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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体:《庄子》成篇结构和思辨模式的新视角

时间:2024-07-28

汪 春 泓

(香港岭南大学 中文系,香港)

《庄子》之产生,与楚文化流行两人一问一答、说大说小之大小言辩有关,此是考察《庄子》何以成为中国哲学和文学高峰的新切入点。

宋代王楙《野客丛书》卷第二十四第486则《大小言作》云:“晋梁间多戏为大小言诗赋,郭茂倩《杂体诗集》谓此体祖宋玉;而许彦周谓乐府记大小言作,不书始于宋玉。岂误也?仆谓此体其源流出于《庄》《列》鲲鹏、蟭螟之说,非始宋玉也。《礼记》曰:‘语小天下莫能破,语大天下莫能加。’屈原《远游》曰:‘其小无内,其大无限。’”(1)王楙撰,王文锦点校:《野客丛书》,中华书局,1987,第279页。王楙认为大小言之作,《庄子 》《列子》已经涉及,且早于宋玉,其说无误,但作为一问一答之文体却显然出现得更早。本文拟以此切入,来认识《庄子》各篇思辨深度和广度由低至高之拓展。

考索问答之体,须分学派而论,譬如汤问伊尹、周武王问王子旦、武王问太公、成王问尹逸、吴王问孙武,还有马王堆帛书《二三子问》《缪和》(2)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马王堆帛书专号)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424页;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六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367页。,以及楚国文士宋玉等人的作品等,皆属于问答体。无论属于九流十家之儒家或黄老道家,强势一方纯然以智者说教口吻来言说,而聆听言说一方则不持怀疑态度,也缺乏批判精神,甚至到被震慑的地步,如《庄子·庚桑楚》篇所云“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3)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第781页。以下文中所引此书,只注篇名。,远未形成对等、平等的讨论或论难;不过是一边倒的言论输出,无非借听者以达成宣说、传达某种观念和思想之目的。因此,听者不过是假借方便之道具设施耳。故此,上述“《庄》《列》鲲鹏、蟭螟之说”,则似应另当别论。

关于问答体,文字大致上与《论语》“孔门师弟子之言”相近似,故亦可谓之宣教体。“子曰”自然居于主导地位。作为老师,孔子道貌俨然,循循善诱,在其门人弟子那里,绝无相匹敌之论难对手;而亚圣孟子答梁惠王问等篇,气势如长江大河,其论说大多不容置疑,也与之大体类似。因此,在相互诘难之间,要充满挑战、怀疑之张力,真正形成“论”之场域,似有难以逾越之障碍,此庶几与民族性格相关联。问答之体充斥于《庄子》各篇,其中有些篇章代言作者之答词,则在知识、见解上绝对凌驾于询问者之上;而唯有庄周、惠施之交锋以及孟轲、告子之驳难(4)孟子著,焦循注:《孟子》,中华书局出版社,1987,第731页。,方呈现为论辩两方旗鼓相当之态势。所以庄周、惠施二人和而不同,乃作为惺惺相惜之畏友存在于《庄子》之中。《后汉书·儒林列传》云:“(尹敏)与班彪亲善,每相遇,辄日旰忘食,夜分不寝,自以为钟期、伯牙,庄周、惠施之相得也。”(5)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第2559页。所谓像钟期、伯牙一样相互理解,成为知音;也如庄周、惠施一般,二者互为激荡,也互为启沃思想之论敌。故而,在智慧和识见上,尹敏与班彪亦可分庭抗礼。

而论域之光谱,自有广狭之别。诸子百家大多专注于君臣政治之治乱兴衰,绝少关怀除此以外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庄子》却正于此处表现得矫矫不群,遂成为中国哲学和文学领域的瑰宝。

一、《庄子》问答体诸篇思想、学派之交锋及特征

上述庄周“善属书离辞”,结合《礼记·经解》“属辞比事,《春秋》教也”(10)陈澔注:《礼记集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273页。;《春秋》之“事”,指史事,乃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而庄周“指事类情”,是要表达其“目击而道存”的观点。他“得鱼而忘荃”,“得兔而忘蹄”及“得意而忘言”所凭借的“属书离辞”,与“属辞比事”存在着性质差异;其笔下之人物、故事“皆空语无事实”,属于杜撰和编排,或有其人却并无其事,属信手拈来或兴到之谈,无非为传递其思想观点起辅助作用。

按照子部书的编排体例,其书之末篇或有序之意味。读置于今本《庄子》末篇之《天下》篇,确实可以被视为《庄子》全书之序。在一定程度上,它与《史记·庄周列传》可相参看。《史记·庄周列传》所谓“《畏累虚》《亢桑子》之属”,见以一问一答为文章结构之《庚桑楚》篇,其云:“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11)《庄子集释》,第769页。张心澂编著《伪书通考》子部道家类之《亢仓子》所引各家评论及《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均无此书,它有无采《庄子·庚桑楚》篇,引起议论。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第734页。司马迁概括庄周所撰各篇“剽剥儒、墨”,《史记》所举各篇都在今本《庄子》之杂篇和外篇,其主旨乃在思想影响上驳斥孔子学说之普世性,并在知行合一观上否定墨翟式人生的意义。参照《胠篋》篇云:“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 ,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12)《庄子集释》,第353页。同属战国中期儒家人物,孟子描述当时的思想界云:“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13)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正义》卷十三,中华书局,1987,第456页。在当时,墨家无疑具有巨大影响力。观《庄子》中作者自己设问自己解答之《天下》篇云:“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14)同②书,第1066页。自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以至君子,这是一个思想境界及论域幅度逐渐递减的排序,人类日益“一察焉以自好”。世界本来是一个整体,而诸子各家则从各自所见的某个片段和局部来观看世界。此从根本而言,走向了一个与庄周逆向的路径,那就是“蔽于人而不知天”(15)《荀子·解蔽》篇批评庄子“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见王先谦注:《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第393页。。《让王》篇云:“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16)同②书,第971页。此节文字与《吕氏春秋·贵生》篇相同(17)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第75页。,估计同出于杨朱学说。按《吕氏春秋》之《重己》《贵生》《本生》《情欲》及《尽数》诸篇,学界认为从中亦可稍稍窥见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18)《孟子·尽心上》,载《孟子正义》卷二十七,第915页。之具体理念。值此非杨即墨之战国时代,庄周的倾向性大致可以判别。庄周认同 “完身养生”重于治国、平天下。故此,在相互颉颃的杨朱、墨翟之间,庄周无疑更左袒前者;而杨朱、墨翟固然就是相对的两极,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和激烈的竞争。庄周思想学说之缘起,首先是愤激于墨翟“摩顶放踵”之苦行、“泛爱兼利”和“非乐”“非攻”之观念。《天下》篇先指明“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及百家之学都不能超越“一曲之士”的局囿;随之火力大开,聚焦于墨子。此在整篇中显然占据较大篇幅,尤其发人深省。而在墨子影响下,南方之墨者以及宋钘、尹文,再继之而起者彭蒙、田骈、慎到,以至“古之博大真人哉”的关尹、老聃(19)这些人物多与齐稷下学派存在渊源关系,其学说按《汉书·艺文志》之载录,多可划归道家、法家及小说家,并不属于墨家之流裔。,虽然不无济世救民之心,可是“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墨家人物伟则伟矣,却奈何强人性之所难。人生在世,必须平衡公与私之关系,“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若为墨家违背人性观念所误导,且依此作为行为准则,则会抹煞人之生命意义。故而,在庄周看来,绝对壮夫不为也。所以庄周著书“剽剥儒、墨”,“庄周闻其风而悦之”,继承老子之学术,顺老子之势而为。如果说老子批判的重点在儒家,相形之下,《外物》篇即使也无情嘲讽“儒以诗礼发冢”(20)《庄子集释》,第927页。,可是庄周学派则把矛头所指更转向于墨家——当然儒家依然在其所集矢之靶心内。然而儒家尚讲有差等之爱。《论语·雍也》云:“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皇侃《论语义疏》解释颜渊“不违仁”岂止三月,乃终身符合仁的定义和规范,但是承认其余弟子则做不到。(21)皇侃撰,高尚榘校点:《论语义疏》,中华书局,2013,第131页。如果参照《论语·述而》:“若圣与仁,则吾岂敢”(22)同上书,第180页。,说明在孔子心目中,仁固然不易达到;然则,上述皇侃理解或许有过于抬高颜渊之处:若颜回能够“其心三月不违仁”,已属难能可贵矣,遑论其余弟子也。缘此,足见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还是比较符合普遍人性之实际情形。按《郭店楚简》之《父无恶》云:“君臣不相戴也,则可已。不悦,可去也;不义而加诸己,弗受也。”(23)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第192页。与孟子君臣互报原则相契合。总之,实质上孔孟并不“戕贼”人性;即使有,亦属儒家末流之所为。故此,庄周难免于此心有戚戚焉。乃至苏轼,更是提出“庄子盖助孔子者”以及所谓“阳挤而阴助之”的观点。(24)苏轼著,孔凡礼点校:《庄子祠堂记》,载《苏轼文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86,第347页。因此,庄周一派对孔子始终还是抱持起码的尊重;即使有所调侃,也拿捏分寸。相形之下,墨家救世,是要在此岸建立“人不为己”之美丽新世界,惜乎难过普遍人性这道坎。人间世本由一个个猜疑和纷争永无止歇、高尚和卑鄙并存共生的世俗社区组成,尤其周代以来,华夏民族缺乏宗教意识与信仰,欲令妍媸肥瘦尽舜尧,此不过是某些人臆想而已。《史记·礼书》有“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25)《史记》,第1163页。的分别。庄周一派深谙其中道理,故而,墨家无疑更受庄子强烈质疑。《天下》篇反映庄周一派左袒杨朱,于墨家之行事与人生观,则旗帜鲜明地展现其水火不容之立场,其间轻重缓急,后人不得不察。

然而,《天地》篇云:“……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26)同①书,第453页。于自然生命,杨朱、墨翟也并非无害。徐复观认为:“有人以庄子即杨朱,或以为两者纵非一人,而其思想则一致;此乃最大的误解。”(27)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第362页。他引用《庄子》批驳杨朱、墨翟之证据,以说明在庄周一派如椽巨笔横扫之下,其实杨朱也难辞其咎。《史记·荀卿列传》曰:“荀卿……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28)同⑥书,第2348页。老庄属于“道德”学派,显示在当时思想界,道德黄老之术是与儒、墨鼎足而三的岿然存在。然则庄周一派与杨朱同中有异。从人性论角度看,庄周一派与杨朱交光互影。祖述杨朱者,如《吕氏春秋·本生》篇云:“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29)《吕氏春秋校释》,第20页。《吕氏春秋·情欲》篇则讥讽其“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30)《吕氏春秋校释》,第85页。的舍本逐末。《吕氏春秋·尽数》篇主张:“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31)同上书,第136页。表达杨朱一派对自然生命的依恋和珍惜。《后汉书·马融列传》云:“融既饥困,乃悔而叹息,谓其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32)《后汉书》,第1953页。贵生,绝对是庄周与杨朱学派的共同观念。

因而,在以“勿撄”为关键词这一点上,《庄子》与杨朱学派恰可互为佐证。全篇贯穿对话的《在宥》篇云:“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于是乎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33)《庄子集释》,第371页。此基本上复述《天下》篇中庄周一派对墨家之诘问,直指黄帝、尧舜等不过激起人心之相疑、相欺、相非和相讥,导致天下人心淆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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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儒、墨与庄老分歧看,前者(尤其墨翟一派)把活泼泼的人心仅局限于献身社会公共事务之使命,故《田子方》篇温伯雪子嘲讽曰:“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34)同④书,第704页。无论以何种手段来修身,都指向“治国、平天下”之目标,即无非在君臣风云际会之时绽放生命价值。而老庄,尤其庄周一派则不然。他们是人性自然、恬适之捍卫者,认为最不堪忍受者,就是人性遭遇外界因素之干扰和压迫。庄周宁做一只游戏污渎的“孤豚”,也不愿出任楚威王之相,就决绝地表明此种态度。(35)《史记》,第2145页。李学勤撰《楚帛书和道家思想》一文,研究保存在美国的较为完整的楚帛书。根据出土该帛书的墓中器物判断,墓主下葬年代是战国中晚期,大约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帛书年代也可由此上推。李学勤把此件帛书划分为《四时》《天象》《月忌》三篇,并对其中《四时》篇释文曰:“曰古□熊包牺……梦梦墨墨,亡章弼弼。”他进而对《老子》《淮南子·精神训》《黄帝四经·道原》等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进行文字比照,得出包牺氏标志着从“梦梦墨墨”到四时分立之转折的结论。(36)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第76页。然则此乃“道术将为天下裂”之肇端。值此一转之际,愈演愈烈的人心骚动,令此在世界逐渐沦为精神折磨之炼狱。《马蹄》篇云:“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37)同④书,第334页。此中描述景象,所谓“填填”“颠颠”,维系“梦梦墨墨”,人民“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草木遂长”比喻自然万物生机勃勃,得以充分滋长,这才是人类理想家园。按《史记·太史公自序》也向往与上述“梦梦墨墨”相似的“混混冥冥”(38)同⑥书,第3292页。状态,指出:“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39)《史记》,第3289页。司马氏父子关于“形神骚动”的观点,渊源于其“习道论于黄子”(40)同上书,第3288页。。《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41)林希逸撰,黄曙辉点校:《老子鬳斋口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1页。此乃《老子》通国身之旨。《刻意》篇也谈及:“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42)《庄子集释》,第542页。《庚桑楚》篇指:“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43)同上书,第777页。此也是理解《庄子》之关键。《大宗师》篇推崇“撄宁”(44)同④书,第253页。,道家认为精气完足的生命状态以形神和合为前提条件,而形神骚动则不足以“养生主”,难以“保身”“全生”“养亲”和“尽年”(45)同④书,第115页。(《养生主》)。由此,庄周学派主张政治之清静无为,于是也萌生出个体独立和人性自由的基本观念。

黄震《黄氏日抄》评《列子》曰:“列子才颖逸而性冲淡,生乱离而思寂寞,默察造化消息之运,于是乎轻死生;轻视人间死生之常,于是乎遗世事。其静退似老聃,而实不为老聃;老聃用阴术,而列子无之。其诞谩似庄周,而亦不为庄周;庄周侮前圣,而列子无之。不过爱身自利,其学全类杨朱,故其书有《杨朱》篇,凡杨朱之言论备焉。”(46)《伪书通考》子部道家类之《列子》,第701页。张心澂标举此书属伪书,然而也承认其书伪中亦有不伪者存焉。从杨朱到列御寇,黄氏所理解的列子大致上近乎锋芒内敛之庄周。总结列子、杨朱之为学,不过“爱身自利”耳。在此点上,黄氏所言甚确。

庄周和杨朱、列子可以结成“剽剥儒、墨”之同盟。按《列御寇》篇云:“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47)同④书,第1050页。仲尼辈“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犹如《老子》所指“大道废,有仁义”,揭示出儒家语词概念、学说观念越来越与现实人生相脱节,堪称徒乱人心而已;其所谓“离实学伪”,乃非植根于人性之自然节律,反令人民疲于应对、形神不能相守,则戕害人性, 莫此为甚也。故《庄子》要借列御寇间接地发挥杨朱观点,表达对儒、墨的极度厌恶。

以上述王楙所谓“大小言之作”视角来观杨朱、墨翟之对峙,《逍遥游》篇涉及“御风而行”之列子,可是其人依然“犹有所待者也”(48)同④书,第17页。;至东汉佛教进入中国,然后可借之以解释《庄子》于杨朱、列子学派之同中存异。此一则说明作为与墨家对立的一极,列子或杨朱终有所执着,便难免落于第二义。另则《庄子》令“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各篇洋溢着战斗精神,而杨朱、列子却显示“自了汉”意味,所以他们尚不能上跻《庄子》内篇之境地。

观《汉书·艺文志》叙述“道家者流”谈到:“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49)班固编撰,顾实讲疏:《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28页。这个叙述看到了庄老一支作为儒家劲敌存在之特点。回顾《庄子》内、杂篇之问答体篇文字,似与之十分吻合。然则《天下》篇接上文,述及庄周学派学术锐思之提升,盖《庄子》之精髓在于既“剽剥儒、墨”,然而又不止步于“剽剥儒、墨”,此乃拜庄周有缘与惠施展开论辩之所赐。《天下》篇层层推进,庄周思维应运而生。其第一层面是“庄周闻其风而悦之”,关尹、老聃能够远绍“古之道术”,故而庄周拳拳服膺;由此腾挪跳跃,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以及卮言、重言、寓言,可谓随机说法,庄谐并重,恢诡憰怪,目不暇接,草蛇灰线,一击中的。第二层面则指惠施作为论辩对手出现,给庄周带来思辨之冲击和刺激,这正是庄周思维能够在《庄子》内篇中大有飞跃的原动力。

二、《庄子》内篇思辨模式、内在理路之确立

关于《庄子》内、外篇之辨析,王夫之《庄子解》卷八为之比较云:“内篇虽参差旁引,而意皆连属;外篇则踳驳而不续。内篇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外篇则言穷意尽,徒为繁说而神理不挚。内篇虽极意形容,而自说自扫,无所粘滞;外篇则固执粗说,能死而不能活。内篇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外篇则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矫激权诈之失;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50)王夫之:《老子衍 庄子通 庄子解》,中华书局,2009,第150页。《盗跖》《胠箧》及《外物》诸篇实为“党邪以丑正”之尤。譬如《史记·老子列传》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51)《史记》,第2140页。,说明此后老子和儒学之间互绌,应是其后学互相攻讦,属末流殃及源头。故而,郭店楚简本《老子》有“绝智弃辩,民利百倍”之文,所对应的是马王堆帛书甲、乙本《老子》之“绝圣弃知,(而)民利百倍”及王弼本《老子》之“绝圣弃智,民利百倍”(52)见《简本〈老子〉与主要传本对照》,载彭浩校编《郭店楚简〈老子〉校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第131页。。出土于战国中期(偏晚)墓葬的郭店简《老子》,尚主张弃绝智辩,深感小智巧辩纷扰人心;而至汉初马王堆帛书本《老子》,则指名道姓地与孔子彻底决裂。导致其间文字窜改之原因,可追溯《胠箧》篇,其中就出现“绝圣弃知”(53)《庄子集释》,第353页。的说法;《在宥》篇云:“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54)同④书,第377页。证之以《山木》篇所谓:“绝学捐书。”(55)同④书,第686页。此也是针对儒家的有的放矢。况且,《胠箧》通篇意在为之作诠释,因此可以说,源于《庄子》“剽剥儒、墨”的激进意识,经传导入后世的《老子》版本,以致《老子》也闪现刻意“丑正”的语词。然则《庄子》内篇却“格外相求”,意指其说超越外、杂篇丑化谩骂之层次。

而自《庄子》外、杂篇到内篇之转折,今人依然有迹可循。按《论语·子路》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56)《论语义疏》,第315页。语言、观念一旦与政治相结合,尤其俟之跃升为主流或官方学术、思想之后,即可能“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57)同④书,第63页。(《齐物论》),变得“巧言令色,鲜矣仁”(58)同⑦书,第6页。。此尚属浅层次弊端。最恶劣的则是故意歪曲和利用,导致蕴含善意的儒墨语汇、教义等与社会事物本真之间产生裂隙;而此缝隙逐渐扩大,乃至酿成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等隐患。此由《老子》发轫在前,尖锐地痛斥“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59)《老子》三十八章,载王弼著,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第93页。等名实相悖之弊端;孔子也意识到此种人类语言和理论腐败之危害,所以“必也正名乎”,指出在尊重儒家仁义等主旨之外,首先要回到格物致知,以避免“觚不觚”(60)《论语·雍也》,载《论语义疏》,第145页。之现实窘境;而先秦诸子间,《庄子》内篇对此问题之思考显然最为深刻。

承《天下》篇之上文,于是惠施登场,叙述“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云云,然后涉及当时名家所讨论的一系列命题,其中包括“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等论说。可见庄周回应惠施,也在“大小言”语境下展开,诚如《齐物论》篇所谈及“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61)《庄子集释》,第51页。。在楚国后期,宋玉也撰有《大言赋》和《小言赋》。(62)《全上古三代文》卷十,载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第72页。据此可知,谈大说小乃尤为楚地所流行的一种智力游戏。此种言说方式贯穿《庄子》各篇,实为《庄子》诸篇结构之隐形框架。《逍遥游》篇指楚之贤人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就是顺势推导至极处的能力。譬如《天下》篇惠施天才地立论:“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63)同③书,第1106页。,从而推出“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64)同③书,第79页。或以为“大山”当做“太山”,按诸大小言之作,此处一定是大山,而非太山。(《齐物论》)。可见,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人类智慧可以借助语言进行无尽探索,并从中体会志趣和快乐。在一定程度上,这也突破了史官文化、农耕文明现实功利主义积习之局限。

按《汉书·艺文志》“名家者流”载录:“《惠子》一篇”。注曰:“名施,与庄子并时。”(65)《汉书艺文志讲疏》,第141页。这说明在战国中期,惠施属于名家代表人物。此派所关注者,涉及语言之实在性和逻辑性诸问题,此与当时稷下学士围绕君臣架构讨论“君道”“臣道”及富国强兵诸端议题,其思索层次和范畴自不可同日而语。按《史记·李斯列传》云:“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66)《史记》,第2539页。荀卿虽然属于战国晚期人物,然而“帝王术”却是利禄之士无不工于心计之课题。故一言以蔽之,作为各自学派代表,庄周和惠施乃以边缘挑战主流(譬如稷下学术)的身份傲立于学界。

按《说文解字》云:“论,议也。”段玉裁注:“论以龠会意。亼部曰:侖,思也。龠部曰:侖,理也。此非两义……凡言语循其理,得其宜,谓之论。故孔门师弟子之言谓之《论语》。皇侃依俗分去声、平声异其解,不知古无异义,亦无平、去之别也。《王制》:‘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周易》:‘君子以经论。’《中庸》:‘经论天下之大经。’皆谓言之有伦有脊者。许云‘论者,议也’‘议者,语也’,似未尽。”(67)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藉出版社,1981,第91页。战国问答体文章之设置,如前所述,问答双方罕见高手过招景象。因此,“凡言语循其理,得其宜,谓之论”,乃指进入真正的思辨过程,已非儒墨各家问答体可望其项背矣。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云:“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68)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12,第244页。关于论之为体,刘勰如是“释名以章义”,其思维无远弗届,不免融入佛教经律论之“论”的元素;覆按中土,亦唯有庄周、惠施之相互往还论难,差堪与之近似。

《吕氏春秋·爱类》云:“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陈奇猷的注释赞成徐时栋改“尊”为“争”的意见,并进一步佐证其说曰:“博爱万物是去争,非去尊。”(69)《吕氏春秋校释》,第1463页。世人为何要汲汲而争?惠施“去争”立论之依据在于辨析人之主体性实在与否。庄子和惠施最著名的诘难,真实发生或假托于濠梁之上。《秋水》篇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展开“汝安知鱼乐”(70)《庄子集释》,第606页。的辩论。此篇纯然出自大小言之辩主题的衍生物。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曰:“静谈《秋水篇》。”(71)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集》卷之十二,中华书局,1977,第610页。从《庄子》外、杂篇至内篇的发展进程中(此并非指写作之先后),《秋水》篇实具津梁作用,有特殊意义。庄子、惠施二者所激辩者,乃“乐”所发生之主体究竟是鱼或庄子的问题,而此问题引导争论进入哲学范畴,涉猎“是”或“存在”(being)之本质的拷问。在此篇内,从辩难结果来看,似乎庄子占据上风,其实不然。缘于惠施自称闻知庄子知鱼之乐,因此,惠施指庄子非鱼,则不知鱼之乐,其间就存在着自相矛盾之处。但是,辩论并非就此终结,虽然庄子暗讽惠子认识、理解尚未达到其所达到的层次,而惠施的意义主要在《庄子》内篇里触发许多带有彻悟性的思考,从而玉成《庄子》思辨达到其余诸子所不能企及之高度。

《荀子·解蔽》篇评惠施曰:“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72)《荀子集解》,第392页。上述两句将惠子和庄子并列,也是由于作者窥见二者之间属论敌关系。或许正因为惠子的“蔽于辞而不知实”,其名家路数,好在语辞组合中探究逻辑,从而激发庄周之灵感,导致庄子思想拥有“蔽于天而不知人”的特征。古来思想家之相得益彰,惠施、庄周堪称典范。

《庄子》如何从外、杂篇突进到内篇的高度?考察作为杂篇问答体之《徐无鬼》篇,今人略可寻绎其间之发展脉络。《徐无鬼》篇列举知士、辩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礼教之士及仁义之士,他们各有诉求、各不相下,犹如庙堂上、市井中之众声喧哗。此不正是《齐物论》“人籁”之谓乎?从互文性角度来看,他们犹如《齐物论》所描述的“万窍怒呺”,世人百舸争流,此乃自然和社会之常态。《徐无鬼》篇进而分析令农夫、商贾、庶人及百工尽力扮演各自社会角色之原动力,仿佛我们今日各种场合所见各色人等,洵为穷形尽相,并总结道:“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73)同③书,第835页。必须与惠施主张“去争”的语境联系起来看庄子和惠施此场辩论。惠施仅仅看到世人相争之无谓,而庄子则有更高远的认识。他既明了社会中上至王侯将相、下及引车卖浆者流均为“看不见的手”所驱使,而且《人间世》讲“知也者,争之器也”(74)同③书,第135页。,看透人间争拗缘起乎人心理念之南辕北辙、莫衷一是,所以《齐物论》借子綦代言,以解释天籁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75)《庄子集释》,第50页。若欲究天人之际,人实质上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如果以悲悯情怀俯瞰众生,众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76)同上书,第51页。(《齐物论》),其不由自主地忧虑、劳作和挣扎,亦犹“年年岁岁花相似”(77)刘肃撰,许德楠等点校:《大唐新语》卷之八,中华书局,1984,第128页。关于刘希夷此句写作之本事,可参看。。因此在得道者眼里,地籁也是天籁耳。“怒者其谁邪?”这是极其深刻的普世性诘问,正击中在道本体映照下人之主体性是否存在之哲思要害。按《郭店楚简》有“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之断言(78)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第136页。,此几乎为人类一切行为背后之缘起的精辟阐释。《天运》篇以老子口吻谓:“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其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79)同①书,第532页。《徐无鬼》篇指芸芸众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80)同①书,第835页。清人胡文英《庄子独见》评曰:“既为物所易,则内外皆汩于物而已。诸家病痛,惟冷眼旁观者知之。即偶知其病,而一入局中,便如蝇蚋蚊虻,死不放手,直至毙而后已,宁不悲哉!”(81)胡文英撰,李花蕾点校:《庄子独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187页。此“驰”字极为生动形象。人是有定数的“永动机”,由于人之躯体永远跟不上人心念之奔驰,所以《人间世》篇拈出“坐驰”(82)同①书,第150页。一词,真是人生在世一切焦虑之所在。人困守于欲望之愁城,在有限和无限之间,用一生来重蹈并验证希腊西西弗斯神话之宿命。

而《齐物论》就是要破除人之执念,遂于篇首标举南伯子綦“今者吾丧我”(83)同①书,第45页。这个重大命题。与之相同,《徐无鬼》篇“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84)同①书,第848页。也有相同叙述。南伯子綦答颜成子问,首用“吾”字,后则连续使用六个“我”字,说明“吾”和“我”并非同义词:“吾”表示第一人称代词,而“我”则是我执之真空假有的种种妄念谬识。《徐无鬼》篇云:“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85)同①书,第838页。庄子指惠子立异于郑缓、墨翟、杨朱和公孙龙之流,在此四家之后,不过再添一家耳。多彼一家或少此一家均无足轻重,孰是孰非则依然无解,因为此辈均未能以天道来看问题。《人间世》篇云:“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86)同①书,第147页。人越“师其成心”来指导人生,越会招致外在世界更多滞碍。所以人之所谓知,实无助于脱俗谛之桎梏。

生命是偶然因素之凑泊。《大宗师》篇子来曰:“……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鋣’,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然后“成然寐,蘧然觉”。(87)同①书,第262页。此引导人须持因循自然心态,以“纵浪大化中”(88)借用陶渊明《形影神》之《神释》一首,载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第67页。。人生本是一个偶然而来、倏忽而往之过程,“莫若以明”方为处世之不二法门。

明陈继儒《南华发覆叙》评《逍遥》《齐物》之说云:“盖破我然后破执,破执然而能破生死,破寿夭,破祸福,破誉诽,破理事,破灵凡。”(89)清乾隆十四年刊本手迹。勘破生死,此为《庄子》对中国哲学一大贡献。林希逸《老子鬳斋口义发题》谈及:“《庄子》,宗老子者也,其言实异于老子。故其自序以生与死与为主,具见《天下》篇,所以多合于佛书。”(90)《老子鬳斋口义》,第2页。此言甚确。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最着力于探究人之本质和意义,特创“真宰”一词指代人之主体性:“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91)《庄子集释》,第55页。此节文字深入解析同时也断然否定人存在之实在性。参照《徐无鬼》篇之感叹“悲夫”,此篇亦怜悯人“一受其成形”,便陷于尘网,“与物相刃相靡”,空耗生命,却“莫之能止”,可知二者存在对应关系。然则《齐物论》从对人之主体性的解构入手,则更具破执之雄辩力。此处议论蕴含一石二鸟意味:一则遍搜人身,寻觅不到“真宰”存身之眹迹,而人身体内各系统、器官之间是否有君臣关系呢?然则何者为君?何者为臣?此中岂有厚薄亲疏?盖属无稽之谈耳。因此“吾丧我”结论得以成立。二则因为人身百骸、九窍、六藏,俨然小世界,其间并无君臣之名分,故而以此类推,至于人间世之大世界,人与人之间,也岂有君君臣臣之尊卑?此真是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92)《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载朱熹注:《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第199页。之惊世骇俗的反诘。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为《齐物论》作提要曰:“物论者,人物之论也,犹言众论也。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世,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93)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中华书局,1997,第13页。为士人从君臣牢笼中解放出来提供理论依据。

儒、墨、名、法等各家为当时显学,然而其学术实无异于“鷇音”。对小鸟破壳之鸣,人视之毫无意义;反过来,鸟闻之人声鼎沸也同属无谓。当时空、物类迁移,被视作真理的人类观念皆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譬如儒家讲“正”,显然仅属人主观成心,若把论域拓展至整个自然界,人与鱼类、猨猴之“正处”就各各不同,人岂能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鱼类和猨猴?于是《齐物论》深刻地颠覆人类语言之功能与意义,甚至认识到人类语言、修辞阻隔人与物自体之间的契合,此说对儒、墨公信力产生了釜底抽薪的冲击。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诠释《齐物论》所谓“道通为一……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云:“惟至于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则谓之道也”(94)同上书,第26页。。

必须看到,《庄子》问答体各篇之庄子、惠施辩论,正是促成庄子思辨的最后推手。《徐无鬼》篇记述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感喟:“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95)《庄子集释》,第843页。庄子不仅视惠施为竞智的对手,更视之为精神挚友。惠施于庄子之重要性,堪为其生命中之所仅见者也。即使“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96)李商隐《安定城楼》句,载李商隐著,冯浩笺注:《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15页。此诗用《庄子·秋水》篇典故。,庄子对惠施似也有嘲讽;可是惠施过世,还是令庄子满怀寂寞之感。代表《庄子》思辨最高水准的《齐物论》篇在论辩之余感叹道:“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者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关于“惠子之据梧也”,成玄英疏曰:“况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而言据梧者,只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犹隐几者也……惠施好谈名理。”(97)同①书,第76页。对照上述《齐物论》《徐无鬼》之“隐几”,则“隐几”“心斋”“坐忘”等作为文化符号,均象征高士有重大之精进与悟入,以此表示在三子间,惠子据梧要高于昭文鼓琴、师旷枝策也。道家固然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98)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载《史记》,第3289页。,作为道家分支,《庄子》所汲取名家惠施之启迪尤需引起关注。此昭示《齐物论》寻微之辩层层递进,其幕后就潜藏着惠施之激发。对此,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理解为:“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辩为结,亦是文法也。”(99)《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第30页。此说则属皮相之见。惠施才是庄子势均力敌之对手。惠施言论引人入胜,直抵“道心惟微”之入口,点燃庄子之灵感,遂令《庄子》站到中国哲学之巅峰。

三、从楚人游戏之言到伤时忧身之转变

《庄子》在后世的理解和接受过程里,存在超现实和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语言狂欢可以给人片刻之慰藉,然而,在月夜泛舟遗世独立之余,一旦“东方既白”,人的现实困厄依然不可躲闪。大小之辩虽含有游戏性质,可是人类游戏又何尝不捎带排遣烦恼之元素?二者本身就难分渑淄。因此,从《逍遥游》庄子、惠施之问答,可以窥见如何从大小言戏谑转入立身处世之忧患意识,此对于《庄子》一书根本性质之理解,也大有裨益。按《逍遥游》篇有庄子、惠施对谈,其中“惠子谓庄子曰”(100)同①书,第36页。云云,引起两个话题,而且无不关乎士人现实处境,乃此篇题眼之所在;也说明庄子、惠施两人大小之辩,实质上隐性地驾驭全篇文脉之走势,构成此篇内在之主干。

《逍遥游》开篇叙述鲲属鱼类,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而同属鸟类,大鹏相对于同类之蜩、学鸠、斥安鸟、鹪鹩,及非同类偃鼠,则大小迥别,此篇究竟要表达何意?对此,注家见解存在分歧。而上述王楙的议论,启发今人可以从楚人之大小言来理解,这是一个思考和观照的新视角。

《逍遥游》篇内散落着许多大、小相对的物类意象及概念,譬如水与浮体,大舟和芥,中间体为杯;小知、大知;小年、大年;朝菌、蟪蛄、冥灵、大椿;众人、彭祖;蓬蒿、榆枋;数仞、九万里、青天;晦朔、春秋;日月、爝火;时雨、大泽;关于用,则分无用、有用,小用、大用;至于兽类之小大之辩,则有狸狌、斄牛之对照。《逍遥游》明言:“此小大之辩也。”接着现实中的人物宋荣子、列子进入视野,此辈尚“犹有所待者也”(101)《庄子集释》,第17页。。然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清林云铭撰《庄子因》评述曰:“于何徵之?如许由之不为名也,此无名之一证也;藐姑射之不为事也,此无功之一证也;尧之窅然丧天下也,此无己之一证也。皆能用之以成其大也。”(102)林云铭撰,张京华点校:《庄子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10页。简而言之,以道观之,一切事功、声名都背道而驰。《逍遥游》以鲲鹏展翅九万里营造壮阔意象,非如是,人之精神则不能挣脱尘网束缚;尤其藐姑射山神人居焉,此神人超越大小言之辩,显然已臻无待、自足之境界。与之相类,《达生》篇:“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103)同①书,第633页。人渴望翱翔,要冲破种种限制便只能通过幻想。此类充满浪漫主义激情之书写,显示宇宙之大、品类之盛,其丰饶的地理博物知识与昂扬的叙事豪情交相辉映,此中隐含纵横家、大赋家之原创精神。

按《达生》篇谓“逍遥乎无事之业”(104)同①书,第663页。,又云:“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105)同①书,第632页。然而,现实中人不能无事、弃事,逍遥不过是虚拟之臆想耳。在《人间世》篇,借仲尼之口述及作为人子、人臣有“子之爱亲”和“臣之事君”两大责任(106)同①书,第155页。,此乃关乎孔子孝亲、忠君之说以及稷下君臣之道。庄子的回应表明,他意识到若与君权无一丝交集,实际上也做不到。不过关于忠君与孝亲性质之不同,《徐无鬼》篇云:“勾践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107)同①书,第868页。所以在王权政治中,奋不顾身并非智者之选。庄子把臣下的生命意义与人身安危看得比君王和社稷更重要,因为“民为贵”(108)《孟子·尽心下》,载《孟子正义》卷二十八,第973页。。“民”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理应落实到每一条鲜活的生命上。这正是老庄之学的特征。即使勘破生死忧虑,然而“死生亦大矣”(109)同①书,第189,727页。(《德充符》《田子方》)。人虽然随遇而安,个人确乎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110)同①书,第563页。(《秋水》),似微不足道,诸如“弱丧”“庄生梦蝶”等概念令人之主体性也处于如梦如幻之间(111)同①书,第103页。(《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12)同①书,第79页。(《齐物论》),由此令人联想到法国思想家帕斯卡的名言:“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由于空间,宇宙吞没了我;由于思想,我囊括了整个宇宙。”(113)帕斯卡著,李东旭编译:《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古吴轩出版社,2018,第1页。个体脆弱、渺小,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114)同①书,第1098页。(《天下》)。

上述《逍遥游》记述庄子和惠施的两段对话,第一则讲无用之为用,惠子“拙于用大矣”,逗引出以大瓠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之遐想,亦犹孔子之“乘桴浮于海”(115)《论语·公冶长》,载《论语义疏》,第102页。,此处文字落文章核心,就是在王权君臣中,若邦无道,士人该如何安顿身心?而第二则正是顺着前者文思,就惠施所言大树(即“樗”)来议论。虽然“樗”之材质不入匠者之眼,但是此树作为自有生命主体者而论,实与人无殊,却正因其不材而逃脱斤斧之砍伐,保全一己之寿命。(116)《庄子集释》,第36-40页。故此,任何生命主体思考的重心都应在一己之安危,杜绝发什么“大材小用”“怀才不遇”之类的愚蠢哀怨。

楚地多嘉木。透过观察树木联想人的命运,《人间世》篇感慨:“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117)同①书,第186页。《山木》篇总结为:“直木先伐,甘井先竭。”(118)同①书,第680页。所以士人在“人间世”,如何“应帝王”?《逍遥游》给出之良策为:“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119)同①书,第40页。按今本《庄子》,此由《逍遥游》“樗”散意象发端,以免生命之早夭,遂成为各篇出现频度颇高的话题,譬如《人间世》《山木》诸篇皆有所论及。前者依此类推出牛之白颡者、豚之亢鼻者及人有痔病者,尤其所描绘支离疏者,极尽漫画之能事;而如此一无所用之人却是避患之高士(120)同①书,第180页。,真可谓“畸于人而侔于天”(121)同①书,第273页。者。至于后者,由见大木而领悟“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再叙述故人家里的两只雁有鸣与不鸣者,导致其生死异途;再延伸到东海名曰意怠之鸟,何以“不得害”“免于患”,庄子因此选择“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122)同①书,第667-680页。,然而依然难以获得踏实的安全感。此证明在出处行藏之间,庄子珍惜一己之生命,绝不认同奉献生命作无谓牺牲。《缮性》篇揭示为:“此存身之道也。”(123)同①书,第555页。此于认识《庄子》之成书或有所感悟。

《德充符》篇:“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124)同①书,第222页。回溯前已述及《齐物论》篇所言:“惠子之据梧也。”惠施高既高矣,可是尚不能遣荡成心与执念,而庄子治学所开拓之路径则陵躐惠子,竭力回复“道术将为天下裂”之先,因此劝诫惠子不必劳精伤神,强分畛域,陷于“坚白”之辩。在庄子的辉光映照下,百家争鸣则无不沦为其大鹏爪下之尘埃翻腾耳!

《则阳》篇介绍惠施去争之说,借惠施荐之于魏王的戴晋人之口说:有国于蜗之左、右角者分别为触氏和蛮氏,二氏为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其间也隐含多层次的大小言之辩,无非要证明人类一切争斗都属无谓。(125)同①书,第891页。《齐物论》篇则提升为“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126)《庄子集释》,第107页。因此,人与他者所发生交集,一切道德、伦理、价值、审美等判断,均可置之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也!

而人之精神和肉身最大的苦痛在于人性不得自由舒展,即《骈拇》篇所指:“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如果能突破主流意识形态的羁绊,则“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127)同①书,第327页。,所追求的是绝对的自由。《达生》篇云:“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128)同①书,第662页。此几乎上臻佛教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境地。郭象注《庄子》,凸显“自适”以保障人性之自主权利,然其可以然之域又局限于“苟当其分”(129)《庄子·逍遥游》之郭象注,载《庄子集释》,第1页。,若非“以意逆志”,此肇始后世聚讼纷纭。《晋书·嵇康列传》云:“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以此观之,故知尧、舜之居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130)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第1371页。嵇康以《庄子》适性之说为自己拒绝出仕司马氏朝廷作辩解。《世说新语·文学》第5条刘孝标注引《魏志》云:“(傅)嘏尝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131)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199页。钟会承袭傅嘏之说。《世说新语·文学》第5条云:“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刘孝标注引《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132)同上书,第195页。“才性四本”是从曹魏到司马氏篡权之际讨论的热点话题。按《晋书·郭璞列传》:“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著作郎干宝常诫之曰:‘此非适性之道也。’璞曰:‘吾所受有本限,用之恒恐不得尽,卿乃忧酒色之为患乎!’……郭生粲然而笑曰:‘鹪鹩不可与论云翼,井蛙难与量海鳌。虽然,将祛子之惑,讯以未悟,其可乎?’”(133)同⑤书,第1904页。郭璞显然把“适性”理解为尽酒色之欢,任诞或亦与《庄子》之学存有不解之缘?因而,方以智《性故》第四节云:“袁石公曰:‘孟子说性善,亦说情一边耳。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见姝而荡,见金而动,岂矫强耶?’”(134)方以智撰,张昭炜注释:《性故注释》,中华书局,2018,第4页。的确,如何适性,也是见仁见智的看法。

而政治上爱憎分明的阮修,内心具有明确的善恶是非标准。如果一切世事全被“齐物”观所笼罩,亦非知之难,实行之难也。《晋书·阮修列传》云:“修所著述甚寡,尝作《大鹏赞》曰:‘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晏鸟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135)同⑤书,第1366页。显然,对于郭象以“齐物论”来解“逍遥”,他是断乎以为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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