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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克托罗《威克菲尔德》中精神漂泊之旅下的存在与自由

时间:2024-07-28

徐丛辉,陆春香

(哈尔滨师范大学西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千百年以来,以“出走——流浪——回归”为线索的“漂泊”一直是西方文学作品中永恒的母题。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Wakefield)描写的是关于主人公威克菲尔德经历的精神漂泊的故事,最初由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创作。故事中伦敦男人威克菲尔德悄然离家出走,租住在隔壁街道的房子里,整整20年没有回家。20年后的某天,他突然回到家中,仿佛才离开家一天似的。在一个多世纪后,这个离奇故事被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E.L.多克托罗改写,于2008年发表在美国综合文艺类刊物《纽约客》上,再次引起读者广泛关注。尽管跨越时空,故事细节不尽相同,但在多克托罗的笔下,主人公出走与回归的基本主题没有变,威克菲尔德式的精神困境和自我救赎再次上演。结合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对个体存在的理解,审视威克菲尔德的精神漂泊之旅,从在自由选择下出走投身为物一般自在存在,再到回归于自为的、有意识的主体性存在,最终实现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真正的统一,这个过程演绎了存在主义哲学视域下个人对自由的追求。

一、改变——作为“自由的选择”

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关注西方理性文化危机中人的个体感受和异化的生存状况。随着现代化科学技术的进步,工业社会得到了空前发展,科技成果和文化力量创造了大量物质财富,但在萨特看来,异化的根源仍然是物质产品的匮乏。为了满足生存和发展所需的物质,工业化社会不停地生产运转,人变成了社会生产机器的附庸,失去了主体性和独立的地位。同时,物质生产归根结底终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这也导致了现代社会中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对立性,人际交往关系也避免不了受到异化。

小说中威克菲尔德是美国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循规蹈矩地工作在纽约曼哈顿的律师事务所。一日下班后坐电车回家,由于故障,他所在的最后一节车厢被滞留在隧道里。这个场景为威克菲尔德的命运埋下了伏笔。威克菲尔德被迫拖着疲惫的身体步行回家走在暮色笼罩的小镇上,他最终没有走进家门,而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自家对面存放旧物的阁楼,造成了自己无故失踪的假象,由此选择开启追寻自由的精神漂泊。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强调人的自由的绝对性,所谓“存在先于本质”[1]5是指人注定是自由的,他必须选择自身的本质规定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有一种人类的普遍性,但是它不是已知的东西;它在一直被制造出来。”[1]26人的本质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这个本质并不是单一的,故事中的威克菲尔德经历了前后两次选择——出走与回归,这两次选择分别塑造了不同阶段的自我本质。

威克菲尔德的故事开始于他的第一次选择——离家出走。他为什么会选择要逃避家庭和生活去离群索居?整个故事贯穿始终的是主人公第一人称叙述的内心独白,勾勒出威克菲尔德惨淡的中年生活境遇,揭示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威克菲尔德整天忙于工作,与家人们沟通不畅,使他对他人和自我逐渐产生了怀疑和否定,他无端猜忌妻子,夫妻关系紧张,女儿们与他没有共同话题,在家里唯恐躲之不及。威克菲尔德感受到了强烈的孤独和挫败感,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家中的顶梁柱,可实际上却透明得可有可无,消极和否定占据了他的生活,因此,当晚在黑夜中选择离家出走,这即使不在威克菲尔德的计划之中,也是他压抑已久的想法得以实现的必然结果。选择逃离异化的家庭关系和日常生活,去追寻随心所欲的自由,这是威克菲尔德选择下的第一次改变。

躲进阁楼的第二天一早在妻子上班离开家后,威克菲尔德曾急切地回到家里,但由于担心妻子质问自己一夜未归的原因,他在离开还是留下的选择中果断做出了最终决定,让以前的威尔菲尔德就此消失。几天以后,威克菲尔德慢慢适应了在阁楼中“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干净的衬衫、电话、信用卡等这些体面生活中的必需品,现在对他都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他把官司、主顾、合作伙伴统统抛到身后,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从家里、从与他人的交往世界中索取任何东西了,他可以完全成为一个未被发现的幸存者。最重要的是,他将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威克菲尔德,摆脱异化的人际关系和日常生活,逃离了制约他的“体系”,从此不再受任何责任义务、规则关系的束缚。威克菲尔德将自己视为回归原始世界的存在,自己的流浪生活就像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是一场充满挑战的游戏,但是为了能使自己活下去,他也不得不时刻保持警觉,关注大自然变化,出于本能与其他流浪汉抢夺垃圾箱里的东西,不可避免地经历着原始世界中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自然法则的考验。

在萨特存在主义看来,人拥有自由,注定要进行各种选择,这些选择不受任何环境和条件的制约。即使在困境中,人依然能够选择,因为有了主观意识的参与,自由的选择是绝对的。威克菲尔德在一次躲避其他流浪汉的追逐中,误闯进邻居萨德温医生家的地下室,在那里偶遇接受康复治疗的唐氏综合征病患儿艾米丽和赫伯特,他觉得两个不幸的孩子可能只会自闭在自己的思想中,但事实上,艾米丽和赫伯特虽然在身心发展的某些方面有缺陷,在语言表达方面有障碍,但是他们愿意与外界建立联系,学着医生的样子去关心眼前这位落魄不堪的陌生人,主动用行为表达着友好和关爱。住在四处透风的阁楼里,缺食少穿的威克菲尔德在严寒中挨冻陷入昏迷,两个少年带来热饮和衣物,把威克菲尔德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与他们零星的交往中,一直被孤独笼罩的威克菲尔德感受到了情感触动,但此时的他还固执地在自己所谓的自由与孤独之间徘徊,以至于当艾米莉和赫伯特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再次恢复无人问津的隐居生活反而让他觉得安全和自由自在。

自由的选择是无法逃避,人类社会的价值和意义是靠人自己决定的,就是“把自由作为一切价值的基础”[1]31。生活中充满各种可能性,而人注定要自由选择想要的生存方式,从而不断地突破自己,获得新的本质。选择本身是没有痛苦和烦恼的,但对选择之后引起的结果担负起责任,这往往是产生烦恼和忧虑的根源。威克菲尔德想要去改变原本压抑的生活,试图通过离家出走来证明自己在他人眼中是重要的,但之后的故事发展却出其所料,妻子女儿从开始的悲伤无助,到逐渐适应了他的离开,再到后来的生活恢复平静,仿佛这个世界在失去他之后,就只为他哀悼了一天,就永久地将他遗忘。威克菲尔德作为旁观者目睹了这一系列微妙的变化,日复一日地独处,他慢慢感受到了离群索居的孤寂凄凉。威克菲尔德选择给自己的生活按下暂停键,但是时光流转不会为个人的意志而停留。当大难不死的威克菲尔德发现妻子女儿们的生活变得越发和谐和美好的时候,他终于开始不自觉地担心自己的存在感,如果一直不被找到,他很可能即将被宣告为失踪人口或是合法死亡,遗嘱、配偶、谨慎调查等这些法律词汇一股脑地涌进头脑中,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苏醒。某日当目睹老友亦是当年情敌的德克来家中拜访,与妻女共进晚餐的时候,个人存在的危机感让他惊慌失措。他终于明白无论是规则体系,还是责任义务,都是自己不能逃脱的,威克菲尔德决定选择回归,这是他经历的第二次改变。

二、出走——追寻“自在”的存在

萨特在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中区分了人的两种基本的存在样态,一种是自在的存在,一种是自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没有同人的意识和活动发生联系的事物。概括来说,它具有三个特性,“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2]26自在的存在是指一种直接给定的,自然而然的存在,没有任何规定性的存在状态。威克菲尔德离家出走,向往的就是这种被抛到世上空无所有的自在状态。威克菲尔德原本过着令人羡慕的富足生活,住在有着绿树环绕、野生动物相伴的郊区小镇,工作在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纽约曼哈顿。他觉得生活在城郊,可以远离人类生活,又不至于陷入野蛮,本着这样亲近自然的择居态度,威克菲尔德日复一日地奔波于文明与自然之间。而选择离家出走则让他顺势放下文明生活的一切,就此完全走进了原始的自然世界。尽管只是栖身在咫尺之近的自家车库上的阁楼,但始终没有人发现威克菲尔德的存在。他在大自然中自在地感受着清晨和日落,在小树林边上风餐露宿,观察野外动物的习性,放任自己于精神流浪。

自在的存在是混沌的,它本身是自我封闭的,不能为外部意识所认知。威克菲尔德蜗居在堆积杂物的昏暗阁楼,这个满是废弃旧物的地方象征此时的威克菲尔德的存在状态,在这里他把自己归为未分化的自然体系,渴望和这里的旧物一样尘封于此,不再被需要,更不会被打扰。此时的他是纯粹的、绝对的、自然而然的存在。当他下定决心隐居于此的时候,就将手机和手表收了起来,主动切断与外面世界的一切联系,从日常生活和人群中孤立出来,选择封闭自我,沉浸在自己创设的原始世界里,完全脱离了时间性,彻底处于物一般自在的存在状态,相比日新月异的当下,时间对于威克菲尔德而言是不存在的,他过着没有任何变化和发展的隔绝生活。

自在的存在是意识之外的存在,本质上是偶然的、荒诞的,没有任何根据和必然性,威克菲尔德离家出走,有家不回却藏身阁楼,他从一开始就欣喜接受自己成为“被抛弃的人”。对威克菲尔德个人而言,他原本的生活危机重重,被赋予意义和价值的那个自为存在让他在异化的生活中不堪重负。逃离可以开启一段自在的生活,他不用再有任何谋划,不需任何发展,和周围的生存环境融为一体。他靠翻找小区里的垃圾箱为生,那里吃穿用一应俱全。几个月时间过去,蓬头垢面的他成为小镇上无人能识的流浪汉,这与之前西装革履、风光得意的律师形象相比,可谓是颠覆式的反差。此时威克菲尔德的生存状态是荒诞不经的,但他很享受眼前没有任何约束的自由。黑夜里,他学着小区里出没的小浣熊,趁着夜色拿着旧羽毛球拍到处翻找垃圾箱来觅食饱腹;白天时,他沉溺于用望远镜观察妻子和女儿们循规蹈矩的生活。天气好的时候,他去小镇中心的林荫路上晒太阳……在威克菲尔德看来,他自由地选择了改变,逃离了异化,此时的自己已经过上了威克菲尔德式的“自由生活”。

自在的世界是独立的,它不作为异己的他物而存在,它与他物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存在是其所是。小说里的威克菲尔德始终是孤独的,在家里与妻子女儿的对立关系让他时常感到孤独。离家出走后在小镇上外出时,他选择拒绝一切外在的沟通,宁愿被别人说成是“骗人的怪人”“哑巴”,也要把自己封闭起来。随着来自外在世界不可抗拒的影响不断加剧,他真切感受到自我意识在逐渐苏醒,沉沦于隔绝的、静止的自在世界创造不了自己追寻的自由。离群索居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享受自由的畅快,反而加重了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于是威克菲尔德逐渐走向了第二次选择,他找回自为的自我意识,重新接纳外在世界,赋予自身新的规定性,从物一般的自在存在走向自为的主体性存在。

三、回归——成为“自为”的存在

萨特认为,自为的存在是人的存在的基本特征,人作为有意识的主体性存在,自为的存在不再是直接给定性的存在,而是对现存不断地否定、超越和生成。人的世界充满各种价值和意义,这里的价值和意义是人通过有意识的自由活动创造出来的。自为通过否定自在存在的直接给定性,进而改变现存的世界,以此使世界获得新的价值和意义。“它的实在纯粹是考问性的。它之所以能提出问题,是因为它本身总是处在问题中……自为永远是悬而未决的,因为它的存在是一种永恒的延期。”[2]767由此可见,生活世界里自由行动的人始终应是自为的主体,他一直在计划自己要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与各种给定性的自在存在打交道,赋予它们价值和意义,不断超越现存筹划和创造未来,最终将重新统一到自为本身。在这持续的拷问和探索中,人塑造了理想的自己。

当威克菲尔德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他选择了逃离,以期借此摆脱社会宏大体系的条框,抛开社会赋予个体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成为不按意识的方式而存在的自在样态,孤立而封闭,没有时空的意义。但归根结底,人还是生活在与他人关联着的世界里,各种活动把身为自为主体的人联系在一起,工作、家庭、后代、地位等作为个体生活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规约着人类社会的世代生息。威克菲尔德从自在向自为的转变,是他不断超越自我、否定现状的过程,同时在自由的生成和创造中实现了自己新的本质力量。

在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中,自由行动的前提是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后果负责。人不断地给自己规划目标,选择实现各种可能性,不断否定,而又不断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和自为是一致的。威克菲尔德是自由的,他的第一次选择将自己封闭在自在世界里,隐居阁楼过着精神漂泊的日子。威克菲尔德是周遭世界的旁观者,同时,也是自我封闭的精神漂泊者,只能与内心深处的自己对话,思考着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随着故事的发展,直接促使威克菲尔德回归的原因来自担心自己可能被家人永远遗忘的危机感。他察觉到自己对妻子和女儿们的不舍情感,意识到对家庭的责任,之前自己的不告而别是不负责任的选择,既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之于世界的意义,更不能替代自己解决任何实际的生活问题。他决定走出异化生活,成为有意识的自为主体,能够主动选择,对自己和他人都要负责,这样,威克菲尔德决定选择踏上回归之路,重启生活。

自为的存在始终指向未来,自为通过否定自在而实现自己的存在,获得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比起当初夜色下离家出走的偶然,威克菲尔德筹划回归可谓是深思熟虑,他顾不上旁人的品头论足,出入以前常光顾的商店只为能给自己挑选一件适合的套装,他修剪了一头乱发和黝黑的指甲,戴上手表,打开手机,在时空上与世界恢复了联系。当威克菲尔德开着车穿梭在熟悉的纽约大街上时,他不禁感叹自己再一次回归“体系”之中,庆幸的是一切仍是驾轻就熟。威克菲尔德意识到此时内心真正的需要,选择回归为有意识的自为主体,回归到所有社会关系当中创造新的自我意义。自由是意向性的自为存在,它具有规定性,是人与生俱来的身内之物。威克菲尔德对自由的追寻,从自在存在回归统一为自为存在的探索过程是不断自我拷问的。不同于之前因不敢面对妻子对他一夜不归的质问而一走了之,这次威克菲尔德回归的选择是坚定的。故事尾声时,灯火通明的家宅里妻子和女儿们装点着圣诞树,他拿着好不容易从阁楼里翻出来的公文包,轻巧地打开家门,说着陌生而又熟悉的问候语,“喂?我回家了!”仿佛他从未离开过,此时整个故事戛然而止。威克菲尔德结束精神漂泊返回家中,回到了他所在的那套体系中本属于他的位置。每一个自为的存在永远都在筹划着未来,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结尾为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四、结语

《威克菲尔德》中主人公对自由生活的探寻过程定义了他与众不同的人生。作为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后现代作家,多克托罗在故事中以第一人称细腻地叙述出了主人公威克菲尔德逃离异化、自我放逐的心路历程。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视角审视威克菲尔德的精神漂泊之旅,这个过程揭示的是他投身自在存在后复归于自为存在的生存状况轨迹。从19世纪的英国伦敦到21世纪的美国纽约,围绕着自由选择下对存在意义的探索与拷问,不同时代下普通人的精神困境与自我救赎反复上演。故事最终的结局是未知的,但主人公威克菲尔德探寻自由的精神漂泊之旅终归告一段落。在萨特看来,人本身能够自由选择并付诸行动已然是自由的自为存在,如他所言,“即使我的选择不是由任何先天的价值决定的,它跟随心所欲总不相干。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他是逃脱不掉的。”[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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