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臧博
《基辛格:理想主义者》
(英)尼尔·弗格森著
陈毅平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8年4月
英国著名史学家尼尔·弗格森推出最新力作《基辛格:理想主义者》,令不少人感到意外。
国内外想写和写过基辛格的人不计其数,也不乏珠玉之作。早些年的基辛格传记几乎是千人一面——对这位传奇传主大唱赞歌,读来乏味无趣。《时代》的老媒体人瓦尔特·艾萨克森曾出版一本洋洋洒洒的《基辛格传》,言语倒是不太留情面,直指尼克松和基辛格搭档的美国白宫,比美国历史上的其他政府更工于心计、更会欺骗人民。
此书出版后一时引发坊间热议,也令基辛格颇为不快。此后,基辛格自己倒是撰述不断,隔几年就推出—本新书,而关于他人生际遇、职业生涯的故事,随之流播达于街肆,层累地演变成传奇,以至于走向了模式化、定论化。此种境况终于被弗格森打破,他这本基辛格传记,有助于人们摒弃固有的刻板成见,重新认识基辛格。
说起此书作者弗格森,中国读者大概并不陌生,其著作全集已由中信出版社引进推出简体中文版,反响巨大。此君书写范围广泛,既关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历史,又不忘细究美国的崛起过程,不论战争、金融、文化,都能一一形诸笔端,从而被誉为“极少数横跨学术界、金融界和媒体的专家之一”。不论弗格森有多大名气,毕竟是以史乘见长,顶着史学家的头衔和身份来写基辛格传记,这本身已传达出足够强烈的寓意——这位20世纪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已淡出国际政治舞台,进入了历史书写的范畴。
总体来说,这本基辛格传与此前的同类作品相比,尤其对国人而言有不少新颖之处。国内学界和读者中,基辛格的形象已有定论,即一位推崇现实主义政治的“地缘战略大师”;具有高超的“平衡外交”藝术;在朝弄权,在野横议——在权力世界左右逢源。
弗格森则从细节入手,将基辛格一生截然两分——以尼克松对世界宣布其即将担任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为界,前半生写的是一位思想家和行动者、一位理想主义的哈佛教授(尼克松对他的任命也因此遭到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反对)。后半生则经历了世界观和政治信念的蜕变,成为现在人们眼中的现实主义“地缘战略大师”。
弗格森的基辛格传分为上下两部,本书为涵盖基辛格前半生的上部,也更为重要。因为通过作者对其前半生的细致描绘,以及对其精神世界的分析与呈现,我们将看到一个多面而复杂的基辛格,才得以懂得他并非天生的现实主义者,从而发现其思想蜕变与进化的蛛丝马迹。
基辛格童年也可分为两段,分别在德国和美国度过。第一阶段生活在纳粹统治下的德国,因为是犹太人而遭受迫害,不得不迁居美国,从而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在德美两国截然不同的境遇,令基辛格的观念产生深远而持续的震荡,影响了他一生。
首先,在上述两地的所见所闻,令其对生存的感受不同于一般政治家,对战争充满恐怖与厌恶,对和平的渴望至为强烈。他精神世界的深层饱含对弱者的同情与恻隐,这可能成为其“理想主义”萌芽的情感基础。从政之后,作为德国犹太人的独特经历,又令其在美国外交决策圈中的优势凸显——他对“老欧洲”的记忆,对人性的理解超过一般美国人,对老欧洲的均势政治更是十分谙熟。
基辛格早年深受康德式理想主义思想的浸染,沉迷于康德的哲学著作。即便从政之后,也没有脱离这种思维框架。1973年在联合国大会上,基辛格发言表示“哲学家康德预言人类永久和平最终将到来——要么是人类道德发展的最终产物,要么是物质发展的必然结果。看似乌托邦的永久和平将会成为明天的现实,人类将会认识到除了永久和平之外别无选择”。
将基辛格看作马基雅维利式的现实主义者有失偏颇,至少他的前半生并非如此,甚至到其从政初期,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他又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而是秉持理想主义哲学理念,在现实中寻找和平路径的政治家。
基辛格坚信,每个国家依凭自由意志追求国家利益,在相互竞争中自然会带来人类社会的永久和平。换句话说,这样的永久和平建立在普遍的自由国家联合体的基础之上,因而在基辛格的和平观当中,促进自由、民主、人权、正义等目标是实现永久和平的先决条件。
基辛格前半生当中,政治观念萌生与成熟的各个阶段,均幸逢良师指引。这包括哈佛大学的威廉·艾略特,一位来自美国南部的牛津派理想主义者;其次是麦乔治·邦迪,白宫里的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最后是纳尔逊·洛克菲勒。洛克菲勒坚定支持基辛格反对马基雅维利主义,“基辛格给他的建议有多理想化,他追逐权力的表现就有多天真”。这些良师益友,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帮助发展了基辛格的理想主义,使之从哈佛岁月里曲高和寡的康德哲学理念,演变成让洛克菲勒钟情的切实可行的口号。
1945年到1969年,是基辛格人生中一个极重要的阶段。在此期间,他指点江山、纵情学术,批判杜鲁门的遏制战略,批判推行核威慑战略的艾森豪威尔,批判魅力十足却两面三刀的肯尼迪,批判让美国深陷越战泥淖的约翰逊。在基辛格心目中,纳尔逊·洛克菲勒才是最应登上权力顶峰的贵族式的开明总统。但出乎他的意料,登上总统宝座的竟是现实主义者尼克松。
如同弗格森所说,“任何把基辛格的一生描述成在通往美国政坛巅峰的艰难道路上爬行的言论都歪曲了他的纯真和对洛克菲勒的忠诚”。基辛格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任命为国家安全顾问,即便在尼克松做出上述表示之后,他也经历了一番犹豫和思想斗争。
“二战”刚刚结束,冷战便不期而至。面对咄咄逼人的东欧阵营,美国战略家们提出了“遏制战略”——乔治·凯南在《外交事务》发表文章《苏联行动的根源》,将东欧阵营比作托马斯·曼小说《布登波洛克一家》中的商界豪门,表面上看似强大,内部早已蠹弊暗生。但凯南此文发表后30多年,冷战才落下帷幕。冷战为何延续了这么长时间?基辛格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冷战的根本解决是一个理想问题。正是凭借对人类美好愿景的理想主义表达,美国具有了超越东欧诸国的强大号召力,这成为决定双方输赢的关键之一。
基辛格心目中的国际秩序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普遍接受的国际合法性;力量均衡的存在。合法性的首要条件是,它必须是所有大国都接受的框架,其必然能够实现权势均衡以保障大国的安全。
这里的合法性原则实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但基辛格认为,它适应着历史时代,并为国家间提供了道德一致的基础。正是他的这种均势理论,令人们对他的评价形成—种固定模式。
传奇记者法拉奇曾如是評价基辛格:一个超级德国佬;看似有矛盾的盟国他能撮合到一起,看似无法签署的协议他能签下来,他能让全世界屏住呼吸、安安静静,就好像所有国家都是他在哈佛的学生。
更多的评论家则认为,基辛格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迷恋秩序与权力,牺牲人道主义追求”。又因为在著作《核武器与对外政策》中,基辛格表现得老谋深算,主张分级使用核武器,让不少人抓住了把柄,指责基辛格就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电影里奇爱博士的原型。
基辛格是个不讲道德的现实主义者的看法,在人们心目中早已根深蒂固,即他是一个不肯牺牲—可点儿美国利益的强硬的现实政治大师。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基辛格在效仿他的“英雄”俾斯麦。
基辛格虽然很钦佩俾斯麦,但至少也同等程度地谴责过他。基辛格从没有想过要做美国的俾斯麦,更没有想过“在冷战搭建起来的世界舞台上运用政治现实主义的原理”。
1961年,他的朋友、英国军事史学家迈克尔·霍华德曾提出建议,美国在制定外交政策时,应向“铁血宰相”俾斯麦学习。因为,俾斯麦认为国际关系具有高度灵活性,制约因素只有一个:国家利益需要。基辛格则针锋相对地提出,此时此地以俾斯麦的风格制定政策,只能招致灾难。
基辛格对俾斯麦始终怀抱着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从未质疑其天赋,另一方面则坚信其政策存在致命错误。到1969年初次踏入白宫时,基辛格更明确地意识到,俾斯麦外交政策中的现实主义诉求危机重重,会导致众叛亲离——他推动实现的种种变革是不可持续的,因为无法制度化。未能实现这种转变最终成为俾斯麦的悲剧。
基辛格痛苦地否定了俾斯麦——“德国现代最伟大的人物……播下了20世纪德国悲剧的种子”。这跟他迄今为止所写的提倡战略不应仅建立在实用主义基础上的文章一脉相承。
作为曾经在希特勒政权下生活的犹太人,逃出德国后,又以美军士兵的身份回到故国,感受到大屠杀的恐怖。上述经历让他学到变通的重要性。早在1948年7月,基辛格在一封信中表示:“事情不只有对错之分,中间还有大片灰色地带。”
在弗格森笔下,基辛格从一个读书人转化为纵横捭阖的政治家,怀着崇高的理想主义情怀,成为许多人眼中的现实主义战略大师。其后半生的转变与进化,则都蕴藏在前半生的无数次机缘与抉择之中,所以说,本书描画出了基辛格之成为基辛格的人生轨迹。至于此种转变过程与其间秘闻,相信可在此书下部《基辛格:现实主义者》中寻得答案。
(作者为本刊文化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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