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王晶晶
申賦渔,作家,生于1970年。曾任南京日报驻法国记者。著有《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一个一个人》等。先后在《扬子晚报》等十多家媒体开设专栏。此外执导了《龙的重生》《不哭》《寻梦总统府》等纪录片。
熟悉申赋渔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最近终于“出关”了。
这位作品总是获选“中国最美的书”的作家,写书时就像“闭关”一样,要集中四五个月在家写,不出门。因为“写作是创造另一个世界,只有进入书里的情境,你才写得出来。一出去喝酒聊天,‘气’就断了,想再重新回到书里,回不去了。”申赋渔说着,话里带着些许的苏北口音。
走南闯北多年,申赋渔的乡音却总也改不掉。他刚刚写完的新书《匠人》其实就是一部关于故乡的书。他写了老家申村的15个匠人,名虽为“匠”,实则是申赋渔的家乡父老、发小亲朋,用他们的人生折射出一个苏北村落百年来的时代变迁。用中国青年报社社长张坤的话说:“《匠人》勾勒了一个农耕文明的背影,充满着忧伤与温暖。它能勾起每个人心底的乡愁。”
这种乡愁,在申赋渔看来,也是“70后”一代对于逝去时代的哀愁,“乡村中有我们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乡村没了,这一代人精神家园失落后,只剩下孤凉与彷徨。
申村离南京250公里,开车要3个小时。
根据族谱记载,申村的祖先叫申良三,是明朝初年从苏州阊(音同昌)门迁过来的。600年下来,申村成了一个有几万人的大村。
申赋渔的爷爷是“同”字辈,父亲是“庆”字辈。他本是“富”字辈,因为从小想当作家,不在乎是不是能发财,上学时,偷偷把“富”改成了“赋”,满心期望自己能写一手好文章。他的下一辈是“贵”字辈,四代人合起来正是按照“同庆富贵”这句吉祥话排的。“其实到‘贵’字辈,申村已有不少人不按族谱取名了,‘同庆富贵’是600年里最后的4个字辈,之后就没有了。似乎祖先冥冥之中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申村人都过着节奏缓慢的农耕生活。苏北土地少,村人们大多要学门手艺,忙时务农,闲时做工,才能维持生计。申赋渔外公是扎灯匠,爷爷是木匠,爷爷的好友是雕匠,其他的豆腐匠、剃头匠、瓦匠、花匠……都是乡里乡亲。
匠人的人生,其实是旧时的生活方式。
申村人都敬祖、敬鬼神。大年初一,村人都会端了贡品去祠堂烧香,拜的是远祖。自家的太爷爷、爷爷等逝去的亲人,则埋在家旁边,牌位供奉在家中。村人无论信佛、信道还是信基督,都不会不认祖宗,因为觉得神仙们要照看的人太多,不太可能偏心于一家,只有死去的祖先才肯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家人。祖先之外,树神、井水神、土地神……“人与神、鬼生活在一起,一年之中总要和他们打交道。”
到申赋渔出生时,旧时的祭祖等规矩依然存在。所不同的是,各家孩子们不再学手艺,而是上学读书。清晨,农家要把大灶上的锅取下来刮锅底灰,这样烧起来省柴火。听到妈妈的刮锅声,申赋渔就要起床,到门口的河边读书,等妈妈做好饭,吃过了去上学。冬日的晚上,妈妈总会纺线,外面刮着呼呼的风,屋内却很暖和,纺车发出低低的“嗡嗡”声。这刮锅声与纺线声,一直陪伴到申赋渔18岁离开家门。
“我是因为没考上大学离开的,觉得被周围人看不起,很决然地想要逃离那逼迫人的环境。”出去时,天刚蒙蒙亮,申赋渔的伯父正在地里干活,看到他,问:“大鱼儿(申赋渔的小名),你到哪里去?”申赋渔用手指着远处说:“我出去。”内心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走得很远了,回过头来,伯父还站在那里看他。
在外10多年的经历,浓缩起来的话,仿佛是一个惊叹号。从无锡到广州、珠海……到最后落脚南京,申赋渔当过木工、油漆工、搬运工等。他心中一直牢记儿时的梦想,哪怕一天的开销只够吃一顿饭,也要找书读。后来,看到南京大学作家班招生,他去考了,如愿考上,拿到大学文凭,于是到报社当记者,最后成了作家。
这期间,申赋渔一直没回过申村,只写信报平安。2001年,他的女儿一周岁时,申赋渔终于带着女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那是春天,大概是谷雨时分。一进村子,满眼都是盛开的油菜花,女儿小,还不会讲话。我把她抱在手上进村子时,她突然说:‘花。’这是她人生中说的第一个字。”
自此他总是在假期回来,心中与家乡的那根线算是重新系上了。“年轻时拼命想离开,慢慢地长了年纪,又特别想回来。总是想家、亲人。故乡的感觉、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又重新回到我心里。”
然而在归来后的10多年里,每每回去,都会发现记忆中的亲人与家乡的改变,申赋渔用一个词来形容:无可挽回。
“我2001年回申村时,第一次看到一座大门紧锁的颓废的屋子,是扎纸匠的家。他的坟就在屋后,青瓦的屋顶长满杂草。此后,每隔几年,都会看到一座被抛弃的、正在荒废的老屋。儿时乱跑的旷野,一半已砌了厂房。门前的小河沟,原来长着荷花,我小时候夏天会跳进水里,头顶荷叶,半天不出来。后来眼看着水变浑、变黑、变少、变没,最后干脆成了垃圾沟。”申赋渔看得彻骨寒凉。
“我所熟悉的一代人,一个个凋零了。他们走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们原来是从古至今、代代延续的一环。当新城镇的钢筋水泥延伸过来时,这个存在了600多年的村落,甚至也会不复存在。我将真正成为流浪在城市里的孤儿。”
申赋渔很害怕,他听过一个说法,“一个人失明的时间长了,就会忘记他所见过的一切”,所以“写下《匠人》,是怕有一天,我会完全忘掉故乡的样子”。
《匠人》之前,申赋渔颇为有名的作品是《不哭》《一个一个人》《逝者如渡渡》等。《不哭》是18个贫困少年的故事,都是申赋渔在采访中了解到的弱势儿童;《一个一个人》是申赋渔早年流浪打工时遇到的普通人,为梦想而奋斗,但大多平凡地活着;《逝者如渡渡》是女儿因为喜爱非要买来小鸟,最后却养死了这件小事,让申赋渔把目光投注到那些因为人的私欲而灭亡的物种,甚至种族上。他写的书,似乎都很悲悯。
朋友把申赋渔称作“一棵土地里长出来的大树”,他很喜欢这个评价。“我写不出天马行空的东西。可能因为我的经历如此,我必须脚踏实地地去写一些东西。”
他喜欢自己的作品有人味,不仅写得要有人味,连装帧设计也要如此。他的固定合作对象是大名鼎鼎的朱赢椿。设计《一个一个人》封面时,两人坐在朱赢椿的工作室里,苦思冥想。朱赢椿对打印出来的封面都不满意。正好古琴大师成公亮前来做客,闲聊喝茶间,朱赢椿突然说:“成老师,你帮我们写吧。”因为之前的设计都是电脑字体,如机器般冰冷。
设计《匠人》封面时,朱赢椿与申赋渔又纠结万分。最后用了纯黑底,木刻似的书名,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条正在远去的路,“这如同匠人和乡村的宿命”。
虽然写出了《匠人》,申赋渔却依然有一种无力感。“我最想解决的,其实是农村的污染问题,水、垃圾、土地……”去法国任驻外记者时,那里的乡村让他印象深刻,“法国最美的不是城市,而是乡村,人口多,男女老少都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房子都保存很好,古老又充满活力。”
申赋渔说,这个时代的节奏特别快,“浮躁、根本抓不住”。他只好与这个时代保持距离。就像他笔下的匠人们,他情愿留给这时代的,是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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