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落户记

高頔

5月21日，站在和平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门口，王晔还是没拿定主意要不要落户天津。

王晔是东北人，从上大学算起，今年是她生活在北京的第七年。大学四年，户口迁到学校集体户口，王晔没有在意户口的重要性。即便毕业找工作时，能提供北京户口指标的事业单位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城市生活中，最能体现户口价值的无疑是买房和上学，但是王晔五年之内没有结婚的打算，又想当个丁克，她并没意识到户口有什么作用。

深圳从2016年开放落户，2017年起武汉、成都、南京等多个省会城市相继推出吸引人才的政策。武汉已将落户标准放宽到40岁以下、本科生即可。王晔和同样“北漂”的同事们虽然也注意到这些信息，不过只将其作为谈资，“不想放弃北京的工作，而且南方离家太远”。

这时的王晔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卷入到一场户口竞争中，这次竞争前所未有的激烈，而战场近在咫尺——天津。

迟到的“抢人计划”

5月16日，第二届世界智能大会上，天津市副市长孙文魁宣布“海河英才”引才政策：天津放宽对学历型人才、资格型人才、技能型人才、创业型人才和急需型人才的落户条件。而且只需下载“天津公安”APP即可完成注册、递交资料通过审核后就可以拿到准迁证。

这一政策并非横空出世。

12天前的5月4日，天津市委书记李鸿忠主持召开市委常委会时，讨论《“海河英才”行动计划》，会议确定要尽快制定具体实施细则，提高政策执行力，使政策有效操作、精准见效。

“海河英才”行动计划，来自于天津对自身情况的评估。

天津市统计局数据显示，2017年末，天津市常住人口为1556.87万人，较上年减少5.25万人，降幅0.34%。其中，外来常住人口总量498.23万人，减少9.31万人，降幅1.83%。另外，天津常住人口中老龄人口近250万，这要求城市必须补充新的劳动力。

天津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张宝义告诉《财经》记者，受近两年天津整体经济环境和营商环境影响，出现了本地人才外流和外来人才留不住的现象。

按照京津冀地区产业定位，天津的发展方向为高端制造业，产业结构调整升级都需要人才支撑。同时，天津希望通过人才引进改变过去体制上的障碍和弊端，带动整体营商环境改善。“我们自身感受不到，外来人才感受明显。”张宝义说。

从经济发展上来看，2017年，天津生产总值18595.38亿元，比上年增长3.6%，增速创下新低。天津市2018年一季度GDP增速仅为1.9%，全国垫底。

“市委有一个说法，今年是天津经济的生死攸关之年。”张宝义透露。

与此同时，天津面对的是已经争相出台招才政策的其他城市。“天津原以为‘抢人大战不会波及到这里，还可以自保。但事实不是如此。”在张宝义看来，相较于其他城市，天津的“海河英才”计划已然迟了。

雖然与其他城市相比，天津的招才政策并不算优厚。在张宝义看来，落户和公共服务，“是天津能够使用的为数不多的杠杆”。事实证明，天津独有的区位优势足以弥补政策决策的迟缓。

同样是40岁以下本科生即可落户，天津却是第一个如此开放的直辖市。更重要的是，天津距离北京只需30分钟城铁，甚至比从北京朝阳区到海淀区还要便利，这使得王晔心动。

政策生变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王晔下载“天津公安”APP开始注册。多次尝试后仍然无法收到验证码，也许是用户体验不太好吧，她想。

王晔此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海河英才”的影响力。事实上，从5月16日中午12时30分至17日早上8时30分，在短短20个小时里，已有30万人下载“天津公安”APP。

“网上申请不了，你不能去现场吗？毕业时没赶上北京落户，这次还要错过天津吗？天津的户口总比老家的好吧，起码办护照和车牌方便。”家人看到新闻后一再催促王晔，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已经打算放弃的王晔。

5月21日下午，王晔赶赴天津。

她还是晚了，火爆程度远超她的想象。“你也是办落户的吧。这几天拉的活都是到各区行政许可中心的。”得知目的地后，出租车司机说。

虽然并没有确切的官方统计，但张宝义估计赶赴天津的人们大部分来自北京。他直言，虽然政策设计之初考虑到“北漂”因素，但是没有想过会产生如此轰动的效应，“我们对北漂群体了解不多，没有想到落户需求如此强烈”。

当天下午4点半，已临近下班时间，河西区行政许可中心门口还有交警指挥交通。等候办理落户手续的队伍从大门排到广场中间，王晔被两位保安告知，“今天就排到这里了，明天再来吧。”

在河西区行政许可中心门口，王晔遇到材料不全的李可。与大多数排队者不同，大专毕业的李可已经在天津工作三年，她希望通过“技能型人才”这一通道落户天津。新政之前，她只能走积分落户渠道。但是积分落户细节繁琐，算来算去总是差几十分，李可又舍不得花4万多元找中介办理。此次“海河英才”对“技能型人才”的要求是在津工作满1年至3年，且具备高级以上职业资格，相比起来要方便许多。

李可带着技能证书和社保证明前来办理户口，被告知还需要公司的证明材料。李可有些着急，她不怕麻烦，担心的是政策再生变化。

从5月16日到21日，天津两度出台“补丁政策”。从40岁以下全日制本科生即可落户，到调档存档后才可办理准迁证、再到北方人才市场要求申请人线上如实填写工作单位、工作时间等信息。虽然两项“补丁”被认为意在弥补学历型“三无”（在津无房、无单位、无社保）人员落户的政策漏洞，但一天一变的政策让李可感到不安。

张宝义认为，“补丁政策”除了希望能够吸引真正的人才，同时也考虑到城市现有承载力。2017年，天津新增就业人口48万。短时间内涌入大量人口势必为天津公共服务带来压力。

5月21日下午，河西区行政许可中心发放的预约号已经排到一周以后，“再排到我不知道是哪天，也不知道房价会涨多少”。李可从房产中介处得知，短短五天，天津一些区域的新房成交价每套已经涨了5万元。

当晚，天津市国土房管局发布《继续严格执行各项房地产调控政策措施》，表示天津市已上市待售房屋及已供应待开发用地均供应充足，将进一步加大土地供应总量。公告还明确，天津市将大力整顿规范市场秩序，下一步将持续不断地严肃查处捂盘惜售、炒买炒卖、规避调控政策、制造市场恐慌等违法违规行为。

得知王晔在办理落户，天津的朋友帮她出谋划策，“你想好了吗？天津GDP增速可是全国垫底，房价也不便宜。和平区最贵已经每平方米7万-8万元，河东、河西、南开相对便宜，也要三四万元。不过你可以买在宝坻区，北京到宝坻的高铁快修完了。”

“三无人员”的选择

5月22日下午，王晔再次请假来到天津。比前一天幸运，她拿到了当天最后一个号。

前一天回到北京后，王晔仔细查看天津市陆续发布的新政解读。天津人社局表示，在外省市有工作单位的人员，不能按在津无工作单位申报落户。确保杜绝“户口空挂”“暗度陈仓”等现象的发生，必须严格实行落档才能落户的规定。对于造假落户的人员，查实后将纳入征信记录、通报原籍、注销户口。天津已经近乎直白地表示，不欢迎不为天津做贡献却想享受福利的人。

17时，终于排到王晔。“是‘三无吗？在异地有社保吗？”

“有社保怎么办？”

“辞职吧，辞职之后来天津再找份工作。”工作人员递还给王晔档案商调函和预约服务号。

只一天时间，王晔的预约号已经排到6月中旬之后。她注意到，此时商调函下方已经有一条提示，“个人存档时，养老保险手册、就失业证一并转入，随档案一同转出。”

王晔和其他人聚在门口讨论，和微信群的情况如出一辙，大家都是想落户天津，但是不愿放弃北京工作的北漂。

同样前来办理落户手续的李敏来迟一步，没有领到预约号。李敏来自山东，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当时领导告诉她，可以慢慢转成在编，却一直拖到现在。

没有编制让李敏耿耿于怀。这一次天津开放，李敏打算抓住机会。“海河英才”政策刚出台，李敏就在手机上申请。她截止于人脸识别，无论怎样尝试，系统不是无法加载就是识别不出来。李敏只能请假，到天津现场申请。

得知王晔的预约号已经排到6月中旬，李敏有些愁眉苦脸，“晚了一步，结果今天没拿到号。明天再来还要继续请假，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拿到6月底的号？”

5月22日，北方人才市场贴出通知，存档地已改为天津市人力资源发展促进中心。“三无”人员需要到各区行政许可中心出具提档函，并对相关资料进行预审核。预审合格后，天津出具引进人才审批表，审批表需要公安、人社和教育部门签字。申请人带着提档函和审批表回原籍提档，存档后持存档证明和审批表到各区办理准迁手续。申请人拿准签手续回户籍地办理户口迁出，再持原籍开具的迁移证明到北方人才市场落户。

从津南区赶来的赵鑫向李敏传授经验，他刚刚在津南区拿到了6月2日的预约号。“和平区是市中心，肯定人多。远一点的区情况会好很多。”他说。

行政许可中心已经下班半个小时，门口的人依然没有散去。大家围绕异地社保和户口核查，展开讨论。赵鑫结婚两年，此次来津是为了将来孩子上学做打算。他很头痛，如果辞掉北京一家网络公司的工作，在天津很难找到待遇前景相近的职位。可是如果不能落在北方人才市场的集体户口，又怎么在天津买房呢？

2017年3月31日，天津出台“限购令”，非津籍居民家庭在本市范围内购买住房需提供在本市三年内连续缴纳两年以上社会保险或个人所得税证明。并强调，补缴的社会保险或个人所得税证明不得作为购房有效凭证。

微信群里有人已經进行到调档环节却不敢前进一步，因为担心被查出而被销户。也有人抱有侥幸心理，“十几万人呢，怎么可能核查呢？”“说不定只是吓唬人，胆子大点迅速点也就落户了”。同时参与微信和线下讨论的王晔也在犹豫，是否要冒着销户的风险来博得户口。

天津的朋友为王晔推荐了一位代办落户的中介。中介告诉王晔，与积分落户不同，不再是缴纳几个月社保就可以落户。这一次倾向于社保一直在天津。

中介反问王晔，“你又在北京工作又要享受天津待遇，怎么能好事都让你们占了？除非你能把社保转到天津。说到底，天津要你来做贡献的。”

王晔一头雾水，中介也不清楚，如何把社保转到天津。如果在天津再缴纳一份社保呢？中介给王晔算了一笔账，以天津最低社保标准来看，一个月需要缴纳1400多。一年社保费用和服务费需要两万多。中介建议，如果需要中介代缴社保，落成集体户口两年之内买房才是保险的。

赵鑫和家人沟通后，决定暂缓落户计划。“反正政策也是长期的，等一等吧，现在变化太多。”

同样持观望态度的还有王令。他在北京工作多年，如果不是考虑孩子上学问题，不会在意户口。“既然没有抢到最前面的位置，还是等政策稳定之后再说。”他说。

王令表示，他能够理解补丁政策，“如果只是落户却不工作，享受的优惠都是现有天津市民做出的贡献，这样不公平”。但同时他也认为决策者可以站在更高的层面考虑，即使北漂为了孩子上学落户天津，后面肯定会买房、消费带动经济发展。

“天津应该以开放户口为契机，现在只是第一步。不能单靠升学优势，如何在就业、创业上提供更多留住人才，这才是真正的考验。”王令说。

在张宝义看来，补丁政策出台收效明显。虽然政府信誉承受了一定压力，但既然是长期政策，后续要做的就是改善营商环境、提高公共服务水平并扩大范围。

在回京途中，王晔翻看几个天津中介的朋友圈，发现有人在政策出台前两天就介绍天津落户新政和房价走势。回想起中介的话，“如果五年内没有买房升学的需求，其实不建议这次落户”，王晔退出了两个天津落户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