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遇刺，日本怎么了？

蔡婷贻

2022年7月14日，日本东京自民党总部，人们在为安倍晋三设立的纪念区献花、祈祷。图/视觉中国

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葬礼7月12日在东京增上寺举行。亦师亦友的前首相、自民党副总裁麻生太郎在葬礼上为安倍念悼词，超过2500名日本民众排队向安倍献花致意。

安倍的骨灰将安放在位于山口县老家的家族墓园里。首相岸田文雄7月14日宣布将在秋天为安倍举行国葬，安倍将成为日本二战结束以来继1967年吉田茂首相之后第二位获得如此待遇的政治人物。

日本当地时间7月8日上午11时30分，安倍晋三在奈良西大寺车站为两天后将要举行的参议院选举助选时，背后遭到两枪射击。现场画面显示，在第一声枪响之后，保护安倍的安全人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行动，而是让他继续演讲，看到周边民众出现骚动后，安倍开始环顾四周，直到第二枪击中他，安倍缓缓向前扑倒在地。

媒体报道称，枪伤导致安倍右颈部和左胸皮下出血。经过现场心肺复苏急救后，心肺呈现停止状态，随后被直升机送往当地医院。

尽管安倍到医院时已经失去心跳，医生仍极力抢救将近五个小时，输了100单位（每单位为200毫升）的血，最后还是无法挽回他的生命。

安倍晋三的遗体在安倍昭惠的陪伴下，于7月9日清晨5点多从奈良县立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出发，下午1点30分左右抵达东京家中。

因为日本良好的治安和严格的控枪法律，在安倍遇袭事件发生后的几天内，日本社会一直陷在枪支暴力带来的震惊之中。“这次事件太可怕了……日本自战后就很少出现用枪袭击的事件。”老家在横滨的寺山对《財经》记者指出，“大家没想到在日本会发生这种事。”

日本民众自袭击案件发生后，纷纷前往安倍遭到枪击的地点献花，双手合十跪下为他祈祷。7月9日。一位前往献花的当地女性对日本媒体表示，“没想到日本发生了枪击案……政治人物是个危险工作，这太可怕了。”根据记录，日本在2021年只发生过十起枪击案，仅导致一人死亡。

7月8日，安倍晋三中枪后躺在奈良街头。图/澎湃影像

山上徹也在枪击现场被抓。图/法新

家庭破产的嫌犯

日本警方7月9日凌晨对安倍进行了尸检，确认安倍身上两处枪伤，分别在左上臂和脖子，但是脖子还有一处无法确认起因的伤口。警方归结，直接造成安倍死亡的原因，是一枚子弹穿过他的左上臂打中锁骨下的静脉，最后安倍因失血过多而死。

案发当时，嫌犯——奈良市大宫町居民山上徹也在距离安倍身后约七米和五米处分别用削短型霰弹枪朝安倍开了两枪，警方随后以谋杀罪名将其逮捕。嫌犯供称该把枪可以连续射发六枚子弹。日本媒体报道称，警察在嫌犯家中搜出五把已完成和半完成的相似手枪。为了确保杀伤力，嫌犯曾经在自家公寓来回测试引发巨大噪音曾引来邻居抗议，也曾经自带木板到统一教的建筑内试枪。他对警方供称，用于子弹的火药是从网上购买取得，制作枪支则参考了视频网站。

41岁的山上徹也原本打算攻击的是统一教的领袖人物，他对警方解释称，因为他的母亲捐了很多钱给该团体，最终破产，他的家庭因此出现严重问题。根据《读卖新闻》的报道，嫌犯母亲在1998年加入教会，1999年卖掉土地和房子后总共捐了约1亿日元给教会，2002年宣告破产。统一教在7月11日的记者会上也确认嫌犯母亲在1990年后半年加入教会，2009年-2017年暂时退出，直到两三年前重新入会，最近半年平均每个月参加一次活动，但是对于山上徹也母亲捐款的具体细节，该会会长田中富广称“无法找到记录”。

日本警方报道称，山上徹也为了刺杀安倍，自己动手制造了枪和炸弹，因为一开始制造炸弹并不成功转而制造枪支。对安倍的恨意不是因为后者的政治理念，而是认为安倍也参与了该宗教团体。

山上徹也于2002年-2005年间担任日本海上自卫队队员，曾接受过枪械训练，目前无业，2020年秋天到今年5月在关西的制造工厂工作。

山上徹也供述，他在7月7日先去过安倍在冈山发表演说的现场，但是因为进入现场需要留下姓名和地址，因而决定放弃在冈山动手。隔日，他在网络上看到安倍将前往西大寺车站演讲的信息后，搭乘火车到了现场，事后调阅的监视镜头显示他在演讲前一小时就抵达现场，多次进出附近商场，奈良警方认为他当时或者在寻找最佳开枪位置。

日本警方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备受肯定，但是安全人员的现场处理让外界感到吃惊。安倍的前随从人员对媒体指出，从当天安全人员的站位可以看出，安倍的背后呈现安全漏洞，“一旦发生事情根本无法好好保护”。

再者，安全人员在执行任务时需要不断在现场扫视是否有可疑人物，但是这次现场人员显然没有严格执行，竟然在嫌犯开了第一枪之后才发现异样，在两枪间隔的三秒时间内，安全人员来不及或没反应过来应该扑向安倍身上保护他。奈良警方在案发后宣布成立90人团队，调查现场对安倍的安保部署漏洞。

奈良县警察局局长鬼冢友章在7月9日召开的记者会上表示，安倍遇刺事件“是我27余年警察生涯中最大的悔恨，遗憾至极”。他也承认，在政治人物人身安全的“警卫警备上存在问题”。

参议院选举照常进行

日本严格的禁枪法律之下，枪支几乎不可见。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日本仅出现过少数几次政治人物遭到暴力袭击的事件：2007年4月长崎市长伊藤一长在街头遭到山口组成员枪击身亡;2002年10月民主党众议员石井纮基在自家门口遭到一名中年男子行刺身亡;1960年担任首相的安倍外祖父岸信介也曾经遭到刺杀，但最终获救，案发后隔日内阁全体辞职。

长期安全的社会环境导致日本政府也没有相应规定调整参议院选举安排。

安倍遭到枪击后，原本在山形县为参议院选举助选的首相岸田文雄随即赶回东京。在得知安倍去世的消息后，岸田文雄表示，“我们的祷告没有得到回应。安倍担任首相八年又八个月，他带领我们走出通缩……他是个优秀的领导人。”安倍的弟弟现任防卫相岸信夫，在事发后谴责枪击案是“对民主的亵渎”。

安倍遇刺事件“将给日本政治带来深远影响”，仙台白百合女子大学当代日本政治专家麦斯洛（Sebastian Maslow） 对《财经》记者指出，“对政治人物如此松懈的人身安全保护，反映的是日本战后民主已经非常成熟，政治人物和支持者非常接近。”但是经过这次事件，未来或者会出现关于政治人物个人安全的讨论，不过一切分析都还太早。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恶劣事件，让日本近代以来最重要的领导人之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伤害了日本的言论自由和日本民主的基本原则”。

包括岸田文雄等在内的日本政界人物在7月9日仍依照原本行程前往选区为自民党候选人拉票，岸田的左臂上戴着丧事臂章，现场已经加强安保措施，包括设置金属探测检查、每十米部署一名警察。

“如果改变选举日期就等于是向恐怖分子屈服了。”寺山对《财经》记者指出。

参议院选举在7月10日早7点到晚上8点开放投票，自民党拿下改选席次125席的63席、同属执政联盟的公明党13席，加上未改选席次自民党和支持修宪政党拿下三分之二席次达到修宪门槛。岸田文雄在选后表示，将尽快提出修宪案。

不过，东京外国语大学综合国际学研究院教授小笠原欣幸对《财经》记者指出，尽管支持修宪的政党席次达到修宪门槛，但是各政党之间对修宪仍有分歧，“修宪恐怕没那么容易。”值得注意的是，俄乌冲突让日本民众对宪法第九条的修改从消极到支持，但是岸田是否会借助民意，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毕竟影响力最大的安倍已经身故，“自民党内部会起什么化学变化还很难说。”

当代日本社会的代表人物

1954年出生的安倍晋三在父亲安倍晋太郎过世两年后，于1993年投入选举，并首次当选众议员。安倍进入政坛后跟随小泉纯一郎、麻生太郎等政要，迅速在自民党政府跃升为政坛新势力。

安倍政治生涯着墨最多的是朝鲜绑架日本公民的问题，左胸前总是佩戴着救回被绑架者的蓝色丝带徽章。2002年9月他以内阁官房副长官的身份陪着时任首相小泉纯一郎访问朝鲜，安倍在访问团食用自带饭团作为午餐时表示，如果朝鲜不为绑架问题向日本道歉，访问团应该立即原路返回，安倍的话被负责监视的朝方人员即时掌握。出乎日本访问团意料的是，当天下午双方开始谈判时，朝鲜领导人金正日正式就绑架问题向日方道歉，日朝官方交流自此展开。

2006年，当时52岁的安倍成为日本最年轻、首位战后出生的首相，却没想到在上任366天后，就因为溃疡性肠炎被迫辞职。2012年，58岁的安倍带着更多想法二度成为首相，试图激活日本政治、经济、国防和外交。

2012年12月就任后，安倍推出著名的“安倍经济学”，试图通过大规模的宽松货币政策，将呈现通缩的经济在两年内推到2%的通货膨胀、货币基数增加两倍、长期公债和总资产余额增加两倍，同时推出20.2兆日元的紧急经济刺激方案，配以刺激民间投资的改革性经济政策，以推动日本国民所得在十年内每年增长3%为目标。

安倍经济学设定的目标最终因为2020年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而无法达成，日本投入了大量基础设施建设资金的东京奥运会最后因为疫情被迫延期一年召开，最后又无法对外国观众开放，让日本政府承受大规模损失。外界评价，安倍经济学最后导致政府负债进一步恶化，但是刺激政策也有所成效，例如，推动了更多家庭女性参与就业，日本企业加强了对外开放程度，更多外国人得以在日本企业工作。

2022年7月10日，日本东京街头的举行的参议院竞选海报。图/法新

在2020年8月24日刷新他的外叔公佐藤荣作创下的2798天首相任期纪录后，安倍再次因为健康问题辞去首相职务。他在辞职的记者会上表示，在任期间他成功控制了这一从十几岁就开始缠身的顽疾，但是他在2020年6月被告知腸炎复发，医生试用了新的药物试图控制，然而他的健康状况到7月中迅速恶化，最后在收到最新的检查报告后他决定辞职。

安倍原本希望实现的执政目标包括：修改宪法、朝鲜绑架的日本人质问题和与俄罗斯签订和平协议正式结束战争状态。但是随着安倍的意外下台，他的执政目标被推到随后接任的首相菅义伟和现任首相的岸田文雄身上。

日本国内外普遍认为，安倍对当代日本政治和经济最重要的贡献，是他试图改变日本社会的思维，他在2012年重新就任首相后表示，“如果日本现在需要一件事，那就是自信——那种能把我们的脸转向太阳的能力，那种像向日葵在炎夏盛开一样的能力。”

对日本和其他国家更重要的是，他积极让日本在国际社会扮演角色。在他意外去世之后，世界各国领导人纷纷表达慰问之意，反映的正是安倍在第二次首相任期期间以自信积极推动与国际社会的交往换来的结果。其中最著名的是安倍为了强化美日关系，选择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当选后就前往纽约拜访，2017年在高尔夫球场和特朗普打高尔夫球时还不小心摔到坑里。

枪击案发生后，正在泰国访问的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改变了既定行程，于7月10日前往东京参加安倍的悼念活动。

小笠原欣幸对《财经》记者指出，安倍首相期间的外交政策是在加强美日关系的条件下，将中日关系的改善列为外交优先项目，2013年后由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主导，2017年-2018年进一步明确目标，并在2019年由安倍在G20大阪峰会时正式邀请中国国家主席***赴日进行国事访问，只是后来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未能实现。

***7月9日向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致唁电时指出，“安倍晋三前首相在任期间为推动中日关系改善进行了努力，作出了有益贡献。”

法国智库蒙田研究院（Institut Montaigne）研究员杜懋之对《财经》记者指出，安倍带着战略思想，深化了日本和欧洲的关系。

小笠原欣幸认为，生长在政治世家的安倍，从小的愿望就是成为日本首相，在日本历史上留名，回头看他的人生，他成为任期最长的首相和成为第二位获得国葬待遇的政治人物，“他做到了。”

回顾安倍在日本政坛的表现，长期研究中日企业交流的佐野对《财经》记者表示，对安倍的评价正反面都有，“他是一个当代自民党和日本社会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