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8
■蒲垚磊 马作宇
从荒莽的密林深谷,到美丽的冬奥会比赛地,当看到北京冬奥会延庆赛区的建造成果之时,许多人都会用“奇迹”二字来形容。而李兴钢,正是这个“奇迹”最为重要的缔造者之一。他曾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会场“鸟巢”的设计者。
作为延庆赛区总规划师兼设计联合体总设计师,李兴钢知道在这神奇成就的背后,注入了多少的心血与汗水。相比曾经完成过的“鸟巢”设计任务,这一次的工作难度,更高了一个量级。“从零开始,从无到有。”当诉诸语言,八个字的描述只需要短短几秒钟,然而深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只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勤付出,再加上最为尖端的科研投入,才能如此写意地打造出这幅现代而又自然的山水画卷。
在接受记者的专访时,聊到兴起之处,李兴钢拿出了一幅在延庆赛区的规划设计之初,自己所画下的一副草图。
潦草的笔触之中,依然能清晰看到从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美妙构想:
从小海陀山山峰高处,未来将得到“雪飞燕”美称的国家高山滑雪中心一路向下,来到日后被人们形容为“雪游龙”的国家雪车雪橇中心,再到和谐共处的延庆冬奥村、山地新闻中心等设施……用李兴钢的话来说,在他的想象中,这将是一幅如同中国传统的立轴山水画一般的美丽画卷。
“这个愿景到今天已经变成了现实。”说到这里,李兴钢的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但正如国画大师只有经过了几十年的苦练修为之后,才能在宣纸上优美地勾勒出梅兰竹菊一样,一张用砖瓦钢构描绘而成的山水画,其成为最终“画作”的过程,也同样充满了艰辛。
2017年1月,李兴钢正式投入到了北京冬奥会延庆赛区的规划设计工作。当回忆起工作初期所面对的任务,他屡屡提到一个数字:零。
中国此前设计这些冬季项目奥运标准场馆的经验,是零;建造这样的大型冬季项目场馆联合体的经验,是零;而延庆赛区当时的建设基础,同样是零。
“密林深谷”“一张白纸”……这是李兴钢对于这一片荒莽山谷所给出的精确描述,而他的任务,就是要带领团队一起,在这张“白纸”上从无到有,把脑海中的构想映射进现实。
方案设计阶段、初步和深化设计阶段、施工配合阶段,在李兴钢看来,从任务开始到完成的三个阶段没有哪一个是轻松的:“方案设计阶段,是完全从对这两个竞赛场馆没有任何的认知的一张白纸开始,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初步深入设计阶段,有非常非常多技术上的问题要解决,要在技术上让延庆赛区的场馆从方案变成一个真正可建造的场馆。”
“施工配合阶段同样是责任重大,因为我们的场馆不光设计是零经验,建造也是零经验,建造过程中也会出现各种各样从来没遇到过的问题,这就导致我们的设计工作也要经常进行返工。”李兴钢说。
作为国际顶尖的设计大师,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体育馆“鸟巢”的中方总设计师,李兴钢完成过的设计项目难以胜数。
但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他,提起此次北京冬奥会的设计工作也不禁感叹:“在我从业的经验中,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困难的设计和建造工作”。
建造奥运会标准的场馆设施本就不易,想要在远离城市的山林之中建造自然更为艰难。延庆赛区的冬奥会竞赛场馆有两个,分别是国家高山滑雪中心和国家雪车雪橇中心,两个场馆在设计与建造上都遭遇了许多的难题。
而对于各自的难题,李兴钢和团队根据现场的特殊地理条件,一个个给出了应对方案。比如,国家高山滑雪中心在建造过程中就发现了一个困难:海拔2198米的山顶施工条件极度艰苦。“路也上不去,车也开不上去。只能用一些施工的临时索道,以有限的材料来进行建设,施工有很大的困难。”为此,在经过商议考量之后,决定适当减小山顶出发区的建筑规模,因此整套施工图都需要重新设计。
而被称为“雪游龙”的国家雪车雪橇中心,同样也难题不断。比如,由于“雪游龙”建设场地的地形条件复杂,是不稳定的碎石土,因此设计也不得不做出调整,采用了人工挖孔桩的方式。
甚至从一开始的选址阶段,李兴钢和团队就不得不直面令人纠结的现实。
“世界上现有的16条雪车雪橇赛道大部分都是在北坡或者近北坡,这样可以让赛道的冰面免于受到过多太阳辐射的影响,但是在延庆赛区,北坡都太陡了,不符合赛道运行的安全性。”
“根据这样的坡度(要求),在延庆赛区最终只找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是在一个山脊之上,所以非常狭窄,另外这里朝南,所以会受到太阳辐射以及风、雨、雪气候条件的很大影响。”
如何在严苛的自然条件限制之下,拿出令人满意的设计?李兴钢和团队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一整套“地形气候保护系统”。
利用自然地形、人工地形、遮阳篷、挡风背板……这些设施既让赛道得到了“气候保护”,同时竟然还带来了意外收获——被瓦片屋顶覆盖的曲折赛道远远看去,宛如壮美的雪上长龙,场馆也因此得到了“雪游龙”的称谓。
“把南坡变北坡”,听上去有些科幻的效果,就因为设计上的巧思而得以实现。而这也让李兴钢感慨:“它(‘雪游龙’)的难点,最后也促成了它的亮点。”
建筑物是人类智慧结晶最为直观的表现形式之一,但在李兴钢看来,无论是“雪飞燕”的恢弘秀美,还是“雪游龙”的蜿蜒壮丽,都并非刻意为之。
外形设计自然需要处处关注美的存在,但这样的美,相比于人工的制造,更像是从原有的自然环境中“生长”而来。
一个例子是,在“雪游龙”的“地形气候保护系统”当中,李兴钢特别注意与自然的融合,因此选择了用木瓦材料来覆盖屋顶。“木瓦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风、雨、雪的侵蚀而变化,是非常自然的材料,与山林环境相得益彰。”
而生态绿色的概念,远远不止体现在对于外观的考量上。
北京冬奥会或许是整个人类冬奥历史上,在建设过程中最为注重生态环保的一次。用李兴钢的话来说:“以往很多建筑设计工作中所没有的内容,会在延庆赛区变得非常重要。”
对于不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此次冬奥工程建设对于绿色生态理念的贯彻程度,甚至足以用“令人震惊”来形容。比如,为了保护原本海陀山山林环境中的动物族群,设计中就专门留出了动物的迁徙通道。“不要因为人工道路和赛道的设置,而阻断了动物的生存通道。”
而对于植物的保护,更是细致到了最小的细节,比如表土的剥离、储存、回铺。“因为要修建很多赛道和场馆,地表土壤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干扰,因此在工程动土之前就要进行表土剥离,把地表中含有当地特有植物种子的腐殖土先收集起来,土层大概有十几公分厚。一袋一袋,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收集表土,等到场馆建成之后,再把这些珍贵的表土恢复,以此来恢复生态环境。”
漫步在延庆冬奥村,你会看到众多保留下来的山地原生树木,这些树不仅是当地山林的延续与记忆,更是成为了掩映场馆的美景的一部分。
以至于灯光上的细节构思,也浸透了对于自然的尊重。“我们整个延庆赛区的夜景照明是非常克制的,基本不做功能照明要求之外的过度景观照明,就是为了保持整个赛区山林环境的静谧,也保护这个生态系统中动物的栖息。”
对于自然环境的保护,来自于项目本身对于绿色生态环保的严格要求,也出自于李兴钢自己心目中原有的设计理念。
“胜景几何”,是他从业多年来精炼得出的设计哲学,他这样对记者解释其含义:“所谓的‘胜景几何’,就是要强调人工的建筑和自然环境的交互和共生,创造一种人和自然相融共生的空间”。
这样的设计哲学具体落到延庆赛区,就体现成为“山林场馆、生态冬奥”的设计理念,换句话说,李兴钢希望打造出的图景,就是冬奥场馆群自然地掩映于山林之中,让人们既能够享受足够现代和舒适的使用体验,同时又能够做到生态环保与可持续性。
在达到这些目标的同时,还要尽量减少资源的消耗和浪费,这又是一个并不容易解决的课题。
事实上,相比往届冬奥会,本届冬奥会的延庆赛区可谓是“集约化”赛区的佼佼者。
据李兴钢介绍,在平昌冬奥会,高山滑雪的不同项目赛道以及冬奥村、雪车雪橇中心、新闻中心等场馆设施,其实都分布在五个不同的城市,但在北京冬奥会,这些对应的场馆设施都集中在了延庆赛区,在3公里半径内就可以把所有这些场馆连接起来。
“因此可以非常高效地建设和利用基础设施,比如道路、缆车系统、市政供水供电等。场馆的集约高效可以节省造价,运行的效率也非常高,而且也非常利于赛后场馆的利用。”
但这带来的也不只是好处,如何在高度集约的赛区内组织好大量的人流物流,平衡建设过程中的相互影响和矛盾,都是巨大的挑战。
从呈现效果来看,李兴钢和团队所交出的答卷无疑是惊艳的。仔细探察,处处能够看到设计中的低碳节能巧思。
比如,在通往高山滑雪中心主要道路上的路灯,完全没有铺设电缆,而是利用路灯自己的光伏发电和风力发电供能。此外国家高山滑雪中心的山顶出发区,也没有像国际上的类似设施,设立在山顶之上,而是稍微降低了高度,“卧伏”在顶峰之下。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我曾向国际专家介绍,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人工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而实际上它也是一个天然的避风保温的设计,可以受到山体的保护。”
“延庆海坨山山顶最大强风可以达14级以上,最低温度可达到零下40度,山顶出发区抵抗住了这样的强风和超低温。它既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价值观,也是一种生存智慧的呈现。”
如今,当人们看到延庆赛区这幅山水画卷,总会惊叹于它的美丽以及与自然的和谐,但想要实现这样的“举重若轻”,其手段却绝不是“原生态”的。
相反,绿色而天然的呈现效果背后,潜藏的是众多科技手段的应用与研发。
无论是在设计建造过程中遇到的工程难点,还是为了生态保护而做出的应对措施,都需要科技手段的辅助和支持,而在这样一个“从零起步”的项目当中,甚至往往需要自己去研发新的科技。
据李兴钢介绍,在设计建造延庆赛区的过程中,已经同步完成了北京市和国家科技部资助的两个重大科研项目,每一个项目中都有若干课题,每个课题又会有五到六个子课题,每个子课题包含多项关键技术的研发……归纳下来,李兴钢把延庆赛区的科研成果整理为四个方面:冬奥会级别的高山滑雪场馆和雪车雪橇场馆设计建造运行的成套创新技术体系;复杂山地环境下体育运动与生态环境共生的“山林场馆”创新技术体系;冬奥雪上场馆全生命期的绿色低碳创新技术体系;适应于复杂山地地形和地质条件、复杂场馆建设和运行工况条件下的成套数字化技术手段和智慧平台。
这些科研需求来源于实际工程中的难题,经过科研攻关之后又从纸面直接应用到了现实。在国家高山滑雪中心大量采用的“弱介入可逆式装配化”高山架空平台系统,就是一个明显的案例。“这个平台系统简单来讲,就是用点接触的方式,用钢结构的框架顺延山体坡度来形成,建造出沿着山坡迭落的一层层平台,构成了立体化的‘人工土地’,这种‘人工土地’避免通过原始的挖山填土方式制造,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有的山地地形。”
“这样的方式实际上学习了我国传统山地民居干阑式的形态和作法,一方面非常生态,因为和山体的接触只有一个个钢结构柱子的基点,是‘弱介入’;另外也是‘装配化’,可以在外面的工厂里就把所有钢结构的构件加工好,再运到山中组装,最大限度减少了现场的湿作业,也可以保证施工的质量。”
“同时这是可逆式的,装配结构都是螺栓式的链接,理论上所有的钢结构平台都可以拆解,恢复原来的地形原貌,这既是我们的一个研发成果,也是设计理念的体现。”
经过了重重艰辛与付出,延庆赛区最终惊艳亮相。对于这里的场馆设施,无论是国际单项体育组织的专家,还是在这里实地进行训练比赛的各国运动员,都给出了高度评价,甚至有人称其为史上最好的场馆,没有之一。
国家雪车雪橇中心“雪游龙”
来自实际使用者的好评,是对于任何一位设计师最好的奖励。面对这些反馈,李兴钢用“欣慰”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而从他的脸上,你也能看到圆满完成重任后的释然:“也有点自豪吧。因为毕竟我们是从那样一个零基础、零经验的条件,一路走来的。”
经历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鸟巢”设计工作,如今又完成了2022年北京冬奥会延庆赛区的规划和场馆设计任务,身为“双奥设计师”,李兴钢对于“奥运”两字的体会自然尤其深刻。
“奥运代表着最高等级、最好身体素质和技能的一群人及其从事的运动,意味着最高的标准、最苛刻的要求、最大的挑战,需要去做很多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这也让我们很有收获,能够在一个高水平要求的基础上,去提升自己。”回顾自己的设计生涯,李兴钢也坦言,奥运会对于自己是极其重要的学习经验。
“(两届奥运会的工作任务)都是奥运场馆,都是国家大事,都是要通过场馆设计的工作来为奥运会的成功举办作出贡献,会有很多困难要克服,很多问题要解决。”
而两届奥运会的不同之处,就是难度的进一步提升:“从零开始,从无到有,挑战性和困难是超出以往的,我逐渐在工作中认识到,2022年冬奥会场馆的难度和挑战性要远远超过2008年夏奥会场馆。”
但李兴钢所感悟到的不同之处,还不止于此。
无论是亲手设计还是面向外部的学习,李兴钢都会尽量在表面的功能性之外,尝试去触碰精神性的内核。北京能够在短短15年的时间里举办两次奥运会,成为历史上唯一的夏奥和冬奥“双奥之城”,本身就已经体现了中国在新时代的进取精神。“说明我们国家在这个时代走到了一个高水平的层次,进入到了一个高质量发展的阶段。”
而从夏奥会到冬奥会的历史跨度,也让他体会到了时代脉搏的发展和变迁。
“以‘鸟巢’为代表的夏奥会场馆是宏大而彰显的,以延庆赛区为代表的冬奥会场馆则是低调而消隐的。这其实悄然地反应着时代的状态和国家发展理念的变化。”
“在2008年夏奥会时,我们强调的是国家的力量以及向世界开放的胸怀,而2022年冬奥会则强调可持续发展、生态文明建设、高质量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强调全人类范围内具有共识的文化价值观,这里既有延续的一面,也有发展变迁的一面,其背后体现了我们在不同阶段的文化自信,它们都非常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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