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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桐城派《孟子》文法研究*

时间:2024-07-06

潘振方

關鍵詞:早期桐城派;《孟子》;文章學;王又樸

評點興起於宋代,至明清大盛,逐漸有評點經書的現象出現。鄭振鐸云:“明人批點文章之習氣,自八股文之墨卷始,漸及於古文,及於《史》《漢》,最後,乃遍及經、子著作。”(1)鄭振鐸:《西諦書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292頁。而在諸經之中,《孟子》與科舉關繫密切,其評點著作也相對較多。據李暢然統計,清代偏於文學解讀《孟子》的著作有三十餘種,這些著作的年代分布約略呈現“兩峰夾一谷”的態勢(2)李暢然:《清代〈孟子〉學史大綱》,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2頁。,即清前期和清後期《孟子》評點著作偏多。有關晚清桐城派對《孟子》文法研究的内在動力和特殊用心,已有學者予以揭示。(3)潘務正:《晚清民初桐城派的〈孟子〉文法研究》,《文學遺産》,2019年第5期。但清前期《孟子》文法研究却缺少關注,其中早期桐城派關於《孟子》文法研究值得注意。

一、 早期桐城派《孟子》評點實踐

方苞極爲重視《孟子》,其弟子劉大櫆、王又樸等都有《孟子》評點實踐。劉大櫆《評點孟子》原本不存,只有他人過録的部分評語留存。據殷陸陸考證,劉大櫆的評語是精簡删修汪有光《標孟》而成。(4)殷陸陸:《劉大櫆〈評點孟子〉今存評語考》,《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第二十四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20年。相比之下,王又樸的《孟子讀法》出於個人匠心獨運,更能體現桐城派的精神追求。

王又樸是方苞弟子,兩人師徒關繫始於雍正元年(1723)。王又樸記録其謁見方苞的情形:

康熙甲申、乙酉以後,余友人孫又深、謝信符傑然奮興,獨遠俗,競爲古文辭,雖時藝,亦以古文氣度行其間,余慕而學之。及成進士,見方先生於京邸,持所爲古今文者爲贄。先生曰:“時藝則得矣,然余久不視此。至古文,當觀古之製作者,蓋古人非苟焉而作也。有義焉,非於聖賢精理微言有所闡明則不作,非於世道有所維持關繫則不作;有法焉,詳所當詳,略所當略,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是也。”因説《史記》“蕭、曹二世家”以爲概。余乃稍稍悟,退而出篋中舊稿,盡焚之。(5)(清)王又樸:《王介山古文》卷首,清光緒間輔仁書院刊《詩禮堂全集》本。

方苞以古、時文焜耀康乾之世,其“義法説”是桐城派文論的基石。清初“以古文爲時文”已經成爲一種風氣,方苞對古文則有更高的要求,側重以“義法説”爲標準論述古文。學界關於“義法説”研究頗多,莫衷一是。然“義法説”與叙事類文體有密切關繫是公認的事實。方苞精研《春秋》,對於《春秋》體例筆法最爲精熟(6)方苞在《與吕宗華書》中云,其幼時“《春秋》之義例……皆粗能記憶”。(《方苞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9頁)《喬紫淵詩序》云:“余方治《春秋》,辨正注家之紕謬,而自爲義例。”(《方苞集·集外文》卷四,第611頁),並將其運用到文學創作與批評中,即是所謂“義法説”。他又在幾篇《史記》書後中反復論述“義法説”概念,並且在《左傳》《史記》的具體評點中實踐“義法説”。(7)劉文龍:《“義”“法”離合與方苞的評點實踐》,《文學評論》2020年第1期。方苞在《古文約選序例》中直言:“序事之文,義法備於《左》《史》。”(8)(清)方苞:《方苞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15頁。“義法説”起於《左》《史》,而多用於《左》《史》之類的叙事文,故劉季高説:“義法之説,是來源於記事文的。對於論説文來講,雖同樣可以應用,但總嫌有不足之處。”(9)劉季高:《前言》,《方苞集》卷首,第6頁。於是方苞便以《史記》爲例向王又樸示法。在方苞的影響下,王又樸的古文創作和古文批評都有很大進步。乾隆十二年(1747),王又樸以所作古文和《項羽本紀讀法》呈教方苞,方苞回信:“致來諸古文辭並《項羽本紀讀法》,頗識高筆健,義法直追古人,而《項紀》一通,尤發前人未發,賢之用心勤矣。”(10)(清)方苞撰,徐天祥、陳蕾校點:《方望溪遺集》,合肥:黄山書社,1990年,第50頁。不過二人的交流主要集中在《史記》評點和古文創作上。就現有材料來看,王又樸似未就《孟子》評點問題請教方苞。

方苞將《孟子》作爲古文的最高典範之一,認爲古文“蓋六經及孔子、孟子之書之支流餘肆”,又云“古文所從來遠矣,六經、《語》《孟》,其根源也”(11)《方苞集》卷四,第612—613頁。。“夫四子之書,减一字,則義不著,辭不完”(12)《方苞集》卷二,第37頁。,“《易》《詩》《書》《春秋》及四書,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極則也”(13)《方苞集》卷四,第615頁。。在方苞看來,《孟子》既是古文之“根源”又是古文之“極則”,而“義法説”則是古文寫作的理論原則,因此二者之間必然有密切的聯繫。作爲方苞的弟子,王又樸在《孟子讀法》中自覺地實踐擴展“義法説”,“將義法理論運用到説理文的批評之中”(14)余祖坤:《王又樸古文批評及價值》,《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2期,第43頁。。

王又樸《孟子》評點又與早年讀書經歷有關,自云:“余以頑劣不知學,日惟竊讀小説、戲文,至文期則遍覓成文抄録塞責而已。”(15)(清)王又樸:《介山自訂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92册,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26頁。其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補衛學生,與天津文士多有交流,“時衛人謝穀、孫嘉俸、俞天作、劉卿、于宗瀚輩以文章相矜尚,號‘五才子’。穀、嘉俸尤傲睨不可一世,又樸低首納交,學藝益進”(16)王守恂、高凌雯纂修《民國天津縣新志》卷二一,《中國地方志集成·天津府縣志輯》第3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355頁。。謝穀批評王又樸:“君且不知讀書,何論文爲,不必言其他,第取金聖歎所批《水滸》、野史,讀過數十過,能知其解,再來與余談,可也。”(17)《介山自訂年譜》,第32頁。於是王又樸遍讀金氏諸書,其文大進,爲衆人所喜。王又樸對《孟子》評點活動似起於此時,而《孟子讀法》成書於乾隆十五年(1750),其題辭云:

余自少時讀《孟子》,即喜其文跌宕雄奇,結構精嚴。及入書肆見有所謂蘇明允朱批者,購而讀之,殊未愜意。乃自以所見,標其義法,並爲之順説,以暢其旨,雜書簏中,已而失去。及來廬,分守濡邑,防江外暇無事,乃日與濡人論文,輒舉《孟子》以爲法。濡人隨余口而劄記之,然不知與世所傳蘇批者爲何如,而濡人則以爲明且悉也,付諸梓以問世。世不乏學士通儒,其又以爲何如耶!(18)(清)王又樸:《孟子讀法》卷首,清光緒間輔仁書院刊《詩禮堂全集》本。本文所引《孟子讀法》皆出此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下同。

由此可見,評點《孟子》是一項長期的活動,貫穿於王又樸的一生,且與其學習、爲官、教學等諸多日常活動息息相關。在王又樸的影響下,其同鄉好友洪天賜、後學周人麒等人也有《孟子》評點活動。

洪天賜是王又樸的同窗好友,著有《四書論文》一書,已佚。(19)洪天賜,字吉人,别號尚友山人,歲貢生,《民國天津新縣志》卷二一有傳。他曾與王又樸“泛舟中流”討論《論語》經義,又在“同居京邸時以史事相討論”。(20)《民國天津新縣志》卷二一,第357頁。其《四書論文》具體成書時間不詳,但洪天賜的《孟子》評點開始的時間比較早,其學生周人麒在《孟子讀法附記》自序中提道:“余十七歲時受業於津城洪師之門,師於授經之餘偶及《孟子》文法,意豁如也。”(21)(清)周人麒:《孟子讀法附記》卷首,清乾隆四十九年保積堂刻本。本文所引《孟子讀法附記》皆出此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下同。此序作於乾隆四十七年(1782),周人麒已七十八歲高齡,可推知早在康熙六十年(1721)洪天賜便以《孟子》文法授徒。

周人麒是王又樸的後輩,周氏三兄弟周人龍、周人驥、周人麒均爲聯捷進士。其中周人龍(22)周人龍,字雲上,號躍滄,康熙四十七年(1708)中舉,四十八年進士,授山西屯留知縣,歷任清源知縣、忻州知州、蒲州知府、江西督糧道,《民國天津新縣志》卷二一有傳。年輕時“與洪天賜、王又樸友善齊名”(23)《民國天津新縣志》卷二一,第352頁。。他曾教導其弟周人麒讀書並“教以爲文之法”(24)③ 《民國天津新縣志》卷二一,第354頁。。其後周人麒(25)周人麒,字次遊,號晴嶽,别號衣亭。乾隆三年(1738)舉人,乾隆四年進士,改庶吉士,充《大清一統志》纂修官,十年散館授翰林院檢討。不久以疾告休歸里,閉門著書,教徒自給。其同年友順德(今邢臺)知府金文淳聘請周人麒主講龍岡書院。周人麒主講龍岡書院長達七年之久,乾隆四十七年(1782)辭歸天津,四十九年(1784)卒,《民國天津新縣志》卷二一有傳。長期以教書著述爲業,“人麒休致方在中年,人争爲之惜然,正惟有此寬閑,遂益得肆力經史,多有傳述,而所著文字不騖奥衍,但以條達敷暢,曲盡事情爲工,能闡發潜幽,表章忠義,鄉邦掌故多賴以傳”③。其著述頗多,有《尚書簡明録》《毛詩簡明録》《禮記纂言》《左傳輯評》《孟子讀法附記》《四書大全補遺》《史記約録評解》《昭明文選約録》《唐宋文録解》《唐詩類疏》《保積堂詩文集》等。順德門人籌金謀划爲之刊刻,僅刻印《孟子讀法附記》一種,其餘皆散佚。

王又樸與劉大櫆都是方苞弟子,可视为早期桐城派成员,而洪天賜、周人麒又與王又樸關繫密切,廣義上也可視爲早期桐城派外圍成員。與劉大櫆的《孟子評點》只在少部分人群中以抄録的形式流傳不同,王又樸等人的《孟子》評點著作却刊刻成書。相对於金聖嘆等职業評點家,他们又不是专职的評點家,對《孟子》以及其他書籍的評點活動實際上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關於《孟子》評點实践則體現出桐城派的特色。他们从事《孟子》評點的動力可以歸納爲三點:

首先,科舉制度促使《孟子》評點出現和發展。科舉考試與士子個人前途密切相關,因此明清士人都熟讀四書並從中參悟“作文之法”。王、洪、周三人都熱心於科舉教育。王又樸曾長期以塾師爲業,在廬州等地爲官時與當地士子“論文”講學,告休退歸津門故里後,他又興復三取書院,延師訓課。王又樸在指導士子寫作時“輒舉《孟子》以爲法”。而周人麒致仕後長期主講龍岡書院。在其衆多著作中,門人選擇刊刻《孟子讀法附記》的原因可能是其書有利於科舉考試。而洪天賜自始至終都是以塾師的身份在京津等地活動,郭師泰云:“吾鄉洪吉人先生以間出之才嘉惠士林,咳唾皆成珠玉,《四書論文》一書其左驗也。”(26)(清)郭師泰輯:《津門古文所見録》卷一,《歷代地方詩文總集彙編》第5册,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第473頁。

其次,從晚明以來《孟子》評點已經成爲一種風氣。王又樸《孟子》評點的最初原因亦是不滿於《蘇批孟子》。《蘇批孟子》最早刊刻於萬曆年間,是已知最早的專門從文法角度評點《孟子》的著作,其後同類型評點著作如雨後春筍紛紛出現,如前文提及金聖歎《釋孟子四章》亦是從文法角度評點《孟子》。在這種風氣影響之下,王又樸等人對於《孟子》的評點是一種順應潮流的活動。

最後,方苞“義法説”爲王又樸等人的《孟子》評點提供理論资源。“義法説”是一種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文藝理論概念。方苞及其弟子不斷擴展“義法説”的内涵和應用範圍。王又樸以“義法説”完成《史記七篇讀法》,進而又在《孟子》評點中實踐“義法説”,即所謂“標其義法”。而洪天賜和周人麒又從王又樸間接地受到“義法説”的影響,並在各自的《孟子》評點中尋求《孟子》文章的“義法”。

以上三重原因是早期桐城派成員《孟子》評點的基本動力。如果放置在一個更大的時空背景之下,在清前期《孟子》評點著作層出的時代潮流中,這些早期桐城派的《孟子》評點著作有相對一致的批評傾向和共同的文學追求,體現出作爲一個文學流派的特殊性。

二、 由辭章到聲音

在早期桐城派的《孟子》評點著作中,劉大櫆《孟子評點》屬於秘本,在桐城内部流傳。王又樸《孟子讀法》與周人麒《孟子讀法附記》正式刊刻流行於世。這兩部著作源於四書講章,但又有其作者匠心所在。

王又樸《孟子讀法》由三部分組成:一是評點,將《孟子》七篇全文圈點,並有旁評;二是按語,對《孟子》每章進行逐條分析,偏重於文法;三是順説,在前兩者的基礎上疏通文理。此外有附録一卷,考證字句疑難之處。評點、按語和順説三者結合,相輔相成,構成相對完整的詮釋體系,大致涵蓋義理、考據和辭章三個方面。而周人麒《孟子讀法附記》體例又稍有變化。其對《孟子》全文的圈點更爲細密,增加部分眉評與旁評;《孟子》每章後先輯録前人論説,以輯録王又樸和洪天賜爲多,最後再附以自己論説,其内容以義理、考據爲主,輔以文法分析。

從某種程度上,兩書體例與姚鼐“義理、考據、辭章”主張有相類似之處。作爲講章,兩書的“考據”“辭章”是爲其“義理”而服務。王又樸、周人麒在義理、考據方面傾注大量精力。王又樸喜探討經義,其多尊朱熹注解,又多引用毛奇齡及毛遠宗等人的見解加以補正。而周人麒受考據風氣影響,其有關考證的内容明顯偏多,其中有個别考證縝密,頗有新意。(27)如周人麒對“鎰”考證云:“《注》訓鎰爲二十兩,《大全》、趙氏又本《國語》以二十四兩爲鎰,殊不知《國語》亦傳寫之訛也。謝濟世曰:‘鎰與溢通,一合爲溢,其重一兩,蓋二十四銖也。漢儒誤銖爲兩,謂二十四兩爲鎰。’按,宋、薛小國饋孟子至五十、七十鎰,饋儀、秦必倍之。若如所云,雖點鐵燒鉛亦日不暇給矣。”(《孟子讀法附記》卷二)對此,倫明評云:“人麒折衷群言,于舊解及朱注之不妥者,多有訂正,顯豁爽快,非他講章所可並論也。”(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923頁)平心而論,兩人的“義理”“考據”在當時學風之中並無特别突出之處,而其對於《孟子》辭章的重視則顯示出獨特的價值。

兩書對於《孟子》辭章的重視源自早期桐城派成員對於《孟子》文本的重視,尤其是講究誦讀《孟子》文本。所謂誦讀,並非是單純地出聲朗讀,而是熟讀背誦,需要將四書白文與朱注全部背熟。在傳統教育中,四書的誦讀次序,没有規定,但《孟子》總是後讀。(28)鄧云鄉:《清代八股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7頁。因此王、周等人在評點《孟子》時特别重視“讀”的作用,有時會對如何讀作出特定的規定。

王又樸在《孟子讀法》中常採用“一氣讀”的方法,强調某些語句要連在一起誦讀,中間不能停頓。在此之前四書講家偶爾會提及“一氣讀”的問題,如明代蔡清論“舜往於田”章時云:“‘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矣’作一氣讀下,此與下句一正一反説。”(29)(明)蔡清:《四書蒙引(孟子)》,《孟子文獻集成》第16册,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41頁。王又樸、周人麒在自己的評點中大量使用“一氣讀”的方法。《孟子·梁惠王下》“莊暴見孟子”章,王又樸云:“‘夫何使我’三句一氣讀,不可停斷。”(《孟子讀法》卷二)而在《孟子·盡心上》“伯夷辟紂”章,王氏云:“不但所謂‘西伯善養老者’五句一氣,其實一節十一句皆作一氣讀。”(《孟子讀法》卷一三)有時不僅語句之間要“一氣讀”,單個句子中的個别字詞也要“一氣讀”,《孟子·盡心上》“辟若掘井”章,王氏云:“‘辟若掘井’至末十七字一氣讀。”(《孟子讀法》卷一三)“一氣”這個概念在《孟子讀法》中反復出現,“一氣”代表聲音的連續,而聲音的連續往往代表語意的連續,如《孟子·萬章下》“仕非爲貧”章,王氏曰:“‘仕非爲貧也’句重讀,下‘而有時乎爲貧’一氣直貫至‘抱關擊柝’句止。‘孔子嘗爲委吏矣’至‘耻也’是一氣。”(《孟子讀法》卷十)有時“一氣”則從誦讀、語意延伸爲整篇文章的文意的流暢性,如《孟子·萬章下》“不見諸侯”章,王氏云:“此段凡六七轉折,而實一氣流行。”(《孟子讀法》卷十)周人麒在《孟子讀法附記》中也有“一氣讀”,如《孟子·梁惠王上》“齊桓晋文”章,周氏云:“‘今王發政施仁’六句一氣讀。”(《孟子讀法附記》卷一)而在《孟子·公孫丑下》“尹士語人”章“尹士聞之曰”處眉評曰:“三十五字一氣讀,反收上文,筆力千鈞。”(《孟子讀法附記》卷四)

王又樸在《項羽本紀讀法》中也使用“一氣讀”的閲讀方法,但《史記》中的“一氣讀”則是强調一氣通讀全文。“一氣讀”從整體的閲讀方法成爲局部的閲讀方法,原因在於《史記》和《孟子》的文本和學習方法的不同。《史記》是叙事文體,讀者可以通過整體式“一氣讀”掌握全文的整體脉絡。而《孟子》作爲説理散文,每章的篇幅相對較短,而且一般讀者對於原文也較熟悉,因此王又樸等人“一氣讀”則强調對《孟子》文本細節的閲讀,將若干意義相連的字句作爲一個“閲讀單元”進行整體關照,通過細讀挖掘對《孟子》文本更深一層的理解,進而從中感受《孟子》文章的文學性。

在誦讀過程中,王又樸等人還注意到音節的作用。在“王立於沼上”章“民欲與之偕亡”處王又樸評曰:“止頓一句,短音促節不堪聞矣!”(《孟子讀法》卷一)《孟子·公孫丑上》“以力假仁者霸”章,周人麒在章末按語中云:“前段不用一虚字煞脚,後段却連用五‘也’字取致,於此可悟文家音節。”(《孟子讀法附記》卷三)他們對於音節的重視,自然與其對《孟子》文本的誦讀有關聯。音節的組合變化往往暗含文章意脉的流動,通過誦讀來感受文章的聲音,進而把握文章的美學價值,故而誦讀成爲古文寫作的内在要求之一。王又樸、周人麒等人在《孟子》評點中對音節的重視,與劉大櫆的“音節説”以及姚鼐的“因聲求氣”説有不謀而合之處,顯示出他們作爲早期桐城派成員對於文章的共同美學追求。

三、 “文情”驅動下的《孟子》文章“義法”

早期桐城派成員對《孟子》文章的另一個共同追求則是以“義法説”闡釋《孟子》文章。方苞傳授王又樸以“義法説”,而王又樸又將“義法”運用到《孟子》之中,“義”可指《孟子》文中義理,而“法”則指《孟子》的行文之法。洪天賜在《四書論文序》中認爲四書“所謂反正、虚實諸類無法不備,無美不臻,即《左》《史》《莊》《騷》古今以佳文稱者未能或之先也”。繼而闡述其評點四書的動機:

余今取四子書而論其文章法、句法、字法,或爲高古也者,或爲飄逸也者,或爲雄渾也者,或爲凝重也者,或爲迂回也者,或爲澹永也者,或爲恣肆也者,或爲典麗也者,或爲妍媚也者,無一不指出之,使人知載道之文即以文論,亦自高出千古。……夫四子書,固天下萬世家弦户誦,童而習之者也。一舉兩得,豈不誠爲至便?其不致力於躬行之地,以爲文章之源者幾希。且余非謂有六經、四子書,而遂可棄諸家之文也。得此以爲主宰,而更取諸家之精者以爲輔翼,事半而功倍,行端而文優,何樂如之?(30)(清)洪天賜:《四書論文序》,(清)郭師泰輯:《津門古文所見録》卷一,《歷代地方詩文總集彙編》第5册,第473頁。

洪氏此序可視爲王、洪、周三人《孟子》評點活動的綱領。他們討論四書文章的“章法”“句法”“字法”,實際上延續明代唐宋派以來古文家對於古文文法的重視。(31)洪天賜在《四書論文序》中云:“葉若水游唐毗陵之門,私議曰:‘先生之文止一開一闔耳!’荆川聞之,愕然曰:‘吾一生苦心爲文,此一言盡矣。’夫極文之能事,爲反正、爲虚實、爲淺深、爲詳略、爲賓主、爲擒縱、爲斷續、爲疾徐、爲往復、爲向背、爲旁側、爲濃淡、爲咏歎而止矣,要不過一開一闔意也。而開闔非即所謂陰陽耶?四子書中有聖人之言、有大賢之言、有賢者之言,雖偏全、深淺不同,皆各抒其中之所見而以道鳴,豈嘗有意于文哉!”(《津門古文所見録》卷一,第472頁。)《孟子》早在宋代便被推爲“文章之祖”,但詳細論述《孟子》文章文法的著作却一直到明代中晚期才逐漸成熟。洪氏將唐宋古文“開闔、首尾、經緯、錯綜之法”應用在對於《孟子》的文章分析中,討論《孟子》的“章法”“句法”“字法”,進而解讀不同文法帶給《孟子》文章多樣文風效果,使讀者能够體會到《孟子》的文章“高出千古”。洪天賜以文論四書的目的在於將四書作爲文章取法對象,而以秦漢、唐宋諸家之文爲“輔翼”,最終達到“行端文優”的效果。這點與魏禧“以《六經》爲寢廟,《左》《史》爲堂奥,唐宋大家爲門户”(32)(清)魏禧著,胡守仁、姚品文等校點:《魏叔子文集》,中華書局,2003年,第360頁。的爲文主張有異曲同工之處。

對於“法”的重視貫穿在桐城派《孟子》文法研究之中。王、洪、周三人都對《孟子》文學手法進行大量總結,其中有名稱的文法種類便有數十種之多,諸如賓主法、開合法、斷續法、相救法、省文法、埋伏法等等,可以説《孟子》文章處處皆“法”。這些“法”的提出和總結與時文、古文評點甚至小説評點有密切關繫,但王、洪、周等人並非生搬硬套術語,而是根據《孟子》文法的實際情况,對這些術語的概念和内涵作出相應的補充。總體上看,王、洪、周三人對《孟子》的評點基本採用“因義見法、由法求義”的批評視角(33)《王又樸的古文評價及其價值》,第43頁。,擴展並豐富方苞“義法説”中“法”的概念。他們通過對《孟子》文法的研究進而把握《孟子》文章的風格。

首先,王、洪、周等人都注意到《孟子》文章通過波瀾變化産生不同文風。行文要有變化、文章要有波瀾,是歷代作家共同的追求,而《孟子》文章的波瀾變化最有代表性。王又樸在《孟子·梁惠王上》“齊桓晋文”章評云:

文字最妙在生波。夫池塘陂澤,因風微作觳紋,此水之小者也。若夫江河入海,非一往竟達,必有紆回激蕩之處,以致浪立千尺,聲聞百里,其湍悍之狀,洶湧之勢,使聆之者驚心,見之者變色,真天地間之巨觀也,文章亦猶是矣。如此篇,若於“是心足王”之下,直接“推恩”,亦有何意趣?妙在生出“百姓以王爲愛”,遂幻出許多奇情異致,此一大波瀾也;至“王能察此心”忽又以其不善推者,劈空一駁,此二大波瀾也;及委曲説到“推恩”,忽然又以快心直刺他不忍,此三大波瀾也;方點明王之大欲,忽然當頭一按,此四大波瀾也。而此四大波瀾之中,又各具有一小波瀾。誠乃汪洋浩瀚之中,魚龍出没,大不可測。所謂古今以來之大文,後世漢唐以來諸大家,無不脱胎於此。(《孟子讀法》卷一)

“文字最妙在生波”,作爲古文的源頭,《孟子》文章猶如大江入海,波瀾萬丈,變化莫測,令讀者“驚心”“變色”,是“天地間之巨觀”。王又樸認爲此章有許多“奇情異致”,並將文章劃爲“四大波瀾”,又指出“大波瀾”中又“各具有一小波瀾”。此處“波瀾”作用雖等同於段落,但“波瀾”一詞更强調《孟子》文章中的文法變化以及這種變化帶給讀者的感受。在這種感覺背後則是波瀾變化的《孟子》文章帶來的文學美感。之前總結《孟子》的諸多文法,如賓主、開合、起伏、頓挫、順逆、錯綜、跌宕等等,則是實現最終效果的手段。

洪天賜與周人麒也頻繁論述《孟子》文章的波瀾變化,如周人麒論《孟子·梁惠王上》“寡人之於國”章云:

文章之妙全在變化不測,不可正面呆説。如此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原是孟子知之,梁王不知其故也。孟子却先設一喻,使他評論,則不待我之煩言而彼已了然矣,一奇也。“不違”二節,原是孟子一副王道本領所願正容以告者,今却不正言你當何如,而推到空中泛論,一似閑談者,二奇也。有餓殍而當發,原是當下急著,妙在前二節並不之及,三奇也。凡此皆所謂變化不測者也,至於筆陣之奇更宜熟玩。(《孟子讀法附記》卷一)

《孟子》文章的波瀾變化,尤其是這種變化帶來的“不測”是《孟子》文章精妙所在。因此周人麒認爲對於《孟子》文章不能“正面呆説”,要靈活地把握全文,尋找其波瀾變化之奇。於是周氏將此章分爲三節,每節皆奇。第一節奇在不正面回答,却先引用喻言;第二節奇在雖是回答却似閑談;第三節奇在“前二節並不之及”。《孟子》文章通過“筆陣之奇”造成“變化不測”的文風。

《孟子》行文的波瀾變化使《孟子》之文呈現出一種“雄奇”的風格。“雄奇”是《孟子》文風的突出特點,王又樸云“孟子文章,大抵跌宕雄奇”。其評“不動心”章云:“此章隨問隨答,遂洋洋灑灑,波委云屬,成一篇雄奇恣肆之文。”(《孟子讀法》卷三)又評“許行”章云:“此是一篇大落墨文字,汪洋浩瀚,踔厲雄奇,真是前無古、後無今。後世大家能得其似者獨昌黎耳,髯蘇氣難充而豪邁有餘、精鋭不足,况其餘乎。”(《孟子讀法》卷五)

這種雄奇的風格表現在《孟子》在字法方面多用奇語、險語,如王又樸在《孟子·梁惠王上》“寡人願安承教”章評“殺人以梃與刃”句時云:“陡作險語,如飛來之峰。”而評“此率獸而食人”句亦云:“奇語。”(《孟子讀法》卷一)在句法方面,王、洪、周等人不約而同强調《孟子》文章中常有“突接”“突起”的情况,並認爲“突接”“突起”造成《孟子》文章“氣勢雄偉”“轉折有力”的效果。如王又樸評“天下大悦而將歸己”章云:“突起突接,氣勢雄偉。”(《孟子讀法》卷七)周人麒評“舜發於畎畝”章亦云:“首二節筆力排奡,三節以後突接勁轉,磊落不羈,通篇色澤斑駁陸離,如周鼎商彝,非耳目近玩也。”(《孟子讀法附記》卷一二)這些奇語、險語造成《孟子》語言雄壯之態,而句式、段落的突接、突起則帶來《孟子》形式上的奇崛之勢,兩者共同構成《孟子》的“雄奇之風”。

《孟子》文風並非一味“雄奇”,王又樸等人同時也意識到《孟子》文章也存在多樣文風,如洪天賜所指出四書文章“高古”“飄逸”“雄渾”“凝重”“迂回”“澹永”“恣肆”“典麗”“妍媚”等。《孟子》文章常常在“雄奇”文字前後以平實舒緩文字相配合,造成一種文風上的波瀾變化。王又樸指出:“孟子文章初間極奇,後却極平實,如‘賢者而後樂此’‘好樂甚而齊其庶幾’及此章是也。”(《孟子讀法》卷二)王又樸敏鋭地發現《孟子》文章常有“兩樣文法”,略舉數例:

二節文法兩樣。上節筆法纏綿頓挫,如春月風日之駘蕩也;下節筆法巉削勁折,如冬月岩松之挺拔也。(《孟子讀法》卷一“王立於沼上”章)

上段文勢融和,如春風之扇物;下段文勢雄厲,如駿馬之下坡。(《孟子讀法》卷二“交鄰國有道”章)

上段文氣婉,後段文氣直,各極其致。(《孟子讀法》卷二“爲巨室”章)

“故將大有爲之君”一節,文氣甚緊,得湯、桓二證,便覺紓展有餘。(《孟子讀法》卷四“孟子將朝王”章)

雄厲直勁是《孟子》“雄奇”文風的一種體現,與之相對的是一種纏綿融和、氣婉紓展的文風。急是緩的發展,緩是急的補充。《孟子》的“兩樣文法”使得《孟子》文章張弛有度,體現出立體感和多樣性。雄奇與柔婉兩種文風常在同一篇章中相對出現,互相映照。

其次,王、洪、周等人注意到《孟子》文章中文與情的關繫。文與情的關繫歷來是值得關注的問題,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論及文與情的關繫:“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34)(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七,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38頁。“情”是文章的重要成分,在心學影響下,自晚明以來文學領域不斷出現“尊情”的主張,尤其是金聖歎在評點中提出“文情相生”的理論。(35)樊寶英:《論金聖歎文學評點中的文情相生觀》,《齊魯學刊》,2013年第4期。不過金聖歎的“文情相生”主要還是以抒情、叙事文本爲主,尚未涉及説理議論文。王又樸等人在金聖歎的基礎上指出作爲説理文的《孟子》文章却同樣能够“情文相生”。《孟子·公孫丑上》“不動心”章歷來被認爲《孟子》中最重要且最難解的一章,王又樸却從文與情的角度來解讀此章:

竊按此章亦不過言學之一節,乃説得驚天動地,如細玩之,不過文生情、情生文耳。蓋因孟賁而言及勇,因勇而言及氣,因氣而言及善養,此文生情也。……又按,因言知言、養氣而及願學孔子,因學孔子而言及伯夷、伊尹之同異,而言及堯、舜、百王之不如,而言及麟、鳳、山、海之絶類,則所謂情又生文者也。(《孟子讀法》卷三)

經典的義理向來複雜難懂,尤其是《孟子》更有“驚天動地”之勢。程子要求後人潜心玩索是要從義理上着手,但是王又樸“細玩”《孟子》文章,却是從文章文法着手,故能感知《孟子》文章之中的情文互動,進而疏通《孟子》義理。文是情的自然流露,在孟子與公孫丑的問對之中,文章順次展開,孟子的情感逐步提升,至於“知言、養氣”處達到情感的高潮,即“文生情”。情又是文的内在驅動力,文至“知言、養氣”處已近完整,而孟子的情感却不能一時消退,因此在情感的驅動下,孟子繼續言“願學孔子”等等,又是“情生文”。王又樸將“文情”的概念引入對《孟子》的解讀中,反復指點讀者注意《孟子》文章中的“情文相生”現象。粗略統計,整部《孟子讀法》中直接提及“文生情”7次、“情生文”5次、“情文相生”3次。

王又樸又認爲“情文相生”使《孟子》的文章在某些地方具有一種“風神”韻味。如在評點“聖人百世之師”章時云:

此章在七篇中爲第一風神絶世文字。若質言之,不過曰:“伯夷、柳下惠、聖人也,可謂百世之師矣。”顧乃不先點夷、惠,而但空歎“聖人爲百世之師”,然後以夷、惠實之,望古遥集,此其情致爲何如?既又因其是聖人而歎,後世之人莫不聞風興起,推服景從,其情致又爲何如?既又因聞風興起而歎,其爲聖人,自思自問,自問自答,其情致又爲何如?既又因後世之聞風興起者而思及當日親見之人,不徒仰慕夷、惠,而並仰慕及夷惠之徒。如繪天神者,並其前後侍從皆有道德莊嚴之氣;繪虎豹者,並其經過草木皆作勁色。一時若妬、若羡、若恨、若歎,其情致又爲何如?然後知天下之至文,未有不生於情者,情深則文自深矣。孟子雖不學夷、惠,而於其高情勝概猶心慕手追,至於低徊流連、往復再三而不能自已如此。於此,又見天下未有不深於情而能爲聖賢、豪傑者也。(《孟子讀法》卷一四)

《孟子》是天下至文,其情亦是深情。情深故而文暢,文暢則原本深奥難解的義理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無論是“情生文”還是“文生情”,這種情文的互動强調的是,《孟子》的文章結構並非是機械固定的,而是在一種强烈的情感驅動下迅速展開,文勢如長江大河順流而下。“聖人百世之師”章全文不足八十字,却被王又樸冠以“風神絶世”。茅坤以“風神”一詞評《史記》,但茅坤論“風神”主要針對叙事文而發(36)劉寧:《叙事與“六一風神”——由茅坤“風神”觀切入》,《文學遺産》,2011年第2期,第100頁。,而王又樸却將“風神”的概念移植到以議論爲主的《孟子》文章之中,亦是一種突破。《孟子》的“風神”源自於文章中的情致,情深而文自深,文情相生相融,共同形成一種“風神”韻味。而在這種“風神絶世”的文字之下,便是孟子這樣一位滿腹深情的聖賢豪傑。

實際上《孟子讀法》中提到“風神”還有兩處:

“予未得爲孔子徒”二句,其詞若憾若幸,文氣悠然,極有風神。(《孟子讀法》卷八“君子之澤”章)

入手低昂其詞,極有風神,以下臚列等次,詞句不甚變者,記述之體然也。(《孟子讀法》卷一“周室班爵禄也”章)

《孟子》的“風神”從文字上看得益於其詞“低昂”“若憾若幸”,細究此三段“風神”文字都與孟子個人情感相關,或追慕聖賢而不得,或回憶已被遺忘的王道制度,都是孟子以其强烈的情感流露於文詞之上,亦是“情深則文自深”的表現。歸結起來,“風神”亦是“文情”的一種極致表現。

《孟子讀法》中直接提到“文情”一詞多達十八次,其中有多次冠以“極妙”“絶妙”“絶世”等評價,如開篇便云:

一篇嬉笑怒駡文字,却結以莊語,絶世文情。(《孟子讀法》卷一“寡人之於國也”章)

王又樸十分看重“文情”這一概念,認爲《孟子》文章有極致“文情”,而《孟子》文章有一個共同處:變。文章如果缺少行文變化,便“直而無味”“板滯而腐”。《孟子》行文通過賓主相形、頓挫跌宕等諸多文法來實現文章的波瀾變化,而“文情”則是《孟子》文法的内部驅動力,如王又樸評“事孰爲大”章云:“孟子文字最緊健,亦多竭情。此獨先作兩開,及合並後又作兩開,若問若答,回環宕漾。乃議論激勵之餘,忽接以叙述。若有情若無情,文情紓展,綽有餘裕,又别是一樣機調。”(《孟子讀法》卷七)《孟子》文章有時在“情”的推動下,可突破普通文法的限制,從而表現出别樣的文法、文風,亦如王又樸評“雪宫”章云:“‘今也不然’一節,因上夏諺,遂亦用韻語。文情興會所至,無所不可。”(《孟子讀法》卷二)

總而言之,以王又樸等人爲代表的早期桐城派成員以“義法説”闡釋《孟子》文章,總結歸納《孟子》行文之法,進而發掘《孟子》文章的風格與價值。他們的《孟子》評點實踐爲後期桐城派的《孟子》文法研究提供可以借鑒的對象。

結 語

王又樸、洪天賜和周人麒三人具有明显的師承,可在廣義上視爲早期桐城派在京津地區的一個分支。他們關於《孟子》的文法研究源於四書講章,又超出四書講章。在方苞的影響下,他們闡揚“義法説”,總結歸納《孟子》行文之法,認爲《孟子》文章波瀾變化,文風以雄奇爲主,以柔婉爲輔。同時他們也注意到《孟子》文章中“情文相生”的現象,認爲文情是文法的内部驅動。從共時層面看,《孟子讀法》《孟子讀法附記》與同時代汪有光《標孟》、康濬《孟子文説》、牛運震《孟子論文》等《孟子》文法評點著作共同構成清代前期《孟子》評點活動的高潮;從歷時層面看,王又樸等人的《孟子》文法研究與清代後期尤其是晚清桐城派的《孟子》文法研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雖然晚清桐城派的《孟子》文法研究並未直接提及王又樸等人,但其研究方法和術語都能在《孟子讀法》中找到源頭。王又樸等人以文章學的角度研究《孟子》文章,運用諸多桐城派特色的評論話語,豐富了桐城派文學批評理論,在整個清代《孟子》評點史占有重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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