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复音介词研究

张云峰（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0）

《红楼梦》复音介词研究

张云峰（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0）

《红楼梦》复音介词数量丰富，构造方式多样，功能意义全面，呈现出极为鲜明的使用特点：复音介词的“家族”性；复音介词的游移性；同义复音介词的丰富性；同一复音组合的多样性；对应的单音、复音介词的互补性。

红楼梦；复音介词；构成方式；功能意义；使用特点

在汉语构词中，单音复音化（主要是双音）是其发展的总体趋势，也是汉语发展的一条基本规律。上古时期复音介词极为罕见，主要有“比及、比至、自从、及至、方当”等几个［1］，中古时期的《三国志》除了沿用“比及、比至、及至”外，还出现了“为所、相为、至于”，共6个［2］，到了近代汉语的《祖堂集》，已有16个之多［3］，情形大为改观。《红楼梦》中的复音介词发展已相当成熟，既有沿用，也有创新，不仅数量庞大（66个），而且用法多样，呈现鲜明的个性特点。

一、复音介词的构成及功能意义

从上古到中古，复音介词的构成大多是同义并列组合，主要用来引进时间、处所，而较少引进方式、原因、对象。发展到《红楼梦》，局面已大为改观。

（一）构成方式

就构成方式而言，除了继续沿用同义复合等方式外，其他形式也大量出现，尤其是“介词+着/了”格式①陈昌来.现代汉语介词的内部差异及其影响［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5）：元代以前的语料里未见介词有后附“着、了”的现象，如《敦煌变文》中的介词还没有出现后附“着、了”的现象；元代语料中开始出现后附“着”的现象，但并不普遍，如《关汉卿戏曲集》中有少数几个，如“望着、对着、用着、随着”……到了明末清初，后附“着、了”的现象开始普遍，“对了、对着、同了、同着、望了、望着、向了、向着、朝了、朝着、照着、照了、依了、依着、据了、据着、趁着、赶着、除了”等介词……到了《儿女英雄传》、《红楼梦》时代，后附现象更加普遍，“用着、任着、跟着、为着、仗着、按着”等已经出现……。

1.并列式

《红楼梦》中构成并列式复音介词的两个单音介词往往是同义关系，共16个：

及至 自从 合同 照依 依靠 随依 假借 借赖

假托 托赖 任凭 因为 因由 除去 等到 赶到

2.偏正式

构成复音介词的两个成分，其中前一成分对后一成分加以修饰限制。《红楼梦》中共有11个：

直至 直到 正值 又值 恰值 时值 偶值 偏值即值 即如 借重

3.附着式

此类复音虚词由一个较虚的语言单位附着在一个较实的语言单位上构成。《红楼梦》中由这种构词方式产生的复音介词最为常见，共38个：

赶着 当着 离着 对着 望着 等着 趁着 乘着随着 顺着 管着 同着跟着 尽着 可着 就着 拿着依着 照着 仗着 按着 借着 托着 倚着 挨着靠着凭着 为着 由着 奔了 除了 同了 拿了 依了 为了较之 至于假以

4.复合式

这种方式只用于三音节复音介词。《红楼梦》中只出现“依靠着”、“借赖着”2个，它们先是同义并列组合，然后再附带虚语素“着”而形成。

5.其他方式

有些复音介词的形成是从句中截取某些部分凝固而成，离开具体的语境，很难看出其结构，如“诸如”就是由“诸如此类”等截取而来，其中“如此类”是“诸（事物）”的后置定语，由于介词宾语“此类”的脱落，“如”便附着于前面的“诸”，久而久之凝固成词。

《红楼梦》复音介词除了少数一些沿袭上古、中古之外，如“及至、自从、假借、至于、正值”等等，绝大多数传承于近代汉语，如“假托、依靠、因为、借重、尽着、赶着、托赖、任凭、照依、直至、直到”等②假托（唐代）；依靠、除了、因为、借重（宋代）；尽着、赶着（元）；托赖（元明）；照依、直至（明代）；直到、任凭（明清）。，也有新出现的，多为范围对象、方式介词，如“除去、随依、借赖、合同、因由、可着、离着、等着、较之、假以、即如、诸如”等。

（二）功能意义

就语法意义来看，《红楼梦》中的复音介词也朝着全面化发展，几乎涵盖了单音介词所具有的全部功能。具体来看：

1.引进时间、处所，如“等着”、“离着”等。

（1）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 （46回）

（2）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 （53回）

2.引进范围、对象，如“尽着”、“较之”等。

（3）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顽不好顽？” （43回）

（4）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 （1回）

3.引进凭借、方式，如“照依”、“任凭”等。

（5）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68回）

（6）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66回）

4.引进原因、目的，如“因为”、“为了”等。

（7）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 （37回）

（8）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 （43回）

表1 复音介词构成、功能意义表

二、复音介词的使用特点

近代汉语是复音介词发展的繁盛期，但其中每一时段的具体发展又有不同。《红楼梦》复音介词的使用大致有如下特点：

（一）复音介词的“家族”性

近代汉语中复音介词的数量呈上升趋势，在这个发展中，单音介词起了重要的作用，以一些能产的单音介词为中心，可以构成不同的复音介词词群。所谓“家族性”指的就是由一个单音介词为“母体”而派生出的多个复音介词“子体”所形成的一个大的聚合体。在《红楼梦》中，就有许多这样的复音介词大家族。如以单音介词“值”为中心派生出“正值、又值、恰值、时值、偶值、偏值、即值”等这样一个大家族。而单音节介词“值”在《红楼梦》中却没有单独出现。这说明词汇的双音化在清代已全面展开。

（1）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 （57回）

（2）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 （62回）

（3）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 （21回）

（4）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55回）

（5）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57回）

（6）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 （68回）

（7）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58回）

《红楼梦》中“正值”27见；“又值”5见；“恰值”4见；“时值”2见；“偶值”2见；“偏值”2见；“即值”1见。

复音介词词群的出现，既丰富了虚词系统，又完善了意义表达，同时对后来新词的产生，也提供了一种结构范式。

（二）复合介词的游移性

所谓游移性指的是复音介词的使用时分时合，凝固性不够紧密。复音化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又加上复音介词也多半是由几个主要单音介词尤其是一些同义单音介词构成，因此在行文中时分时合，尚有一定程度的游移性。这种状况也出现在《红楼梦》中。如：

（8）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17-18回）

（9）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 （17-18回）

（10）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69回）

（11）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 （32回）

（三）同义复合介词的丰富性；同一复音组合的多样性

《红楼梦》中具有同义关系的复音介词的运用是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如“及至、等到、赶到”都表示“到”义，“随依、照依、照着、按着、依着”都表示“依据”义，“托赖、假借、借赖、假托、借着、借重、假以”等都表示“借助”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如：

（12）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 （58回）

（13）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 （15回）

（14）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 （1回）

（15）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6回）

（16）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40回）

（17）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6回）

（18）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

（19回）

上述这些语法意义相同，形式不同的虚词并存，与汉语语法发展、规范化的要求不相符合，所以随着语法的发展，汉语自身对它们进行了筛选，到现代汉语中上述例词只保留了部分虚词，如“借着、照着”等，像“随依、照依、托赖、假以、借赖、假托”等已了无踪影。

此外，同一形式的复音组合在具体的语言使用中也呈现出不同的语法功能，如“合同”：

（19）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 （13回）

（20）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 （16回）

（21）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 （55回）

（22）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 （21回）

（23）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24回）

《红楼梦》中“合同”共5见，其中例（19）、例（20）是引进协同对象的介词，例（21）是连词，例（22）为副词，例（23）则为名词。

（四）对应的单音、复音介词的互补性

近代汉语的虚词系统是一个具有不同时间层次的词汇系统。由于时间层次的差异，在近代汉语介词的使用中，存在着复音介词与原有的单音介词并存、并用现象，单音使用的灵活性，复音语义的精确性恰好也满足了句子修辞的需要。为了协调音节、美化结构，《红楼梦》常常根据语言的实际需要对单、复介词加以选择使用。

（24）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22回）

（25）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 （36回）

（26）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 （40回）

（27）又道：“平姐姐叫我来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27回）

上述中的“按出、按数”与“按着人数、按着奶奶的主意”这种“单+单”、“复+复”的组合安排，营造出一种音节和谐、结构匀称的形式美。

三、余论

复音介词顺应了语言的发展潮流，大大提高了语言表达的周密性、丰富性，但同时也在语言的归整性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种归整性突出表现在复音介词较单音介词功能更为纯粹单一。由于单音介词是介词的基本形式，历史悠久，因此多数单音介词都是多义介词，“自”、“从”，其功能不仅可以介引时间、处所的起点，还可以介引来源、范围等，但“自从”复合后，功能单一，只能介引时间的起点。再如单音介词“照”，主要功能是既能介引处所，又能介引方式，但复音介词“照依”只能介引方式。可见，复音介词的专职化、明晰化、单一化在语言的归整、统一方面也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此外，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为适应新的需要，复音介词本身也在不断调整：一是除旧增新。一方面淘汰一些不经常使用的，除了上文所论及的之外，像“望着、乘着、同了、拿了”等，在现代汉语中也基本不用；一方面吸纳新的成员。《红楼梦》中“介词+着/了”现象相当普遍，但尚没有发现“介词+过”的组合，在以后的发展中，才出现了“经过、通过”等之类的新成员。二是调整复音介词的语序，如《红楼梦》中的“照依”发展到现代汉语，语序已有所调换，变成“依照”了。三是规范复音组合的语法功能。随着复音组合凝固程度的加强，发展到现代汉语，一些词如“因由、合同”等的语法功能趋于稳定，不再是介词，而是抽象名词了。

［1］ 姚莉.中古汉语介词双音组合的发展［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2）.

［2］ 杨小平.<三国志>中的复音虚词［D］.成都：四川师范大学，2002.

［3］ 李福唐.<祖堂集>中所见晚唐五代复音介词［J］.滁州学院学报，2006，8（6）.

Research on Compound Preposition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ZHANG Yun-feng

There are quite a lot of compound preposition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whose formation ways are very rich，and their functions are comprehensive，especially whose application features are much more remarkable：（1）a large numbers of family of words.（2） compound prepositions sometimes separate，sometimes composite.（3）many synonymous compound prepositions；the diversification of the combination ofthe same compound preposition.（4）complementarities of mutually corresponding monosyllabic prepositions and compound prepositions.

ADreamofRed Mansions；compound prepositions；formation ways；functional significance；application features

H146

A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北京话虚词史（1750~1950）”（08BYY049）

张云峰（1972-），女，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近、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