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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廷猷
(四川省食品药品学校,四川 峨眉山 614201)
·中药文化·
北宋杨天惠《彰明附子记》译评
唐廷猷
(四川省食品药品学校,四川 峨眉山614201)
《彰明附子记》是北宋彰明县令杨天惠写的附子考察报告,记述了全国主产地彰明的附子所产乡镇、种植规模、栽培技术、采收加工、商品规格、优劣鉴别、市场销售及经济效益等生产经营全过程,并批评了本草书中附子的一些错误说法,具有深厚的中药历史文化价值和多方面的学术价值。杨天惠和他的《彰明附子记》,已成为中国农学史、药学史、药业史上的重要人物和科学文献。本文因不少文字艰深及一些错漏,内容又涉及多种学科领域,故深研者较少。今从译文研究入手,提出六点评议、七条讨论和总结语以期抛砖引玉。
北宋;杨天惠;彰明附子记;原文;译文;评议
杨天惠(1048~1118年),字伯文,梓州郪县(今四川绵阳市三台县)人。好诗文。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年)进士。曾任邛州学官、双流县丞、彭山县丞,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任彰明县令。颇有政绩。彰明是全国附子主产地,杨天惠重视附子生产,深入产区考察实情,很有心得,约于次年写成《彰明附子记》[1]、又名《附子传》一卷。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杨天惠因上书言事被免职。后闲居郫县,直到重和元年(1118年)去世,享年70岁。因此有人误认为杨天惠是郫县人。
《彰明附子记》记述了彰明县(今四川绵阳江油市境内)内附子的所产乡镇、种植规模、栽培方法、加工技术、商品规格、形态特征、优劣鉴别及市场销售、药农收入等概况,批评了本草书中一些错误说法,是一篇较为全面、权威的附子专论。文存南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三》。明代《本草纲目》有摘要收载。清代《古今图书集成》[2]、《绵州志》和《彰明县志》亦有收载。本文因不少文字艰深及一些错漏,内容又涉及多种学科领域,故深研者较少。现据湖北省中医药研究院编《经史百家医录》所载《宾退录》原文[3]予以译评。
[原文]
绵州故广汉地,领县八,惟彰明出附子。彰明领乡二十,惟赤水、廉水、会昌、昌明宜附子。总四乡之地,为田五百二十顷有奇,然秔稻之田五,菽粟之田三,而附子之田止居其二焉。合四乡之产,得附子一十六万斤已上。然赤水为多,廉水次之,而会昌、昌明所出微甚。
凡上农夫,岁以善田代处,前期辄空田一再耕之。莳荠麦若巢糜其中。比苗稍壮,并根叶耨覆土下,复耕如初,乃布种。每亩用牛十耦,用粪五十斛,七寸为垄,五尺为符,终亩为符二十,为垄千二百。垄纵符横,深(恐为沟)亦如之。又以其余为沟为涂。春阳坟盈,丁壮毕出,疏整符、垄,以需风雨。风雨过,辄振拂而骈持之。既又挽草为援,以御烜日。其用工力,比他田十倍,然其岁获亦倍称,或过之。凡四乡度用种千斛以上。种出龙安及龙州齐归、木门、青塠、小平者良。
其播种以冬尽十一月止,采撷以秋尽九月止。其茎类野艾而泽,其叶类地麻而厚,其花紫,(秋时)叶黄,蕤长苞而圆盖。其实之美恶视功之勤窳。以故富室之人长美,贫者虽接畛或不尽然。又有七月采者,谓之早(原为旱,据《本草纲目》、《古今图书集成》改)水,拳缩而小,盖附子之未成者。然此物畏恶猥多,不能常熟。或种美而苗不茂,或苗秀而实不充,或已酿而腐,或已暴而挛,若有物焉阴为之。故园人将采,常祷于神,或目为药妖云。
其酿法,用醯醅安密室,掩覆弥月乃发。以时暴凉,久乃干定。方出时,其大有如拳者,已定辄不盈握,故及两者极难得。
盖附子之品有七,实本同而末异。其种之化者为乌头,附乌头而傍生者为附子,又左右附而偶生者为鬲子,又附而长者为天雄,又附而尖者为天锥,又附而上出者为侧子,又附而散生者为漏篮,皆脉络联贯,如子附母,而附子以贵,故独专附名,自余不得与焉。凡种一而子六七以上,则其实皆小;种一而子二三,则其实稍大;种一而子特生,则其实特大,此其凡也。
附子之形,以蹲坐正、节角少为上,有节、多鼠乳者次之,形不正而伤缺、风皱者为下。附子之色,以花白为上,铁色次之,青绿为下。天雄、乌头、天锥,以丰实过握为胜;而漏篮、侧子,园人以乞役夫,不足数也。
大率蜀人饵附子者少,惟陕辅、闽、浙宜之。陕辅之贾,才市其下者;闽浙之贾,才市其中者;其上品则皆士大夫求之,盖贵人金多喜奇,故非得大者不厌。然土人有知药者云:“小者固难用,要之半两以上皆良,不必及两乃可。”此言近之。
按《本草经》及《注》载:“附子出犍为山谷及江左、山南嵩高、齐鲁间。”以今考之皆无,有误矣。又云:“春采为乌头,冬采为附子。”大缪。又云:“附子八角者良,其角为侧子。”愈大缪,与余所闻绝异。岂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类耶?
[译文]
绵州从前属广汉郡(今四川北部陕甘南部)辖地。今绵州(今四川绵阳)管辖8县,惟有彰明县出产附子。彰明县有20个乡,只有赤水、廉水、会昌、昌明(今四川绵阳江油市太平镇河西乡、让水乡、德胜乡和彰明镇)适宜种附子。总合4乡耕地,有520多顷,其中粳稻地占五成,豆粟地占三成,附子地只占二成。四乡年产加起来,可得干附子16万斤以上。然以赤水所产最多,廉水次之,而会昌、昌明就很少了。
凡是高明的农夫,每年都用好的旱田轮换种植附子。播种之前,总是要将空田多次翻耕,再混撒些荠菜籽和麦种,好像地里的一锅粥样。待荠、麦苗长到稍显茂盛时,铲去苗,连同根叶将其翻埋土中沤肥。再如前耕,然后播种。每亩附子田用牛耕地10遍,施粪肥50桶,培行距7寸的土埂作垄,开5尺宽的土面作厢(北方称畦),一亩地有20厢土、1200条垄。垄呈纵向,厢土呈横向,沟亦同样纵横交错。又在厢土以外的地开沟辟路。充足的阳光,肥沃的土壤,强壮的附子苗全部出齐,再整理厢垄,等待天降雨水滋润。刮风下雨之后,及时轻轻地将倒伏的附子苗扶持起来。然后扎稻草帘帮助遮阳,防止烈日长时间直接照晒。种附子的劳力用工,是其他农田的十倍,然而一年的收入也增加一倍,或者还多一点。估计四乡用种(附子繁殖材料,用产异地山区的野生乌头,习称乌药)共1000桶(时用桶盛粪、装种)以上,其种出自安县、青川、平武、江油等地山区的,种质(遗传特性)都很优良。
附子播种从冬季开始至11月底止,采收从次年秋季开始至9月底止。附子的茎类似野艾而有光泽,叶类似地麻而更厚,花紫色,秋时叶黄,花下垂、瓣状萼卷长似苞、上萼片盔状像圆盖。附子块根的产量多少与品质优劣,全看田间管理之勤劳或懒惰,就像富人多食身体一般都长得好,穷人少食身体一般都较差一样。有七月采收的附子,称为早水货,个头因收缩较剧而瘦小,是过早采收未长成熟之故。影响附子产量、质量的环节很多,不能指望都长得很成熟。有的种好而苗不茂盛,有的苗好而根不充实,有的在采收加工时腐烂,有的日晒后形体挛缩而不饱满,还有的附子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就变差了。所以种附子人在即将采收之时,常常向神灵祈求保佑,有的将眼部化妆成“药妖”以驱赶秽气。
附子的采收加工方法,是用粗醋盛缸内置密室中,加盖浸泡附子满1个月后捞出,及时晒晾,久则干透定型。刚从醋缸里捞出的附子,体大有如拳头。已经干透定型的,就缩小而不够用手满握,所以加工后重量达到一两的大附子极为难得。
加工附子可得7种名称完全不同的商品规格,实际上是同一植物来源只是形态不同罢了。附子的栽培用种“乌药”在地里经过生长变化成为乌头(母根),依附乌头而傍生的膨大子根称为附子,在乌头左右成双附生的称为鬲子,又有附生而体大的称为天雄,附生而体尖的称为天锥,附生在乌头上部的称为侧子,附而散生的称为漏篮,都是脉络相连,就像胎儿连着母体一样。7种商品中以附子最为重要,故只有它用了“附”字为名,其余6种不冠此名。凡是一个母根上长六七个以上附子的,其个头都很小;一个母根上长二三个附子的,则个头稍大;一个母根上只长一个附子的,个头就特别大。这是附子大小的共同规律。
附子形态的优劣标准:以底平能端坐、子根及尖角状子根少者为上等,以有子根、多鼠乳(附子上长出刚露头呈瘤状突起的子根)者为次等,形不正、有伤缺、干枯皮皱者为下等。附子色泽的优劣标准:以花白色为上等,黑褐似铁色次之,青绿色为下等。天雄、乌头、天锥,都以体充实、个头大、超过手能握者为优。而漏篮、侧子因其个头太小,附子田主人就丢弃给那些出卖劳力之人,就值不得去计算多少了。
大概四川人吃附子的少,惟独陕西、福建、浙江人习惯使用。陕西商人喜欢买下等品;福建、浙江商人喜欢买中等品;那些上等附子都被士大夫们买去,因为他们是富贵之人钱多喜欢猎奇,故不厌其烦地非得大者不可。然而有当地懂药人说:“小附子固然不好使用,但只要是重半两以上的,都是好用的优质品,不必一定要达到一两才可选用。”这话说得近乎实情。
按照《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经集注》记载:“附子出在犍为郡今四川南部云贵北部山区及江南、河南、山东一带。”据今考查,这些地方都无出产,是弄错了。又有人说:“春季采者是乌头,冬季采者为附子”,这是大错误。还有一种说法:“附子八角者良,其角为侧子”,就更是大错了,与我所见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同。这难道不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之类的教训吗?
3.1肯定了附子生产在彰明农业中的重要地位
彰明附子生产已发展到上万亩规模,种附子的亩收入,超过种粮的一倍以上。附子种植业已是彰明农村一项重要产业,故能引起地方父母官重视。
3.2记载了彰明附子种植技术与采收加工方法
所记附子种植系无性繁殖。其用种,是来自异地山区的野生乌头,以保证种质优良,品种不退化,并减少病虫害。用地要求,每年用好的旱田轮作,但间隔多久未予说出。播种前要反复耕地达十来遍,令土层深厚、土质疏松,以利附子块根生长。嘉祐六年(1061年)官修的《本草图经》记载,附子田要耕五至七遍[4],为此作了旁证。今江油种附子用地,仍是每年轮换,整地要耕3遍、耙3遍、压3遍,与杨天惠所记大体相同。再开厢作垄,药种垄上,开沟利水,防止水渍使附子块根腐烂。播种前用绿肥作底肥,生长期追施粪肥。盛夏烈日有损苗叶,需扎稻草帘子(今套种玉米)遮阳。附子11月播种,次年9月采收。过早采收块根不充实,干燥后形体瘦小,降低商品等级。这些都是附子生产中的重要环节。
收获的鲜附子,用醋浸泡满1个月后,捞出及时晒干或风干。既能防腐,又因部分乌头碱生成醋酸盐而溶失,降低了附子毒性。虽然彰明人不明其中的减毒原理,但这种工艺产生在千年前的北宋,是一件了不起的科技发明。
但是,杨天惠说醋泡后刚捞出的附子体大如拳又言过其实。现代种的附子比宋时大,1公斤12个的特级泥附子,泡胆后捞出时都达不到体大如拳。这是文学家杨天惠的夸张说法,而且附子的加工方法与大附子难得也无直接关系。
3.3记载了彰明附子的7种商品规格及优劣鉴别
加工附子得同一植物来源的7种商品:乌头、附子、鬲子、天雄、天锥、侧子、漏篮。这在药材中十分少见,说明附子价值较高,需要分别销售。但从本草所载、医方书所用、市场高低档均需规律结合起来分析,只有附子、乌头及高档的天雄、低档的侧子四种商品在市场上流通,尤以附子、乌头为最主要。分为7种商品规格过于繁琐,鬲子、天锥、漏篮并不实用。
对附子商品的优劣鉴别,总结的形态上以蹲坐正、支根少者为上等,有支根、多鼠乳者为次等,形不正、有伤缺、干枯皮皱者为下等;色泽上以花白色为上等,黑褐似铁色次之,青绿色为下等;至今仍是性状鉴别的主要之点。但说天雄、乌头、天锥以丰实过握为胜,实不可能大到超过手握标准,言丰实体大为胜足矣。
3.4肯定了彰明是全国附子生产供应基地的地位
彰明附子销售,是在产新季节各地药商前来采购,彰明成为全国的附子市场。杨天惠虽然只记载了川、陕、闽、浙商人,显然是仅举其要。陕西药商喜欢买下等品,福建、浙江药商喜欢买中等品,士大夫们喜欢买上等品,各种等级的商品都有销路,说明彰明附子市场购销两旺,热闹异常。
3.5揭示了彰明附子亩产不高大附子极少的原因
彰明有附子田104顷合10400亩,年总产干附子16万斤,平均亩产干附子约16斤。宋代1斤约合今1.2斤,合今亩产19.2市斤、9.6公斤。宋代1亩合今制大约有0.7、1.0、1.1亩三种说法。取1.0亩说(准确说为0.974亩),彰明干附子亩产折成今数,为同上的19.2市斤、9.6公斤。而目前,四川江油的鲜、干附子平均亩产,分别为550公斤和170公斤。彰明单产不足今的1/10,分析有五方面原因:
一是生长期肥力不足(今生长期施3次肥),不利于附子块根生长。
二是附乌头所生的子根较多,细小者丢弃不少。
三是无后来才使用的摘尖、抹芽、修根技术,不能控制茎长过高引起倒伏减产和促使大附子生长。
四是病虫害尤其是病害严重,无施药等措施防治。古今病虫害虽有不同,但大体可能相似。今附子生产中有8种病害、5种虫害。从种到收共11个月,除播种后的前3个月外,几乎每个月都可能发生1至多种病虫害,5月份甚至可同时发生三、四种病虫害。尤其是轮作间隔时间短,病害更严重。今江油附子用地,选择种水稻4~5年以上,种玉米、小麦5~6年以上之地。而宋时彰明用地的间隔时间可能很短,无法抵御严重的病害发生,这可能是宋代彰明附子单产量低的最关键原因。
五是采收加工损耗大。除前述丢弃较多的细小子根外,收获期雨水多使泥附子烂在地里,加工不当造成鲜附子大批腐烂,是损耗大的三点原因。
附子产量低,证明杨天惠所说,种附子用工为其他农田的10倍,收入却仅增加1倍多一点是可信的。附子产量、质量的不确定性,使种药人在采收附子时祈神保佑和画神驱邪,以期获得优质高产,实属无奈的民俗之举并不可笑。
附子大的少小的多,明清时也是如此。明代后期朝廷编修的《明会典》记载:“四川成都府岁贡天雄二十对、附子五十对、乌头五十对、漏篮二十斤”[5]。大附子天雄才年贡二十对,昔日被弃的漏篮成了上贡的主要对象,说明培育大附子的修根技术开发较迟,可能是在清末民初时才出现。
3.6批评了本草书中附子记载的一些错误说法
杨天惠批评《神农本草经》(后称《本经》)和《本草经集注》(后称《集注》)关于附子有一些错误说法,谓这些说法与他所见的实际情况不符,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之类的教训。杨天惠的探讨精神可嘉,但这些批评对不对值得讨论。
杨天惠批评《本经》与《集注》附子记载有错的问题,归纳起来是三个:附子产地不实;春采为乌头冬采为附子不对;附子八角者良其角为侧子不妥。另外,杨天惠还修正了天雄的形态标准;计算一亩为1200垄有误;以及附子用种乌药产地问题;彰明种附子起自何时。这七个问题值得一并进行讨论,有助于加深对本文的认识。
4.1关于附子产地不实
杨天惠说:“按《本草经》及《注》载,附子出犍为山谷及江左、山南嵩高、齐鲁间。以今考之皆无,有误矣。”
笔者查近年出版的二书,《神农本草经》[6-7]附子、乌头、天雄分别立条,均仅记“生山谷”,即分布在全国很广的山区与谷地,并无杨天惠所讲江左、山南嵩高及齐鲁间的不实产地。这可能是杨天惠所见《本经》,为北宋或者北宋以前版本,与后传《本经》经过删订有很大不同的原因。
再查《本草经集注》[8],陶弘景立天雄、乌头、附子、侧子4条。《附子》条有“附子生犍为山谷及广汉,八月采为附子,春采为乌头”、“ 八角者良”的记载。犍为系郡名,辖今四川南部云贵北部;广汉亦郡名,辖今四川北部陕甘南部。《侧子》条为陶弘景新増,陶写有注文说:“此即附子边角之大者,脱(《本草纲目》作削)取之。……而《本经》分生三处,当各有所宜故也。方云:少室天雄,朗陵乌头,皆称本土,今则无别也(今仍无别的地方出产)。少室山连嵩高,朗陵县属豫州,……今在北国。”陶弘景是说:附子生犍为郡及广汉郡,乌头出朗陵县,天雄出少室山。朗陵县属豫州,少室山连嵩高,两地今俱在(属北朝的)北魏国(今河南境)。
笔者发现,唐代《新修本草》、北宋《本草图经》、明代《本草纲目》附子条中,也引有陶弘景这一注文。说明这些不同朝代的主流本草都同意陶的说法。
成书于西汉末的《范子计然》载:“附子出蜀(今四川)、武都(今甘肃南部)”;“乌头出三辅(今陕西中部)”。
以上说明,在彰明成为全国附子、乌头主产地之前,全国有其他产地——武都、三辅、犍为、少室、朗陵、江左、齐鲁等地出产这两种药材。即产在中国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广大地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新中国中药资源调查发现,附子主要分布于四川和陕西,河北、江苏、浙江、安徽、山东、河南、湖北、湖南、云南、甘肃等省亦有分布及种植[9],诸地也恰在今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印证了从汉至今,附子、乌头产地大体上是一致的,自然也包含宋时犍为、江左、山南嵩高、齐鲁间亦产。杨天惠说“今考之皆无”是说错了。这让笔者猜想,杨天惠并未进行实地和文献考查,只是一种推测之说而已。
4.2关于“春采为乌头冬采为附子”不对
杨天惠说“春采为乌头,冬采为附子大缪”。
《本草经集注》有“八月采为附子,春采为乌头”记载。以后,唐代苏敬《新修本草》[10]、孙思邈《千金翼方》[11]、宋代唐慎微《重修证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12]、明代刘文泰《本草品汇精要》[13]、李时珍《本草纲目》等,都在附子项下有“八月采为附子,春采为乌头”;或“春采为乌头,冬采为附子”的记载。很显然,诸说是针对野生的乌头、附子采集而言。
在附子类药材中乌头使用最早。春秋时乌头用做毒药杀人,《国语·晋语二》有此记载[14]。战国时乌头用做药物疗病,《五十二病方》中有多方用乌头入药[15]。西汉时天雄、附子先后供药用,汉景帝(前156~前141年在位)时书《淮南子·缪称训》记载:“天雄、乌喙(乌头),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16]。汉元帝永光四年(前40年)成书的史游《急救篇》,涉及38种药材名,其中有“牡蒙甘草菀藜芦,乌喙附子椒芫华”[17]。史游是汉元帝的黃门令,是管宦官的官。他还精字学、功书法,编写此书目的,是作宫廷儿童学习识字与知识的速成课本用,因而可靠性很强。说明西汉时乌头、附子是老幼皆知的常用药材。后来医家们发现,乌头、附子有功效差异因而被分别使用。例如,东汉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用乌头煎治寒疝腹痛;在《伤寒论》中用附子汤治阳虛外寒身体痛手足寒等。在附子类药材中,张仲景使用附子、乌头较多,尤以附子常用,而用天雄仅天雄散一方。
笔者也发现,西汉药材市场上早就有乌头、附子这两种商品,并知道它们的优质标准和产地。前述的《范子计然》实为西汉末的药材商品学手册,记载了89种药材商品的品名和产地,其中39种药材有优质标准。如记载“附子出蜀武都中白色者善”,“乌头出三辅中白者善”[18],二者各有不同产地。采药人当然知道它们的生长习性:春天,乌头未生出膨大子根(附子)而饱满;冬时,乌头生出的子根已膨大生长到最壮成为附子。故他们春天去采乌头,冬天去采附子,所以此说并不缪。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冬采附子”的概括是与“春采乌头”相对应,但是将陶弘景说的“八月采为附子”时间缩后了二三个月。如果真到冬天去采野生附子,那时消苗了、北方原野也冰雪覆盖,附子就不好采了。
杨天惠说“春采乌头冬采附子”不对,是因为他以所见的彰明附子栽培品为正确标准。彰明栽培品是附子、乌头、天雄、侧子四品同在9月采收,同时加工而成四种商品。之前的《本草图经》早有总結:乌头生朗陵山谷,天雄生少室山谷,附子、侧子生犍为山谷及广汉,今并出蜀土,四品都是一种所产;并说“元(原)种者,母为乌头”[19]。即到北宋,是用彰明栽培附子收获后所剩得的母根作乌头入药。彰明成为全国附子、乌头供应基地后,彰明乌头全国闻名被称为“川乌”,故宋代官药局成药配本《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有30种成药处方使用了“川乌”这一处方名。
所以,家种与野生情况各不相同,杨天惠用进步了的附子家种品采收季节,批评几百年前的野生品乌头、附子采集时间不对,也就自然不恰当了。
4.3关于“附子八角者良其角为侧子”不妥
杨天惠说“附子八角者良,其角为侧子愈大缪”。
附子八角者良,“八” 是多数之意,是说附子以有多个支根呈角状突起为优,这是附子原本就具有的生物学特性表现。看看《中国附子》所载泥附子、盐附子图[20]就会明白:附子未加工成附片时,真是呈不规则的八角者模样。但这与宋时附子商品外观以少支角者(加工时削去侧子之故)为良的标准相违背。
其角为侧子,《集注·侧子》条说:“此即附子边角之大者,脱(削)取之”。《本草图经·侧子》条则有所补充:“割削附子傍尖芽角为侧子,附子之絕小者亦为侧子”。是说附子边角上未长成形的小支根及极小的附子,切削下来称为侧子。而杨天惠说“附而上出者(附生在乌头上部的)为侧子”,反而不符合实际,是他未看清楚之故。
如此说来,杨天惠的三点批评都不准确。这的确是很遗憾的事。但是杨天惠也与时俱进,修正了天雄的形态标准,他却未予说出。
4.4杨天惠与时俱进修订天雄的形态标准
陶弘景在《集注·天雄》中说:“天雄似附子,细而长者便是,长者乃至三、四寸许”[21]。即天雄是附子之一,细而长者便是,最长的有三、四寸长。这是南朝的野生天雄,呈细长的短条形形态标准。唐朝附子还未人工种植,所以《千金翼方》仍尊陶弘景的天雄“细长”说:“长三寸以上为天雄”。
北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苏颂主编的《本草图经》记载绵州彰明已种附子,收得天雄、侧子、附子、乌头四种商品,并说“其长者三、二寸为天雄”,比《集注》记的野生天雄因増粗而缩短了一、二寸。
但是,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蜀籍名医陈承在《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并图经》中提出一种天雄新说:“天雄者,始种乌头而不生诸附子、侧子,经年独生长大者是也,蜀人种之甚忌,以为不利”[22]。即天雄系独根乌头,是一种人工种植附子的“不育症”,被种附子人视为大忌。为减少损失,种药人将这种独根乌头拿去充天雄卖,因而形成此说,也是很自然的事。
距陈承本草八年后的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杨天惠写《彰明附子记》时说:“附乌头而傍生者为附子,又附而长者为天雄”。说明彰明种附子所得天雄,已非昔日的独根乌头,而是附子之一的“长者”为天雄。但“长者”长多少寸未说。这不是杨天惠的疏忽大意。杨天惠因县令职务关系,必须和人口、户数、田亩、产量、税收、官禄、兵饷等大量数字打交道,《彰明附子记》1060字就用了县8、乡20、田520顷、4乡产附子16万斤以上等20多个数字,显露出他表达力求量化精确。而“长者为天雄”未说出长度数字,因为“长者”的含义已发生变化,是指体大而不是指体长。他在本记后面有进一步说明:“天雄、乌头、天锥,以丰实过握为胜”,将天雄体大之意说得很清楚明白的了。
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年),药学家寇宗奭在《本草衍义》卷十一中记载:“风家即多用天雄,亦取其大者”[23]。肯定了天雄仍指大附子之说。
笔者曾见中医处方中有“雄片”一味,问之答曰指大附子切的饮片。2013年出版的《中国附子》专著,彩图中有一幅“炮天雄”图,共6颗,全呈不规则球形[24],证实至今江油生产的天雄,仍是杨天惠所记的体大附子。但不排除其他非主流产地,仍有条状附子称天雄的可能性。
4.5附子栽培用种乌药产地问题
文中附子用种乌药有六个产地,原文用“种出龙安及龙州齐归、木门、青塠、小平者良”表述。龙安,今四川安县;龙州,辖今四川江油、青川、平武等县,治平武;齐归、木门、青塠、小平四地无查,系龙州属县以下地,故只译出龙州各县名。目前乌药产地,主要来自江油以西的北川县山区。
4.6附子亩产低与一亩1200垄错算的联想
精于数字的杨天惠,记载的彰明附子亩产量恐怕是太低了,或者是记错了。笔者虽然从田间管理技术出发,对低产量原因提出了五点分析,也是泛泛之说而已,拿不出如此低产的确切原因。但笔者从杨天惠计算1亩附子田的垄数有误,推断出他写的附子产量是记错了。
他说1亩附子田有20厢土、1200条垄,每厢则为60垄。宋时亩的进位标准与今相同,1亩合60平方丈、6000平方尺[25]。厢宽5尺,20厢宽10丈,厢长应为6丈,两数相乘,恰为1亩的60平方丈。厢长6丈合60尺、600寸,垄距7寸,1厢应为85垄。每厢少了25垄,20厢少算500垄,几乎少了1200垄的一半。药种垄上,由此笔者估计,彰明附子亩产少算了一半,应达到亩产30市斤或15公斤以上。但这还是不足今之亩产的1/10,还是太低了一点。需要查找宋代的《彰明县志》、《梓州志》、《绵州志》等古代文献的附子经济史料为佐证。望有志者、专门家对此进行深入研究,破解这个彰明附子低产之迷。
4.7彰明种附子起自何时
前述唐代未种附子。《中药大辞典·上册·附子》条《备考》项说,五代后蜀官修《蜀本草》记载:“附子、乌头、天雄、乌喙、侧子五物,同出而异名。作之法,以生熟汤浸半日,勿令气灭,出以白灰裹之,数易使干。又法以米粥及糟曲等淹之,并不及前法。”五物同出而异名,说明五代时后蜀国彰明已经种植附子,并在探索用何种采收加工方法好。看来是米粥、糟曲(发酵生酸)淹泡法,导致了后来采用的粗醋淹泡法。5总结语
虽然杨天惠此文有批评不准、产量遭疑等问题,但是,我们不要责备杨天惠,因为他不是本草学家,而是文学家兼县府首长,与他在《彰明附子记》中对附子主体记载是准确、珍贵的相比,出点小误可以谅解。
不难看出,《彰明附子记》是一篇深入实际的调查总结,比较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北宋时期彰明附子生产经营的全过程,具有深刻的中药历史文化价值和多方面的学术价值。杨天惠既是一位尽职的县令,又是一位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十分难能可贵。杨天惠和他的《彰明附子记》,已成为中国药学史、药业史、农学史上不可漏缺的重要人物和科学文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早有评价,他说:“宋人杨天惠著《附子记》甚悉,今撮其要,读之可不辨而明矣”[26]。肯定了它的权威性和实用价值。
致谢:我校资深教师张仕良、祝正银、刘晓春、黄清龙、郭俊儒、闵伯清、高平提供帮助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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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3313/j.issn.1673-4890.2016.7.025
201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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