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8
徐 子 方
(东南大学 戏曲小说研究所,南京 211189)
戏曲文献收藏,乃中国古代文献收藏之重要组成部分。对戏曲文献的收藏从宋代南戏诞生后即已开始,元代形成规模,明代则为中国藏书业的兴盛发达时期,非但规模超越此前任何一代,且藏书自成体系,分别为宫廷收藏、戏曲家收藏、藏书家收藏和刻书家收藏四大块,展现出明代戏曲藏书独有的特色。
宫廷藏书为文献之渊薮,历代经久不衰。戏曲剧本自不例外。
中国戏曲公认形成于南北宋之交。此前历代戏剧性演出,无论优孟衣冠、汉百戏还是参军戏、宋金杂剧院本,宫廷皆其主要场所,大部分演出可能皆为即兴表演,如前辈学者任二北先生《唐戏弄》《优语集》等书所展示的那样,并无剧本留存。宋末元初人周密《武林旧事》卷十《官本杂剧段数》著录宋杂剧名目280个,同时稍后的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著录金院本名目690种,数量应是可观。然而,除了类似现代综艺活动主持词的“致语(乐语)”外,剧本皆未有留存,充其量只是目录。目录和收藏固然有联系,但二者毕竟有类的区别。虽然其中诸如《女状元春桃记》《王子端卷帘记》等名目应非即兴表演,但毕竟不见剧本,很难判断是否可进入私人藏书层面加以讨论。
戏曲诞生之初,情况开始有了改变。早期南戏在民间形成,诸如“永嘉杂剧”“温州杂剧”之类,剧本今知有《赵贞女》《王魁》《王焕》《蕴玉传奇》《张协状元》等多种,虽演出与宫廷相对隔绝,且大部分佚失,但《永乐大典》既有《张协状元》保存,可知南戏剧本后来部分进入宫廷庋藏,戏曲藏书正式形成。
元代漠北草原民族统治中原,传统雅文化大受冲击,市俗享乐上下同好,一时蔚为风尚。杂剧戏文不再是民间专利,宫廷贵族也同样欣赏,而且出于教化之目的直接干预演出,如人们熟知的两首诗:
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篇。
(元·杨维祯《宫辞十二首》之二)
《尸谏灵公》演传奇,一朝传到九重知。奉宣赍与中书省,各路都教唱此词。
(明·兰雪主人《元宫词》)
尽管途径不同,“进剧篇”和“传入禁垣”系共同特征,说的都是包括剧本在内的戏剧活动进入朝廷,受到了皇帝的鼓励。以此推想,元代宫廷收藏戏曲应非子虚乌有。非独此也,文人士大夫阶层亦开始喜好收藏戏曲剧本并整理编目。周德清《中原音韵》本为音韵学著述,其书卷下“正语作词起例”“作词十法”例证分析中明确涉及《剐王莽》传奇、戏文《乐昌分镜》《周公摄政》传奇、《西厢记》《岳阳楼》《王粲登楼》6种杂剧和南戏剧本(实际数量应比这更多),可知其亦有可观的戏曲作品收藏。钟嗣成《录鬼簿》为现存唯一元人所编杂剧作家生平及杂剧书目,著录剧作家152人,作品名目400多种,然并不能简单断定就是他的个人藏书。有观点认为元杂剧剧本收藏地点多为书会,这只是一种推想。周德清一生未仕,生平资料不详且不必说;钟嗣成虽做小官,但一生屈沉下僚,应无缘宫廷收藏;大规模私人藏书尤其是戏曲专门收藏较为困难,其于《录鬼簿》所录剧目来源整体上亦未作交代,惟透露出卷上“前辈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五十六人”涉及327种的来源信息:
前辈编撰传奇名公,仅止于此。才难之云;不其然乎?余僻处一隅,闻见浅陋,散在天下,何地无人?盖闻则必达,有则必知矣。姑叙其姓字于右。其所编撰,余友陆君仲良得之于克斋先生吴公,然亦未知其详。余生也后,不得与几席之末,不知出处,故不敢作辞作传以吊云。(1)钟嗣成等著:《录鬼簿(外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30页。
说得很清楚,这一批名家名作著者是通过好友陆仲良“得之于克斋先生吴公”。陆仲良即陆登善,也是一位元曲作家,《录鬼簿》载其所作杂剧2种: 《开仓籴米》《张鼎勘头巾》 ,今皆佚。至于“克斋先生吴公”,《录鬼簿》卷下有其小传:
吴仁卿,名弘道,号克斋。历官至府判致仕。有《金缕新声》行于世。亦有所编《曲海丛珠》。(2)同上书,第37页。
元朝的府判,即地方府一级的判官,为达鲁花赤和知府属下的七品官。另外,今人孙楷第《元曲家考略》据元人许善胜大德五年(1301)《中州启札》序考订,吴弘道曾官江西省检校掾史,据其小令〔金字经〕《颂升平》,他还担任过知县,同样是七品。《录鬼簿》记其以府判致仕,一生当为下级官员。弘道本人亦为元曲作家,作杂剧《楚大夫屈原投江》五种,今亦不存。另有《金缕新声》《曲海丛珠》等作品集,《金元散曲》录存其散曲小令34首,套数4套。最值得关注的是,吴弘道是今天我们所知元代最重要的戏曲收藏家,其杂剧收藏及具体来源情况虽不得而知,但官方身份则是可以确定的。进言之,如著者钟嗣成所标榜,《录鬼簿》的编纂自始至终都与官宦名公藏书有关,与民间书会似乎关系不大,言其书目来源于书会缺乏史料和逻辑支撑。至于和宫廷收藏是否有关系,目前固然没有数据可以证明,但个人和官方两种收藏渠道并存则是可以肯定的,后者显然更有实力。这一点在以下结合《永乐大典》等相关典籍推理互证中将看得更加明显。
到明代,戏曲收藏情况有了突飞猛进式的发展。由于新王朝以恢复汉族正统文化自居,集权专制愈加明显,宫廷戏曲藏书竟成渊薮。
明初宫廷戏曲藏书以官修《永乐大典》和朱权《太和正音谱》所收及著录剧作为标志。
据现有资料,《永乐大典》卷13 965至卷13 991收录戏文33种,计27卷,今存最后一卷,为《张协状元》《小孙屠》和《宦门子弟错立身》,亦即通行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之由来。戏文之外还有杂剧。该书卷20 737至卷20 757,计21卷,收杂剧99种,惟无作品留存。(3)《永乐大典》戏文和杂剧分别见于今存《永乐大典目录》卷二十七和卷五十四,《永乐大典目录》今存连筠簃丛书本和内府精抄本两种。《永乐大典》所收戏曲剧本数量的确可观。有论者认为:
《永乐大典目录》所列杂剧九十九种,反映了明初宫廷庋藏杂剧作品的状况,是探知明初宫廷杂剧收藏、流传和搬演等情形的绝佳切入点。(4)罗旭舟:《〈永乐大典目录〉所列杂剧初探》,《文学遗产》2011年第3期,第159页。
这是所谈论的虽是杂剧,戏文同样可以作如是观。《永乐大典》既为官修,《明史》且明载徐达攻陷大都,尽收元王朝宫廷图书,并无向民间征集图书之记载,这些剧作无疑根据宫廷所藏录出。要之,皆可看作明初宫廷戏曲文献收藏之直接与可靠证据。
宫廷之外,明初戏曲文献收藏还有藩王府第,为宫廷藏书之拓展和补充。嘉靖时人李开先记载:“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5)李开先著,路工辑校:《李开先集》,中华书局,1959,第370页。此在戏曲藏书史上值得重视,因为它揭示了宫廷藏书的一个重要流转渠道。藩王藏书以朱权为其代表,其乃朱元璋第十六子(6)《明史》本传记朱权为朱元璋十七子,此据江西新建朱权墓出土圹志改。,受封宁王,“带甲八万,革车千乘”,为拥兵自雄的北方诸王之一。朱棣起兵“靖难”,朱权被挟持,改朝换代后屡被疑忌,遂倾心道家及戏曲以自保。所著《太和正音谱》收录元及明初剧作家77人,作品名目568种,无名氏作品110种,数量较《永乐大典》更为可观。另外,传为贾仲明所编《录鬼簿续编》收录元及明初剧作家71人,杂剧作品78种,无名氏杂剧78种。贾氏在明成祖朱棣称帝前居燕邸时即很受宠,是个典型的御用文人,其著录所据显然也不出宫廷藏书。所有这些,均能显示宫廷王府戏曲收藏状况。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这些戏曲书目绝非横空出世的孤立存在,除了《录鬼簿续编》本为续《录鬼簿》而作,所著录作品在时代上直承其后、绝少重迭外,其他数部大多与《录鬼簿》有着交叉的传承关系。由于《录鬼簿》例不收无名氏剧作,则可资比较的只能是署名作品。据笔者统计,《太和正音谱》和《录鬼簿》所著录作家姓名相同者52人,占总数的68%。姓名相异者15人,但也只是一字之差,并且异字间多有联系,或字形相近,如“陈宁甫”之于“陈定甫”,“赵明道”之于“赵明远”;或语音相近,如“郑廷玉”之于“郑庭玉”,“杨景贤”之于“杨景言”;或字义相近,如“戴善夫”之于“戴善甫”,“梁退之”之于“梁进之”;也有两个字相异的,如“赵文敬”之于“赵明镜”,“张国宾”之于“张酷贫”;只有极少数的牵涉到姓氏有异,如“李仲章”之于“孙仲章”。但所有这些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名下的作品大部分相同,所以很容易判断为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录鬼簿》和《太和正音谱》这两部分别出自文人和贵族的戏曲书目,所依据的藏书作者并无不同。作者如此,作品自不能例外。《录鬼簿》收录名家作品407种,《太和正音谱》所收剧目简名相同者达376种,占总数的92.38%。其余31种剧名除了个别字句相异外也基本相同,情况与作家姓名类似。至于《永乐大典杂剧目》相似情况就更明显,所收名家杂剧69种,其中有65种与《录鬼簿》所收完全相同,与《太和正音谱》相关剧目则几乎全同。
由此可得出如下结论:首先,明初与宫廷密切相关的杂剧书目与元人《录鬼簿》著录所据基本上属于同一个藏书来源,前者极有可能是徐达接受元代宫廷藏书之一部分。换言之,戏曲文献的宫廷藏书应是自元代即开始了。其次,明初几部杂剧书目同样来源于宫廷收藏,而不是来自民间或文人私家藏书室。关于这一点,也可得到当时的史料旁证。
明太祖以严刑峻法禁止民间唱曲,以致“学唱的割了舌头”(7)陆粲、顾起元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中华书局,1987,第346页。。至成祖永乐年间竟发展到严禁戏曲收藏:
今后人民、倡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8)同上书,第347-348页。
当然,在上述史料中,该严惩的“这等词曲”特指“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以及“敢于收藏传诵印卖”的剧作及演出行为,非指全部。但法令如此严酷且宽泛,尤其专门针对民间,而民间的剧目内容有时是很难辨别和分清的,加之打击和震慑往往是全方位的,由此造成民间杂剧演出和收藏的沉寂也就万难避免。
一言以蔽之,明初的杂剧演出和收藏只能在宫中而非民间寻觅。
明确了杂剧文献宫廷收藏的基本事实,接下来则要确定入明后具体的收藏和聚散地点。
中国古代宫廷藏书地点比较复杂,戏曲收藏尤甚,因其多与编演地点相关。明代宫廷目前所知符合这一点的大致有教坊司和钟鼓司。前者属外廷,归礼部管,专“掌宴会大乐”(9)张廷玉等撰:《明史》“乐志一”,中华书局,2000,第1004页。;后者属内廷,亦称内府,归宦官管,“掌管出朝钟鼓,及内乐、传奇、过锦、打稻诸杂戏”(10)《明史》“职官志三”,第1213页。。从职能上看,后者演出及收藏职能更大,故赵琦美抄校的古今杂剧多标“内府”;但前者亦绝非与戏曲编演及收藏无关,赵本古今杂剧中明署“明朝教坊编演”的本子即达22种。今人孙楷第认为教坊司不可能收藏剧本,编演与收藏无关,“盖教坊编演之本为钟鼓司采用耳,非其本属教坊司也”(11)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上杂出版社,1953,第101页。。今天看来,问题可能不会如此简单,教坊司甚至其他外廷馆阁都有可能收藏戏曲。这样说并非纯粹基于推测,而是有史料可征。今存宣宗时阁臣杨士奇奉诏编定于宣德四年(1429)的《文渊阁书目》,其卷十收录有《戏曲大全》等4种4册,万历时曲家王骥德则明称其时“金、元杂剧甚多,《辍耕录》载七百余种,《录鬼簿》及《太和正音谱》载六百余种。康太史谓于馆阁中见几千百种”(12)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载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 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第169页。。其言“康太史”即戏曲家康海,他同时亦为明弘治状元,翰林院修撰,曾参与修宪宗、孝宗两朝实录,其在馆阁中见到杂剧剧本达几千百种,应为实录。当然亦有论者对此表示怀疑,理由是现存《康对山集》并无此类话语。若果真如此,问题即比较复杂,所谓“孤证不立”。然王骥德此语并非凭空而发,今查康海友人王九思撰有《杜子美沽酒游春记》杂剧,康氏为作序,上述文字亦见诸该序:
予囊游京师,会见馆阁诸书,有元人传奇几千百种,而所躬自阅涉者才二三十。
九思此剧收入其《渼陂集》卷七,可靠性应无问题。更何况此说另有旁证。万历时《内阁书目》编者张萱亦称自己曾经“校书秘阁,得元人本数十百种,欣然会心。数欲为《苏子瞻春梦记》,未卒业”(13)转引自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册,上海古籍出版,1982,第471页。。可见,明代宫廷戏曲虽多集中于内廷,馆阁外廷皆有部分收藏。万历时人宋懋澄《九龠集》卷三“御戏”条载:“每将进花及时物,则教坊作曲四折,送史官校定,当御前致词呈伎。”(14)宋懋澄撰,王利器校:《九龠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第218页。文中明言晚明盛行于宫中的“四折”御戏,可肯定为杂剧而非南曲传奇。同为万历时人的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辛部·庄岳委谈下》更谓:“古昔所谓杂剧院本,几于尽废,仅教坊中存什二三耳。”(15)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华书局,1958,第555页。这些都说明,自明终始,教坊之于杂剧文献收藏的不可替代性。教坊既为编演所在,自身收藏以供随时取用亦属理所当然。孙楷第先生之疑,非但无据,也与史实不符。
仍有一点应予指出,无论外廷还是内府,收藏杂剧并非皇室所独享。除了循例赐予就藩诸王外,一般京官同样也可借阅和抄藏,臧晋叔、赵琦美及于慎行、于小谷父子皆曾抄藏内府系统杂剧便是显例。这就为明中后期的戏曲家、藏书家藏书创造了条件,也由此客观上开启了宫廷戏曲藏书向社会流动之聚散进程。
基于个人爱好,加之明代戏曲的文人化,戏曲家往往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及财力,在明初宫廷藏书逐渐向社会流散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中介作用,其收藏构成了明代戏曲藏书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地域上则体现了由北而南的转移趋势。
戏曲家藏书中首先要提到的是宁王朱权、周王朱有燉这两位王爷。如前所述,他们的藏书大部分来自朝廷所赐,严格说应该算作宫廷藏书的一部分;但明中后期民间戏曲藏书本来大多自宫廷流出,何况二王同时又是戏曲家,戏曲收藏当非止朝廷所赐,应有自身特色,需分别看待。
李开先是继宁、周二王之后北方又一位重要的士大夫戏曲家,其曲学藏书质高量大,泽被后世。
开先(1502—1568)字伯华,号中麓,山东章丘人。嘉靖八年(1531)进士,历官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嘉靖二十年,因开罪权臣夏言被罢官。开先一生,兼擅诗文以及杂剧传奇,又喜收藏曲本、供养“家乐”。有传奇《宝剑记》《断发记》2种,杂剧《园林午梦》《打哑禅》2种,曲论专著《词谑》及散曲和若干杂著留存于世。收藏方面,李开先“性好蓄书,李氏藏书之名闻天下”(21)张廷玉等撰:《明史文苑三》,中华书局,2000,第4927页。,当时有“词山曲海”之誉。不仅如此,他还根据家藏元杂剧作品,和门人共同精选编定16种,成《改定元贤传奇》。同时校刊过乔梦符和张小山的散曲,并编选了《市井艳词》和《诗禅》等。有《李中麓书目》,惜佚。也正因此,李开先藏书的具体数目难以确定,只能间接推断。时人王世贞称其藏书“牙签纵横十万卷”(22)王士祯:《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三十五《春夜饮李伯华少卿》,世经堂刻本。或有些夸张,但李开先自云“得儿有数休磋晚,付托堂中万卷书”(23)李开先著,路工辑校:《七言绝句·即事次前韵》,载《李开先集》上册,第242页。,亦并非实情。具体可见李氏《藏书万卷楼记》:
藏书不啻万卷,止以万卷名楼。以四库胪类不尽,乃仿刘氏《七略》,分而藏之。楼独藏经学时务,总之不下万卷,余置别所凡五。书文明火象也,又天地精华,多则为祟,古之善藏者每分之,庶不灾丁火,吾楼书不过万以此。(24)《李开先集》中册,第658页。
文中明言“万卷楼”的原因,是欲“分而藏之”以避火灾,眼前这座万卷楼仅藏“经学时务”方面的书,其余诸书“置别所凡五”,以此计算李氏藏书总数当不下五万卷,其中戏曲文献亦不在少数。清初毛斧季识《新刊张小山北曲联乐府》中云:“章丘李中麓开先晓音律,苦作词。最爱张小山,谓其超出尘俗。其家藏词山曲海不下千卷。”(25)张可久撰,清劳平甫校:《新刊张小山北曲联乐府》,载《续修四库全书集部·曲类》第10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301页。由此可知,李开先家藏词曲文献应在千卷左右,除了《改定元贤传奇》所收诸剧外,包括现今惟一存世的《元刊杂剧三十种》和若干元人杂剧抄本。
南方戏曲家藏书,当以江苏苏州人杨循吉为较早。循吉(1456—1544)字君卿,一作君谦,号南峰、雁村居士等,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今属苏州)人,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授礼部主事,好读书,每得意则手舞足蹈,不能自禁,人称“颠主事”,后因病致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其曾以曲作为武宗赏识, 然未能以此再入仕:“正德庚辰,武庙幸南都,问伶臧贤:‘南人有善词曲者乎?’贤以君谦对,武庙立召之,命陚打虎曲,称旨。每扈从,辄在御前承旨,为乐府小令,然不授官,与优伶杂处。君谦耻之,谋于贤,为请急放归。”(26)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280-281页。是知其曲作无他,多系御前应制。循吉极喜藏书,闻某人家有异本,必购求缮写。所藏至十余万卷,所藏戏曲不详,然时人李开先有言:“明武宗亦妙听杂剧及散词,有进者即蒙厚赏,如杨循吉、徐霖、陈符所进不止数千本。”(27)《李开先集》上册,第370页。据此,循吉藏书中“杂剧及散词”必不在少数。
余家所藏杂剧本几三百种,旧戏文虽无刻本,然每见于词家之书,乃知今元人之词,往往有出于二家之上者。(29)同上书,第337页。
是知何氏于戏曲所重杂剧,收藏近三百种,亦颇可观,戏文传奇则不可知。何氏藏书印有“东海何元朗”“何氏元朗”“紫溪真逸”“拓湖居士”“何良俊印”“陆沈金马门”“两山”等。所刻有《说苑》《新序》等。不幸的是,明末倭寇劫掠华亭,何良俊避走吴地,其藏书遂毁于屡乱。
杨循吉、何良俊之外,戏曲家藏书还有以《牡丹亭》传奇著称于世的江西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汤显祖(1550—1616)。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曾官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主事。因弹劾大学士申时行,降为广东徐闻典史,后改浙江遂昌知县,又以不阿附权贵而遭罢官。汤氏一生醉心于著述和戏曲创作,传世有《玉茗堂全集》4卷、《红泉逸草》1卷、《问棘邮草》2卷。其戏剧作品《牡丹亭还魂记》《紫钗记》《南柯记》和《邯郸记》合称“临川四梦”。藏书方面,汤显祖继承了家族藏书,据《文昌汤氏宗谱》,高祖汤峻明即“藏书四万余卷” ,《中国历代藏书家辞典》称汤“戏曲著名,亦喜藏书,所藏词曲书籍尤多,至千余种。藏书、著述之所名为‘玉茗堂’”(30)李玉安、陈传艺:《中国历代藏书家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第143页。。
戏曲家藏书重心南移,浙江虽然时间上晚于苏州、松江和江西,但无论藏书家人数还是藏书规模皆超过其他各地域,可谓后来居上。
时间较早的当推文艺全才型大家徐渭(1521—1593)。渭字文长,初字文清,别署田水月、天池生、天池山人,晚号青藤道士,浙江山阴人。徐渭一生,才情卓绝,诗文、戏曲、书画皆工,但科场不利,后为浙江总督胡宗宪掌书记,胡得罪被杀后,渭亦潦倒终生。诗文集有《徐文长初集》《阙编》《徐文长三集》《徐文长全集》《徐文长佚稿》《徐文长佚草》等多种,杂剧有《四声猿》四种以及尚待进一步论定之《歌代啸》。另有大量堪称一流的绘画和书法作品传世。曲学著述有《南词叙录》,此书比较全面地论述了南戏的源流和发展,其中“宋元旧篇”“本朝”中著录了113种戏文名目,其中多半应为本人所藏,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藏书状况。
徐渭的门生王骥德(1540—1623)也值得重视。 骥德字伯良,号方诸生、玉阳生,又号方诸仙史、秦楼外史,会稽(今浙江绍兴)人。骥德受家庭熏陶,自幼即嗜戏曲。弱冠承父命改写祖父《红叶记》为《题红记》,早负才子之名,平生与同时戏曲名家多有交往。万历初,与徐渭相邻并师事之,深得后者指点,又与吕天成、沈璟、汤显祖为莫逆。万历二十年前后,曾在山阴知县毛寿南官署设席谈艺,与寿南子毛以燧等研讨词曲。诗文集《方诸馆集》,散曲集《方诸馆乐府》均不存。所作传奇、杂剧亦多散佚,今存者仅《题红记》《男王后》二种。所校注《西厢记》以经史证故实,以元剧证方言,在体例、标目诸方面有其独到之处,为流传至今的一个较好的整理本。
藏书方面,王骥德主要来自家学渊源,其祖及父均精于戏曲,家藏元人杂剧可数百种。其戏曲理论代表作《曲律》4卷,为系统、全面之曲论专著。该书旁采博征,涉及北杂剧、南杂剧、南戏和传奇的剧目近百种。这些当然不能说都是出自他的收藏,更不能说就是他的全部藏书。但王骥德作为当时颇具分量的戏曲家兼藏书家则是没有问题的。
与王骥德齐名的是其好友吕天成(1580?—1618)。天成字勤之,号棘荆,别署郁蓝生、竹痴居士,浙江余姚人。父吕胤昌,字玉绳,万历十一年进士,先后官宁国府推官、吏部主事和河南参议,曾以昆曲格调改编汤显祖《牡丹亭》。天成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好音律,善词曲。祖母孙氏,好藏书,于古今戏剧收藏最富。因此他从小得博览诸家名作,又得到外祖孙月峰和舅父孙如发的培养指授,与年岁远长于他的曲学名家沈璟过往甚密,与王骥德更成莫逆之交,故对曲学及声韵无不精通。后为诸生,善古文辞。然才高命薄,科举不第。一生著述丰富,今知名目有《烟鬟阁传奇》10种,杂剧8种(《齐东绝倒》《秀才送妾》《胜山大会》《夫人大》《儿女债》《耍风情》《缠夜帐》《姻缘账》)。此外还著有《红青绝句》1卷,小说《绣榻野史》《闲情别传》和曲学理论著作《曲品》,等。《曲品》乃一部重要的古典戏曲理论专著,约于万历三十八年完成,以后又有所增补。全书共记载和品评戏曲作家90人,散曲作家25人,戏曲作品192种,其中大多是戏文及传奇,且为首次著录,其戏曲藏书状况,于此亦可见一斑。
戏曲藏书家兼出版家胡文焕在此时期可谓别具一格。文焕字德甫,一字德文,号全庵,别署抱琴居士,祖籍江西婺源,居于浙江仁和,约明神宗万历中期前后在世,监生,曾先后任湖南耒阳县丞、署广东兴宁知县。一生勤奋好文,著述颇丰,有《琴谱》《古器具名》《胡氏粹编》《诗学汇选》《文会堂诗韵》《文会堂词韵》等传世。文焕深通音律,善鼓琴,嗜好藏书,于万历、天启间建藏书楼“文会堂”,后又取晋张翰诗句,改名“思蕙馆”。戏曲方面也有建树,传奇创作有《余庆记》《三晋记》等4种,杂剧有《桂花风》1种。他是一位具有较大影响的藏书家兼刻书家。清人丁申《武林藏书录》一书卷中谓其“尝于万历、天启间购文会堂藏书,设肆流通古籍,刊《格致丛书》至三、四百种,名人贤达多有序跋。” 今人阳海清《中国丛书广录》(31)陈海清:《中国丛书广录》,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收录胡文焕三种丛书140种210卷,由此可略见其藏书规模。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所编的《群音类选》(《格致丛书》中的一种),收录戏曲154种,主要为戏文及传奇,杂剧虽然数量不及,但却是目前所知保存明杂剧作品较多的一部戏曲选本,由此可以推知其戏曲藏书状况。不仅如此,该书在理论上对南杂剧和传奇体制进行了明确区分,具有较强的认识价值。
在戏曲藏书史上,祁彪佳(1602—1645)以家族型藏书为世所知。祁字虎子,一字幼文,又字宏吉,号世培。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出身世家。父祁承业,一生澹于功名,注重修身养性,曾建成与宁波范氏的天一阁、会稽纽氏的世学楼齐名的藏书楼——号称“藏书甲于大江之南”的澹生堂,并有《澹生堂藏书目》传世,著录图籍6 700余种,不下85 000卷。其中“集部上”收录《录鬼簿》《曲藻》等曲书和《古今杂剧》20卷20册,《名家杂剧》16卷16册。祁彪佳得家学渊源,幼年聪慧,7岁便能对句,17岁中乡试,21岁中进士。先后任福建兴化府推官、福建道御史、苏松巡抚,后以执法严峻、不阿权贵而得罪内阁首辅周延儒,受到降俸的处分,愤而辞官。家居8年后,又被任命为河南道御史掌官,不久升御史、巡抚江南。崇祯十七年(1644),京师失陷,祁彪佳继续为定都南京的南明福王朝廷服务,却横遭权臣马士英的排挤迫害,只好再次辞官归里。弘光元年(1645)清兵下江南,祁彪佳不屈自沉。南明鲁王监国谥其为“忠毅”,福建隆武帝谥其为“忠敏”。清乾隆时又谥为“忠惠”。祁彪佳殉国后,家人将其藏书转移到云门山化鹿寺,从此开始散失。据黄宗羲《天一阁藏书记》所记:“祁氏旷园之书,初庋家中,不甚发视。乱后迁至化鹿寺,往往散见市肆。”(32)黄宗羲:《黄梨州文集》,中华书局,1959,第401-402页。一生著述很多,主要有《祁忠敏公日记》《祁忠惠公遗书》等。戏曲方面,祁彪佳写过一本反映西汉苏武出使匈奴、不屈牧羊的传奇《全节记》,惜未流传。由于客观环境和主观心境所限,戏曲活动和戏曲创作对祁彪佳来说只能是身外余事。1953年,他的两部曲论著作《远山堂曲品》(残缺)、《远山堂剧品》被学术界发现,包括藏书在内的戏曲成就方为人们所知。
祁氏的戏曲藏书,并不与其他藏书共命运。清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透露:“参政藏书,将乱,其家悉载至云门山寺,惟遗元、明来传奇多至八百余部,而叶儿乐府不与焉。予犹及见之。”(3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第495页。此处值得注意的是,祁氏藏书中戏曲类部分并未转移至云门山寺,这一部分藏书大部分并非澹生堂旧藏,而是祁彪佳新聚书。时人全祖望这样记述:“忠敏亦喜聚书,尝以朱红小榻数十张顿放缥碧诸函,牙籖如玉,风过有声铿然。顾其所聚,则不若夷度先生之精。”(34)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旷亭记》,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133页。显而易见,祁彪佳藏书虽然主要是继承乃父澹生堂,但自己添置了更多的戏曲及俗文学等,以传统四部经典标准衡量确乎不精,却更有特色。
《远山堂曲品·剧品》受吕天成《曲品》之启发,仿体例扩展而成。祁氏《曲品》评论明代传奇作品计分妙、雅、逸、艳、能、具六品和杂调一类加以综合性的品评。现仅存残稿,妙品已佚,雅品只余31种,余者有逸品26种、艳品20种、能品217种、具品127种,杂调类收弋阳诸腔剧目46种,总计得467种。《剧品》体例与《曲品》同,共分妙、雅、逸、艳、能、具六品,计妙品24种、雅品90种、逸品28种、艳品9种、能品52种、具品39种。共著录和评判元明杂剧242种,其中112种为已佚作品,其他书籍也不记载。二书相加,共得戏曲书目709种;另附杂调一类,收弋阳诸腔剧目46种,尤为可贵。这些书大多不见《澹生堂藏书目》,显系祁彪佳购置,由此可见其戏曲藏书之富。
至于祁氏藏书散出后去向,据全祖望记载,其中一半归杭州赵氏小山堂,一部分则为黄宗羲所购置,吕留良亦有购入。(35)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七《小山堂祁氏遗书记》,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066页。黄、吕两人并曾为购澹生堂藏书而交恶,终至绝交,这是清初藏书界颇引人注目的一个插曲。
明代私家藏书自宋元而后,呈一时之盛,戏曲类藏书则别具一格,杂剧多为宫廷流出者,传奇则多出自民间。由于财力有限,多数戏曲家自身藏书能力不足,主力仍为专门藏书家,且南北分合各有特点,尤其是书目著录展示戏曲,开一代新风。以下分别考述。
叶盛(1420—1474)字与中,号蜕庵,自号白泉,又号泾东道人、淀东老渔,江苏昆山人。明正统十年进士,授官兵部给事中,官至吏部左侍郎。其间曾出官山西参政,协赞军务。又曾巡抚两广、宣府等,明宪宗成化十年(1474)卒,谥文庄。著有《叶文庄奏疏》《水东日记》《菉竹堂稿》《秋台诗话》《卫族考》《经史言天录》《宣镇诸序》等。叶盛生平喜藏书、抄书。乾隆《苏州府志》称他生平嗜书,手自雠录至数万卷。钱大昕《江雨轩集跋》称:
文庄藏书之富甲于海内,服官数十年,未尝一日辍书,虽持节边侥,必携钞胥自随。每钞一书成,辄用官印识于卷端,其风流好事如此。(36)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二,光绪文学山房本。
于此可见其嗜书之一斑。
关于叶盛藏书的具体数目,通过目前留存的《箓竹堂书目》可知。该书今存日本秋谷柴樵抄校本,共收书4 238部,合20 576册。证之以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文庄中外扬历,不遑宁居。而见一异书,虽残编蠹简,必依格缮写,文庄储藏之目为卷止二万余,然奇秘者多亚于册府。”(37)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第181页。由此可见,《箓竹堂书目》当为叶盛藏书之实录。当然,作为藏书家,叶盛所藏戏曲书并不多,惟于“诗词集”一类收录《戏曲大全》3册、《十英曲会》2册、《东嘉蕴玉传奇》1册、《阳春白雪》《风月锦囊》各1册等少数几种。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东嘉蕴玉传奇》,南宋张炎《山中白云词》中《满江红·傅粉何郎》一阕,题赠《东嘉蕴玉传奇》,注云:“惟吴中子弟为第一。”曲学界因以为早期南戏作品,然未见传世。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蕴玉传奇”条认为“叶氏所藏,殆即此宋南戏本。”(38)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下册,第88页。可见其重要。然由其数量之寡,亦可知在叶盛所处的明前期,戏曲收藏尚未成为南方文人士大夫所特别关注,此时期这方面较为突出的仍为北方藏书家。
高儒(1499?—1553)字子醇,自号百川子,河北涿州人。出身兵家,长成后以武为业,嘉靖间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39)罗旭舟:《高儒生平家世与〈百川书志〉》,《中国典籍与文化》2014年第3期。喜文翰,嗜诗文,富藏书,家有“志道堂”为其藏书之所。历经多年访求购置,藏书连床插架,达万卷之数。至是,高儒以“书无目,犹兵无统驭,政无教令,聚散无稽矣。闲居启先世之藏,发数年之积,不啻万卷”(40)高儒:《百川书志序》,载《百川书志·古今书刻》,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第2页。闻名,遂于嘉靖十九年(1540)编成书目《百川书志》20卷。此书目经6年考索,三易成编。体例仿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每书名之下有简明题解。分经、史、子、集四志,此固乃传统所习见,惟史部专列“外史”一门,专收戏曲,是前所少见。其中著录《西厢记》等15种元及明初杂剧,并朱有燉剧作31种,《蔡伯喈琵琶记》等南戏传奇6种,共52种。作为一北方藏书家,如此收藏规模和编类方式足以显示其实力和特色。
晁瑮(1507—1560) 字君石,号春陵,直隶开州(今河南濮阳)人。嘉靖二十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官至国子监司业。瑮平生喜访录收藏图书。工词赋,家富藏书,藏书楼曰“宝文堂”。又喜刻书,有饮月圃、百忍堂等版。曾刻印《晁氏三先生集》《法藏碎金录》《具茨集》等。编纂《嘉靖新修清丰县志》。嘉靖中,据己所藏之书,编《晁氏宝文堂书目》3卷,收书7 829种,每书条目下都注明系某刻本,可资稽考明人版刻源流,为近世藏书家所重。其子晁东吴(1532—1554)字叔权,一字叔泰,亦参与编撰该目。李开先曾有《寄题晁春陵藏书屋》诗,赞曰:“世史子长名姓芳,雄文巨笔述明昌。牙签悉付傒奴掌,缃帙频劳使者将。蝌蚪周书掘冢得,龙蛇禹刻出山藏。读书莫凿匡衡壁,自有窗前明月光。”(41)《李开先集》上册,第128页。《晁氏宝文堂书目》在分类体系上也独具特色,最堪注意的是打破传统四库法,分上、中、下三编,上编12类,中编6类,下编15类,共分为33小类。其中在子杂、乐府两类目下,收元明话本、小说、杂剧、传奇,亦为明代其他书目少见;“乐府”类下收杂剧129种,包括《西厢记》等元人杂剧和朱有燉等明杂剧作品,对古典戏曲收藏及明时北方私家藏书皆独具文献价值。
前已述及,李开先殁后,北方戏曲家藏书日渐衰竭乃至无闻,但并不意味着北方再无戏曲藏书,高儒、晁瑮即为此时期北方戏曲藏书家之典型代表,虽然他们并未扭转明代藏书重心由北而南的整体趋势。
戏曲藏书至福建藏书家徐火勃(1570—1645),已突破了传统上江浙皖赣之旧有格局。徐火勃字惟起,更字兴公,别号三山老叟、天竿山人、竹窗病叟、笔耕惰农、筠雪道人、绿玉斋主人、读易园主人、鳌峰居士,福建闽县鳌峰坊人。惟起一生澹泊名利,童试后即摒弃科举,肆力创作,清人刘燕庭称其“博学工文,善草隶书,诗歌婉丽”(42)刘燕庭:《徐氏家藏书目卷首识语》,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第1625页。。在乡曾与叶向高、翁正春、曹学佺、谢肇淛、陈价夫诸名流结“芝社”,人称“芝山诗派”。又好漫游,曾于万历二十年首度北上吴江,万历二十三年和万历二十九年两次漫游吴越,万历三十五年南游广东。崇祯十二年赴江苏常熟,与毛晋、钱谦益等藏书名流结识。惟起喜聚书,多方搜罗购致,衣食检缩不顾也。居家有柿叶庐、柿叶山房、镜澜阁、汗竹巢(“巢”一作“轩”)、绿玉山房(“房”一作“斋”)、柯古陆植馆、宛羽楼、风雅堂、竹藤斋等室名,筑有红雨楼藏书楼。诗文自署竹窗病史、读易园主人、天竺上人、绮雪道人、笔耕惰农、只山老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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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火勃藏书为读,其于万历二十年所作《红雨楼藏书目序》自云:
性喜博览,闲常取父书读,觉津津有味。然未知载籍无尽,而学者耳目难周也。既长,稍费编摩,始知访辑……乃撮其要者购之,因其未备者补之。更有罕睹难得之书,或即类以求,或因人而乞,或有朋旧见贻,或借故家抄录,积之十年,合先君子、先伯兄所储,可盈五万三千余卷……分经史子集四部,部分众类,着为书目四卷。(43)徐火勃:《红雨楼藏书目》,清道光间刘燕庭抄校本。
序中自云藏书所自、聚书之难、得书之喜,非亲历苦辛难知其味。《红雨楼藏书目》又称《徐氏家藏书目》,今存刘燕庭抄校七卷本(缺第七卷),首有万历三十年壬寅自序、《藏书屋铭》及万历三十五年丁未《题儿陆书轩》,另有日本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藏缪荃孙“艺风抄书”版本,题序与此大同小异,惟改7卷为4卷,内容亦有所增减,除存刘燕庭本所缺第7卷内容外,更收录惟起不及见之陈子龙、夏完淳等人作品,显非原本。徐氏家藏书总数如惟起自言当为53 000余卷,其中包括元明戏曲168种(杂剧111,传奇57),超过了此前任何一位藏书家。
徐火勃亡故后,其红雨楼藏书随之流散,一般认为浙江湖州陆心源皕宋楼收藏居多。
明代藏书家亦多刻书,上述诸人即有多部所刻书流存于世,但大多兴之所致,未成规模,影响亦多在藏书领域。另有一批人则相反,虽然藏书,但却以刻书为业,或以戏曲刻书著称于世。
毛晋(1599—1659)初名凤苞,晚岁更名晋,字子九,后更字子晋,号潜在,江苏常熟人。世居常熟迎春门外七星桥。晋治家有法,性嗜典籍,博学强记,后得钱谦益指点,学问大进;然科试不售,家居读书、著述、藏书及刻书,有《苏米志林》《海虞古今文苑》《毛诗名物考》《明诗纪事》《隐湖题跋》《毛诗陆疏广要》《汲古阁珍藏书目》等传世。又好抄录稀见秘籍,缮写精良,世谓“毛钞”。其所校刻《十三经》《十七史》《津逮秘书》等,流布甚广。毛晋藏书亦丰,有汲古阁、目耕楼藏书,其中多有宋元旧版,稀见之书,数量达84 000余册。明末常熟藏书以毛晋汲古阁与钱谦益绛云楼并称,雄视东南。入清后毛氏藏书不替,影响深远。康熙中吴梅村专门为赋《汲古阁歌》:
诗中所言“小毛公”即毛晋之子毛扆,字斧季,生于明崇祯十三年,卒于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扆能继父志,性嗜书,耽校雠,精小学,藏书刻书能继父业,编有《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著录宋、元、明刻本及旧抄本480余种,为世所称。吴氏所言“里中又得小毛公”盖系实录,由此可见毛氏汲古阁在明清士林之影响。
戏曲文献方面,毛氏编刊明传奇选辑《六十种曲》为世人所重,至今不替,今存其所编《汲古阁校刻书目》并予著录。惟《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已无戏曲剧本,仅收录《张小山乐府》《阳春白雪》《太平乐府》等散曲集以及《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等曲书,《六十种曲》之外,是否另有戏曲收藏,亦不得详知。
臧懋循 (1550—1620)字晋叔,号顾渚山人,浙江长兴人。自小聪慧,博闻强记,万历八年中进士,历湖北荆州府学教授、应天乡试同考官、湖北夷陵知县。万历十一年升南京国子学博士,与汤显祖、王世贞、梅鼎祚、袁中道等友善,游六朝遗迹,命题赋诗,风雅一时。越二年,因携娈童出游,被劾罢官归里,与吴梦旸、吴家登、茅维诗酒唱和,号“吴兴四子”。万历二十四年,挈家迁居南京。万历二十九年,与曹学俭、陈邦瞻等结金陵诗社,交游唱和,辑有《金陵社集》8卷。万历三十年,举家返长兴。臧氏平生著述甚丰,有诗文集《负苞堂稿》,并辑有《古诗所》《唐诗所》等。戏曲方面曾改编汤显祖《玉茗堂四梦》,聚书以收藏和刊刻戏曲杂剧为特色,自述“吾家藏杂剧多秘本”,藏书室有“负苞堂”“雕虫馆”等。尤堪关注的是与曾官锦衣卫指挥的湖北麻城人刘承禧(字延伯)友善,一次性向后者借200种内府本杂剧,并以此为基础,又从山东王世贞、福建杨氏及家藏杂剧中,选辑100个作品,加以校订润色,编为《元曲选》,又称《元人百种曲》。此书在元刊杂剧三十种和赵本古今杂剧问世之前,是阅读和研究元杂剧剧本的唯一管道。也正因为臧氏在改编方面的努力,尤其是《元曲选》编选和校订过程中所显示出对戏曲艺术独到的体悟和贡献,可知其不仅是单纯的刻书家,而是一位戏曲家兼刻书家。这一点和毛晋有着本质差别,需特别予以指出。
赵用贤(1535—1596)字汝师,号定宇,江苏常熟人。明穆宗隆庆五年(1571)进士,选庶吉士。万历初官检讨。万历五年因弹劾权臣张居正而遭杖戍,罢官归里。居正殁后复起,官至吏部左侍郎。史称其性刚,负气傲物,终陷朋党争斗,激愤辞归。后卒于家,谥“文毅”。用贤平生嗜书,节衣缩食,搜罗达3 300余种,近万册。其亦勤于著述,著《松石斋文集》30卷、《诗集》6卷等。另编《赵定宇书目》1册,不分卷。自记所藏书目,有明清之际旧写本传世,曾为曹寅等人收藏。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赵侍郎用贤》称其“强学好问,老而弥笃,午夜摊书,夹巨烛,窗户洞然,每至达旦”(4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赵侍郎用贤”条,第443页。。又精于刻书,苦心雌校,经他刻刊的《五经》白文,置于宋本中几可乱真,世人视作珍藏。又尝刻《管子》《韩子》,一时号称善本。在他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时,还曾补刊过王应麟《玉海》等书。《赵定宇书目》虽按内容粗加归类录目,难称精致,但于传统四部之外,“词”类收录《副末十六册》《杂剧三本》及《琵琶记》《紫金钗》《还带记》《杜甫游春记》《渴饮记》等戏曲作品,为正统藏书家所少有,显示其藏书思想之开放,极具文献价值。
用贤殁,藏书为其子继承。如同祁承业之于祁彪佳一样,赵用贤藏书和刻书的行为影响了整个家族,三子俱好读书:长子琦美,官至刑部郎中;次子祖美,国子监生;三子隆美,官至叙州知府。其中最可注意的是赵琦美。琦美(1563—1624)一名开美,字玄度,又字如白,号仲朗,又号清常道人。幼聪好学,博闻强记,志在兼济,然科试不售,以荫庇出仕,藏书著述多所成就。著有《洪武圣政记》《伪吴杂记》《脉望馆藏书目》等,校勘刊刻有《新唐书纠缪》《仲景全书》《周髀算经》《东坡先生志林》《唐段少卿酉阳杂俎前集》《松石斋文集》《东坡杂着》《陈眉公杂录》等。作为用贤长子,在许多情况下是二人合作编选和校刻,时人称其父子兼师友,一时传为佳话。琦美亦好聚书,据《脉望馆书目》其藏书达4 900多种,2万余册,较之《赵定宇书目》多出1 600多种,册数多出一倍以上。然其戏曲藏书则更多半不在此书目之内。使其名重后世的是他收藏、抄录和校勘了《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这一大批元明杂剧作品,虽经明清之际战乱流失,至清康熙年间钱曾手中尚存三百四十余种(46)钱曾:《也是园书目》,罗振玉辑玉简斋丛书本。;今存也有242种,其中大部分是孤本。刊本如《古名家杂剧》和息机子《刻元人杂剧选》,二书赖之保留大半;钞本如内府本、于小谷本均为世之珍稀,足称戏曲文献收藏史上的一大突破。至清末,赵琦美抄校本古今杂剧终于辗转为其族裔十世孙赵宗建旧山楼收藏。20世纪30年代末,这一批戏曲文献在近三百年辗转流散后重现于沪上,被誉为不亚于殷墟甲骨文字的发现和敦煌石室的打开,堪称文化界的一件大事、盛事。琦美亦有藏书室名脉望馆,现存玉简斋本《脉望馆书目》为其九世孙子琴据恬裕斋瞿氏藏抄本转录,更是藏书史上的一段佳话。常熟赵氏藏书可谓后继有人!
本文所述,以考论明代戏曲藏书自宫廷与个人互动流变为视角,涉及藏书家19人,上自贵族藩王、朝廷高官,下至文人处士、书坊业主,身份包括戏曲家藏书、藏书家藏书和刻书家藏书;地域上厘清南北分野互动,基本上涵盖传统藏书的分布范围,既大体展示了一代戏曲藏书及书目著录状况,也总体上体现出明代藏书领域的整体经纬。自然,正由于目的重在勾画明代戏曲藏书状况及大致走向,藏书人物仅取其代表性,非云一网打尽。与此无关的人与事,包括范钦、王世贞、胡应麟、钱谦益、杨仪这样的著名藏书家不得不有所取舍。至于清人洪亮吉《北江诗话》所谓“考订家藏书”“校雠家藏书”“收藏家藏书”“鉴赏家藏书”“掠贩家藏书”(47)洪亮吉:《北江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第47页。之分类虽不无道理,但过分琐细,甚且引发歧见,亦为著者所不取。一言之,发视明代戏曲藏书,不仅有助于明代戏曲文献史之系统和完善,对于进一步研究中国古代收藏史、文献史、目录史无疑也是很好的助力。本文于此,稍作尝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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