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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控理论下的庞德《大学》译本

时间:2024-07-28

刘响慧

(赣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西赣州,341000)

1937年在《急需孔子》(Immediate Need of Confucius)一文中,庞德表明“我译的《大学》(Ta Hio)是三十年来我最有价值的作品。我只待读者去阅读,以让他们自己去发现它对现代世界的价值”[1]89。庞德试图诊治西方世界的疾病[1]90,并指出他所找到的良药是中国的儒学,他说:“因此,西方需要孔子,尤其是《大学》,更是《大学》第一章。[1]91”由此可见,庞德绝非为翻译而翻译《大学》,翻译行为之外更多的是想把《大学》思想带给西方世界,以便解决西方的社会问题。针对1928年的《大学》译本Ta Hio,庞德承认“当然不能缩减《大学》”,自认为“已经努力尽可能把我所理解得《大学》呈现出来,而不受无谓的、毫无生气的冗词的约束”[1]94。他还希望“某天能看见一份准确的双语文本,每个表意文字都有充分的解释,以便让美国读者不仅能看到译者所认定的具体语段中字义最重要的一面,而且能看到全面的意义,即意义的各个层面,且不失主次之分 ”[1]94。从庞德的字里行间里可以读出他对自己的第一版译文Ta Hio并不满意。

1933年,庞德第一次跟墨索里尼在罗马晤面。之后的整个30年代,庞德对墨索里尼及其政府倾注了极大的兴趣,他相信自己在现实中找到了“孔子”。在出版于1934年的《诗章41》中,他称呼墨索里尼为“boss”[2],其法西斯主义热情可见一斑。1942年出版了庞德的意大利语《大学》译本。不难看出,他用意大利语复译《大学》是出于支持法西斯势力的目的。

由于二战中宣传法西斯主义、发表反美广播,从1945年5月开始,庞德过着动荡的“罪人”生活;5月24日,庞德被拘押在“美军纪律训练中心”(US Army Disciplinary Training Center),随身携带有理雅各所译《四书》和一本字典。在其后出版的英译本Confucius:The Great Digest&Unwobbling Pivot(《孔子:<大学>与<中庸>》)中,庞德在《大学》译文的末尾注明翻译的时间与地点是“1945年10月5日—11月5日于美军纪律训练中心”[3]89。本文所要探讨的就是此一《大学》译本。

庞德从1913年开始接触汉语,至1945年翻译《大学》,历经30多年,汉语水平提高不少。他虽然称不上一个很称职的“汉学家”,但仍然可作为半个“汉学家”来看待。他所具备的那“半桶水”汉语知识已经能够使他对汉字拆解自如了,所以对拆字析字法情有独钟的他在《大学》译本里把此项技能发挥到了极致。

和文学作品一样,翻译是时代的产物,它总是在特定的语境中进行和完成的,是历史、社会和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受到社会环境的制约。已故美国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菲弗尔提出翻译就是操控,在其著作《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控制》中,他指出影响翻译的三要素:诗学观(poetics)、意识形态(ideology)和赞助人(patronage)[4]。在勒菲弗尔看来,翻译始终都要受到这三个因素的操纵。在庞德的例子中,他的翻译不为翻译目的,也不为出版而解决生计问题,所以基本不受赞助人的操控。而毋庸质疑,他的翻译深受其意识形态和诗学观操纵。

“翻译并非在两种语言的真空中进行的,译者作用于特定时间的特定文化之中,他们对自己和自己文化的理解是影响他们翻译的诸多因素之一”[5]。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意识形态不仅决定了译者采取什么样的翻译策略,也决定了译者对待原文文本的态度、处理方法。许多学者认为,“意识形态”即观念、理论、世界观、价值等诸多属于的综合,就其社会——政治功能而言,“意识形态是连接理论与实践、观念与行动的桥梁,任何理论要想具有实践性,任何观念要想具有行动性,都必须经过意识形态的‘翻译’和‘催化’”[6]。

庞德重译《大学》,一是为了解决“时代问题”。综观庞德的文学生涯,多半与政治有关;而他的文人身份又决定了他不可能直接参与政治,所以他充其量只是个“政治热心主义者”。庞德关注国家领导人的品行,评议货币政策、批判经济垄断,反对高利贷。他亲儒、爱儒、译儒,也是为给西方的政治带来丝丝新鲜的空气,所以他的翻译掺杂了很多文本以外的因素以适应当代的需要。正如蒋洪新所言:“庞德作为一代文坛领袖,他所从事的翻译实践绝不仅仅是为了翻译的目的,而是要从翻译中解决他那个时代所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7]79。为解决“他那个时代所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庞德可谓用心良苦。《大学》译本中“大学”一词的翻译可以作为窥视庞德翻译目的的一个窗口。从译本的书名“Confucius: The Great Digest&Unwobbling Pivot”,到译文的题名“THE GREAT DIGEST OR ADULT STUDY”和“TA HSIO:THE GREAT DIGEST”[3]25,再到译文中的翻译“grinding the corn in the head”[3]27,共用了五种翻译方法——音译法、意译法、直译法、改译法、析字翻译法。庞德如此不畏繁复,大概觉得只有把各种翻译方法都使用一遍,才能把自己对儒学的理解全尽表达出来。在他看来,多种翻译可以迎合不同层次的读者需要,以达到“让他们自己去发现它对现代世界的价值”的目的,读者接受了,《大学》的现世价值也就得到了体现。

由于受战争的打击,庞德在二战末期至战后始终郁郁不得志。因此,他的另一个翻译目的是为了抒发一种政治情怀。在译文中,多处出现对原文无止境的发挥。在《大学》传之三章(III)“释止于至善”中,“为人君,止于仁”,庞德译为“As prince he came to rest in humanity,in the full human qualities,in his manhood”[3]41。原文简短,译文却用了三个同位的介词短语译“仁”一字,这无疑是在阐释他自己对“人君”的理解。“humanity”一词足能把原文的“仁”翻译到位,被后来译者捧为参照的理雅各译文为“As a sovereign,he[King Wan]rested in benevolence”[8]。庞德加译的“in the full human qualities,in his manhood”正好体现了庞德对君王圣人品格的要求。庞德对社会精英的要求,从反映儒家思想的另外一个关键词语“君子”的翻译也可以看出,译文分别有“the great gentlemen”[3]45,67,71、“the man of real breeding who carries the cultural and moral heritage”[3]49、“the real man”[3]57及“the fully humane man”[3]79。

视《大学》义理能指导现世,庞德善于利用现代的、轻松的语言进行翻译,增添了趣味性。如“此以没世不忘也”译为“thusthegenerationspasslikewaterand theformer kings are not forgotten”[3]45,添加的介词短语“pass like water”,生动活泼,致使原本平淡的语言变得轻松有趣,全句读起来也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再如“外本内末,争民施夺”译为“If you leave the root in the open and plant the branch,you will merely embroil the people and lead them to robbing hen-roosts”[3]73,用“leave the root in the open and plant the branch”(留根在外,植枝入土)来解释“外本内末”,并在后半句引入英美人耳熟能详的短语“rob one’s hen-roosts”,语言轻松俏皮,形象生动。

勒菲弗尔认为,“诗学有两个因素组成:一是文学手段、文学样式、主题、原型人物、情节和象征等一系列文学要素;另一个是观念,即在社会系统中,文学起什么作用,或应起什么作用”[5]。庞德以翻译家身份出现之前是位作家。作为作家,他的诗学观早已形成,因此他在翻译中操控不同文学系统之间的相互渗透就显得游刃有余了。其表现就是翻译中对语言的选择挥洒自如,跳脱于字里字外。

庞德是美国文学史上意象主义发起人之一。庞德的翻译诗集《华夏集》(Cathay)出版后,T.S.艾略特称庞德为“我们时代的中国诗歌创造者”(转引自蒋洪新)[7]78。作为诗人,“庞德始终是以一个力求创新的诗人身份来做翻译的,而且他还始终把美学追求放在首位”[9]。受其诗学观的影响,庞德的翻译观强调“特别的意象、单个的词语、片段和闪光的细节”[10]。这一观点在《大学》译本中的体现是使用拆字析字翻译法。

源于对汉语的理解不尽透彻,只身在英语文化之中,庞德的析字法多是阐释他自己对儒学义理和中文字的理解,故而析字法的使用使得原文文风和意义发生了很大改变。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庞德的翻译应称为“改写”。对庞德析字法深有研究的王辉在《析字法与庞德的大学译本》一文中写道:“庞德大概不会承认他的翻译是操纵或者改写”[11]。的确如此,庞德有着明确的语言观和翻译主张。在他看来,语言文字并不具有固定的、一成不变的意义,不同的语境(历史的、文化的、地理的、语言的)会赋予语言符号以新的能量和生命,译者的作用就是联系现实发现并释放这种能量,给读者以启迪或者顿悟[12]。庞德对翻译中语言能量获得的重视,使他特别重视翻译中词语的选择[13]133。由于注重《大学》的宣传作用,他主要使用轻松活泼的语言对原文进行解读。他以自己文化的诗学来重新改写原文,目的是为了适应、取悦新的读者。关于庞德的析字法,王辉在《析字法与庞德的大学译本》一文中做了细致考究和分析,本文不再赘述,此处仅举两例对析字法创造的诗学意象及译文风格做一评述。

例1原文: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①庞德使用的《大学》文本为繁体汉字拓印本,为体现析字法特色,此处及以下所引原文保留繁体汉字。。

译文:[H]olding a clear concept one can be at peace[internally],being thus calm one can keep one’s head in moments of danger;he who can keep his head in the presence of a tiger is qualified to come to his deed in due hour[3]29.

通过庞德对繁体“慮”的拆解,读者的眼前似乎跳动着一只凶猛的老虎,不免居安思危。译文谈不上对原文的忠实,但从“慮”字延伸出来的老虎形象活跃了读者的思维,给原本简练的语言注入了更多的活力。抑或,庞德如此拆解“慮”字,是联想到了他自身的危险处境。庞德当时陷身于“美军纪律训练中心”,连最基本的人生自由都丧失了,遑论安全感。

除了在译本前注后的“TERMINOLOGY”(术语说明)所解析的17个汉字或偏旁以外,诸如例1中的析字现象在译文中俯拾即是,如“碩”(硕)译为“the stone-hard grain in the stalk’s head”[3]55;“菑”( 灾)译为“the wild grass will grow over his dead body”[3]81。这些单个的汉字转变成英文后,在英文语境下再进行拼合与并置,创造出新奇的意象,让词语发出能量。

例2原文:節彼南山,維石巖巖。

译文:South Mountain

Cutting the horizon,fold over fold,

Steep cliffs full of voices and echoes,

Towering over the echoes,

Towering[3]69.

这两句来自《诗经》,译文俨然是一首意象主义诗歌。“cutting the horizon”为译者所发挥,自此以后,所有意象都来自于对“巖巖”两字的拆解。两“山”相叠成“fold over fold”,中间两个“口”为“full of voices and echoes”,整个繁体字的外形就像座陡峭的山峰,故而构成了“steep cliffs”和“Towering over the echoes/Towering”的意象。这首诗创造的意境契合原文意思,简单的语言勾勒出生动形象的画面,可谓出彩之译。

在《大学》译本前注中,庞德写道:“孔子浓缩了2000多年有记录的历史精华,以使它服务于高职位官员,而非像希罗多德一样只收集奇闻轶事”[3]19。无论如何定义庞德的翻译,毋庸讳言,他推动了儒学在西方世界的传播。作为译者,他操控着自身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观,同时也受二者的操控。不管是意识形态还是诗学观,庞德都有着强烈的感知。因此,字里行间难免带着深刻的个人和时代印记。这也是翻译行为本身不可避免的结果。

庞德力图用时代的语言去解读儒学思想,大胆废黜原作者意图、原文风格,无形中宣判了“原作者的死亡”,暗合了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庞德的翻译实践验证了意识形态、诗学观和翻译之间的辩证关系,推动了翻译向多元化发展,也是当今世界多元化发展的潮流。

[1] Pound,Ezra.Selected Prose,1909-1965[C].edited by William Cookson.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73.

[2] Pound,Ezra.The Cantos of Ezra Pound[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75:202.

[3] Pound,Ezra.Confucius:The Great Digest&Unwobbling Pivot[M].London:Peter Owen Limited,1952.

[4] 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5] 郭建中.当代美国翻译理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162.

[6] 周宁.意识形态对翻译的操控--鲁迅翻译思想及翻译实践研究[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07(1):45-48.

[7] 蒋洪新.庞德的翻译理论研究[J].外国语,2001(4):77-80.

[8] Legge,James.trans.The Great Learning[EB/OL].http://en. wikisource.org/wiki/The_Great_Learn,2009-12-13(10:27).

[9] 刘象愚.从两例译诗看庞德对中国诗的发明[J].中国比较文学,1998(1):97-104.

[10] Gentzler,Edwin.Contemporary Translation Theories[M]. Shanghai:Shanghai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23.

[11] 王辉.析字法与庞德的《大学》译本[EB/OL].http://shadowycave.com/discuz/viewthread.php?tid=379&extra=&page=1,2009-12-14(17:08).

[12] 王辉.理雅各、庞德《论语》译本比较[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5):140-144.

[13] 祝朝伟.构建与反思[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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