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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与社会变迁(1850~1936 年)*

时间:2024-07-28

李沁茹

引言

滨水空间既是澳门城市的起因,也是城市发展的动力。澳门现今32.8km2的陆域面积中有22.5 km2由填海而成,填海面积占城市总面积的69%。随着2015年12月澳门获得85 km2海域管辖权1),澳门城市滨水空间迎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面对城市向“第四空间”2)的发展态势,以及世界旅游休闲中心的城市战略,澳门滨水空间发展受到业界关注。在城市空间的建设实践中,方式方法的引导需要建立在对历史的深刻洞察和透彻剖析基础之上。1850~1936 年间,是澳门迈入现代化历程的重要历史阶段。澳门城市滨水空间告别了传统商业时期自组织有机生长的发展模式,转变为在受澳葡殖民管治直接控制下的大规模开发模式,滨水空间形态在大规模的填海造地及港口建设中嬗变,新增陆域面积3.52 km2,为20 世纪下半叶城市快速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厘清这一时期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的历程并深入阐释其根本动因,对深化和拓展澳门城市研究具有一定学术意义;同时,总结经验,以资借鉴,对当前澳门城市滨水空间规划与发展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既有关于澳门滨水空间形态的相关研究工作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即历史地理视角下的城市史研究、城市形态理论视角下的空间形态研究。历史地理视角下的城市史研究(汤开建[1],1998;严忠明[2],2006;杨雁[3],2009;黄就顺、邓汉增[4],2009;余国、曾宪娴[5],2011;袁壮兵[6],2011;李沁茹[7,8],2020 等)系统阐述了澳门城市发展的历史进程、发展模式及空间形态特征等,对城市形态研究具有重要价值,也为本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城市形态理论视角下的空间形态研究主要运用空间句法理论和康泽恩城市形态理论展开(封晨[9]等,2012;郑剑艺[10,11],2017、2018 等),这类研究侧重于定量研究,研究主要关注空间的物质性层面,所涉及到城市空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也通常被作为城市空间形态的影响因素,弱化了城市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关系。本文聚焦于1850~1936 年间澳门滨水空间形态的演变及其动因,以空间生产理论“历史—空间—社会”三元辩证法为辩证认识论基础,将“空间—社会”联动观察,揭示社会变迁对澳门滨水空间形态的深刻影响。本文从三个部分展开,第一部分:第1、2 章分别从填海历程和街区建设方面阐述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的演变历程;第二部分:第3 章阐述近代澳门社会权力形态,从权力关系变化和社会结构重组看社会变迁对城市空间形态的深刻影响;第三部分:第4 章阐释近代澳门社会“权力—资本—空间”的关系,揭示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的根本动因。

1 大规模填海拓张

自1850 年始,澳葡政府通过大力开展填海工程、建设现代化的道路交通、进行环境治理,以及建立与内地的交通联系等一系列城市建设措施,推动城市工业化发展。同时,世界工业化浪潮带来的城市经济结构转型也对日益侷促的城市空间提出了拓展需求。1850~1936 年间,澳门填海获得的土地极大拓展了城市空间,使得城市可建筑用地显著增加。1850~1912 年间的填海主要集中于澳门半岛西部内港和北部的局部区域。1912~1936年间,澳葡政府在澳门半岛东部和北部区域均进行了大面积的填海,进一步拓展了城市空间(图1)。离岛氹仔的填海工程也于20 世纪20 年代末首次开展。随着填海拓张和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澳门迈入了现代化历程。

图1 1850~1912 年澳门半岛填海演变

1.1 澳门半岛西岸外扩及内港三区的融合

1850年,在内港三巴仔横街至下环街的小规模填海开启了澳门填海的历史。1863年,澳葡政府开始下令开展较大规模地填海造地,此后陆续进行的内港填海工程在19 世纪末最终实现了澳门半岛西侧岸线的南北贯通和内港三区的融合,带动了澳门半岛西岸的城市化进程。

1850 年,“澳门半岛填海工程首先在内港一带的三巴仔横街和下环街之间的一段地方进行”[12]。至1866 年,内港的沙梨头、市集区、司打口区、下环区,以及妈阁山西南段均得以不同程度的外拓。其中,市集区的岸线已扩展至海边新街,司打口区原本凹凸曲折的岸线已趋于平直。1867~1912 年,填海工程在北湾和浅湾3)进行,两湾的填筑工程颇大。至1912 年,内港岸线已扩展至今天的“沙梨头海边街—巴素打尔古街—火船头街—河边新街”沿线,原本凹凸有致的岸线被填平(图2),实现了澳门半岛西侧岸线的贯通和内港三区的融合,同时也形成了澳门最早的滨水骑楼商业街(图3)。1925 至1936年间,内港又进行了第三次填海工程,新增了河边新巷、十月初五日巷、鱼鳃巷、李度巷、何智英东围、何智英西围、仁慕围等滨水街道。与此同时,澳门半岛西岸也筑成了贯通南湾和西湾的滨水林荫大马路。1850~1912 年间的大规模填海使得澳门半岛拓地0.57 km2。

图2 1850~1912 年内港岸线的变迁

图3 内港滨水骑楼商业街(1909 年)

填海拓张后的内港成为澳门半岛发展商业和手工业的地带,沿岸云集了各国商船,岸上各类商铺鳞次栉比,呈现出一片繁茂的商港景象。内港市集区成为澳门半岛的商业核心区,下环街葡人码头货栈附近居住着许多手工业者和与海上活动相关的商人。这一时期内港的商贸活动见证了澳门近代工业及手工业的发展。新旧滨水区形成拼贴式的形态肌理,如市集区长街式梳式布局形态、司打口相对规整的矩形街区、下环街区的“里与围”,以及现代规划思想下的规则格网式街区等,体现出多元文化形态在城市空间中的沉积(图4)。

图4 1850~1912 年内港与南湾滨水街区形态类型分布

1.2 澳门半岛北部拓展及外港填海工程

20 世纪初,为了适应以制造业为主的工业发展,澳葡政府意识到,澳门急需改善港口条件,建设现代化港口,并优化内港港口功能。20 世纪20~30 年代,澳葡当局在澳门半岛北部和外港开展了较大规模的集中式填海。北部填海包括黑沙环、马场、台山、青州和筷子基工程。外港填海工程包括新口岸及南湾的大片区域。与此同时,内港也修筑了滨水街道和一批现代码头。

1919~1924 年间,澳门半岛西北部的填海工程将青州、台山填堵,扩展为平地,形成莲花径西侧的一大片新填海区。台山被规划为工业区,建立了十多家炮竹厂和一批工寮厂房,为近万澳门贫民和疍民提供就业岗位。筷子基也是在这一时期填筑的。至1933 年,筷子基与青州、台山一起,形成一大片填海区(图5)。此次台山、青洲和筷子基的填海工程是在1884年澳葡政府制定的“内港北部填海计划”(港口计划)基础上的再扩展。同时,内港沿岸进一步外扩至今天的河边新街、火船头街、巴素打尔古街、海边新街沿线,并设立了十多个码头。

图5 20 世纪初的澳门半岛北部填海岸线变迁

1923~1929年,填海工程在澳门半岛东北部“黑沙环-跑马场-跑狗场-砖场”4)一带的黑沙环沿线开展。1923~1925 年的黑沙环工程将关闸莲花茎以东的海滩填出的宽阔土地,填筑后用作跑马场,并在马场海边马路南侧至幕拉士大马路和渔翁街一带建成黑沙湾港,作为避风塘式的码头卸货区。黑沙湾港直到20 世纪60 年代因黑沙环作为新的工业区的计划展开而被填平。

1923~1931 年间的外港填海工程是澳门历史上较大规模的填海工程,旨在打造城市新的现代港口。该工程最早在1905 年制定的《城市总体治理计划》中就有提及,并在1920年的驻港计划图(图6)和1922年的澳门总体规划图则中显示(图7),最终在罅些喇的“筑港计划”中得以实现。工程包括外港填海、疏浚和建筑防波堤。外港工程计划建设船舶停泊区,供吃水23feet(英尺)以上的大型船舶停泊;并开凿长达3 海里(约5500m)的运河,保持水深24feet~100feet,以提供外海大型船舶进出港口。这一浩大工程最终将北部黑沙湾直至南湾的大片区域填成陆地,使澳门半岛的面积增加了近2.5km2。

图6 1920年筑港计划规划(局部)

图7 1922年《澳门人造港口工程总体规划》图则[13]

1932~1936 年进行了“新马路-南湾”填海工程,这是对1927 年《新马路—南湾计划》的实行(图8)。该项工程将嘉思栏炮台至政府合署大厦对面一带海面填成陆地,使相当于半个南湾的面积填成陆地,将新马路与外港填海区连为一体。随着1936 年该工程的完成,这一阶段的大规模填海告一段落(图9)。

图8 1927 年新马路-南湾计划[14]

图9 澳门半岛1912~1936 年岸线变迁

1913~1936 年的短短23 年间,澳门半岛的北部和外港填海工程将澳门半岛岸线大幅外拓,形成大片可建筑用地。澳门半岛陆域面积由之前的3.4km2激增至5.02km2。这一阶段的填海工程部分是19 世纪下半叶澳葡政府多项港口工程计划得以落实的成果。与此同时,为了打通内港与外港之间的交通,在城区腹地开辟了一条连通内港与南湾、笔直宽阔的新马路,加强了澳门半岛东西两岸的交通联系,城市发展的重心由此自西向东转移。

1.3 离岛的填海工程

近代澳门有氹仔和路环两座离岛。氹仔由大氹和小氹组成。1920 年代末,在大、小氹两岛之间距离最狭窄处修建的一道海堤把它们连接起来,才开始了离岛填海的历史。1930年代,在大氹西侧的排角到小氹的东南端(原氹仔码头附近)建了另一条海堤,在氹仔湾进行填海造地。然而,至1936 年,离岛填海工程只在大氹西侧和小氹南部进行了小范围的填筑,增加陆域面积0.3km2(图10)。路环的填海工程在1958 年后才陆续开展。离岛的发展相较于澳门半岛较为缓慢,可见这一时期澳葡政府城市建设的重心仍在澳门半岛。

图10 1912~1936 年氹仔的填海演变

2 滨水街区建设及整序

伴随着1850~1936 年蓬勃开展的填海拓张,一系列大刀阔斧的街道建设和整序工作随之展开,充分体现了澳葡统治者对于有序展开澳门城市建设与管理的决心。

2.1 滨水街区建设

这一时期滨水街区的建设主要包括内港滨水骑楼街的形成、南湾—西湾大马路的筑成、新马路的建设,以及青洲、台山的建设。

2.1.1 内港滨水骑楼街的形成

19 世纪中叶至20 世纪初陆续的填海工程最终形成了“沙梨头海边街——巴素打尔古街——火船头街——河边新街”贯通内港沿岸的滨水大道。在这一条滨水街道上出现了大量骑楼建筑,较集中地分布在火船头街至河边新街段。建于1866~1881 年间的河边新街滨水骑楼建筑群是澳门最早的骑楼街。骑楼街是适应地域气候条件下,澳门本地商住建筑与西方外廊式建筑相结合的产物。临街外立面风格多样,包括传统葡式、葡式混合式和装饰艺术风格等多种样式,并统一于整体有序的街道界面中。

2.1.2 南湾—西湾大马路的筑成

1863~1925 年,沿澳门半岛南湾及西湾沿岸建设了一条宽阔滨水景观廊道,即“南湾大马路—西湾街—民国大马路”。建设工程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是1863~1865 年南湾大马路的建设,建成后的南湾大马路宽约15m,是当时澳门半岛最宽阔的滨水街道,极大地改善了南湾水滨环境。沿街一侧的外廊式建筑是18 世纪下半叶澳门作为广州外港时期陆续建设的西洋建筑。第二阶段是1911~1925 年间筑成的西湾街—民国大马路。至此,南湾至西湾的海滨大马路建成贯通,形成连续的滨水景观廊道,成为市民和游客绝佳的徜徉散步、休闲游憩之地(图11)。

图11 南湾大马路(约1900 年)

2.1.3 新马路的建设

20 世纪初,澳门传统城市形态已无法适应城市新的生产生活方式。加之,内港泥沙淤积导致无法适应大型货船驳岸,澳门国际重要商港的地位日渐式微。然而,外港具有较大的空间潜力。为促进城市发展重心由内港向外港转移,澳葡政府于1911~1927 年间分两个阶段开辟了一条横穿澳门半岛中心腹地、径直连通内港市集区和南湾之间的大马路——新马路。新马路全长440m,街宽10m,横贯东西,实现内港与外港的高效连接,并发展成为澳门最繁华的核心商业街。新马路的建成对于澳门半岛交通现代化进程具有里程碑意义(图12、13)。

图12 1903 年《新马路计划》图则

2.1.4 青洲、台山的建设

20 世纪初,由于辛亥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国内和国际形势动荡不安,大量内地人口涌入澳门避难。政府为应对大量人口涌入带来的住房紧张,开始在青洲、台山一带兴建廉价的公屋,包括1932 年建成的青洲筷子基砖瓦平民屋和台山巴波沙坊贫民住区。除了公屋建设,作为政府规划的工业区,多家工厂先后在台山、青州落成。例如,建成于1886 年的青州英泥厂是我国第一间水泥厂,远近驰名。澳门的第一条水泥马路白马行街就是用该厂生产的水泥修筑而成。青州英泥厂经营至20 世纪30 年代中期,后因陈济棠主粤期间禁止往澳门运送英德石灰石,工厂在原材料缺乏之下被迫停产,厂址改用作万国火柴厂。此外,青州自来水厂于1936 年7 月落成并投入使用,有效地缓解了澳门供水困难问题。

2.2 空间整序

澳葡政府在大规模拓张城市用地的同时也对建成环境展开了整序,以更好地将澳门打造为拥有现代化港口和优美环境的海港城市。空间整序主要包括街道命名和编写门牌、连续出台一系列城市法规条例,以及相关工程的实施等。

19 世纪中叶开始,澳葡政府将殖民管辖范围扩展至全城。为便于进行城市管理,澳葡政府开始进行街道命名、编写门牌号和统计工作,街道管理工作逐步迈向现代化。“1869年3 月12 日通过第44 号批示成立一个公共道路命名委员会,负责确定和命名全市所有公共道路的名称。……委员会提交的街道命名刊登在政府宪报上。”[15]至1874年,这些被命名的街道被集合成册,出版了澳门第一本街道名册《Cadastro das Vias Publicas de 1874》(1874 年街道命名册)。该名册涵盖花王堂区、望德堂区、大堂区、风顺堂区和妈阁村五个区域,将区内街道分为广场、前地、街、湾、斜巷、巷、石级、里、围等9 个类别,共收录了319 个条目。

与此同时,19世纪末至20 世纪初,澳葡政府陆续颁布多项城市法规条例,对街道、建筑物、市政管道、公共卫生、公共设施、城市绿化等多个方面提出建设管理法规条款,如:《澳门城市物质改善报告》(1883 年)中就十二项城市物质条件方面提出明确的改善建议,包括街道的宽度和建筑物的高度;清除粪便,铺设管道,建造厕所;供水;不卫生的街区;市场;屠宰场;监狱;其他不卫生的场所;清除垃圾;居住条件的拥挤及房屋内部的卫生;城外地区的卫生条件;绿化等。《沙栏仔、沙梨头、沙岗、大三巴和花王堂五区卫生总计划》(1909年)对新旧公共道路和街区列出条款,加以规范。《澳门市自治规约》(1925年)对街道上的治安;街道保全与洁净;交通管理;商店及小贩;喷泉、水池及园林,以及有关人身财产、防火、疾病健康、兽类防范、养犬牌照等方面制定了明确的治安条规,并在守礼与安宁、公共卫生方面也作出明确规范。

随着一系列空间整序工作的推进,澳门城市无刻意规划、有机发展的形态成为历史,城市形态和城市生活逐步秩序化。

3 权力变项与“权力精英”

鸦片战争后,澳门权力网络骤然生变。随着1849 年澳葡殖民管治的上位,澳门长达三个世纪之久自组织均衡的权力网络结构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澳葡政府强势主导下的殖民管治。澳门葡人和华人两大社会主体的权力关系发生显著变化,葡萄牙人的居澳形态从以往的“租居”变成“管治”,华人的政治属性由以往的隶属明清政府主权管辖下的天朝子民,变成受葡萄牙人殖民管治的被殖民者。葡人在政治上权力异帜,华人在经济上成为社会中坚。城市形态受澳门社会结构重组的影响至深。

3.1 权力中心的变项

随着1849 年华洋分治的彻底瓦解和澳葡殖民管治的上位,殖民强权开始控制澳门城市社会,导致了权力中心的剧烈变项。

首先是葡萄牙人自治制度的内部变项。1823 年,葡萄牙本土发生解散议事会、废除宪法的政变,恢复专制君主权力。受此影响,此后澳门总督在澳葡当局的地位不断提高,逐渐取代议事会,成为澳门政治、经济、民政和军事事务的最高长官。1835 年,澳门总督晏德那解散议事会,从此议事会的权限大为削弱,只限于处理市政事务,成为一个依附于总督的市政机构。随着议事会的解散,葡萄牙人在澳自治制度从古典朴素议会制走向现代集权总督制。1846年4 月,亚马留上任澳门总督。从此,澳门总督独揽整个澳门的统治权,包括对居澳华人的统治权。1917 年11 月5 日通过的《澳门省组织章程》显示出澳门总督拥有极大的权力。澳门总督代表中央政府,拥有包括行政权、军事权、财证权和立法权在内的最高民事和军事权威。

其次是澳门总督对澳门实行“绝对殖民地”计划。1864 年起,澳葡当局开始实施将澳门变为“绝对殖民地”的计划,逐步侵夺对澳门的管辖权:一、土地方面,掠夺中国领土,突破澳门葡城的界限,侵占界墙以北的华人村落,并将氹仔、路环也一并侵占;二、侵夺对澳门华人的管辖权。至19 世纪80 年代,澳葡已全面强占了关闸以南的望厦、沙岗、沙梨头、龙田、塔石、新桥等村庄,并实行殖民管治;三、税收方面,捣毁粤海关关部行台,替代清朝政府向澳门华人征收土地税、商业税。

此外,1887年12 月《中葡和好通商条约》的签订使中国政府彻底失去了对澳门的真正治权。葡人以“永居管理”澳门的方式彻底获得了澳门的管治权力。

3.2 华人社会与“权力精英”

一直以来,澳门是一个以商业性为主的社会,商人一直是城市经济命脉的主体。1849年之后,澳葡政府在政治上具有统治权,政治处境孤立的澳门华人不得不聚合起来保卫自身的生存安全和经济利益。同时,19 世纪50 年代,两广地区持续动乱,大量内地居民涌入澳门,造成了澳门社会人口结构的急剧变动,1839~1860 年的短短21 年间,澳门华人人口从7033 人激增至8 万人,葡人人口从5612 人减至4611 年。华葡人口比例从1839年的1.25∶1 迅速发展到1860 年的17∶1。因此,19世纪50 年代之后,华人成为澳门社会的绝对主体。这一时期涌入澳门的华人包括许多官吏、绅商在内的富裕阶层,他们携带巨资入澳,迅速掌握了澳门主要经济行业的经营,包括近代工业的生产部门和对内外贸易等。19世纪末至20 世纪初,澳葡政府对于公营事业、赌业采取半垄断的方式实行专卖或专营,这为华商提供了发财致富的机会。20世纪20 年代开始,澳门近代工商业迅速发展,并由华人社会主控。由于城市主要经济行业均由华商经营,华商成为澳门经济的中坚力量。在商业上获利的华商迅速崛起,通过对城市经济命脉的掌握,形成可与澳葡贵族、官吏、商人分庭抗礼的华商阶层,与澳葡殖民管治者相互制衡,形成一种澳葡政治社会与华人市民社会之间博弈共存的隐蔽权力关系。

澳门华人社会的生活形态仍然遵循中国传统文化习俗,澳葡政府为了便于管治,也不得不从善如流,特别制定《华人风俗习惯法典》,宣布华人的婚俗、财产、子嗣和抚养可以依循华人风俗执行,无须跟从葡萄牙的习惯。由于澳门华人与葡萄牙人政治上的疏离和文化上的隔阂,对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强烈归属感的澳门华人以种族和文化认同作为凝聚的基调,形成一股强大的社群力量。

如果说澳葡政治社会的组织运行依靠的是统治性的法律规范,那么华人社会的凝聚并没有严格的法律规范,依循的是共同的文化认同。这构成一种“传统权力”(Traditional Authority)。这种权力建立起华人社群内的公共秩序,也成为华人社会的凝聚方式。执行华人社群内公认秩序的是华人社群的领袖型人物,承担这一角色的通常是崛起的华商巨子。他们对内,在社群内部带领华人开展各种社会活动,如结社、赈济、施善等,以实现华人之间的互助;对外,则是华人社群与澳葡政府双方之间沟通的桥梁。

对于这种依靠“传统权力”与“领袖人物”组织的社会群体,马克斯·韦伯(Max Weber)阐释了其运行逻辑:“人类社会存在三种为社会所接受的合法权力:传统权力(Traditional Authority),由传统惯例或世袭得来;超凡权力(Charisma Authority),来源于别人的崇拜与追随;法定权力(Legal Authority),由理性—法律规定的权力”[16]。19 世纪后半叶之后,以崛起的华商为“权力中心”的澳门华人社会正是通过这三种权力逐步形成了稳定的、具有高凝聚力的社会组织结构,并长期持续地影响着澳葡殖民管治下城市社会的发展。基于澳门华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与民族身份的认同,华商成为澳门华人社会“传统权力”的拥有者。因澳门华人19 世纪后半叶后政治上的失落,华商精英受到华人追随,担当华人领袖的角色,因此获得了“超凡权力”。超凡权力帮助华商进一步增强自身经济实力,牢牢掌握澳门的经济命脉,提高自身社会地位,并在雄厚财力的支撑下深度介入澳门各项事务。由于迅速崛起的澳门华商精英拥有“传统权力”和“超凡权力”,澳葡政府对华商的依赖度日益增强。澳葡政府不得不拉拢这些华商,以获得其殖民管治政权的稳固,例如,吸纳华商加入澳葡政府机构,给予一定的政治权力(表1)。1888 年之后,“吸收华人经营参政成为澳葡政府的一个固定模式”[17]。华商从而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法定权力”。法定权力使得生活在殖民管治下的澳门华商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并在华洋社群、中葡关系上发挥沟通和桥梁作用,形成一种双向互动的社会关系。

表1 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澳门华商加入澳葡政府机构名录[17]

基于华人公权力的萌芽,华人社团组织成为华商争取更广更深社会及政治资本的媒介。这一时期澳门的华人社团,正如人类学家特纳(Victor Witter Turner)所言,“是一个志同道合的组织”,“有深厚的凝聚力”[18]。华人社团有宗教性、行业性、慈善性和政商性等多种性质,包括享有声望的三大华人团体镜湖医院慈善会(1871年成立)、同善堂(1892 年成立)和澳门商会(1912 成立)。华人社团组织充分发挥着广泛的社会关系及影响力,并成为代表华人与澳葡政府进行沟通与对话的重要渠道。

华商精英阶层和华人社团组织形成具有凝集力的“华人权力精英”集团,并且成为与澳葡政府的“统治精英”相制衡的一股力量。这符合澳门这一时期独特的政治社会现实。以商界精英和华人社团领袖为核心的“华人权力精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澳葡政府决策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在澳葡殖民统治时期,真正管理澳门的与其说是澳葡“统治精英”,不如说是澳葡统治权力和华人社会精英共同组成的“权力精英”。

4 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的根本动因

1850~1936 年间,自上而下的澳葡管治权力占主导力量,影响着整个城市社会权力关系的走向;自下而上的来自市民阶层的华人精英作为经济、文化上的社会中坚对澳葡管治权力起到一定程度的制衡作用,并以其雄厚的资本助推了城市建设发展。这一时期,澳门城市社会呈沙漏型权力网络结构(图14)。

图14 近代澳门社会“权力—资本—空间”关系图示

近代澳门社会权力关系的变化对城市空间形态演变的影响至深。澳葡政府权力主导下维护资本利益的经济诉求是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的根本动因。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生产的目的在于资本积累。19 世纪后半叶至20 世纪初,在权力主导之下,澳门滨水空间被作为政府权力的工具,澳葡政府通过空间规划与管控,使其成为资本积累的重要场域。19 世纪中叶以后,澳门西江泥沙淤积日益严重,海港的深度在1865~1881 年间迅速下降,从平均3m 减至1.7m,对内港船舶驳岸造成不良影响。加之鸦片战争后香港的迅速崛起,澳门活跃的商港地位逐渐被香港取代。葡萄牙人为维护其在华利益,开始利用管治权力极力谋求澳门的发展。这一时期,澳葡政府制定了多项港口改善计划和城市规划,并大刀阔斧地开展填海工程(表2),旨在通过改善港口条件提振人口与货物的流动,将澳门重建成为国际重要商港,进而为政府获取更大的商业利益。虽然其中一部分规划并未最终实行,但是一系列宏伟规划和填海工程仍充分彰显出澳葡当局的雄心壮志。葡萄牙政府及澳葡政府迫切期望通过提升澳门城市港口竞争力进而维护其在华的商业利益,这是这一阶段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的根本动因。

表2 19 世纪80 年代至20 世纪20 年代澳葡政府制定的多项港口计划和城市规划

这一系列政策规划得以实施的资金主要来源于“特种”产业的专营税收和向澳门华人征收的税款。澳门作为国际转口贸易的中心商港地位在鸦片战争后日益衰落,赌博、鸦片贸易、苦力贸易为主的“特种”产业则在19世纪后半叶开始兴旺。这种畸形的经济发展给澳门带来了巨大经济利益。澳葡政府通过专营税获得大量税收,财政状况日益好转。19世纪末至20 世纪初,澳葡政府财政收入主要源自鸦片专营、赌博专营和彩票专营的包税款,占政府总收入的90%以上。这为澳葡政府开展殖民拓张与城市现代化建设提供重要的经济支持。此外,向澳门华人征收的税款作为澳葡政府的另一项重要财政税收为这一时期的建城资金提供了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澳葡政府期望通过改善港口条件重塑澳门国际商港的地位,并推动城市的现代化建设,这一目标的实现有利于澳门城市的发展,因此在建城资金方面也得到了华商资本的助力。澳门近代工业的发展催生了澳门华商的崛起。与此同时,由于20 世纪20 年代内地局势动荡、军阀割据,大批内地富商移居澳门,并带来了大量资金。澳葡政府深知,要想维持华人占绝大多数的澳门社会的长期稳定,离不开华商精英的支持,同时也依靠富裕华商的财力来筹集城建资金。因此,政府吸纳华商入职管理机构,并通过华人商会协调官民关系、尊重华人习俗等方式,维持与华人的长期和平稳定共处。而掌握城市经济命脉的华商精英通过参政和商会等形式参与城市管理,一定程度上对澳葡管治权力起到制衡作用,同时以其雄厚资本力量助推了城市建设。例如,华商王福、王录父子承建了内港清平戏院、福隆新街一带的部分填海工程和街道建设;高可宁出资参与捐助台山巴波沙坊的建设;卢九大力投资房地产业,承投沙岗一带房屋的开发建设等。

结语

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演变是澳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具有代表性的建设成果,也是近代澳门社会变迁的重要产物。本文以空间生产理论为视角,深入阐释近代澳门社会变迁对城市滨水空间形态的深刻影响,揭示权力和资本作用下近代澳门滨水空间形态的演变及其根本动因。分析得出,1850~1936年间,澳门城市社会在自上而下的澳葡管治权力和自下而上的华人精英权力的相互制衡中形成沙漏型权力网络结构。澳葡管治权力对于城市滨水空间形态的演变起主导作用,其根本目的在于通过改善港口条件,重塑澳门国际商港地位,维护其在华资本利益的经济诉求。同时,华人精英权力因其强大的社会影响力成为澳葡管治权力不得不顾及的一股力量,华商阶层也以其雄厚的资本助推了城市建设。

图、表来源

图1、2、5、9、10、14,表2:作者绘制;

图3:澳门档案馆(MNL.24.4.F);

图4:作者基于澳门档案馆1912 年澳门地图标绘;

图6:澳门科技大学图书馆地图资料室;

图7:引自参考文献[12];

图8:引自参考文献[13];

图11:澳门档案馆(MO/AH/ICON/MTL/MO/017);

图12、13:澳门中央图书馆澳门资料室;

表1:引自参考文献[17]。

注释

1)2015 年12 月16 日,国务院发布第665 号令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澳门特别行政区行政区域图》(2015.12.20起施行),赋予澳门85km2的海域管辖权。在此之前,澳门并没有海域管辖权。

2)获得85km2海域管辖权后,澳门特区政府政策研究室在《澳门特别行政区城市发展策略(2016-2030)》中提出开拓“第四空间”的发展方向,即澳门半岛、氹仔、路环陆域之外,利用海域形成澳门新的发展空间。

3)北湾与浅湾位于澳门半岛西岸,由沙栏仔街向南,经炉石塘、下环街至妈阁庙,叫北湾。由沙栏仔向北沿着沙梨头、新桥至莲峰庙一带则称浅湾。

4)跑马场由卢廉若的澳门万国赛马娱乐俱乐部经营,于1925~1942 年间经营共十四年,后在战争的动荡中停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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