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8
■ 郇庆治
生态文明建设与环境人文社会科学
■ 郇庆治
如何才能拥有或培育出与我国“生态文明”价值取向和目标愿景相契合的“环境公民”或“生态新人”,这是“生态文明建设”必须面对一个新挑战。
正如文明的根本性表征是人或社会一样,“生态文明”或“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也在于人或社会。
这一论断可从两个层面理解。一是“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归根结底是人或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尤其体现为人类个体或群体性生产生活过程中对自然生态(物)多元价值的感知、尊重和善待。生态文明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立体性多维关系,而不仅仅是一种“人际关系”(人类自身之间的关系)或自然性关系(人作为一种普通生命/动物物种意义上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简单化夸大甚至浪漫化原始时代的那种人与自然界之间的浑然一体的和谐关系。同样,我们也不能离开人类社会对自然界、对物质对象的能动与主动改变或掌控来谈论“生态文明”。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不能简单否定人类社会自文明时代以来日趋复杂的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甚至必须承认,正是在资本主义所主导的近代工业化与城市化社会中,人或社会才基本摆脱了那种自然剧变或灾害条件下坐等灭绝而无助的命运(除非天体坠落、地震、海啸等极端性自然灾难)。
就此而言,“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更多是一种现代甚或后现代背景与语境下的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之间更文明关系的概念化表达。一方面,经过近万年文明发展与智能积淀,人类社会已经具备了足够的主动协调与人为调控人和自然间物质变换的经济、技术和社会性组织能力。另一方面,人类社会在文明历史上第一次面临着由于我们干预过度或能力过强而带来的生活窘境或生存危机(比如环境破坏或核武器扩散)。而且可以说,上述两个方面都在一个日益一体化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与政治秩序中发展到了高峰(如果不是顶点的话)。因此,“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性意涵是人或社会文明的一种从“外向扩张”转向“内向集敛”的方向性转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强调,“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归根结底体现为人或社会文明地理解与对待自然(生态)能力的提高。
二是“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水平的提高离不开文明素质提高了的人或社会,尤其是人们对于自然生态(物)多样性与稳定性的价值认可和行为善待。对于世界各国或社会来说,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是,要想走向一种较高水准的生态文明—更文明的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关系构型,就必须首先要拥有或培育出一大批具有生态感知与行为特征的“生态新人”或“生态社会”。否则的话,合乎生态文明的经济与社会政治制度架构将很难建立起来,即便暂时创建了也难以得到长久维持。
一方面,如果把“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的内容细分为意识、行为、制度和产业4个层面,那么,前两个层面就是指人或社会的观念与行为态度,它们构成了后两者的主观性支撑或基础。也就是说,只有社会主体的文明观念与行为态度发生了一种“合生态”或“亲生态”的根本性转变,我们才能期望,“环境友好”的生态文明制度与产业真正能够建立起来并成功运转下去,尽管后者的创建与运作当然也会发挥一种绿色主体孕育与规范意义上的推动作用。反之,如果没有意识与行为实现了生态革新的“新人”,无论是规范性的制度还是实体性的产业都不可能实现文明意义上的生态化嬗变。
另一方面,社会主体自身还存在着个体与群体、少数与多数之间的差别。可以想象,最初能够接受一种生态文明意识并付诸行动的“生态新人”总是少数。因而,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便是,这些先知先觉的“生态新人”少数派是否(愿意或能够)以及如何引领、团结和动员起足够数量的绿色民众共同促成所期望的社会变革与文明创新。这就是社会变革理论中广泛讨论的著名的“代理人”或“行动主体”难题——少数派精英的先驱性行动何以会创造一个全新的大众性制度与社会,生态文明变革(建设)也不例外。
不仅如此,这些“生态新人”内部也会存在着“深绿”(主张个体价值观与心理架构的生态中心主义变革)、“红绿”(主张社会经济政治制度的重建式激进变革)、“浅绿”(强调经济技术与法政管理层面上的渐进式变革)、“棕绿”(强调着力于人文与历史文化价值保护的渐进式变革)等意义上的文化价值与政治意识形态差别。因而,由此而来的一个问题便是,这些观点与态度存在着明显歧异的“绿色新人”是否(愿意或能够)以及如何形成一种历史性的“绿色合力”,而不是无谓地耗费于相互间关于各自立场政治正确性的争斗或“内讧”。
综上所述,人或社会的“文明化”(“绿化”)是衡量“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现实进展的一个重要标尺或试金石,而且这种“绿化”必须或归根结底是一种“心灵的绿化”,而率先实现了这种“绿色启蒙”的社会少数派个体或社群,就是我们所说的“生态新人”。可以说,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生态新人”的涌现,如果没有更大数量的绿色公众的积极响应和主动参与,“生态文明”或“生态文明建设”将最多只是一种善意的政治上正确的口号,既不会得到长久持续,也不会取得实质性实效。
由此产生的两个相互关联性问题便是,“生态新人”可以培育吗?如果可以,我们又该如何做呢?
从传统的学科划分视角来说,环境科学作为一个20世纪60年代才新兴起的跨学科专业领域,既包含了像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地理学、资源和工程技术等这样的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学科,也已逐渐扩展涵盖着像人口统计学、经济学、政治学和伦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基于此,我们可以将环境科学大致划分为“环境自然科学”、“环境工程科学(技术)”和“环境人文社会科学”这样三大部分。
“环境自然科学”或狭义的环境科学大致对应于环境科学中的自然科学部分。“环境工程科学(技术)”是环境自然科学的一种自然性延伸与拓展,并已发展成为一个重要而庞杂的环境科学分支学科。而中国环境人文社会科学是指,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国传统人文社会科学对日渐突出的生态环境问题予以回应与互动,形成的众多新兴、交叉和边缘学科的总称,具体包括环境哲学、环境伦理学等。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总体上与理工类的环境自然科学和环境工程(技术)科学相比,还是就各自母学科内部与其它传统/主干学科相比较而言,我国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都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和不平衡。而在笔者看来,这种失衡状况既不符合环境科学的交叉、综合与复杂本性,也必将会制约我国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和建设生态文明的长远总体目标与战略,需引起高度关注。
笔者在此更想强调的是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与众不同”。一是不同的学科关注视角。环境自然科学和环境工程科学(技术)更关心的是,为了一种更为舒适或理想的生存生活环境,人或社会应该具有哪些关于自然(生态)环境的知识性认识以及如何依据这些认识做出合理的(正确的)技艺性改变,其中包括消除自身从前活动的环境不利性后果并对这些活动做出适当调整;而环境人文社会科学更关心的是,为了一种更为舒适或理想的生存生活环境,人或社会应该如何做出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关系中人类或社会主体一方的适应性调整和改变,其中包括对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人与自然关系的本质等最根本层面问题的价值认识革新或转变。换句话说,对于前者来说,所谓的生态环境问题主要是环境方面或客体一方的客观性、物质性问题,而对于后者来说,所谓的生态环境问题归根结底是人或社会主体方面的主观性、社会性、精神性问题。
二是不同的解决应对思路。环境自然科学和环境工程科学(技术)致力于明确地界定、精确地描述不同维度下自然环境系统内部各种要素及其相互间关系的特性、结构和动力机制,以及人类的生产生活活动如何做到遵循或适时退回到不根本改变这些特性、结构和动力机制的界限之内。相比其它两个环境科学分支,环境人文社会科学更清晰而自觉地意识到了生态环境危机从根本上说是现代文明制度及其支撑性社会文化的危机,是现代社会主体的精神意识与价值理念的危机,而摆脱这一困境的根本出路也在于现代文明制度及其支撑性社会文化的重建,在于现代社会主体的精神意识与价值理念的重建。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环境人文社会科学不仅构成了对环境自然科学和环境工程科学(技术)的实质性超越,而且构成了生态文明所必需的“生态新人”孕育的学科母体。
如上所述,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优势”并不在于提供明确和精确意义上的“科技知识”,而是提供着一种对作为现代工业与城市文明之根基的社会文化观念及其价值理念的批判性反思与生态化超越。依此而言,环境人文社会科学既是一个不同于环境自然科学和环境工程科学(技术)的环境科学分支,更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文明主体重建的新科学。
在笔者看来,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挑战或引领潜能至少体现在如下3个方面:
一是学科或学术意识。如前所述,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迅速兴起同时构成了对传统意义上的环境科学和古典性人文与社会科学学科的方向性挑战。它们不仅促成了环境科学三大分支学科内部的激烈价值观争论甚至是对立,比如,同属经济学分支的“生态经济学”和“环境(资源)经济学”之间由于生态/环境价值理解的不同而几乎是“水火不相容”。
二是价值意识。究竟什么是万物的价值和人或社会自身的价值?环境人文社会科学通过对人类社会目前遭遇的生态环境难题的批判性反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生动可感的切入点——我们很多初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价值追求”其实是“毫无意义的”,甚或是“自我破坏(毁灭)性的”,最为典型的是大规模工业化/城市化造成的温室气体过度排放以及由此导致的全球性气候异常。
现代社会中对一般价值的关注,一方面过分集中于作为人或社会劳动之最终结果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在同时由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构成的物质商品价值中过分偏向于交换价值甚至是市场价格,因为后者可以带来更多的商品生产利润,也就是产生出更多的商业价值。而环境人文社会科学借助“生态环境危机”这一个例清晰揭示了现代社会主流性价值观的“生态极限”和他固有的傲慢性、歧视性一面。
三是主体/文明主体意识。我们所处的时代是现代工业文明经过数个世纪的发展与扩张之后的一个历史性转折点。一种新型文明的诞生必将立足于对当代西方社会所面临着的一系列根本性挑战(生态环境问题是其中之一)的实质性解决,而如今最迫切需要,但也似乎最为困难的是构想、传播和确立一种崭新的文明主体意识。
经过现代工业文明武装的当今世界真正缺乏的已经不是人或社会认识和改变大自然的知识与能力,而是如何更谨慎地运用已经拥有的改变甚至重组自然界的潜能。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与教育会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学习”。它同时包含着知识与智慧的学习或“恢复”(就重建远古时代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构型而言),同时包含着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及其有机融合。换句话说,这意味着现代文明主体的生态化重建或未来生态文明主体的主动构建。
(作者系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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