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8
故乡的枣红了,挂在枝上、落到地上,吸饱了阳光的朱红是那样动人,润泽的薄皮下藏着诱人的甜蜜。女儿轻启朱唇,嘎嘣一咬,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甜,果真是世上最美的味道。
我无法描述这枣红的颜色,且说这是“女儿红”。
每年,母亲都要把晒干的红枣大包大包地捎给我远嫁的妹妹,嘱咐天天吃,说对身体好,能补血、有营养。这从小重复了千百遍的叮咛,何尝不是母亲对女儿的思念和不舍?
秋天,在那条羊肠小道上,母亲往返几十次,从深深的沟里背回几百斤的枣。她在一片红中,捡出最红最脆甜的一颗颗枣子,放瓷碗里蒸了给孙女吃。她粗糙的手指小心地剥去枣皮、捏掉枣核,把甜甜的枣肉喂进那才会吃饭的小嘴巴里,陪着那小笑脸一起乐。
孩子们难得回一趟家。冬天,母亲总是天不明就悄悄起床,把半盆子红枣淘洗干净,放在大铁锅里加水熬。她视力不好,不时吹开蒸汽,用勺子仔细地在锅里碾压,撇去枣皮和枣核。锅底,枣树枝哔哔啵啵地燃烧着;锅边,风箱呼噜呼噜旋转着,慢慢叫醒了宁静的黎明。一家子热热闹闹地洗漱完毕,那一碗香甜的枣糊美美地温暖了家人的心。
春节时,母亲还会在暖暖的窑洞里像魔术师一样抱出一个神秘的坛子。黑瓷坛乌黑流光,密封得很紧。几个孙女叽叽喳喳围拢着。待打开坛子,满窑立刻弥漫着一股酒香。噫,酒枣,一个个圆溜溜、红艳艳的枣,经过一冬的酝酿,是那样的酥脆和醇香,好吃不醉人,却醉了心。
记得中秋假期,妻坐在地头看着我爬上爬下摘枣,问我看这枣想到了什么?我说想到了甜甜的药丸。这枣是药,是治小孩哭闹的甜蜜之药,是温肠暖胃止咳的良药。这一片饱蘸着故乡水土的红,浸润着亲人汗水的红,从乡下到城市,从沟沟峁峁到孩子的餐桌,触动味蕾的甜蜜,分明是连着游子和故乡的脐带,治愈游子的相思之病。
母亲说这一沟一峁的枣树是先人留下来的,她嫁过来就有,谁也不记得它们的年纪。渭北旱塬,土地饱含沧桑,褶皱深深如老农民额前的皱纹。干旱、严寒、风暴年年侵袭,红枣树那饱经风霜的身子备受摧残,但它的根始终在厚墩墩的黄土里钻探着,雨水一来,从某一个地方就冒出来一棵新芽,长成一棵小树,慢慢长大。春华秋实,果子做了农家换钱的收成,落红救了冬天饥饿的鸦鹊。
我也曾在春天走过那蜂群嗡嗡的枣园,一簇簇细碎的米黄色的小花儿,附着在那老树的新芽上,生机勃勃。勤劳的老农人早把树下锄得干干净净,放蜂人和放羊的老汉在枣树下面对面坐着,同抽一锅呛人的旱烟。身后的千沟万壑,暖风习习,万物生生不息。
妻在院子里教孩子们读古诗,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读“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读“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她们最爱的还是那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每每此时,我的眼前就现出这一片默默不语的红枣树来。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地里走一走。有些树,因为没人管理,在荒草的围剿下凄然死亡。那向上的枝盘虬曲折,像是向天发问,主人去了哪里?老主人已然长眠于地,那一个个隆起的黄土包是他们的归宿。小主人要么学成进城安了家,要么进城上学了、打工了,他们奔波劳累,哪里顾得上回家!
很多时候,方向比努力更重要。这话听起来多么睿智,然而,没有耕耘哪有收获?如果大家都进城挣钱,再没有这些老实人的坚守,大片田园荒芜了再向何处寻?故园不在怎得回!
我一遍遍地给女儿说,根就是本。树因为根深而叶茂。同样,一个人走得再远,也不能忘记过去的路,要记着家里有牵挂自己的人,记得自己的根在那里。
这也是我的父亲母亲教给我的。对此,我始终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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