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8
●陈富强
一
我一直认为,第十八任美国总统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于1879 年夏天对上海的到访,是加速中国电力工业萌芽的重要事件。
尽管格兰特身材矮小,个性温和娴静,甚至还带点羞怯。但只要他一跨上马背,那种矫捷勇猛的气概顿时与他日常的表现判若两人。他的高超骑术甚至为他在西点军校博得了“超级骑手”的称号。格兰特最令人瞩目的资历在于,他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总统,而且在美国南北战争后期任联邦军总司令,屡建奇功。据说这位能征善战但不善于理政的总统,在卸任后曾周游世界。那么,1879 年他抵达上海,很有可能是他周游世界的其中一站,因为他在1877 年已经退出美国政治舞台的中心。
虽然是卸任总统,但格兰特在上海依旧得到众星捧月般的接待。当政者还特地从英国运来一台小型引擎发电机,并在格兰特逗留期间,也就是1879 年8 月17 日至18 日,在上海外滩北面礼查饭店使用了两个晚上。当时,电灯在中国还是一个神秘的电器,被称之为“奇异的灯”,也有人称它为“奇异的自来月”。
在格兰特到访上海三年后,也是夏天,中国电力工业最初的曙光,在这座东方大都会张开眼睛,开始探视世界。
这要从三位英国商人说起。1882 年5 月,英国商人狄斯·罗·魏特迈招股筹银5 万两,成立上海电气公司,从美国克利芙兰白勒喜电气公司购得发电机,在南京路江西路西北角(今南京东路181 号)创办发电厂,安装一台11.93 千瓦的蒸汽发电机组。同时,在电厂转角围墙内竖起第一根电杆,并沿外滩到虹口招商局码头架设长达6.4 千米的电线,沿线串接15 盏弧光灯,于1882 年7 月26 日下午7 时开始供电。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傍晚,当电流通过电线的一刹那,15 盏弧光灯大放光芒,令无数行人驻足观看。人们竟有些不知所措,以为黝黯的天空突然升起一些明朗的月亮,围观者之众,一时成为上海街头美谈。
这座装机容量不足12 千瓦的发电厂,成为中国电力工业最有力量的萌芽。如果从时间上来作一个比较,中国电力的起步,几乎与世界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比全球率先使用弧光灯的法国巴黎北火车站只不过晚建了7 年,比英国伦敦霍尔蓬高架路电厂晚建6 个月,但是,比美国纽约珠街电厂则要早建2 个月,而比日本东京电灯公司更是要早5 年。
对于上海这一神奇电灯的出现,赞美者赋诗颂。我在旧报觅得小诗一首,颇为生动:
阴阳相簿电光凝,
参透元和引作灯;
白昼不明空仰望,
黄昏有焰竞趋承;
辉煌曾否金蛇擎,
焰耀争如玉兔新;
信是气中藏霹雳,
消除乖戾现祥征。
但也有反对者。比如清政府上海道台认为“电灯有患”,如有不测,将焚屋伤人无法可救,并且在这一年的11 月下令禁止中国人使用电灯,同时照会英国政府领事馆,要求停用电灯。然而,已经使用过电灯的上海俱乐部及部分民众,经过对比,自然发现电灯的效用是油灯和煤气灯等其他照明用具无法比拟的,所以,政府的一纸禁令,非但没有禁住,反而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民众争相申请使用。从此,上海的夜色,渐渐明亮而缤纷。
二
电的出现,给上海市民的生活带来诸多便利。其中有轨电车曾经是上海街头一道移动的风景。
第一辆有轨电车出现在上海街头是1908 年3 月5 日,其起始点是静安寺,沿愚园路、赫德路(今常德路)、爱文义路(今北京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向东行驶,穿过南京路(今南京东路),并沿着外滩,抵达广东路外滩,全程6.04 千米。有轨电车的出现,不仅标志着上海现代公共交通的起步,也说明上海人就此搭上了城市现代化的快车。作为一种全新的交通工具,电车的问世在上海引起前所未有的轰动。有轨电车还在试车阶段的1908 年2 月,当时的《中法新汇报》就有报道:“这种电车既看不见蒸汽,又看不见机器,但却能自动。”3 月,《字林西报》也报道:“路上立着许多人,张大眼睛和嘴巴惊奇地看着电车。有时发现轨道里有几块小石头,这可能是中国顽童的恶作剧。”当年意大利著名摄影师阿·劳罗来到中国,恰逢上海开通电车,他在上海街头拍了10 多分钟的《上海第一辆电车行驶》,并在今海宁路四川北路口的维多利亚影戏院上映。
最初,上海市民对有轨电车心存恐慌,误以为坐电车会触电,不敢尝试。为此,开发商雇佣了一批失业者当专业坐车人,还向乘客赠送花露水、牙粉、香皂等礼物。经过一个短暂的怀疑观望后,有轨电车因其快速、准时、舒适等优点,以及比马车和人力车更低廉的费用,成为上海市民日常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被誉为“大众的情人”“公众的乘物”。据测算,每辆有轨电车的输送能力,相当于73 部人力车;而每辆电车所占面积,仅是73 部人力车所占面积的1/26。到后来,巨大的人流充塞着每一节车箱,上班的职员、游玩的行人、跑单帮的生意人,全赖电车把他们发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尤其在上下班时,人满为患。女作家苏青这样描写挤车的经历:“先是车子不来,好久之后总算来了,却又不是你盼望的车,当然还得等。于是第二辆不是,第三辆又不是,第四辆……第四辆总算是了,然而人挤得很,头等厢里铁门不开,立了半晌,情知恳求无用,还是省些铜钱到三等去试试吧。可是,真了不得,三等车门虽开着,却是轧得要命。你扳牢了铁柱,一时还是跨不上去。好容易看看机会来了,卖票的人却又不容情,嚷着要关铁门,不是你放手得快,准被轧伤手指。”
密布的架空电线,铮亮的车轨,铛铛的电车铃声,匆匆登上电车的人流,这是有轨电车带给当时的上海市区独有的风景。一度,有轨电车发出的铛铛声被誉为上海的“市声”,许多市民们晚上听着它才能入睡,上海著名女作家张爱玲曾说:“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
三
从海上坐船进入吴淞口,遥遥可见一根高逾百米的烟囱耸立在黄浦江边。老上海人都知道,漂流在外的游子坐船回家,只要看见这根烟囱,就知道离家不远了。这根烟囱是上海杨树浦发电厂的,也是当年上海的地标。就像每个村口都会有一棵年岁久远的老树,杨树浦发电厂的这根烟囱,也是上海游子乡愁的一面旗帜,看到它,就看见了家乡。
在中国电力工业的版图上,杨树浦发电厂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2019 年4 月12 日,上海杨树浦发电厂入选《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二批)》。其入选理由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火力发电厂,是近代中国建造最早的大型火电厂之一,1924 年,电厂年发电能力超过同时期英国著名发电基地曼彻斯特、伯明翰、利物浦等城市,成为当时“远东第一大电厂”(装机容量12.1万千瓦);1933 年,安装了一台遥控高温高压锅炉,是远东当时唯一最先进的大型锅炉;同年拥有当时全球最高的105 米钢板结构烟囱;1947 年,远东地区第一台高温高压燃煤、燃油两用前置机组投产;1949 年,总装机容量增至19.85 万千瓦,占当时全国总装机容量的10.5%,其发电量约为上海地区总发电量的70%;1958 年首次安装了国产6000 千瓦机组,结束了“洋机”一统天下47 年的局面;高达105 米的烟囱曾是上海最高的构筑物;有“中国电力工业摇篮”之称。
回顾杨树浦发电厂在1949年前后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这家发电厂饱经沧桑。作为经济重镇上海的主力发电厂,当年,上海城区超过八成的电力供应来自杨树浦发电厂,它在新政府里的分量可想而知。当然,被赶到海峡对岸的蒋介石也不甘束手待毙,利用一定时间内的空中军事优势,他的反扑是必然的。
轰炸大陆沿海大城市的决定是在台北市郊的草山行馆里作出的。那次会议史称草山军事会议,轰炸的主要目标是大陆沿海发电厂等基础设施。很显然,蒋介石希望通过瘫痪大陆原本就十分薄弱的工业基础来阻止新中国的经济振兴计划。上海杨树浦发电厂是台军飞机的首选目标,第一次轰炸是在1949 年8 月7 日,那次飞临上海空域的台军飞机先用机枪袭击由黎平路码头驶往高桥的渡轮,接着就向杨树浦发电厂飞去,瞄准发电设备就是一阵疯狂扫射。这次偷袭成功让蒋介石信心大增,事后就有了那次草山军事会议,对大陆沿海的发电厂设施轰炸扩大目标并且加大了力度。
1950 年2 月6 日 对 杨 树 浦发电厂的第二次轰炸后来被冠以“二六轰炸”,台军出动17 架各型飞机对发电厂分批轮番狂轰滥炸。发电机组严重受损,发电量在一瞬间就从9 亿千瓦时剧降至零,当晚上海市区陷入一片恐怖的黑暗与寂静。陈毅市长在次日和潘汉年一起察看轰炸现场,历经腥风血雨的陈毅面对惨不忍睹的发电厂设备也忍不住怒气冲天,当场就骂了娘。电厂职工在那次空袭后只用了43 个小时就让发电机恢复了运转,但这肯定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3 月1 日,中央军委调空军进驻上海并组建上海防空司令部,台军肆无忌惮的轰炸终于得到有效遏制。
和最早一批火电厂一样,杨树浦发电厂在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之后,在2010 年12 月底关停。幸运的是,无论是上海市政府,还是国务院国资委和它的所属单位国家电投,都有意将这家发电厂作为一个工业遗产保留下来。现在,在发电厂原址上,一个工业遗址公园已经基本建成。
通往遗迹公园的最后一段道路崎岖而颠簸,随处可见周边改造工程搭起的临时围墙、生锈的金属大门,这些都提示着:曾被工业时代猛烈冲刷过的土地依然保持着往昔的尊严与铿锵,作为远东第一火力发电厂,它的威严依旧。江岸上的鹤嘴吊、输煤栈桥、传送带、净水池、湿灰储灰罐、干灰储灰罐等设施在它们的原位临水而立,只不过都经过了设计师们的精心改造,被赋予了新的功能。
进入公园,是一个向下挖掘出的池塘,水深约一米,青苔、浮萍,不知名的水生植物与雨水,共同形成了一个雨水湿地。三个黄灰色相间、巨大而醒目的干灰储灰罐位于码头最东端,是电厂段的重要工业遗存,不久,它们便是对外开放的“灰仓艺术中心”。而两个净水池装置立在电厂厂区和滨江码头区之间,处在一片野草丛中,净水设备被拆开,分别嫁接了别的元素,但从这些零件所透出的气息中,仍能隐约感受到能量流淌千万遍的过程。其中一个净水池的功用是咖啡厅,它被装上了呈辐射状,造型奇特的屋盖,从高处看,屋盖仿佛展开双翅护住身下土地的小鸟,也如同一个来自海洋深处的贝壳。屋顶之下,是一个环形的镜面水池,曲折的屋檐与周边巨型吊车的景观倒影于水面之上,人们的视线穿越一潭净水,数丛野草,模糊了室内外的界限。
我一时恍惚,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观,竟然是杨树浦发电厂的今生。老厂新颜,何其有幸,让我从内心发出欣慰的感叹。抬起头,烟囱巨人般挺立,毫无疑问,登上去,可眺大海辽阔。
四
2020 年的深秋,我在上海江苏路地铁站,用自动售票机购买了一张地铁2 号线的单程票,目的地是南京东路。
我从地底下钻出来,回到地面,天已黑透。灯光是这个夜晚最好的风景,作为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南京东路步行街上行人比肩接踵,几乎所有的建筑都被灯光装饰得色彩斑斓。我穿过人流,向外滩一侧移动,在南京东路181 号,一路相隔,我找到了一处重要的地标,中国有电元年的标志。那是一本翻开的书,青铜铸成,书页上有简约的几行文字,左页是中文,右页为英文,上刻:一八八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家发电公司——上海电气公司正式投入商业化运营,第一盏电灯在此点亮。落款是国家电力公司、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落款时间为二〇〇二年七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后来成为中国电力主题日。
即使有南京路灿烂的灯光,这本青铜书所处的位置,也稍稍显得有些黝黯,路人经过此处,如果不是刻意寻找,通常会被忽略。我对着这本青铜书,从不同角度拍摄照片,经过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又好奇地打量我拍摄的对象。也有人,好奇地凑近书本,默看书页上的文字,然后,就匆匆离去。距离此书不远,就是外滩,隔江而望,是浦东陆家嘴。用灯光勾勒出的现代都市夜色,正在成为这座大城市的标志。
2020 年7 月26 日,上海电力公司把南京东路江西中路口已矗立18 年的中国第一盏户外弧光灯的复刻模型拆下后略做翻新,朝人行道内侧移动数米,电杆上新镶铜字:“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人民电业为人民”;电杆下方铜质书本雕塑同步位移,并在书上新增二维码,供观摩者扫码了解“华夏第一盏灯”和中国电力工业发展更多的故事。2020 年9 月12日19 点,南京东路与江西路路口1882 广场上,“华夏第一盏灯”复刻模型翻新移位后首次被点亮。
这一年的10 月中旬,我出差上海,专程去了1882 广场。南京路上灯光璀璨,广场上这盏灯以其独特的造型,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熠熠闪光。潮水一样的人流涌过来,又涌过去,驻足的行人却十分稀少。我俯下身子,发现灯柱的底部地面,刻着“1882 年,中国第一盏路灯点亮”的字样,这几个字,在我心里重如千斤。我抬起头,站在灯下仰望,朝圣之感油然而生。这里与望志路106 号相距不远,如果说,望志路李宅的灯光,成为照亮一个国家未来的灯塔,那么这盏灯,从它的物理意义上来说,是为望志路106 号在39 年后的亮彻黑夜,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动力。
[作者简介]陈富强,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国内外报刊发表并出版文学作品500余万字,是中国能源题材创作的标志性作家。代表作有《中国亮了》《源动力》《能源工业革命》《中国电力工业简史(1882-2021)》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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