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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角鹿(上篇)

时间:2024-07-28

□ 胡冬林

金角鹿(上篇)

□ 胡冬林

胡冬林,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野生动物,憧憬大森林。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起不断深入长白山地区采风。2007年起,长期租住在长白山林区小镇,几乎全年与山林动物为伴,与伐木工人、猎人为友,被评价为当今中国“离野生动植物最近”的作家,一位具有真正现代自然文学意义的作家。

出版有散文集《鹰屯-乌拉山野札记》《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长篇动物小说《野猪王》,长篇儿童科幻文学作品《巨虫公园》,长篇散文《原始森林手记》等。曾获全国首届环境奖、全国散文大奖赛大奖、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等奖项。2011年,获评第九届“感动吉林”十大人物。

《金角鹿》是胡冬林的长篇散文,取材于他亲身经历的一起盗猎事件:鹿王跟盗猎分子五次交手,前四次逃过一劫,却在第五次交手时跳崖自尽。对于这个故事,胡冬林的理解是“野生动物用自己的勇敢和智慧同人类进行着殊死对抗”,这样的界定让人觉得有几分悲壮,但在这悲壮中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

“放!”

短促突兀,刚硬凶恶。爆破音,像脆雷,盖过湍急水声,在河谷回荡。

浑身一震,绝对是三四百斤的大家伙。以前曾遭遇此情境,母野猪黑铁塔似的横踞路上,冲来人一声暴吼,意在喝退入侵者,叫小野猪四散逃避。声势虽大,不把它逼入绝境,它不跟你拼命,毕竟是带娃儿的母亲。静待片刻,山林重归寂静。走了,迅捷无声。这是它的家园,早预设了逃生通道。

糟糕,野猪是狍和鹿的伴侣动物,各自以其灵敏感官发觉天敌,及时报警。这声吼等于拉响警报,方圆数里的动物纷纷走避。我们此行是专门来听鹿鸣的,鹿白露前后“开声”,持续二十余天。今日秋分,能赶上鹿鸣的尾声。得多走上三五里,才能避开这声吼的影响。

23岁来长白山,亲耳听到过马鹿在林缘角斗的咔咔顶架声。50岁来,在险桥峡谷,向导让我看一根冷杉倒木,它是被一个老猎手砍倒的。猎手事先算好树倒方向,然后距地面五尺处砍倒它,让另一头准确地架在 15米开外的石头上,使整根树干距地五尺横担空中。干这事的猎手想得十分长远:30年后,冷杉树干上会生出长松萝,獐子最喜欢吃长松萝。那时候,他的孙子长大了,可以在这棵倒木上下套套獐子,取麝香卖钱,獐子学名叫原麝。可是,30年不到,由于酷猎,獐已灭绝。长松萝是长在松杉类树木上的寄生植物,称“森林胡须”,丝状须长 1~3米,垂挂飘荡在原始林中,是森林湿度的天然标志物。由于森林过度干燥,长松萝也大面积消失。那个猎手万万没想到,人类造孽,报应会来得这么快。獐毛皮灰棕,在长白山鹿科动物中体型最矮小,晨昏活动,生活隐秘,极难发现。它和梅花鹿都灭绝了,体型最大茸角最值钱的马鹿还有指望吗?!向导言之凿凿。我仍半信半疑,太想看到野生世界中的马鹿了。

前行十数步,向导在林下阳坡找到一个碎干枝、落叶、枯草铺成的浅卧窝,澡盆大小,头南尾北,窝底巢材压得扁平坚实,摸上去热呼呼的。超大的野猪妈妈,怕有小五百斤。不由心生惧意,刚才真悬,在人家门口,等于鬼门关。一旦惹毛了它,老虎都得让三分。幸亏猪娃们已长到八九十斤,个个机灵精干,逃窜如风,它才卸下负担。否则,将看到一头状若疯虎的黑家伙闷头直撞上来,让我们尝尝它短粗獠牙和巨大冲击的滋味,它能毫不费力拱倒一堵土墙。

打量四周,几株大云杉拱卫着这张卧榻,四周还横七竖八分布着小野猪的铺位。刚才,这一家正在秋阳下鼾声大作,却被我们给惊了。真想对这个森林女王说声“对不起”。翻过山坡,眼前一片静静水洼,嗬,后院浴场。野猪太喜欢泥浴了,每天长时间腻在泥水里。附近还应该有游乐场、蹭痒树和觅食场,好一片丰饶舒适的野猪家园。绕水洼一周,除了一处处可爱的野猪泥浴卧迹,还有多处狍子的小巧足印,它们常来此饮水。狍蹄迹铜钱大,双蹄像两瓣大葵花籽,秀气精致,透出股俏皮劲儿。哎哟,湿泥中出现一行马鹿蹄印,哇,确实是马鹿蹄印。蹄印小碗大,轮廓像倒置心形图案,双蹄瓣顶端略圆钝,似两颗大南瓜籽。由于体重大,蹄印深,显露出威风十足的林中大汉风范。

向导是个采蘑菇老人,跑山40年,一眼看出这是头撵熊鹿,四百斤往上,饮完水直奔求偶场。那是长白山北坡最古老的求偶场,去年他还听见马鹿牛吼般长叫。于是跟鹿迹北行,有它带路,不愁到不了那个深山仙境。撵熊鹿指发情期目空一切的大公鹿,在角斗中杀红了眼,见什么撵什么,连误入领地的熊也不放过。

向导说,早年每逢秋季,山上闹哄哄的,呦呦鹿鸣此起彼伏,鹿角撞击声响遍山林。偶尔,还能看到大角鹿互相追逐的身影。19岁那年,也是这个季节,日头刚卡山,他看见一群小公鹿翻过山梁,个个头顶油亮亮叉角,像一片落光叶子的小树丛。

那是晚霞映照下,在五彩斑斓秋叶海洋中且沉且浮的暖橙色珊瑚群。

那群初涉情场的小公鹿,统统被凶悍的大角鹿赶出场外,可它们被公鹿的挑战长啸和母鹿的发情气味撩拨得血脉偾张。观摩种群繁衍大戏的它们,长久地围着求偶场打转,用少年嗓频繁练习鸣叫,互相顶架,为将来真正角斗做准备。

这里植被繁茂,水流充沛,是马鹿的世外桃源。然而40年过去,经历一次次酷猎后,这里变得如此安静,当年那群茁壮小公鹿有后代留下吗?这座马鹿求偶场还会响起鹿王的威吼吗?这片山林是马鹿种群艰辛生存史的见证。其中每一个场景、故事、细节、包括注脚,我都视若珍宝。

途中歇脚时,向导给我讲了一个鹿王的故事:

30年前,有个林场场长家办喜事,贺喜的人群中,周围村屯的五个成名猎手不约而至。这五个人平时互不服气,行猎中还互相暗地拆台。这回坐同一酒桌,三杯酒下肚,开始口出狂言,公开叫板。最终相约第二天一起上山,枪杆子见真章。

进山不久,小径上现鹿群新踪,其中夹杂一头大公鹿二碗口大足迹,是鹿王和它的妻妾群。望着雪中刨食痕迹和枯木上啃去大半的桦树瘤,猎人知道,雪中觅食鹿群且行且停,很快能见面。于是,一字排开,持枪跟进。公平规矩,谁见谁打,比眼明枪快。

鲁炮抓阄居正中,走小径稍便宜,雪薄步轻,先听见鹿打响鼻。

吐噜噜噜噜——觉察危险临近,鹿表达不安并传警同类。

事不宜迟,面前有截枯树桩,鲁炮一脚踏上去,扫到一群灰褐鹿影疾快散开,奔入密林。小径上只剩大公鹿,它炫耀性昂头仰脖,高抬四肢,睥睨一切地颠颠小跑。后臀闪动着两团活泼泼雪白臀斑,像两蓬白亮亮旺火球。一双大叉角摇曳生光,似两杆光滑匀称扬场叉。它在吸引猎人,掩护已怀孕的众母鹿脱逃。

好手打鹿不打背后枪。子弹自后臀贯入,易打炸膛,粪汤外溢,脏内脏丢手艺。仓促间只能朝后脖梗开火,子弹穿喉,但鹿在颠动,瞄准太难。想到身边强手环伺,只好一试。

念头及此,他已出枪——砰。

砰,砰,砰,砰,另外四枪几乎响在一个点上。五人均全神贯注,一人动全动。

鹿应声跄个前失,随即挣扎起身,摇摇晃晃逃跑。

来到鹿跌倒处,雪地上遗几星喷溅状血迹和一绺碎毛。中右胁,右边姜炮打的,另四枪全走空。蹄印拐入密林深处,猎手们立刻码踪急追。白雪上大滴血迹渐多,陈炮指了指一处雪地留痕,鹿吃雪了。失血后口渴,估计走不远。众人打起精神,踏雪声响彻森林。忽然,一切安静下来,人们一动不动,瞪大双眼,呆怔怔看着前方。

20米开外,鹿倚树站立。这回看清楚了,这是头八叉角公鹿,高大雄健,足有五百斤。它目光略失神,呼出的白气稍散乱。枪伤在右胁,血淋淋一条弹痕,弹丸豁开肉皮,深深犁出一尺长伤口。但是,让猎手们惊心的不是鹿,而是它右前足踏着的那棵一搂多粗倒木。外行人看不出名堂,在猎手眼中,倒木中段底部低凹处,杂草后面,现乌黑洞口。洞口四周,凝结一层厚厚霜花。霜花银光烁烁,条条缕缕向四周延伸,那是洞内大动物散发的热气与洞外冷气寒凝而成。

熊仓!

个个是掏仓打熊老手,此刻却心口冰凉。

猎行老话:正打熊,旁打猪,后打虎。可手中枪是打独子的老撅把子,与熊相距 20米,难保一枪击毙冲锋极快的怒熊,装第二弹根本来不及。所以,掏熊仓打熊,掌枪的主射手身后必须配备第二射手立即补枪,不但保证猎事成功,还保护主射手不被熊伤害,此乃猎行铁律。

出大麻烦啦!刚才还在开枪打鹿,现在反过来了,鹿要借熊伤人。危难当头,讲究心齐。心齐,五条枪是精准的五连发。心不齐则犯大忌,会出人命。身犯险境,只有打破隔阂,速定主副射手,才能应对险情……可危机从不等人。

咚、咚、咚三声爆响。

大鹿陡地抖擞精神,奋蹄猛跺倒木。那是棵干透的橡树,山里人叫响木。坚蹄跺响木,似重锤敲响鼓。

猎人个个心头剧震,五条枪齐齐举起。

熊紧贴倒木掏洞,又属假性冬眠,洞顶响震,立即惊炸。它天性护巢,见门口人来,顿时火冒三丈,径直扑出。

熊影乍现。人在危急中偏生私心,全指望别人打头枪,若打不倒,自己补第二枪保命。怪事发生了,当熊吼叫着扑来时,五条枪均未打响。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两三秒,怒熊挟风而至,居中的鲁炮被巨力打翻。熊当即压上,恶狠狠撕咬,熊低吼和人惨叫响彻森林。人命关天,四人掐着枪围着战作一团的熊和人打转,却不敢搂火,怕伤人。眼睁睁看着人一动不动,熊飞身翻过倒木逃走,才凑上去。拽起昏死的鲁炮,急察伤势,全身不见一丝血迹一道伤口,只棉衣被撕烂,绽出大团棉花,明摆着是头 20岁往上老得掉光了牙齿的熊爷爷。老秋时,熊全身要储存 15厘米厚脂肪层,才能安度六个月冬眠期,为此夏季就开始猛吃增膘。老掉牙的熊咀嚼困难,膘情单薄,注定活不过这个冬天。再回头找鹿,早已消失不见,雪地上留一行大步流星奔逃鹿迹。

四人轮流架着散了架的鲁炮下山,心头都压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真窝囊,半辈子打倒猎物无数,没承想败在一只挨了枪子的伤鹿和一头老掉牙的熊手下。平时个个自认好汉,可关键时刻露怯,骨子里个顶个是怕死鬼,哪像个真爷们儿?这事如果传出去,保准让大伙当笑话传讲二三十年。

晚秋原始林最生机勃勃的当属五颜六色的蘑菇,随处可见的牛肝菌是最大的一个种类。红艳艳菌盖布满鳞片的血红牛肝菌,通体金褐的绒盖牛肝菌,高大醒目亮黄色的厚环粘盖牛肝菌,菌盖似撒满面包渣的棕红色虎皮乳牛肝菌,粘湿紫褐色的褐环乳牛肝菌,十分可口的暖橙色网柄牛肝菌,小胖子似的浅棕色美味牛肝菌。另一种吸引人的是长在倒木上的橙黄灿灿的被老百姓称为冻蘑的亚侧耳,经深山水土滋养,个个肉厚盘大,小碟子似的行行排排,倒木上仿佛开满明艳艳黄花。路边还有一丛丛通体乳白菌褶细密的烟云杯伞和形成各种蘑菇圈的花盖菇,半米高的高环柄菇也是深山一景,低山带十分罕见。可惜此行不是寻菇之旅,不然还会寻见红哈蟆菌(毒蝇鹅膏菌)等美丽菌类。

向导忽然往林间拐去,前边的大树上长着一砣白玉似的猴头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猴头蘑,脸盆大小,洁白润泽,菌须上挂满露珠,一团夹杂湿气的浓郁菌香扑面而来。可惜,蘑菇的侧面被什么动物咬了一口。向导指指树下,一双清清楚楚的马鹿足迹,这里是马鹿活动区域。脚下覆满落叶的小径模糊难辨,时不时见棕黑色纤细灰喇叭菌与鹿蹄迹相伴而生,这是条百年鹿径,也是猎手的行猎小径。在人迹罕见的深山老林,分布着许多这样的荒僻小路,尤其在人类难以攀登的山涧陡崖,隐约现通往涧底的小径,那是昔日鹿群下涧饮水踩出的小路。早在人类进入深山之前,众多兽径早已遍布山林。和人类社会一样,各类野生动物都有自己的领地和行走路线,像熊径、狼道、狍路,连野鸟都有鸟道和领空,其中包括巡猎、觅食、饮水、求偶、逃生等路线。同时,它们还有公共社区和交通网,如洗浴场、游乐场、草场、迁徙道路。马鹿高大行健,活动区域大,是动物界的开路先锋。鹿群走过之后,野猪、狍子、青鼬、狐、熊、虎等动物纷纷利用,逐渐踩出小道。后来人类进入山林,沿着这些兽径进入大山深处,采参行猎挖药伐木,动物被赶走或打光,兽径变成人行小道。

“嗞唷唷呦——唷呦——呦——嗞哞啊——哞噢——噢——噢嗯哦啊——噢啊——”

远方蓦地响起一个曲折悠长野性四溢的神秘叫啸,像一段来自异域的音色丰富曼声吟哦;一声徐徐而来庄重舒缓的雾角呼号;一阵疾风中林海松涛的持续奏鸣……我惊呆了,用全部身心去聆听那昼思夜想的荒野长调,它仿佛来自原始林深处,来自大山内部,那里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森林之神,在落日前的宁静时刻,把嘴唇凑在一段弯曲的空心木或一根雕镂的兽骨笛上,吹出一曲北方森林的灵魂乐章。不,不是,那是一头站在树荫下的雄伟公鹿,举头向天,全身被一口深长的气息紧绷,粗大的脖子、宽阔胸膛和抽紧的小腹连成一线,把狂野叫啸送上天空。

眼望发出长啸的南方,不由自主翕动嘴唇,默习那曲曲折折的叫声。好在它在距我三华里的某处,而且精力充沛,每隔一两分钟就叫一声。当学到中段的顿挫处卡住,正等它再发声时,东北方向,又响起一声雄赳赳的拖长啸叫。

又一头雄鹿!

它在回应对方的挑战,叫声毫无惧意,直接干脆。听声音,它离我更近,两华里不到,连叫声结束后的粗重喘息都听得清。有了新加入的叫声提醒,我索性随着它的叫声,小声完整地叫了一遍。没想到,这起伏的旋律中有股魔力,一下子把人带了进去,不由忘情打开胸腔,放声长啸起来。

好一场酣快淋漓的畅叫,想必我与雄鹿有共同渴求,全身心融化在叫声里。于是,三头雄鹿,两真一假,在不同方位,相距数里,此伏彼起,你唱我和。估计我这头“雄鹿”叫得最卖力,鼓胸膛,憋足气,抻长脖,张大嘴,尽全力吼出壮阔鹿歌。《在乌苏里的莽林中》,德尔苏·乌扎拉听过老虎笨拙学鹿叫,诱其前来并捕杀。可怎么听都不像,还是憨犷虎声,逗得老头直乐。我比虎幸运,因为灵魂中有鹿,早化身心急火燎的雄鹿,用叫声与马鹿互通心曲。

最初的惊喜过后,开始边叫边揣摩鹿歌含义,渐渐悟出鹿歌分三个声部:声音初起乐段尖细婉转,分明是一种切切倾诉,小男孩难为情的悄语低咛,羞怯中带点埋怨意味,娓娓细述对美丽母鹿的长久思念。长长的“呦呦——”渐上扬,声息绵绵,道出难以掩饰的渴求,表达开始大胆炽烈,来吧,快来相会,和我相爱,幸福在等着我们。传达出它的殷殷相邀。当婉转起伏的低吟响起时,转入饱含深厚力道的第二声部。持续低沉的叫啸放宽并高昂,霸气毕露,牛吼般宏大且具坚实金属声,这是豪气万丈的自我宣言:我是身经百战的角斗士,胸宽体阔,正值黄金年龄,强大犄角能撞碎山岩,蹄声震动大地,能同疾风赛跑,飞身跨越山涧。我拥有水肥草美的领地,养育数不清的子女,我将保护你和孩子生活平安。随着叫啸渐渐达到顶点,达到第三声部高潮。它释放出阔大胸腔全部气力,宽幅声波像一面无形巨旗,声震四野,直冲云霄,汇成傲视群雄的天地告白:我是伟大的鹿王,这里是我世代相传的家园,我将打败所有对手,拥有年轻的母鹿群,把热血和生命传给后代……收尾的啸声又转深沉重浊,谁敢来,敢吗?来受死吧。以直通通的威胁性咆哮结束,再次强调自己走向王者颠峰的决心。

一遍又一遍,反复琢磨、猜想、体会,最后凝成一句直白的表达:我不是普通的鹿,我是伟大的鹿王!

听到这叫声,对手们纷纷不战而退,母鹿们蜂拥而来。如果出现另一头实力相当的骄横公鹿,一场角斗旋即展开。

“刚!”大力撞击似原木相撞,森林为之一震。公鹿角斗是北方森林最火爆酷烈的战斗,角斗声惊天动地。两头公鹿似蛮牛抵角撑地,全身肌腱条棱凸起,血红鼓睛,狂喷鼻息,巨角扭绞,劲蹄蹬踏,草皮四溅,两头发狂公鹿拼死恶斗。寒暑秋冬,等的就是这一天。不怕硬角被撞碎,眼睛被戳瞎,腿骨被顶断,心窝被刺穿。每十头参战的公鹿,总有两头致残,一头死亡。然而,它们怒炽野性与勃发性欲彻底爆炸,根本不计生死。尤其年青战鹿太精壮旺盛,裆间那一尺半阳物坚昂伟茁,精光赤亮,随着生龙活虎的激战,鲜剥剥活跳跳耸动摇摆。癫狂中,拳头大柱头忽地喷射一股股旺液,肚皮上涂漆似的亮汪汪一片粘腻。战斗间隙,鹿喜去泥滩凉一凉滚烫身子,稀泥浸漫肚皮,如抹上一层乌黑锃亮的柏油。这些头次上阵的公鹿很可怕,不知疼,不怕败,只求生命狂放恣肆。无论多暴烈的角斗,哪怕战鹿倒下,那些观战的美丽母鹿似乎无动于衷,只把目光盯在得胜长啸的鹿王身上,温驯地靠拢过去,贪婪嗅闻王的淋漓尿液,同时在尿渍中打滚,全身沾满散发大量荷尔蒙的爱液,宣告自己是王的女人并催动排卵,急不可待去得到鹿王垂幸。这样的母鹿多达 20头,群拥在鹿王周围。鹿王细嗅每头母鹿后裆,再翻唇向天,似向上苍讨要精髓,实则通过气味分析母鹿是否排卵,抓住一年中只有两天的排卵佳期,及时交配,一天达两百余次。

西伯利亚通古斯族的一支玛涅格尔人,用一种卷得不紧的长约两尺的细木哨,叫奥来风,能逼真模仿牡鹿细锐长声,引诱雄鹿来埋伏地点。女真人猎鹿也有哨鹿术,一直沿用到清中期。两种鹿哨形状不同,前者尖锥状,微弯上扬,形似马刀。后者弯曲如半月,管口粗大,形制与古战场上弯管号角相似,具公鹿般雄浑低音。两种号角都可与鹿对叫,诱唤鹿前来。

身处荒野,学鹿声与鹿呼应,是人生中极其珍贵的时刻,世间没有几人体验这样的幸福与狂喜。

叫哇叫,不知过了多久,东北方稍近的那个急性子知难而退,不再发声。剩下我和远处那只鹿还沉浸在舒畅对叫中,直到向导把我从沉醉中唤醒。

“别叫了,来啦!”他指向对面山坡的冷杉林,“刚过岗梁。”

夕照洒在树冠上,冷杉林上层闪耀着明亮的金橙色,像燃烧的火光。下层被山影笼罩,呈无边青墨。马鹿冬毛浓灰杂淡栗,与林影同色,难以辨清,直到一棵云杉墨绿树冠轻轻晃动,才看见那对明晃晃大叉角。远远望去,好似在海面远行的光闪闪双桅杆。鹿角骨质,原色浅灰渗黄泛白。此刻光照部分尽染余辉,灿灿生光,宛如一对浓缩了秋季所有绚烂山色的琥珀树,这是深山鹿王的华冠啊。沁凉山风拂来,隐隐挟着杀气。它来得快,转眼下至半坡,一半鹿角没入山影,半浮半沉,几不可见。老虎聪明,学鹿叫有道理,好战的鹿要迫切投入角斗。

文献上说,古萨满神帽上插着一对鹿角,角的分支多少决定萨满的品级,初级 3,顶级 15,法力逐级递增,能通神并化身各种自然神祇,为之代言。古人造龙汇聚鳄首鹰爪蟒身鹿角诸野生动物最强大武器精粹,鹿角居头顶,集古人动物崇拜大成。萨满崇尚鹿角的真正底蕴是:鹿繁殖在金秋,森林收获季。雄鹿此时性事活跃无比,打天下的鹿角象征繁殖与丰收,正是古人类生存与种族延续根本。萨满借鹿角化身精力无限的雄鹿,意即化身繁殖丰收之神。

回过神来眺望,鹿已下至沟底,身体隐在灌丛长草里,只见泛白鹿角轻轻摇晃径直行来。雄鹿凭叫声低沉雄厚展示实力,叫声起处,强弱立判。想必它从我上气不接下气的破锣嗓听出,这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还想骗母鹿?所以打算上门来教训一下这笨蛋。眼见它汹汹而来,向导拽我一下,示意后退。是呵,发情公鹿一旦暴怒冲锋,利角能穿透人体把人钉在树上,何况它是个罕见的大八叉,属鹿王级。最大的鹿角高 1.8米,宽亦同,重 36公斤,威武非凡。

暮色愈重,山影如墨。公鹿仿佛全身没入水中,微微发白的鹿角梢依稀可见,像一群隐匿黑暗林下的小精灵,高举两杆鹿角大旗直逼过来。眼下,已感到它恣意张扬的杀气。

归途中,想起以往与马鹿遭遇经历,那是在我最喜爱的散步小道。2008年冬,见雪中有公马鹿阔大蹄印。自那时起,年年见它足迹。于是,便有与马鹿蹄迹一同散步乐趣。又特意多次清晨或傍晚在山路徘徊,想跟它见面,一直未如愿。终于在一个秋夜,去寒葱沟听林鸮夜歌,黑暗中与它遭遇。

那条山谷与散步小道隔一道山岗,我太熟悉,闭眼都能走几里地。进原始林不久,前边传来哗啦哗啦拨动草木声。听声音,遇上了大动物,相距约 10米。惊愕中,前方又响起咚、咚、咚的坚蹄大力跺地声,震得地面大幅颤动,这是有蹄类动物恫吓对手的典型行为。

马鹿!个头不小!

夜色中,隐约辨出面前黑黝黝树丛,树丛后传来粗重喘息。太近了,它随时会闯过树丛冲来。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僵立当地。过一会,又响起刮擦草木声 ,听动静,它正转身离去。悬着的心刚放下,耳边响起“哞——”的一声大吼,充满愤怒,声震四野,是恫吓声。接着又是一声,又一声 ……它在吼声中渐行渐远。野生动物夜视力超人类五倍,甫一照面已看清人形。幸亏发情期已过,躲过一刼。

向导打断了我的回忆,在一列火山灰沉积的矮崖下,他面对崖壁感叹:“20多年没来了……这山洞八成还能住。”

15年前的鹿套

30年前的钢丝套

还在起作用的鹿套

地窨子

两天来清除的鹿套和死去的鹿的骨骸(3年前被套死的鹿)

这个钢丝套曾经套死一个熊,熊的挣扎使套深深地勒进了树干中

手电光照中,见崖壁中间隐约有凹陷,其上覆一扇旧松枝捆扎的简易门,十分隐蔽。不由大喜,这是他曾提到的狩猎洞。急不可待沿崖壁裸露树根攀爬上去,挪开小门,眼前赫然现黑漆漆洞口,心中不由欢呼:终于遇到一个完好的狩猎洞!

深山中,我见过许多猎人搭建的半地穴式地窨子,可惜都由于年深日久塌陷,无法居住。地窨子对我有种谜样诱惑:一直想找个完好的简易居所住上几宿,最好有火炕,能深入体会猎人的日常生活与劳作。同时由于猎人知晓猎物活动区域,会选择方便出猎地点居住,我能观察到野生动物影踪,他们昔日的贪婪会成就我今天的收获。有一次,找到一处建在石崖缝中的老窨子,从洞口厚积的苔藓层判断,怕有50年了,没敢进去,担心有蛇窝。这回定有大获。

粗看上去,里面的铁炉、工作台、搁架、烟道、木板床铺、储藏仓等一应俱全,只是全被厚厚积尘覆盖。细看,洞壁上掏出一排放杂物小方洞,分别摆放着油瓶、盐罐、碗筷、调料等。靠边的方洞有纸盒,内有十几发子弹。再看搁架,上面晾几根干鹿筋,还有一具风干的动物尸体,无头无脚,已剥皮开膛,干肉几乎贴在骨骼上,皱巴巴分不清什么动物。乍看像狗,但腿细且长,个头亦比狗大,是半大的小鹿。当时,猎人把它当食物,拾掇妥当后放在搁架上待随时取用。洞壁上挂一串干朽蘑菇,一碰即成粉末,还挂一副四叉鹿角和一捆未用过的钢丝套。还有,炉子里满当当的劈柴,黑糊糊的饭锅,看不出颜色的铺盖,半袋子米,简直是个小型狩猎博物馆。

这一切引我好奇,也有重大疑问:洞主人似乎突然遗弃洞里的一切,一去不返,什么原因让他匆忙离开?根据所有迹象判断,我是那个不知名的精干猎人离去后第一个进洞的人。

“20多年啦,还跟昨天似的。”身后传来向导沉重的低语,“自打我‘撧枪’以后,再没回来过。”

撧枪,猎行老话,金盆洗手。生存方式发生重大改变,往往缘自猎人行猎中遭受触及心灵的大变故。这老哥言行举止,早就无意中流露出猎人特点,而且是个成手。

见我不愿离开,他补了一句:“这是我跟我哥的地窨子。他出事后,成了我伤心地……走吧!”

那是怎样的一段伤心往事?我不好追问。

夜路漫漫,向导一路沉默,陷入悲伤往事。行前,我在崖下留了记号。今后的春夏秋冬四季,我都可以来这里小住,洞里的木板铺能住三人,带伴儿来也行,近距离观察马鹿,这地方太合适了。

向导他哥 20年前的惨死,当时很轰动,老辈人都记得。这人是个狩猎高手,尤擅下套,人送外号“老套子”。马鹿求偶季,老套子在鹿蹄沟上梢,沿鹿群下涧喝水的鹿径下了 20多个连环套。同时还在鹿径两边的小叉道挡上横拦杆,逼鹿群只能走这条下了套的小径,这种拦截方法叫“挡亮子”。这方法特别歹毒,能把鱼贯而行的整个鹿群一网打尽。当然猎人也有失算的时候:领头鹿走到河谷边试探着下坡,触犯头一个套,这叫“挑迎门套”。中套的鹿拼命转圈蹿跳,惊得众鹿四散奔逃,下套者只能自认倒霉。

出猎前,老套子曾跟弟弟说,找到了一条能挣大钱的黄金鹿道,但是,他这趟出猎 20多天未归,亦无音讯。弟弟十分着急,匆忙找几个伙伴进山寻找。看见山洞里大哥多日不归的迹象,心头已蒙上一层阴影。后来沿河谷上行,一行人听到了老鸹报告凶兆的叫声,向导顿时明白哥哥出事了。远远地,看见悬崖下躺着一头鹿。再走近些,看见鹿身下压着一个人。鹿和人都已死五六天,尸体遭鼠咬鸦啄,其状甚惨。

根据现场分析:领头母鹿犯迎门套,猎人在陡坡上拽套绳把死鹿拉上平台要扒皮剔肉,失足坠崖。由于套绳在手上缠着,鹿也跟着掉下来,砸到人身上。这季节膘肥肉满的母鹿重 200公斤上下,结果把人砸死了。还有一种可能:当时鹿王在场,见猎人杀死爱妻,立刻发动攻击,把正在拽母鹿的猎人顶下山崖。这里是它的领地,又正值疯狂求偶季,证据是崖头附近有陈旧大粒鹿粪。

大哥死后,他家失去顶梁柱,大嫂和孩子立刻陷入贫困境地。这个大变故让弟弟痛彻心肺,毅然决然撧枪。

那头领头母鹿是鹿群中高挑俏丽的美女,刚完成交配并已受孕,它的死拯救了鹿群。这季节本不该猎鹿,然而,猎人一年四季均猎鹿。自人类诞生以来,鹿科动物一直惨遭杀戮。同时,它们也是养育人类从童年走向成年的动物群落。现在,我们面临着保护鹿群的重大责任,母鹿是种群发展的希望。但是, 2011年,长白山还有打“鹿胎围”的,这对母鹿是最残忍的戕害。春季,母鹿腹中胎儿刚成型,猎人专打母鹿取胎,熬制鹿胎膏售卖。向导说,猎手打倒孕鹿后,急切想知道鹿胎长得是否到火候,能卖个什么价。于是将鹿仰卧,先看丰盈粉红的乳房。鹿乳房与牛乳房类似,两颗滋润饱满乳头有棕色乳晕,预示胎儿发育正常。再捏一下乳头,喷出一股旺盛乳汁,直射人脸上,温热中带点膻味。说明胎儿已长成,再有三四天就出生,这不符合熬鹿胎膏的要求,勉强可用。熬膏须嫩胎,猎人最希望看到的是刚刚膨大的乳房。唉,一鹿两命,食物丰饶的年景母鹿还会怀双胞胎。这样的鹿胎围至少有五千年历史,至今仍未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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