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时期浮世绘服饰中的器物纹样研究

李姗姗，龚建培

（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浮世绘是指兴盛于日本江户时期的一种以木刻版画为主的艺术形式。日本进入江户时代以后，德川幕府体制逐渐完善，社会得以和平稳定地发展。贵族、武士、寺院、农民等社会各阶层开始发挥其力量与优势，这一时期的日本国内商贸发达、经济繁荣、城市兴旺[1]。“浮世”即尘世、俗世的意思。浮世绘作为平民阶级的艺术，主要以平民百姓的市井生活、游女肖像画为描绘题材，反映了江户时代的民间生活，展现了一幅幅富有情趣的庶民生活画卷。无论是绘画数量还是作品风格，都超越了当时的学院派艺术，并且在艺术史上也具有划时代意义。刘晓路[2]在《日本美术史话》一书中这样评价浮世绘艺术：“在17~19世纪，浮世绘便作为江户文化的一支异军突起……被誉为‘江户时代形象的百科全书’。”其所展现的江户时代日本平民艺术审美，至今还影响着美术界和设计界。

1 江户时期服饰器物纹流行的文化背景分析

日本《服装文化讲座》编者将平安时代后期作为日本服饰趋于成熟的时代，随着近两千年的中日文化交流不断深入，日本的服饰纹样深受中国传统服饰文化的影响，从日本现在的传统和服与发型上可见唐风遗韵[3]。直至公元16世纪、17世纪，日本服饰进入全盛时期，日本的纹样发展也在这一时期逐渐走出了自己道路，并开始走向世界，影响着现代服饰纹样的发展。对日本服饰纹样得以发展的原因进行分析，阐述如下。

（1）在江户时期安定稳定的社会环境下，庶民阶级的经济崛起、纺织业的蓬勃发展，为江户时期纹样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以他们的物质文化为中心、以日用品为主题的服饰纹样开发层出不穷。江户时期经济发达，手工业发展繁荣，器具制作精良，平民文化也随之丰富起来，服饰纹样上出现了棋子、座钟、团扇、雨伞、葫芦、钱币等工业制品。搜集到的器物纹样中有宝物、礼签等能为人们带来好运的吉祥物件；一些寻常的生活器物中还增添了鹤、龟、松竹梅等图案来增添喜庆的含义；由于佛教的盛行，甚至还有一些宗教工具，比如宝轮、金刚杵和云板，被当作有趣的纹样形态。此外，被称为顿悟画或判字画的文字游戏图案也为器物纹的设计增添了许多意趣。

（2）由歌舞伎文化盛行带来的市场需求促使服饰纹样不断创新。随着民间娱乐文化活动的不断发展，由歌舞伎演员带动起来的穿衣时尚，使纹样设计师不断推陈出新，富有时髦感的图案应运而生。在鸟居清倍的浮世绘中（表1）甚至出现了中国曲艺会用到的竹快板作为服饰纹样，竹快板与樱花跳动于画面当中，使观者仿佛能听见江户落语师敲击竹快板时清脆的声音。

表1 江户不同浮世绘画师所绘服饰纹样图例

续表1

（3）江户时期，海外贸易的推动及中日民间经济文化往来仍十分密切。一方面，浮世绘版画艺术远销欧洲，受浮世绘艺术的影响诞生了一批印象派大师。另一方面，中日间的文化交流也并未间断，从中国传到日本的传统曲艺单口相声，在江户时期进入日本本土文化中，发展成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落语”，虽表演形式到内容都是照搬中国，但后来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至今还是日本曲艺界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落语同浮世绘一样，在江户时期满足了庶民阶层对通俗娱乐的消遣和浮世享乐的向往，成为人们的情感寄托。曲艺乐器作为器物纹，同样证实了庶民文化的蓬勃发展，平民阶级的经济抬头，导致大众文化审美趣味开始主导市场，可以说日本从武士阶级主导转型成庶民阶级的社会结构变化，形成了江户时期不同的文化基础，进而影响了当时的流行审美，反映在服装上便成为独特的服饰器物纹样。

2 江户时期浮世绘的服饰纹样类别

江户时期浮世绘画师通过不同类别的服装纹样刻画不同的人物形象特征，突出人物的形象美、造型美和个性美。

2.1 植物类

浮世绘中美人所着和服最常见的纹样类别为日本的四季植物，这些植物描绘了春夏秋冬不同景色，纹样包括藤、樱花、菊花、松竹梅、秋草等花草树木，虽然松竹梅等植物纹样都常作为中、日两国服装面料上的纹样主题，但由于选择的视角和观赏的方式不同，呈现出的花形也不尽相同。例如铃木春信的浮世绘作品《座敷八景 琴路之落雁》（图1），描绘的是贵族小姐们学琴的优雅场景，画面中的女性人物分别身着梅与松纹样的和服。中国的松树、梅花纹样以枝叶的某个局部更为常见，重在表现枝叶的形态，以整棵植株的形式为主，图案重在柔美、轻盈，使抚琴场景显得更加优雅。植物纹样既象征着人们对美好季节的向往，也代表了着对这些植物背后所蕴含的文人品格的追求。

图1 铃木春信《座敷八景 琴路之落雁》

2.2 动物类

从日本浮世绘人物服饰上的动物纹样可以看出，受中国染织纹样的影响，大多是象征吉祥寓意的动物，如龙、狮子、龟、鹤、蝶、孔雀等。菱川派《太夫立姿图》（图2）中刻画了一位气韵不凡的太夫（当时的高级艺妓），相当于今天家喻户晓的顶级明星，其所着和服纹样上身为龙纹、下身为虎纹，极尽奢华与隆重，图案左右对称，均为水墨描写。但在中国，龙纹完全是帝王的专属纹样，绝非寻常百姓能够使用的纹样。在这一时期，服饰上的龙虎纹样在日本具有普遍的社会认同作用，并成为突出太夫所处地位之高的一种标志。

图2 菱川派《太夫立姿图》

2.3 自然风景类

日本作为岛国，海洋环绕四周，日月星河、山川湖海、秋风暮雪、电闪雷鸣等自然现象都被加入纹样的装饰题材中。特别是将樱花无限放大，如星光一般表达喜爱之情，这种无视自然比例的放大，乍看仿佛是对所崇拜自然的修饰，实则是日本人内心与自然共鸣而产生的“装饰的自然”[4]。这类纹样表达的不仅是对天然风景的欣赏叙述，也是对宇宙天然力量的敬仰之意。

2.4 器物类

浮世绘人物服饰上的器物纹样涵盖范围极其广泛，各种平民习以为常的物件被装饰设计成服饰纹样的做法在江户时期相继出现，常见的有舟船出海等场景类纹样和各类精巧器物组成的摆件类纹样。在鸟居清忠、鸟居清广的浮世绘中（表1），画中人物的穿戴是由门帘这样的风俗品构成的装饰纹样，并且由器物构成主纹样，占据主要画面，具有轻松而灵动的效果。据日本染织专家的考证，有些并不是纯粹的女性画像，更像是歌舞伎演员的男性画像[5]。笔者认为，这可能是当时纹样设计师为了区别男性与女性角色而特意设计的纹样。

2.5 几何类

几何类纹样装饰的构成以直线、点或几何形为主，通常有菱形、三角形、六边形或线的组合。通过变形、连接、破缺的方法产生新的图形组合，使最基本的纹样也可以千变万化，无限增加[6]。对于江户时期普通大众来说，这样的纹样又非常便于复制，也成为当时极受欢迎的一种纹样。

3 江户时期服饰中的器物纹题材类别

从浮世绘人物服饰上的器物纹样涵盖范围来看，大到御所车（有车厢的牛车）、舟船，小到随身携带的扇子、护身符等小物件，均可用作这一时期的纹样装饰题材，从主纹样所包含的器物规模和用途进行区分，可以将常见纹样分成生活场景类和器物摆件类。最常见的生活场景类纹样为御所车搭配日本四季植物，此外，与海相关的交通工具、贝类和鱼类等仿佛也可以倾注岛国别样的风情。这些纹样有“大渔旗”“西海波”“宝船文”“曳船文”“海赋纹”“贝尽文”“贝合纹”“海老（虾）纹”等；而日月星河、山川湖海、秋风暮雪、电闪雷鸣等自然现象则成为“观世水纹”“涡卷纹”“樱吹日纹”“枝垂樱文”等[7]。自宋代起，做工精美的日本刀、日本折扇传到中国，日本器物制作精美的印象开始流传开来。日本扇和日本刀作为日本服饰形象的一部分，也就被顺其自然地直接运用到服饰纹样上，不仅表现出当时日本的审美意趣，也体现了日本人对自身文化的自信。奥村政信的《武藏之月》作品中女子所着和服纹样细腻流转、清新脱俗，油纸伞纹样描摹的线条流畅婉转，刻画极其细致，与和服的衣裙线条组成了绝妙的视觉享受，彰显出器物图案之美。

此外，还将几何纹样装饰构成的直线、点或几何形作为器物纹的底纹，通常有菱形、三角形、六边形或线的组合，通过创造性组合，将其变形、重组，打破原有的格式，形成颇具新意的图形组合，使纹样的个性日趋体现，到了江户中期，便奠定了独具特色的日本纹样装饰基础。不论是潮流文玩摆件，还是习以为常的生活物品，又或是大型舟船交通工具，均可作为服饰器物纹，这些印有器物纹样的和服最先是由歌舞伎演员和名人穿着，进而带动流行风潮，逐渐被大众所接受，并受平民喜爱和推崇。自此，器具纹样作为一种大众流行符号开始发挥社会作用。

4 江户服饰器物纹的色彩审美取向

从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上来看，所描绘的女性和服色彩几乎都是素雅、质朴的中性色，明艳的红、黄或者青色极少使用。通过对浮世绘资料的整理，可以将江户时代的主要流行色归纳为茶色和鼠色（即灰色）。当时由于受幕府“奢侈取缔令”的限制，高价的染织品是被严格限制使用的，因此，红梅色或者紫色这种庶民阶级禁止使用的颜色便鲜少出现。浮世绘主要是描绘庶民阶级物质生活场景的绘画艺术，画面的色彩构成主要选用茶色系或鼠色系[8]。为了按照不同的明度来区分茶色或者鼠色，也会在“茶”和“鼠”的前面加上前缀，例如“浓鼠”“媚茶”这样的名称。在服饰颜色的运用上也讲究浓淡对比，也就是深色与浅色的交替运用。之后从日语中的“濃淡（notan）”翻译而来的设计原则，在20世纪20年代作为一个美学词汇，由艺术家鲁道夫·谢弗引入设计教学，继而在西方艺术教育者和设计师之间作为交流术语被应用。“濃淡”这种东方美学思想就像东方哲学中的“阴阳”概念，开始进一步影响西方现代美学教学理念[9]。利用这一原则可以较好地解释在设计过程中如何处理平衡关系、对称与对比关系、平面中立体的处理等一系列问题。事实上，浓淡对比原则在当今国际设计界仍然具有设计与理论指导意义。

当时也将红色和猩红色用于不起眼的内衣和衬里，而和服与外褂通常运用茶色和鼠色等流行色彩进行搭配，以彰显时髦和潮流感。鸟居清倍所绘《中村千弥》（表1）中役者的和服装饰纹样有以植物、龟背为主题的精美折扇纹样，选用竹的叶片作为纹样的基本叶型构成网格。作为底纹，纹样既大气时髦又不失庄重，内衬的紫色、红色色块在以茶色和鼠色为主的底布中跃然跳动，通过色彩的灵动变化，构成了生动不僵硬的画面。整件和服中色彩用得恰到好处，体现朴实的同时又彰显潮流，设计之巧妙在现在也依然具有参考价值。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时的染织面料店与和服商店为了吸引顾客，会用歌舞伎表演者的艺名来命名他们喜爱的颜色，于是诞生了“岩井茶”“路考茶”这样盛行一时的役者（演员）色，追捧者仅凭名称就可选定心仪的歌舞伎演员同款色彩搭配。可以说当时是由歌舞伎演员带动的色彩流行风潮，就好比现今网购时的“某某同款”一般，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便是今天的日本设计或是日本街头服饰，依然可以看到江户时期的色彩审美取向，鲜少使用流行色或是纯度很高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系或米色系。可见浮世绘时期平民阶级对素色调的使用和喜好，对现代日本社会的衣装文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5 浮世绘纹样元素在现代纹样设计中应用的案例

浮世绘服饰纹样元素如今依然活跃在各个时尚或设计领域，并给予设计师们绵绵不断的设计灵感。将日式传统元素与当代设计相结合的时尚先例数不胜数，通过对这些现代设计案例进行整理和归纳，不仅可以分析其中的纹样构思构图和创作意匠，还能增强创意技法和丰富审美意趣。通过对这些方法的借鉴并进一步运用中国传统元素，为本民族的设计作品提供一种可能性。浮世绘的花纹细节刻画细致，线条以抽象而简洁的单线条为主，具有强烈的装饰性，配合不同的装饰母题，又能合理布局并且赋予画面独特而浓郁的民族特色。

以2007年奢侈品牌Dior的春夏高定系列为例，探讨整个系列是如何运用浮世绘纹样元素来展现日本风情主题。这一系列的设计师是约翰·加利亚诺（John Galliano）（图3），以歌剧《蝴蝶夫人》为灵感，展现东方风情，并借用浮世绘风格，展现了具有戏剧化的浓郁东瀛风情。浮世绘传统纹样元素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艺伎妆容、丝质的面料上印有浮世绘纹样，虽运用了传统元素，但是结合了现代露肩抹胸垂坠感长裙，配合如斗篷般夸张的垂坠真丝光感面料，运用了素雅恬淡的日式色调，给人复古又不失时尚的造型感受。整场时装秀不仅展现了浮世绘服饰造型元素，还充分演绎了日本古代社会武士、游女、渔女、贵妇等女性角色，仿佛在给人们展示一幅幅江户时期日本各阶层女性的生活画面。这不仅是约翰·加利亚诺给人们带来的一场前无古人的视觉大秀，更是设计师本人对日本浮世绘文化的一次重新演绎，令人叹为观止，绝对是一场既体现古典的文化内涵、又表现现代人奢侈华丽的审美观念的大秀，是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也是无法逾越的时尚作品。浮世绘折扇纹样在现代室内装饰中的运用如图4所示，这种带有东方禅意风格的异域风情，是西方设计师对东方元素的又一次模仿和照搬。日本的鹤纹和折扇纹装饰于缎面的被套上，镶以金线，红与白的色彩对比，不同于传统元素的堆砌，在增添了东方神秘感的同时，又为现代建筑增添了些许时尚的意味。对传统元素和器物纹的演绎，并不是简单地东拼西凑，而是有选择地运用和传承，这样才能创造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又不失文化内涵。

图3 2007年Dior春夏高定系列

图4 浮世绘折扇纹样在现代室内装饰中的运用

对浮世绘纹样的演绎不再是传统的面料设计或局限于服装与建筑装饰等传统领域，浮世绘纹样也被玩转于潮玩这种新兴产业，并再一次得到推广和传播。迈迪蔻玩具（Medicom Toy）25周年纪念款之一的Bearbrick&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图5），取自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系列中最著名的一幅。画面上的3艘押送船，从江户附近的房总半岛运送鲜鱼和蔬菜到江户城日本桥市场供应市民，每艘船上有8名桨手。大海汹涌澎湃，波浪破碎的一瞬间，船夫们紧紧抱住船身随波逐流。翻滚的浪花又引导观者的视线，使画面下端的富士山雄姿不减。鹰爪般的浪花和日本传统装饰图案有共通之处，蓝白相间的海浪纹样吻合了当时流行的“缟模样”条纹装饰时尚，进而博得了历来喜欢新鲜事物的江户人的喜爱。这款经典作品是传统美术和西方技法的集大成之作。神奈川冲浪里是日本民族不畏艰难险阻的精神体现，将其与当代大众文化之一的潮流玩具相结合，是古今文化的一次互文，其文化内涵和美学意味不仅丰富了现代视觉文化，也深得认同此浮世绘文化的大众喜爱，具有广阔的市场应用前景。因此，应该借鉴这种设计思维，将目光投向本国文化，探寻可利用的中国元素，将其与现代社会交织，做出中西合璧、既民族化又符合当代追求个性的时尚产品，将“中国风”刮入当代设计风潮中去。

图5 Bearbrick&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

6 结语

浮世绘上承室町时代的装饰花鸟屏风画，在江户时期得以发展成熟，进而走出国门，影响了欧洲一批印象派绘画大师，不仅在日本的绘画艺术史上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直到今天，对现当代艺术都有广泛的影响。其反映的江户时期的服饰器物纹样，表达了江户人对美的事物的极致审美和不懈追求。存世的浮世绘作品展现的是江户时期纹样设计师寻求具有自身特色的艺术设计发展之路孜孜不倦的精神。浮世绘中所描绘的是江户时期庶民的生活风貌和流行风俗，其本质是反映普通人的生活状态，表达的是日常与人性。当时经济发达，庶民也拥有丰富而精美的手作器物，这为江户时期服装纹样设计提供了素材和设计创意，服饰纹样也从简单的花卉、动植物、山川风景等传统图案蜕变成器物纹样，添加流行符号以后的服装，成为当时的流行风物。自此，日本纹样带着浓厚的民族特色和文化属性走向了成熟，并逐渐演化发展成今天的日式经典，为中国当代设计找到本民族的民族性和文化与艺术间的相通性、带着民族意识去思考提供了启示和借鉴。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属于本民族的织物纹样设计，并将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在世界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