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9
谢世坚,袁咏丹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尼采曾给予身体以哲学上的显赫地位,并言:“让万事万物遭受身体的检测,是身体而非意识成为行动的凭据和基础。”[1]。受体验哲学影响至深的认知语言学的一个核心观点是,人类的范畴、概念、推理和心智是基于身体经验形成的[2]。我国学者提出的语言体验观[3]强调语言的体验性和实践性,主张将“认知语言学”修正为“体认语言学”,且将“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归纳为“现实—认知—语言”,即心智和语言都是来自对现实的“体”(互动体验)和“认”(认知加工)[4]。
植物在人类生产、生活中不可或缺,为人类生存提供物质基础,是自然界主要的生命形态,具有实用、审美和传承文化等价值,与人类的身体体验和认知活动密切相关。人类在和自然互动体验的过程中,植物意象是人类表达情感的载体和审美心理的物化表现,即“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5]的表意之象。
近年来,学者们对植物隐喻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研究。例如,唐燕萍分析了英语植物词汇的隐喻认知意义,总结了植物隐喻的三种形式:名词隐喻、动词隐喻和名词转动词隐喻[6]。杨元刚对比英汉植物词文化联想意义的异同,并分析英汉民族文化心理因素对意义异同的影响[7]。张喆探讨了英语中“树”的概念隐喻,提出“人是树”可作为独立概念隐喻而存在[8]。陈晦系统地对比、考察了“植物是人”这一概念隐喻在汉英植物名中的投射情况,并且综合分析了汉英语言中植物拟人化的差异[9]。可见,国内学者侧重探讨汉英两个民族审美心理、民族文化等差异对植物词汇意义和植物隐喻的影响。
相较于国内,国外学者则聚焦于从认知视角研究植物意象与隐喻。Lakoff 和Johnson 探讨了PEOPLE ARE PLANTS(“人是植物”)的 概念隐喻[10]。Lakoff 和Turner 深入探究了这一概念隐喻是如何从植物(源域)映射到人(目标域)[11]。Kövecses 认为植物概念可最自然、最频繁地投射于其他复杂的概念领域,因此提出了ABSTRACT SYSTEMS ARE PLANTS(“抽象系统是植物”)这一特殊的概念隐喻[12]。可见,国内外学者对植物隐喻进行了深入研究,但是体验认知视角的植物隐喻研究尚不多见。为此,本文以汤显祖的《牡丹亭》和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为语料,从体验认知视角探讨两部剧作中植物隐喻的异同,并从中西方的审美心理、剧作家的写作风格和现实条件等方面对剧中植物隐喻进行分析。
意象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家在创作时非常注重的一个方面,是“感官、情感及思想的具体代表”[13],“象”是外在的具体物象,“意”源于内心并且借助“象”来表达,“象”是意的寄托物。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使得人类常通过大自然的物象寄托情思——花草树木给人以无限美感,其盛衰枯荣也给人以无限遐想,因此有了“一切景语皆情语”。植物意象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是作家抒情达意的重要载体。
据统计,《牡丹亭》共90 127 个字,包含339 例植物意象;《仲夏夜之梦》共17 234 个词,包含109例植物意象(表1)。本文研究的植物意象是自然界中存在的实物形象,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植物的不同形态和不同组织。据不完全统计,《牡丹亭》中有花(177 例)、树(95 例)、草(15 例)、果实(33 例)、叶(12 例)、根(13 例)等植物意象;《仲夏夜之梦》中也有花(58 例)、果实(21 例)、树(17 例)、草(9 例)等植物意象。我们根据植物意象的表达是否涉及跨域映射这一标准,将其分为非隐喻用法和隐喻用法。
表1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植物意象统计
植物意象的非隐喻用法是指以植物本义进行描述和表达,通常使用诸如类比、对仗等不涉及跨域映射的修辞手法。如:
(1)【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2)则为在南安府后花园梅树之下,梦见一秀才,折柳一枝,要奴题咏。流连婉转,甚是多情。(《牡丹亭·第二十三出·冥判》)
例(1)是春香打扫房间时所做的一连串动作,映山紫是杜鹃花的一种,使用了其基本含义;例(2)是杜丽娘向判官描绘自己梦中的场景。两例植物意象均为本义,不存在跨域映射。
例(3)是伊吉斯控告拉山德以一些小礼物引诱自己的女儿赫米娅,“nosegays”(小花束)指向其本义。例(4)中,提泰妮娅差遣四位仙子去采摘各种果实给来访的波顿吃。两例中的植物意象均无隐喻义。
Lakoff 和Johnson 认为,隐喻的实质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表达某一类事物[14]。在隐喻结构中,两种通常看来毫无联系的事物被相提并论,因为人类在认知领域对它们产生了相似性联想,所以利用对两种事物感知的交融来解释、评价与表达他们对客观现实的真实感受和感情[15]。植物隐喻是植物外形及其组成部分通过想象联系的结果[16],是人类的认知和体验与抽象概念互动的结果。在《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剧作家善于借助植物隐喻来表达思想感情。植物意象的隐喻用法涉及不同认知域之间的映射,根据陈映戎[17]的划分,我们将植物隐喻分为植物域映射人域和植物域映射物域两大类,两部戏剧的植物隐喻列表如下(表2、表3)。
表2 《牡丹亭》中植物隐喻统计
表3 《仲夏夜之梦》中植物隐喻统计
1.植物域映射人域
《王阳明全集·答季明德》曰:“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有了人类,世界才有认知主体,万物才有概念可言。植物作为自然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被人类广泛体验和认知,这一点在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两部剧作中可以得到印证。从表2 和表3 可以看出,植物域映射人域的植物隐喻所占比重大,并且各种植物被投射到人域,展现出不同的特征,下面我们将逐一分析。
第一,人的类型。一些植物因外形、习性等特点与人类的形象或行为有相似之处,被用来指代不同类型的人。从表2、表3 可以看出,《牡丹亭》中这一类隐喻数量较多,尤其是“花”作为源域的隐喻,《仲夏夜之梦》中的植物隐喻也有这一特点,下面举例说明。
(5)【九回肠】(急三枪)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
虽然这般说,有个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寄居赵佗王台。(《牡丹亭·第二出·言怀》)
例(5)中,“魁”义为“为首的、居第一位的”。此例中“百花魁”的源域是百花中的佼佼者,这里指代女子中最美的类型,即柳梦梅的梦中美人。
(6)THESEUS
Thriceblessed they that master so their blood
To undergo such maiden pilgrimage;
But earthlier happy is the rose distill’d
Than that which,withering on the virgin thorn,
Grows,lives,and dies,in single blessedness.
(Midsummer Night Dream)
此例是忒修斯向赫米娅说教,劝其接受父亲的安排,嫁给狄米特律斯。句中源域“the rose distill’d”(炼制过的玫瑰) 和“that which,withering on the virgin thorn”(凋萎于荆棘枝头的玫瑰)映射的是两类人,即“结婚的女子”和“不结婚的女子”。
第二,人的外表。植物与人类都有其独特的外表,以植物映射人的外表,人类的审美方式更为多样化。《牡丹亭》中以“花”“树”映射人类外表的隐喻较多,而《仲夏夜之梦》中则以“花”“果实”为主。例如:
(7)【莺啼序】小生待画饼充饥,小姐似望梅止渴。小姐,小姐,未曾开半点幺荷,含笑处朱唇淡抹,韵情多。(《牡丹亭·第二十六出·玩真》)
例(7)中,“幺荷”指的是荷花的花蕾,“幺”义为“小”,在这里映射美人的嘴唇,以花朵初开的状态隐喻女子的嘴唇之美,生动传神。
(8)THISBE
O wall,full often hast thou heard my moans,
For parting my fair Pyramus and me!
My cherry lips have often kiss’d thy stones,
Thy stones with lime and hair knit up in thee.
(Midsummer Night Dream)
此例以“cherry”为源域,映射人的嘴唇,形容嘴唇和樱桃一样美艳可人。
第三,人的行动。植物映射人的行动,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植物参与人类活动从而对人类的某种行为产生的映射,且由于人类的行为变化多样,这类隐喻大多是基于特定语境实现其隐喻价值。例如:
(9)【懒画眉】(绊介)哎,睡荼 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
(10)PUCK
Their sense thus weak,lost with their fears thus strong,Made senseless things begin to do them wrong:For briars and thorns at their apparel snatch;Some sleeves,some hats,from yielders all things catch.
(Midsummer Night Dream)
例(10)中,“briars”(野茨)和“thorns”(荆棘)自身的特点是“带刺”,基于植物与人的动作之间的相似性,在这里被赋予“snatch”(抓)这一动作。
第四,人的精神与心理状态。一部分植物可以映射到人的精神状态上来,这类隐喻在《牡丹亭》中出现较多,在《仲夏夜之梦》中则只有两例。例如:
(11)【刷子序犯】(旦低唱)春归恁寒峭,都来几日,意懒心乔,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铲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
例(11)中,“芳草”“心苗”“泪花”为源域,映射杜丽娘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即她思念梦中情人的相思之苦,又因病入膏肓,心生烦闷之愁。
(12)LYSANDER
How now,my love?Why is your cheek so pale?
How chance the roses there do fade so fast?
(Midsummer Night Dream)
此例中“the roses”(玫瑰)映射赫米娅愉快的精神状态,玫瑰的败谢比喻赫米娅笑颜的消失。
第五,人名。植物人名主要指含有花卉树木等植物词汇或蕴含着植物寓意的人名[18]。以人名为目标域的植物隐喻在两部剧作中都占有一定比例,下面将分别阐释。
(13)【九回肠】(三学士)无萤凿遍了邻家壁,甚东墙不许人窥!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牡丹亭·第二出·言怀》)
例(13)中,“黄金柳”和“白玉梅”共同映射“柳梦梅”这一目标域,表“柳梦梅高中状元、飞黄腾达”之义。“柳”“梅”和“牡丹”三种植物意象贯穿整部《牡丹亭》,“柳”和“梅”嵌入男主人公的名字,“牡丹”则直接作为剧名,体现了汤显祖以植物抒情达意的手法。
(14)BOTTOM
I pray you, commend me to Mistress Squash,your mother,and to Master Peascod,your father.Good Master Peaseblossom,I shall desire you of more acquaintance too.Your name,I beseech you sir?
MUSTARDSEED
Mustardseed.
(Midsummer Night Dream)
此例中画线部分植物映射的皆为剧中人物,莎士比亚直接将植物作为人名,他的奇幻思维将未知的事物具体化,并且赋予其形象,给虚无缥缈的事物提供了名字和居所。
2.植物域映射物域
植物不仅以其特征投射“人”域,同样也可以映射到事物上。具体来说,植物可以用来比喻抽象概念、事物形状、状态、时间、空间、植物产品以及颜色等[19]。表2 和表3 根据两部剧作中植物映射物域的特点进行了分类。可以看出,两部剧作中从植物域到物域的映射远少于从植物域到人域的映射,且《牡丹亭》中存在植物映射抽象概念和事物形状,而《仲夏夜之梦》中只有植物映射时间、空间的隐喻表达,下面将分别阐释。
第一,抽象概念。与《仲夏夜之梦》相比,《牡丹亭》中含有从植物域到抽象概念的隐喻,且数量相对较多,这些植物隐喻均来自中华传统文化,具有象征义。如:
(15)【真珠帘】(鹧鸪天)“刮尽鲸鳌背上霜,寒儒偏喜住炎方。凭依造化三分福,绍接诗书一脉香。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牡丹亭·第二出·言怀》)
例(15)中,“蟾宫桂”本义为月宫里的桂树,引申为科场高中、博取功名。“蟾宫桂”是为典故,映射本体抽象概念“科举及第”。
第二,事物形状。植物的形状特点同样会映射到事物形状上,但这种隐喻只在《牡丹亭》中出现。如:
(16)【白练序】(旦)金荷、斟香糯。(生)你酝酿春心玉液波。(《牡丹亭·第三十出·欢挠》)
此例中“金荷”映射的是酒杯。“金荷”呈U 形,形状特殊,因此,在传统文化中用来隐喻盛放液体的器具,如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有:“绛台高,金荷小,银 犹灿。”
第三,时间。植物隐喻时间只出现在《仲夏夜之梦》中,且皆以大范围的时间作为目标域。如:
(17)TITANIA
And thorough this distemperature we see
The seasons alter:hoary-headed frosts
Fall in the fresh lap of the crimson rose;
And on old Hiems’thin and icy crown,
An odorous chaplet of sweet summer buds
Is,as in mockery,set.
(Midsummer Night Dream)
此例中,提泰妮娅控诉由于奥布朗的忌妒之心,季节更替紊乱,“the crimson rose”(蔷薇)隐喻的是“夏天”,比喻夏天到来时仍有冬天的迹象——深红的蔷薇仍遗留白色的冰霜。随后进一步阐述了“sweet summer buds”(夏日芬芳的蓓蕾)仿佛是一种嘲讽,表面上是精灵世界的争端使得季候反常、灾难不断,实际上体现了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关怀,“在以农业经济为支柱的世界里,将歉收解释为恶精灵干预天时的结果,多少能缓解歉收带来的沮丧”[20]。
第四,空间。陈映戎在比较英汉植物隐喻时认为,“对于空间位置的隐喻性描述,英语不如汉语多,相关的植物隐喻表达十分有限”[21],但在《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情况恰恰相反。《仲夏夜之梦》中出现了3 处关于空间位置的植物隐喻,而《牡丹亭》中则无相应隐喻。可见,植物映射空间这类隐喻多是基于剧中语境,使植物概念进一步具象化。例如:
(18)QUINCE
Pat,pat;and here’s a marvellous convenient place for our rehearsal.This green plot shall be our stage,this hawthorn-brake our tiring-house;and we will do it in action,as we will do it before the Duke.
(Midsummer Night Dream)
图1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植物隐喻的投射发生机制
此例中,“this green plot”(草地) 隐喻“our stage”(戏台);“this hawthorn-brake”(山楂树丛)映射其后的“our tiring-house”(我们的后台),“草地”和“树丛”都是具有空间概念的植物意象,基于一定的相似性,和“戏台”“后台”相映射。
体认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体认的产物[22],“人类通过隐喻的方式用自己熟悉的、与身体经验相关的具体概念来理解和表征抽象概念”[23]。概念域的投射是有理据的,植物的概念域亦然。根据上述分析,我们将两部剧作中植物隐喻的体验认知和隐喻投射机制,以及其与语言之间的关系,用图1 呈现如下。
从上图可以看出,两部剧作中植物隐喻的投射是以“现实—认知—语言”的程序展开的,其中包括对植物和民族文化的体验认知。Langacker 和Taylor认为,语言在本质上具有象征性,或者说语言表达是对概念的符号化[25-26]。植物的隐喻表达本质上是人们对植物特征的体验认知后概念化的结果。为了更直观地对比两部戏剧中植物隐喻的异同,我们将其进一步概括,其分布用表格呈现如下(表4)。
表4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植物隐喻的投射分布
从表4 可以看出,《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都有植物域投射人域的5 类植物隐喻,而就植物域投射物域而言,两部剧作各不相同,《牡丹亭》中特有的是植物域投射抽象概念和事物形状,《仲夏夜之梦》中则是植物隐喻时间和空间。整体而言,两部剧作中的植物隐喻呈现出“异同并存”“同中存异”且“同大于异”的情形。下面将对产生“同”“异”的缘由进行阐释。
从表2 和表3 已知,两部剧作中都含有植物投射人的类型、外表、行动、精神与心理状态和人名,可以说,“人”是植物隐喻的中心。根据体认语言学的观点,“人类的基本概念来自身体与所处空间之间的互动关系,思想和语言来自对现实世界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语言在本质上具有“体认性”[27]。虽然东西方所处的地理环境不同,但人类相同的感官系统使人们对事物有着相同或相似的体认,《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两剧中的植物隐喻不约而同地聚焦于人域,源于人类自身对植物特征的体验。在建立概念系统的过程中,人类以自己为中心,把源于身体的各种范畴投射到植物范畴,把自己的体验引申到植物上[28],体现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的认知心理不仅古今相通,而且中外相通”[29]。
值得注意的是,在两部剧作中,“花”作为源域的投射数量最多,且所及之处皆为美好的事物。《牡丹亭》中,“花”多用来隐喻貌美的女子,如例(5)中的“百花魁”;也隐喻姣好的外表,如例(7)中的“幺荷”;同样隐喻灵动的行为,如例(9)中的“睡荼抓住裙钗线”;还包括好的精神状态和剧中主要人物。《仲夏夜之梦》中,花朵意象亦指向剧中的女性人物,如例(6)中的赫米娅;也隐喻俊美的外表,如“Most radiant Pyramus,most lily-white of hue,of colour like the red rose on triumphant brier”(弗鲁特最俊美的皮剌摩斯,脸蛋红如红玫瑰,肌肤白得赛过纯白的百合花);或是隐喻愉快的状态,如例(12)中的“the roses”。
首先,这体现了中西文化对花朵认知的共性,“爱花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天性,即所谓心理共性,也就是人类观察客观世界的一种共同感受”[30]。正是由于人类对花朵娇媚婀娜的外形、芬芳馥郁的气味等特性的体验,才产生了体认的共识和丰富的隐喻表达。其次,“花”的隐喻体现了两位戏剧家对女性持相同的态度。《牡丹亭》中,杜丽娘是荣华富贵的“牡丹”,《仲夏夜之梦》中,赫米娅是孤独自傲的“玫瑰”,两位戏剧家都给予女性高度的赞赏,“所有精神健全的伟大的作家,全都是尊重女性的人,甚至,干脆就是所谓的女性崇拜者。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马尔克斯,几乎都是女性崇拜者。而在中国作家中,司马迁、杜甫、关汉卿、汤显祖和曹雪芹,也都是对女性充满同情、敬意甚至爱意的人”[31]。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在剧中以“花”隐喻,传达的是对女性的尊重,是衡量两者人文主义的一个重要尺度。
“人类相同的身体构造和类似的生活空间环境(感知体验虽有差异,但仍有很多共通之处),正是理解不同文化背景下语义结构的基础”[32]。汉英两个民族对植物有着基本相似的体验和认知,但由于其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和地理环境的不同,其对植物的体验和认识也存在差异。这些差异在《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主要表现在植物域投射物域方面,在植物域投射人域方面也有体现,下面将分别阐述。
由上文可知,两部剧作中植物域投射人域的分类和表达基本相同,但我们发现在植物投射人名方面仍存在不同之处。《牡丹亭》中以植物名比喻现实中的人,比如“黄金柳”“白玉梅”隐喻“柳梦梅”等,而《仲夏夜之梦》中则是以植物名指代虚构的人物,“人名”来源于植物本身的名字,如“Peaseblossom”“Master Peascod”等。也就是说,《牡丹亭》中植物映射人名的来源是剧中的人物,拥有实在的名字,而在《仲夏夜之梦》中则来源于植物本身的名字。由此,《牡丹亭》中的植物映射人名是植物“人化”的结果,而《仲夏夜之梦》中则是“物化”的结果。
从这一角度我们发现,两位戏剧家的写作风格和文学精神是形成植物投射人名产生“人化”和“物化”的重要原因。剧作家的写作风格和文学精神来源于他们对现实生活的不同体验。他们虽身处同一时代,却属于不同的国度,汤显祖对现实的体验使得其无法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讽刺和幽默,以及自由和个性化的抒情、叙事,他是一位“用象征主义方法来写作的现实主义作家”[33]。因此,《牡丹亭》中的植物被赋予象征色彩,在投射人名方面被充分利用,寄托了戏剧家的强烈情感。莎士比亚的创作“虽然有着现实主义的特征,但并不拘泥于事实”[34],他处在倡导人文主义的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这赋予了他无限的遐想和“随心塑造的手笔”[35]。是故,更为自由的现实生活体验融入《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凭借他特殊的想象力,把梦与醒、人与妖、影子与实体、幻想与真实、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各种状态加以具体化、形象化,使自然与超自然、生命与非生命、瞬间与永恒、无限大与无限小全部消失了原来的界限,构成了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水晶一般的透明世界,一个不为人知的、精灵与仙人们所生活的世界”[36]。在这个魔幻世界里,随处可见的植物便成了语言大师信手拈来的素材,所取“人名”的来源即植物“物化”的结果。
在植物域投射物域方面,《牡丹亭》中通过植物来隐喻抽象概念和事物形状,《仲夏夜之梦》中则以植物来隐喻时间和空间。前者除了基于事物的形状之外,还基于文化体验,如例(15)中的“蟾宫桂”和例(16)中的“金荷”。后者除相似性以外,更多的则基于语境,如例(17)中的“the crimson rose”和例(18)中的“green plot”“hawthorn-brake”。
首先,这进一步体现了上文我们所分析的剧作家对现实生活的不同体验所形成的相异的写作风格和文学精神。汤显祖善于运用“象征”的手法进行写作,且受中华文化的影响至深,因此,《牡丹亭》中植物对物域的映射多是具有象征性的抽象概念和实体。而莎士比亚不拘泥于现实生活,《仲夏夜之梦》中映射物域的植物意象因语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其次,《牡丹亭》之梦发生在杜府后花园,后花园存在于现实之中,与外界的社会关系密切;而《仲夏夜之梦》中这场梦的发生地为雅典森林,是非真实的虚幻世界。前者是“异托邦”(Heterotopia),后者是“乌托邦”(Utopia),“乌托邦是没有真实地点的地方。它与社会的真实空间直接相关或恰好相反。它自身展示了一个完美的社会形式,或者一种倒反的社会形式,但不管怎样,乌托邦都是一个非真实的地方。然而,在每一种文化或文明中,还有一些地方,与现实完全对立的地方,它们在特定文化中共时性地表现、对比、颠倒了现实。它们作为乌托邦存在,但又是一些真实的地方,切切实实存在,并形成于该社会的基础中。这些地方往往是独立的、超然的,即使在现实中有它确定的方位,它似乎也不属于现实,与它所反映、表现的现实地方完全相反。它超然于现实之外但又是真实之地,从这个角度我称其为异托邦”[37]。《牡丹亭》的空间背景是杜府一处荒废的后花园,是杜丽娘和柳梦梅产生“情”的场所,“情是主题,花园是主题空间,是因情超越生死的异托邦”[38]。《牡丹亭》中的后花园是承载着封建礼教和道德规范等社会属性的社会文化空间,是“传统与制度生产的空间,园林建筑在模仿文学意境,戏剧文学又将戏剧情景置于园林之中。而最终为花园异托邦提供意义的,是中国文化传统”[39]。《仲夏夜之梦》中的场景是希腊的雅典森林,是梦幻的天堂、精灵的国度,是莎士比亚塑造的一个美好的乌托邦世界。《牡丹亭》中梦的故事根植于现实生活,而《仲夏夜之梦》虽带有深刻的现实体验性,但表现形式却天马行空,魔幻而自由。因此,两剧中的植物意象与隐喻各不相同,《牡丹亭》中的植物隐喻多基于剧作家的现实生活和文化体验,具有很强的文化象征性,而《仲夏夜之梦》中的植物隐喻则基于植物特征、语境,这与莎士比亚丰富的想象力密切相关。
本文从体认语言学视角考察了《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中的植物隐喻,总体呈现“同异并存”“同中存异”和“同大于异”的情形。共同之处在于两部剧作中的植物隐喻都以投射人域为主,并且分类相同、数量相当,体现了人以自身作为投射植物范畴的体验认知。另外,“花”的隐喻所占比重较大,原因在于中西文化对花朵的共性认知和剧作家尊重女性的价值取向。“同中存异”即剧中人名的来源之异,《牡丹亭》中的人名来源于剧中人物,而《仲夏夜之梦》中的人名则来源于剧中植物,一个“人化”,一个“物化”。不同之处在于两部戏剧中植物域映射物域的表现上,《牡丹亭》是基于现实体验、文化体验的写作,梦在“异托邦”,而《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塑造的“一出近似闹剧的梦幻剧”[40],其发生之地是雅典森林这座“异托邦”,所以两部剧作中的植物映射物域各有不同。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两位戏剧家笔下的仙林奇葩,从体认语言学视角考察其中的植物隐喻,展现了两部剧作的精巧构思,具有独特的艺术审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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