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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明新时代的时代精神

时间:2024-07-28

□ 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 卢 风

观点

生态文明新时代的时代精神

□ 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 卢 风

人们常常引用狄更斯《双城记》一书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形容我们这个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说的是“法国大革命”前后的那个“革命的时代”。那个时代距今也仅仅200多年,莫非又到了一个革命的时代?在短短的200多年时间内,现代工业文明既创造了无比辉煌的成就,又导致了空前深重的危机。正因为如此,说我们的时代既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或许是对的。

现代工业文明所创造的辉煌成就主要是不断加速创新的科技、高效率的物质生产力、以维护人权为主旨的民主法治和以维护人权为核心的公共道德。现代工业文明原本有两种发展模式:一是以前苏联为典范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一是以欧美为典范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模式。“冷战结束”以后,市场经济模式已成为绝对主导的发展模式(中国理论界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严格划分)。就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看,其深重危机主要体现为:(1)无法消除的国家间的战争以及与之相关的使用核武器的危险和高新科技军事应用的危险,可简称为现代战争的危险;(2)无法消除的贫富差距(既包括地区间的差距也包括阶级、阶层、性别、家庭、个人间的差距),可简称为现代社会的危机;(3)由“大量开发、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所导致的全球性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可简称为生态危机。古代也战争不断。古代战争会灭国、灭族,但不会灭绝全人类。可是,现代战争不仅可以灭绝全人类,而且可以毁灭地球生物圈。古代社会严重的贫富差距会导致改朝换代,而现代的贫富差距既是战争的祸根,又是保护环境、走出生态危机的障碍。古代文明也会导致生态危机,但那只是局部的生态危机,而不像现代工业文明导致的生态危机是全球性的危机。在现代工业文明中,这三种危机是纠缠在一起的,它们第一次向人类文明发出了整体不可持续的严重警告。简言之,现代工业文明是不可持续的。人类文明必须走向生态文明才能浴火重生。

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建设生态文明,是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的长远大计。面对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 “我们一定要更加自觉地珍爱自然,更加积极地保护生态,努力走向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新时代。”一个新时代必须有新的时代精神。马克思说:“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新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就是生态哲学。

生态哲学是包括自然观、科学观、方法论、价值观、政治哲学、发展观、人生观、幸福观的科学的哲学体系。以下分别述之:

自然观

生态哲学的自然观不再以牛顿物理学为科学依据,而以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物理学和非线性科学为科学依据。生态哲学不再仅把大自然看作基本粒子、场、暗物质等物理实体的总和(物理主义),而把大自然看作生生不息的永恒过程,把大自然中的万物(包括人在内的具体事物)看作由产生到成长直至消亡的生成过程。换言之,万物皆处于生成过程中,现象与本质的区分只在特定语境中才是重要的,事物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本质,一切皆处于流变之中。普利高津说,大自然是具有创造性的,大自然中的可能性比现实性更加丰富。大自然无时不在涌现新事物。当然,地球生物圈的稳定性(而非永恒不变性)对包括人在内的生物的生存至关重要。对比于以牛顿物理学为依据的物理主义自然观,我们可称生态哲学的自然观为生成论的自然观。

科学观

现代科学无疑对人类理解和福祉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科学知识不是对永恒不变的自然规律的把握,而只是人类谋求生存、发展或实现各种价值目标的工具。大自然既然无时不在涌现新事物,且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不可否认存在各种稳定的过程),那么科学之进步就不是对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的渐次发现,而终至发现大自然的全部不变规律。科学进步只是为人类生存和发展不断增添各种新工具,且加深人类对大自然的理解。这种科学观也就是谦逊理性主义知识论,它根本不同于独断理性主义的科学观和知识论。

方法论

生态哲学的方法论承认分析方法、还原论方法、数理方法的重要性,但同时重视系统论方法和整体论方法。李文华院士说,“伴随着地球生态问题的日益尖锐,生态学研究的对象正从二元关系链(生物与环境)转向三元关系环(生物-环境-人)和多维关系网(环境-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其组分之间已经不是泾渭分明的因果关系,而是多因多果,连锁反馈的网状关系。生态科学的方法论正在经历一场从物态到生态、从技术到智慧、从还原论到整体论到两论融合的系统论革命:研究对象从物理实体的格‘物’走向生态关系的格‘无’,辨识方法从物理属性的数量测度走向系统属性的功序测度;调节过程从控制性优化走向适应性进化,分析方法从微分到整合,通过测度复合生态系统的属性、过程、结构与功能去辨识、模拟和调控系统的时、空、量、构、序间的生态耦合关系,化生态复杂性为社会经济的可持续性。人类从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役使自然到保护自然、顺应自然、品味自然,从悦目到感悟,其方法论也在逐渐从单学科跨到多学科的融合。”李文华院士所说的生态学方法正是生态哲学所力倡的科学思维方法。

价值观

生态哲学所包含的价值观必须超越现代工业文明的主导性价值观——物质主义。物质主义价值观与现代自然观——物理主义——息息相关。根据物理主义,地球上乃至全宇宙的可观察事物都是由基本粒子或场构成的,任何一种事物的本质都是由其构成物质决定的,例如,人的本质就是DNA决定的,而DNA归根结底是由基本粒子构成的。物质是万物的本原,是真正实在的东西,而意识或精神只是物质的随附现象。在现代人的意识中,物质之本体论上的真实性决定了“难得之货”(稀缺物质)价值论上的重要性。物理主义不仅否定了神灵鬼怪的存在,也否定了大自然的神秘性,认定自然规律是永恒不变的,科学多揭示一点,大自然隐藏的奥秘就是少一点。于是,随着科学的进步,人类在大自然中将越来越能随心所欲的追求自己所确立的任何目标。这种自然观支持人们无止境地追求物质财富的增长,支持物质主义价值观。物质主义宣称:人生的意义、价值和幸福就在于创造物质财富、拥有物质财富、消费物质财富;物质财富充分涌流是建成“人间天堂”的必要条件;“公共的善”(common good)就体现为物质财富的增长,就体现为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电脑网络设施、电力系统等公共设施的改善。在没有受到道德与生态法则有效约束的市场经济条件下,物质主义甚至堕落为拜金主义。正是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在激励着“大量开发、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生产-生活方式,工业文明的生态危机就源自这种生产-生活方式。不超越物质主义,人类不可能走出生态危机,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建设生态文明。量子物理学和非线性科学已表明物理主义是错误的,积极心理学也表明,物质主义是错误的、有害的。生态哲学的价值观是非物质主义价值观。它将在充分吸取古代哲学之精华的前提下,借鉴当代积极心理学的最新成果,结合当代人类的生存境遇,揭示一个广泛、开放的非物质价值领域,启发人们以真正明智的方式追求人生意义、人生幸福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四川西昌的邛海

政治哲学

生态哲学蕴含的政治哲学是兼容市场经济和民主法治的政治哲学。这种政治哲学奠基于对个人与共同体之关系的辩证理解,而承认在个人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之间永远存在着张力。正因为如此,它不赞成彻底消灭资本而回到计划经济时期,也不赞成过分依赖资本和市场。它承认工业文明市场经济和民主法治的既有成就,又力图提供纠正资本主义致命错误的方略:以生态法则约束市场和资本的逻辑,即不仅使市场受人权原则的约束,还使之受生态法则的约束。这种生态哲学不仅主张保障人权、维护环境正义,而且主张追求生态正义。环境正义只要求在不同阶级、阶层、民族、种族、性别的人们中公平地分配环境善物和环保责任,而生态正义要求给所有物种以生存机会,要求维护地球生物圈的健康。

发展观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等人强调文明的根本特征是社会的发展,或发展是文明的本质特征之一。但现代发展观过分受物质主义影响,预设物质财富增长是发展的必要条件。汤因比等历史学家所讲的文明的发展是精神成长所指引的社会改善。据此,一个社会的物质财富不增长了,仍有无限的发展空间。例如,可通过经济、政治制度的改革而公平地分配财富、资源、机会等,从而改善人际关系(涵盖阶级、阶层、民族、种族、性别等关系);可通过文化繁荣而丰富人们的生活;可通过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而缓解人类发展与生态系统以及地球生物圈之间的紧张关系,等等。

人生观和幸福观

在现代学术界,人生观和幸福观不再受学院派哲学的重视。各种宗教当然总在不遗余力地宣传各自的人生观和幸福观,但宗教的人生观和幸福观对制度和媒体的影响甚微,故作高深的学院派哲学家还将之贬为“心灵鸡汤”。长期以来,是现代经济学、政治学在打着科学的旗号宣传着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人生观和幸福观。20世纪70年代以来,积极心理学和受其影响的经济学开始研究幸福和幸福指数。但从哲学上看,不可用任何量化指标去统一衡量不同个人的幸福感。经济学虽然已开始激励人们通过发展个人的内在力量去追求幸福,但它对定量化、指标化的过分重视,最终仍易于走向物质主义。其实,超越了物质主义,个人可以享有多样化(指不可用统一指标衡量的多样化)的幸福,也只有超越了物质主义,个人才能享有自由和幸福。

能指导制度建构、变革、创新,能主导媒体,且能渗入领导阶级和大众的意识的哲学才是时代精神。作为时代精神的哲学必须能预见文明发展的大趋势(必然趋势),能满足绝大多数人(特别是先进阶层)的根本需要,简言之,能指明大势所趋和人心所向。在一个大时代(如现代化时代)的核心时期,作为时代精神的哲学就是那个时代居于主导地位的哲学。例如,18世纪直至今天属于现代化时代,即工业文明时代。19世纪初至20世纪80年代是工业文明的核心时期。这个时期的时代精神就集中体现为笛卡尔、康德等人奠基的现代性哲学。这种哲学强有力地形塑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制度、媒体和公众意识。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工业文明在达到鼎盛的同时而暴露出其深重危机。于是,人类文明正进入一个过渡的历史时期。在这个历史时期,现代性哲学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其主导性已不像它在核心时期那样牢靠,那样无可质疑。相反,生态哲学作为一种全面反思现代性哲学之根本错误的新哲学正在成长。生态哲学因坚持生成论自然观和谦逊理性主义科学观而赞成“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它因坚持系统论、整体论的方法论而主张把人类社会看作生态系统的子系统;它因坚持非物质主义价值观、人生观和幸福观而支持清洁生产、循环经济、非物质经济、绿色消费。总之,它将为生态文明建设提供精神动力和思想支持。它虽然尚未取得主导地位,但因为它预见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而将会在未来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简言之,生态哲学就是生态文明新时代的时代精神。它如今的地位类似于笛卡尔、康德哲学在18世纪欧洲的地位,虽备受抵制,仍显稚嫩,但正茁壮成长。它在唱一个旧时代的挽歌,在呼唤一个新时代——生态文明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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