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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域关联、差序嵌入与信任结构的再生产——基于华北一所科技小院的经验研究

时间:2024-07-29

李 琳 桑 坤

一、问题提出

农业科技社会化服务是深化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动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的重要内容,更是保障我国粮食安全、推动乡村振兴的关键抓手。2020年,科技部、农业农村部、教育部、财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银保监会以及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等七部委首次联合发布《关于加强农业科技社会化服务体系建设的若干意见》,指出要“以增加农业科技服务有效供给、加强供需对接为着力点,以提高农业科技服务效能为目标”,“鼓励高校和科研院所创新农业科技服务方式”,“推广科技小院、专家大院、院(校)地共建等创新服务模式”。

“科技小院”由中国农业大学张福锁教授于2006年首次提出,是建立在生产一线的集农业科技创新、示范推广和人才培育为一体的农业科技推广组织。它将以往以实验室研究为主的科研和研究生培养模式转为教师和研究生深入农业生产第一线的模式,并鼓励研究生在“科技小院”里生活、学习、工作,融入农民群众之中,促进“知识”转化为“行动”,以切实服务“三农”,解决“最后一公里”问题(1)资料来源于“中国农业科技小院”,http://chinastb.com。。截止到2020年,中国农业大学联合其他涉农院校、地方政府与大型企业,已在全国23个省市区建立了127个科技小院,形成了全国科技小院网络平台,覆盖了我国不同生态区不同种植体系、不同规模和组织方式(小农户分散经营、中等规模、大型家庭农场、现代农业企业)(2)数据来源于“中国农业科技小院”,http://chinastb.com。。相比较“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专家大院模式”“河北农业大学的‘太行山道路’模式”“南京农业大学科教兴农的‘科技大篷车’模式”以及“东北农业大学的农业专家‘科技在线’模式”[1-3],科技小院模式更具小规模、灵活性、直接对点的优势以及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的特点。

当前对于科技小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在社会科学领域中,或从农业技术推广模式上来看,通过对比政府主导和企业主导的农业推广模式来分析科技小院作为一种以高校为依托的农业科技推广模式,研究其产生的背景、运行的机制和基本的特征[4-5],或从组织的角度出发,分析科技小院作为一种农业推广组织的组织结构、组织运作过程及组织绩效表现等三方面[6];二是在自然科学中,主要研究科技小院模式和小院技术对作物产量、种植结构和农民种植方式的影响,例如张福锁团队在《自然》(Nature)刊发的《科技小院让中国农民实现增产增效》(“Closing yield gaps in China by empowering smallholder farmers”)阐释小院模式形成的参与性创新和技术在地化为小农户赋权以及对增产增量的影响[7]。有学者认为该模式不仅对确保国家粮食安全和生态环境安全、推进我国农业转型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以小农户为主的其他发展中国家(如印度、东南亚及非洲国家等)都有广泛的借鉴作用[8]。焦小强等人强调科技小院对实现小规模农业向可持续、集约化农业转型的作用[9]。数据显示,科技小院入住5年后,曲周农民农业知识水平大幅提高,全县粮食总产量增长了37%,农民收入增长了79%[10]。

上述研究为我们清晰地呈现了科技小院的成立背景、组织架构、运行机制和运作成效,但是这仅仅回答了“科技小院是什么和怎么样”的问题,讨论的内容也仅仅围绕着科技小院进行而没有抽出“科技小院模式”作为“外源农业技术组织下乡”的本质。一般来说,作为外源型农业技术推广组织,其“外部性”虽能够带来一定时期的发展,但是其负功能也非常显著,例如导致村庄内生行动力空间的限制、项目资源的内卷化和农村社区有投入而无增长的瓶颈。同时,在由外到内的过程中也面临着嵌入过浅则组织处于边际化的“外人”状态或嵌入过深则其行为反被社区形塑的困境[11],导致外源农业技术落地的失败。因此,更值得让我们反思的是“作为外源农业技术”和“外来农业推广组织”的科技小院为什么能成为解决中国农业困境的新方式?外源农业技术如何由外到内来建立“乡土亲和力”的特质?

二、个案与材料

自古以来,曲周县处于我国季风气候区内,常年受冬夏季风交替影响,春旱夏涝已成规律。夏涝抬高了潜水位,春旱加剧了土壤的蒸发,这就加速了土壤的盐渍化和地下水的矿质化过程,由此,曲周县成为了有名的“老碱窝”[12]226。简村与曲周县北开发区相邻,相距15公里,村落总面积3.2平方公里,耕地面积2 965亩,下辖16个村民小组,共计174户965人,为本文研究的案例村。由于受旱涝威胁,简村土壤盐渍化现象严重,河流多次改道泛滥造成大片瘠土,耕作也较粗放,农业产量较低。在此处民间流传的一句俗语,“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只听耧声响,不见粮归仓”。由此可见,地理条件造成的盐碱困境,使曲周县饱受歉收之苦。

为了解决黄淮海平原土壤盐碱化的困境和粮食出产率低的现状,1973年,周恩来总理提出“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区水资源合理开发利用”的科研任务。同年8月15日,中国农业大学(时为北京农业大学)应邯郸地委邀请组建盐碱土改良研究组来到黑龙港地区上游涝洼碱地中心的曲周县,承担“利用改造咸水,综合治理旱涝碱咸”的科研任务。治碱组在曲周县开展了一系列的治碱工作,例如考察土地盐渍化程度、选取典型治理村落、动员村民共同治碱。在政府部门、科研院所的大力支持和当地村民的全力配合下,1981年春,改土治碱试验村庄简村取得成效,土地生产力由原来的亩产75斤提升至亩产200斤,可用耕地面积也由过去的1 500亩扩大到3 000亩左右。

在改土治碱时期,治碱组在实现治碱绩效后获得了极大的声誉,这也为40年后科技小院的再次进入奠定了合法性基础。2009年,简村Z成立合作社并计划发展有机农业,“为农民做一些实事”,但是当时既缺乏渠道又没有相应的技术。于是合作社负责人Z和治碱时期的村支书J(Z与J属于同一家族)商量,决定去试验站找“技术”。而此时,恰逢中国农业大学张福锁教授正为解决农业科研与生产实践脱节、农业科技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错位、农技人员远离农民和农村等问题,打算在曲周县试点开展“科技小院”模式。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在简村成立科技小院。截止到2020年8月,曲周县10个乡镇共建立科技小院12所,累计驻村学生达500人次。期间,由于技术推广瓶颈、小院与村落互动不佳而退出的小院6个,而简村科技小院在这近10年的互动中,从入场不适、互不信任实现了相互依赖、契洽共生的成功转型。

因此,本文以科技小院与简村10年互动的社会过程为研究内容,对比已有外来组织失败进场或退场的案例,研究简村科技小院入场初期面临的困境,中期如何运用乡土规则让自己进入乡土格局之内,以及后期在关键人物离开之后如何保持着组织和社区的有序。从“组织—社区”互动的社会过程来理解外源农技推广组织获取外在合法性的路径与内在合情性的关键内核。为了清晰地呈现10年互动的脉络,我们对简村科技小院的各届负责人进行了深度访谈,同时对参与科技小院成立的合作社负责人Z、老支书J以及J家族成员、村干部、镇干部、县干部以及普通村民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2019年8月、2020年7月两次到简村进行田野调查,获得访谈共42个。同时,通过阅读当地的县志、媒体相关报道以及科技小院的网站、小院报告来获取二手资料以丰富我们的研究。

三、利益关联、情感生产与合法性身份的建构

合法性的讨论起源于韦伯对国家统治的分类,后广泛用于社会秩序的讨论[13]5-11,[14]212-216。而组织的合法性更多地是解决资格和身份的问题[15],即“能否行动”的问题。合法性的机制有助于规范、约束组织行为,同时也有利于组织进一步获取其他资源[16]。科技小院属于农业技术推广组织,其根本功能是联结技术生产者与技术采纳者,将技术直接输送到服务对象当中,这有别于中国大部分社会组织与普通民众的疏远关系,技术与乡土之间的利益联结与情感互动更为直接和频繁。其中服务对象的认可是社会组织获得合法性最直接的途径,组织的绩效和在此过程中产生的情感联结决定着其合法性身份的建立过程。

(一)“客人”:内外有别

小院进入简村的第一个身份是“请”来的客人。科技小院的前身是1970年代进入简村的治碱组,在改土治碱时期,他们长期驻村治碱、住“三透房”(3)简村的房屋主要为土坯房,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再加上盐碱的侵蚀,房屋根基损坏较重,雨天漏雨,遇风进风,冬天飘雪,故称为“三透房”。、挖沟平地、以身堵决堤口等行为得到了简村村民的高度认可,在实现治碱的同时与简村建立了深厚情感。J是1972—1978年简村村支书,亲历了技术与村庄互动的具体过程,同时由于他早年在军校参军和从教的经历,在简村享有很高的声望,因此后期与合作社负责人Z联合“请”科技小院回简村的做法也得到了村里的普遍认可。可以说,J及其家族对于科技小院的引进以及后续的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是这也为后续科技小院的独立性带来了一定隐患。2010年,在老支书J和合作社负责人Z的邀请下,李晓林、张宏彦(4)张福锁教授的学生,现为中国农业大学资源环境学院教授,主要负责小院工作。等人在简村设立科技小院。双方约定“简村为科技小院提供500亩地势平坦开阔、连片成方和靠近公路的示范田(5)为便于农业技术成效的展示、对比和扩散,科技小院建立示范方的要求一般为地势平坦开阔、连片成方且靠近公路的农田,以与普通农户种植的田块形成对比、参照。这样农民可直接因为田间作物好坏优劣的景观呈现而认同技术,并自觉地学习新的田间管理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可加快农业技术的扩散速度。,以便集中进行技术的实地操作与示范推广,科技小院为简村提供增产增量技术”。2011年3月,简村科技小院正式挂牌成立,随后,中国农业大学植物营养专业的研究生F、C等人陆续入驻简村科技小院。但是,简村和小院此时的互动仅仅是简单、非正式的“口头契约”,小院入驻的是J家族闲置的小院,500亩连片成方的实验土地也是通过合作社流转集中起来的。此刻组织和社区之间的利益联结方式是条件式的简单交换,交换是没有成本的、低预期的,而情感层面也是依靠前期的社区记忆所形成的基础,处于“弱利益,弱情感”阶段。

小院是被“请”入简村的客人,被“敬如上宾”的同时也遭遇着“内外有别”。尤其是简村这种以农业种植为基础的“内向型关联村庄”,又属于传统的单姓同宗村落,具有典型亲属社会的特征(6)据村志记载,明朝初年简村老祖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徙至此,世代繁衍而后建村。现简村有少量其他姓氏存在,多由简姓家族成员招婿或入赘而迁入该村,因而在简村简姓为主姓,可算为单一姓氏村落来进行分析讨论。。对作为“客人”的小院具有天然的“距离感”和“排斥性”,这种排斥在韦伯意义上是一种“社会封闭”,即特定共同体对共同体之外试图进入该共同体人员的阻隔[14]43-46。例如,2011年,科技小院成立之初,研究生F在500亩示范方中准备进行“水肥后移”(7)“水肥后移”技术主要的核心点在于需要推迟春季小麦的追肥时间,把氮肥推迟到拔节前期和中期追肥,也就是清明前后追肥,可以在最低成本下实现最大产量。技术推广,试图让农民减少一次小麦灌溉,节省农业投入成本并获得更高的产量。但是,在当地农民的传统种植经验中,小麦在开春之际易遭遇春旱,且春季华北平原无论是地上水还是地下水均属于缺水状态,若不提早灌溉,地里的墒情对小麦生长极为不利;并且村民认为开春提前灌溉一方面可缓解小麦干旱,另一方面可利用凌汛而来的河水浇灌以节约成本。

实际上作物的灌溉需求并不完全契合农民传统的种植认知。首先,开春之际田里依然存有冬季积雪融化的雪水,小麦的墒情基本稳定。其次,返青水过早浇灌,因土壤内存有雪水而难以下渗到土壤中,存留在地表的水分很快被蒸发掉。此外,华北春季是春寒料峭时节,早晚温差大,过早灌溉极易冻伤麦苗,既浪费资源又无法增产。于是,F认为小麦的返青水灌溉时间应由原本的2—3月推迟至清明前后,此即“水肥后移”技术。但这一举动遭到当地农民的质疑,“你一个20岁出头的小娃娃,来我们村不久,又是广东人,既不了解小麦,又没有种过地,凭什么让我们按照你的来”,“如果我们按你的方法来,第二年亏损了怎么办?”(WJS0073访谈),可见当地农民不信任科技小院的“学生娃”,也不愿采纳其所推广的技术。科技小院由于缺乏正式的权威、亲情的连带和熟人社会的保证,从外到内的入场过程遭遇重重挫折,站在村庄信任关系的最外环。

(二)“帮手”:单向依赖

这种双向的“弱联结”状态极大地限制着科技小院的推广任务,村民不信任陌生的技术,优良的技术无法落地,小院的大田实验也难以进行,这迫使小院寻找转型的突破口。农大改土治碱的成效为小院初入简村建立了总体合法性,拥有“客人”身份,但是要想真正在简村立足,则需要小院争取村庄的成员身份来获得组织行动的“情境合法性”[16]147。于是,小院尝试通过关系性规则将机械的结构性嵌入转为有机的关系性嵌入,在互动中寻找差序圈层进入的路径。组织要想获得服务对象的认可,良好的绩效表现是最直接和根本的途径,因此,第一步就是要增产增量,通过提高组织绩效来提升村民对小院的认可度,努力将自己的“客人”身份转变成“帮手”身份。

在初期推广失败的经验中,F明白了技术能否推广不只在于技术是否优良,更在于农民是否信任,“小院长期在这里,推广技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技术是好技术,但是村民不相信也是个空技术,建立关系,让大家伙相信自己、相信小院是第一个突破口”。于是,小院采取了一系列行动来与村庄建立情感上的关联,并以此为突破口争取到部分村民的信任。一方面,将科技小院的住所营造成一个“半公共的开放空间”,只要有人在小院,小院的大门一直保持敞开状态,村民们可以自由出入;村民若需要一些田间实验的工具,如追肥机、播种机、米尺、电子秤、烘干机、电车等可随时借走。无论何人何时进入科技小院,F等人都会放下手头的忙碌照应来访的村民,欢迎村民“自由出入、随时借用、随事咨询”。这很大程度吸引着对农事农具有需要或对农业技术感兴趣的村民,其中居住在附近的村民S就是其中之一。另一方面,小院在日常生活和村庄的公共活动中也主动提高自己的参与感,增强与村民的熟悉度。例如,路上遇见村民“不管认不认识,都先打招呼”,村民听不懂自己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就学习当地方言,在村里举办“农民丰收节”“中秋晚会”时,小院学生都会担任晚会的主持人或参与节目表演。并且每当村里有红白事之时,小院学生总以科技小院的名义随礼,礼物馈赠和互惠的交换在维持、再生产及改造人际关系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17]84-86。在这样反复的人情往来中,小院和简村的情感关系逐渐增强,信任关系也孕育其中。

情感关系的生产为再次推广“水肥后移”技术提供了机会。F深知仅仅依靠人情往来和情感互动无法真正嵌入村庄,无法让村庄真正的“需要”和“离不开”小院,要想真正获得村庄的认可,还需要在产量上下功夫。于是,小院决定通过S来推广技术和动员更多的参与者。之所以选择S作为第一位动员对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在前期的互动中二者已经建起了信任关系。S作为小院的邻居,在闲暇时间经常来小院串门,主动了解最新的种植技术和农用机械,同时他也是村里的种植能手和村委成员,在村庄的口碑好,带动效应强。后期在S的动员下,又有15户农民陆续参与到小院组织的“水肥后移”推广实验中。当年6月的测产会果然不负众望,15户参与小院实验的农户户均亩产1 320斤。相比之前800~1 000斤的产量,1 320斤的产量让科技小院获得了真正进入这个村庄的身份,也让简村村民相信“小院是能够为村庄带来更好的改变”。F说,“有了这个产量,我(代表科技小院)算是可以在简村呆下去了”。良好的组织绩效与组织声誉是组织身份塑造的重要内容,是在不同群体和个体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和共同承认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18]251。科技小院增产的声誉为其赢得了组织的外部认同,小院的身份实现了从“客人”到“帮手”的转变。第二年,“水肥后移”技术在简村得以全面推广。可以说,在这一时期,是科技小院为了获取环境的支持而采取的一系列“配合”行动,呈现出“有求必应”(态度)和“有求能应”(能力)的特征,小院在“强利益,强情感”中获得了简村的认可。

此后,为了巩固小院和简村之间的关系,小院继续扩大和简村的利益互动。例如,2016年,为了节省化肥的成本与提高施肥的精确度,小院联合H化肥公司在简村成立一家作坊式小型配肥厂,小院通过测土配方技术来分析土壤所缺的营养成分,H公司提供一台配肥机器,简村10名村民集资10万元购买基础材料。但是,配肥厂成立不久,当地政府便以污染为由,要求化肥厂缴纳大量罚款,否则限制其使用工业用电。由于缺乏与政府打交道的经验,加之投入有限,2017年村民最终决定放弃开办化肥厂。我们在简村调研时看到,配肥厂的厂房已经成为了堆放闲物的仓库,但是村民对此评价依然很高,认为“虽然厂子没有搞起来,但是有小院在,说不定以后就能继续弄了呢”。小院的“帮手”身份是融入简村的重要手段,在此过程中所产生的利益联结和情感互动也让简村能够意识到小院的重要性。从粮食增产增量到技术推广,从获取涉农项目到村容村貌的改变,简村村民心里更加明白,“比起小院需要简村,其实简村更加需要小院”。尤其是对比一路之隔但是没有小院入驻的付村,简村村民向我们发出如此感慨,“简村要是没有了科技小院,那就什么都不是”“小院来了,村子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同时,小院也维系着已建立起来的人情关系网络,尤其是J家族和前街邻里(小院院所位于前街)。比如小院进行大田实验需雇佣当地农民进行“数苗”“取土”“取样”“烘干”等工作,工价按照当地每8小时50元的市场价格雇佣,这种雇佣为闲散在家的妇女带来了额外的收入,在当地非常受欢迎。但是雇工选择是有优先次序的,首先为J家族,其次是前街邻居,最后为其他村民。于是,长期以来小院的雇佣收益基本上全被J家族吸收,其他村民对此也有诸多的抱怨,有村民还反问道:“你们到底是J一家的,还是简村的”。从这些语言中,我们已然能感受到小院和简村互动中隐藏着的危机。又例如,在雇工期间,小院为维持村内的人情关系,往往放弃市场化中严格记时、记件、记量的标准,采取模糊记录和按天发酬的形式,因为在乡村社会中的关系不仅涉及工具性和理性计算,也涉及社会性、道德、意向和个人感情[19]194。起初,雇佣的农民认为“小院体谅人,有人情味,不计较”。但是随着次数增多,雇佣的村民反而认为“反正这些钱是(国家)项目的,也不是他们(小院学生)的,不拿白不拿”。小院为适应当地的人情规则而减弱正式市场规则与惩罚的行为带来的不是村民们更加卖力、认真的干活,反而是错误频出。小院学生C抱怨道“嫂子(J儿媳妇)每次数苗都偷懒,好几次核对数量差得都很大”,也有学生意识到“一味地配合和服从,刚刚开始起作用,但是长久了反而他们认为我们是应该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小院通过增产增量、建厂雇工等一系列利益事件获取了其外在环境的支持,形成了进入简村的“帮手”身份,但这也容易导致“组织正试图满足这些环境所关切的事”,很可能会削弱组织的自治和决策权[20]。这种单向度的依赖关系有可能削弱组织独立行动的空间,成为社区的工具和附庸,而不是平等合作的“伙伴”。

在“帮手”阶段,简村看到了小院“有求能应”的能力,这使组织和社区之间建立起了稳固的利益联结,同时小院“有求必应”的态度也使简村对小院的要求和期待也不断增多。在这样的隐患下,小院的身份面临着再一次转型的需要,否则他们将在无尽的配合中彻底失去自己的独立性,沦为家族利益生产的工具。同时稳定的利益联结和情感生产即“强利益”“强情感”也使其积攒到了“敢”于说不的资本,于是小院开始了第三阶段的转型。

(三)“伙伴”:契洽共生

小院继续调适自身的嵌入策略,权衡嵌入过深的附庸境地和嵌入过浅的边缘地位,在人情中嵌套理性的策略以实现自身的独立性。在这一阶段,对于简村来说,小院不再是一味地配合与妥协,更趋向于协商和谈判式的合作。首先,小院更聚焦于自身的组织目标。例如继配肥厂失败后,2018年村委会提出希望科技小院协助建立村面粉加工厂以及提供资金与技术指导。但是面粉厂和配肥厂不同,上述提及的小院支持成立的配肥厂属于家庭式的小型企业,设备由H化肥公司提供,小院仅提供技术支持与联结资源,生产成本小,几乎不需要雇工。而创建面粉厂将涉及大额资金投入、批地建厂等一系列手续,这既不是小院的职责也超出了其能力范围。小院学生Y说道,“村里有事情需要我们小院帮助,我们可以尽全力,但我们并不想也不能当一个有求必应的财神。”虽然无法直接答应办厂请求,但是科技小院觉得村民的想法值得做一些探索。在一系列市场调研和前期分析之后,科技小院提出可先在村中开一个小成本的面粉作坊并附带面条加工,因为当地人喜吃面食,面粉与面条可供给镇上酒店饭馆及个户家庭。此外,小院可以提供技术,在面粉加工生产中添加稀有元素,增加面粉的保健功能,以提升面粉消费档次。这个折中的办法获得了村两委及村民的同意。2018年,在科技小院、村两委和村民K的共同努力下注册“天星石面粉”品牌,简村面粉厂成功开办。显然,在这一事件中科技小院从“有求必应”转向“策略性忽略,选择性参与”,试图与村民建立稳定的伙伴关系而非单向的技术输入的关系。

其次,小院开始独立地运用积累的情感资本与利益关系应对日常“冲突”。比如,农机手收割冲突的发生与解决再次证明了小院身份的转型。为了推广新收割技术同时降低农民收割费用,2020年夏,小院计划引入外地的农机手进入简村收割小麦,原本机器收割费用为65元/亩,为推广新收割技术,小院决定每亩地补贴30元,即外地机手收割只收取农户35元/亩。这看似是一件双赢的好事情,但是却妨碍了简村当地机手的利益,因为简村村内原有7台小麦收割机用于收割本村小麦,收割机的折旧率高、使用率低,每年的利润只能靠一年一次的收割来获得。这些年这7台收割机的收割量、收割范围都基本固定,“谁也不会去抢谁的”。但是新机器的引入和优惠的收割价格势必会挤压掉原来机手的利润空间。因此,打算引入新机手进村的消息一传出,便引发了小院—机手(机手所在家族)—村庄之间的冲突,甚至有机手直接跑到小院挑衅,声称“你们要是真把新机器弄过来了,我就让你们什么都干不成”。而小院此时才意识到对村庄有益的事未必能顺利推行,虽然已建立情感关系,但是维系的前提依然是要考虑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利益取向。然而,小院并没有立即退出或停止这个方案,而是基于已有关系资本来推动协商以协调该冲突。他们邀请村中有威望的S作为中间人邀请7名机手吃饭共同协商。最后,双方同意若邀请新机手入村则收割价格不变,收割补贴补给本地机手以平衡他们的利益损失。由此可见,虽然产生了冲突与摩擦,但是也体现出小院和村庄是作为独立、平等的双方,在发生冲突时能够平等地谈判,而不是一方强制赋予或一方一味地接受。

再次,小院也在尝试突破单一家族的限制,将自身的互惠网络扩散到整个村庄范围内。由于科技小院是J家族引入,其进场的基因中便携带着与该家族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也就是说,J家族赋予了科技小院入场之初的合法性地位。但是,这也反过来导致科技小院关系网络扩展的受限,在雇佣工人、自主合作、科技示范等都受限于该家族,甚至还引发了其他家族的不满。然而,环境对组织的影响不完全是独立的外生变量,而是组织可以改变的内生变量[21]。于是,科技小院采取了“差序分利”等手段来塑造外部环境,尝试在维系J家族关系的前提下差序地扩散着自己的互惠网络,以打破依附单一家族的被动局面。例如,每年新生入学时需入驻简村、参加农村培训,期间需要支付农户住宿费与生活费(约600元/人,4袋复合肥料/户),由科技小院负责对接新生入住的农户。于是,在安排新生入户时,小院会考虑新生分布在不同家族的比例,其中60%的新生入住J家族农户,40%学生安排至其他家族的农户家,以使学生入住所带来的费用及肥料福利能分散到其他堂派之中。此外在雇工方面,小院将J家族的Q作为雇工、换工和退工的中间人,由于Q是J的三弟,也是简村的村医,既属于J家族的中心人物,又善于与其他家族交往,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小院与J家族之间由于雇工问题而产生的摩擦,也可以保持小院与J家族间的关系。同时,在推广优质麦、富硒小麦和玉米时,小院也将首次使用的机会优先供给J家族,之后再向其他家族推广。在这一过程中保证J家族利益的前提下扩散利益的分配,可以保证与核心家族的关系,但是不囿于单一家族的控制。

小院全面扩散互惠网络除了平衡家族利益之外,还需要进一步参与村庄的日常生活以建立弥散式的情感认同。外在合法性的获得决定着科技小院“能否行动”,但是在关系本位的乡土社会中,内在合情性的获得才是决定其“行动能否顺畅”的关键要素。“关系”在中国人的实际使用中有三层含义:认定的关系(家人、老乡、朋友、同事等)、可以搭建的关系(拉、套、扯、搞等)与由前两者建立形成的关系网[22]。科技小院的外源性质使其缺乏上述认定的关系基础,因此重复性、多维度地“交往”是建立人情关系和扩散情感网络的重要途径。社会生活中的交换是一种总体性的社会制度,人们持续的交换过程呈现的是社会文化的规则与关系结构的动态变化[19]194。因此,小院不仅在技术上提供服务,同时通过举办公共活动、参与日常邻里互动、进行无门槛的志愿互助活动来参与到整个村庄范围的日常生活当中。例如,主动帮助镇中心小院教师简淑萍申报中级职称,为邻居的儿女辅导家庭作业,为村里高考完的大学生参考志愿等。小院学生除了“会种地”还能辅导功课的消息传开之后,前街、中街凡是家里小孩作业问题、厌学问题、报考中学、大学志愿问题都到小院寻求帮助。村民也时常将自家菜园的菜和自做的糕点带到小院串门,过节之际轮流请小院学生去家里吃饺子。并且,即使没有得到帮助的村民也以小院学生去家里吃饭为美事,村民觉得“既然你长久在村里,日后必定少不了往来”。中国人的交换行为是嵌入一个人类学家称为“人格之文化建构”的过程当中的:个人要通过交换实践学会如何去和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交换不仅明确了社会所认可的人的界限,而且有助于创造那种“地方道德世界中社会来往”的主体际媒介的个体[23]。基于此,小院的关系网络伴随着人情交往就这样一步步由点到面地铺展开来,虽然缺乏血缘亲情的连带,但是他们不断地在新的交往情景中生产出的伙伴身份便是信任得以生成的依据,更是成功进场的基础。

根据小院与简村不同阶段的互动特点和身份的转变,我们结合学界已有的分类标准和田野经验制作表1[24-25],[26]19-39。起初,科技小院作为被请入简村的“客人”,处于“生人”和“圈外人”的地位,科技小院与简村的关系属于工具性关系,通过简单的交换和理性的计算达成彼此间的共处协议,此时的信任属于一种基于简单交换的信任类型。随着二者互动的深入,小院的身份由“客人”转为“帮手”,这一阶段的利益联结和情感互动更为频繁,由之前的工具性关系转变成兼具工具性和情感性的混合关系,遵循着人情原则以更好地融入环境,并在这种往复多次的长期交往中生产着信任关系。但是“帮手”关系的依附性使小院更为被动,因此,为了聚焦组织目标和抵御环境的控制,小院在第三阶段从“全力配合”的“帮手”身份转向“有进有退”平等的“伙伴”身份。总体而言,科技小院面对着初期场域嵌套下的结构性冲突时,通过良好的组织绩效来获取组织身份,同时基于往复地“交往”和“交换”来生产情感关系以进一步扩展行动的合情性空间,最后通过“差序分利”和“模糊雇工”的方式来扩大初级家族赋予的有限合法性,从而整体性地实现“伙伴”关系地建构。这种关系不同于毫无关联或内外有别的外人关系,也不同于“不分你我”完全融入的自己人关系,而是一种相互依赖、彼此认同、契洽共存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得以持续延展并保持稳定,其根本的内核在于“伙伴”关系中信任结构的再生产。

表1 小院不同阶段的身份类型与关系特点

四、由外而内:信任生产的内在逻辑

上文所述的从“客人”到“帮手”再到“伙伴”的转变便是小院实现由外而内的过程,这不是一个嵌入或融入成为“内”的过程,也不是一个短暂支援或帮扶依然“外”的结果,而是一个外源农技推广组织与农村社区互构下内外共生的新共同体建成的社会过程。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是通过长期、重复的交往和交换活动,在兼具利益与情感的混合关系下所生产出的信任关系。在这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信任关系是后天生产的,不同于“自己人”身份下基于需求原则和强情感联结下所产生的先赋性信任关系。在传统社会中,信任主要存在于具有伦理性质的“紧密关系”中[27],更是嵌入社会结构和制度之中的一种功能化的社会机制[28]20-25。那么,这种区别于血缘联结的非先赋性信任的内在形成逻辑如何?作为外源技术组织的小院又是如何生产出稳定的信任结构实现由外到内?在这里,我们将从上述的经验分析中抽取出若干关键要素,沿袭美国社会学家祖克儿(Zucker)研究的信任产生的机制(8)美国社会学家祖克(Zucker)(1986)指出,信任的产生主要有三种机制: 一是基于过程产生的信任(如声望),二是基于相似性产生的信任(如家庭),三是基于制度产生的信任(如银行体系)。来回答以上问题[29]。

(一)社区记忆与非正式的制度信任

40年前,作为小院前身的“治碱组”在简村改土治碱时所形成的社区记忆,如同生命基因一般烙印在科技小院和简村村民的身上,这份历史记忆所产生的共识是缓解外源农技组织由外而内阻力的基础与源头,更是后续小院与简村产生信任的一种非正式制度基础。

科技小院与简村的互动真正起源于1973年的改土治碱,当时的简村属盐碱地,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苦战盐碱以求生存。盐碱化带来的土壤贫瘠难以从土地中求得家庭的温饱。1973年8月中国农业大学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在邯郸地委的邀请下来到曲周县承担“改土治碱”的科研任务。当时担任简村的村支书J邀请治碱组老师来到简村并动员全村村民配合治碱。治碱组老师住“三透房”,“吃着杂粮面喝着玉米面糊糊”,身体力行地与农民同吃同住,这使村民对“北京来的农大老师”产生了信任。而老一代农大人也不负所望,凭借自身的科学涵养以及躬身实践的精神,改土治碱很快取得成效(9)有关改土治碱过程的详尽论述可参阅桑坤.技“宿”乡土间:农业技术与农民关系嬗变——基于华北一个村庄的经验研究.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1)。。随之而来的不但有土壤改良、粮食丰收,还使老一代农大人与村庄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虽然1983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的全面推行一度使农大对简村整体发展的构想陷于停滞。但简村与农大之间的关联从未中断。例如,在农大退出村落定驻实验站期间,简村村民经常到实验站帮工,在遇到一些作物种植和田间管理问题时,也时常到实验站找老师们帮忙解决。甚至老支书J的四个子女都曾长期作为老一代农大人石元春、辛德惠先生的实验助理在实验站工作。这份校—村友谊一直延续至科技小院入驻。这种历史上持续不断地互动和情感上的关联使科技小院与简村之间产生着一种非契约的信任关系,这种具有渗透性、弥散性的信任为后续稳定信任结构的生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场域关联与基于相似性的认同信任

相似性所产生的“我群”意识是信任产生的认同基础,简村和小院场域的关联与嵌套奠定了这种基于相似性而产生的信任氛围。虽然他们之间存在“内外有别”,但是由于场域内的行动路径、行动者的特征以及共通的生活体验也使二者具有非常强的相似性。科技小院最初的入场形式是空间上的,小院的住所设在简村前街的胡同中。这种空间上的关联导致了场域初期的互相嵌套,也促发了关系结构的再生产。另外,科技小院学生的平均年龄介于22~24岁,在简村从事田间实验,虽然对简村来说属于“流动的异乡人”,但这些入住小院的学生在简村村民看来与自己的子女一般,同时小院学生从事的田间实验与村民日常的劳作也充满着相似性,小院学生在此的生活经历如同前街胡同里数十个普通家庭一般。于是,这些个体经历的相似性与组织生活的相似性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村庄对科技小院的认同氛围和信任条件。

场域理论认为社会可分成一个个彼此独立且又关联密切的空间,空间中会分化有不同层次的子空间,层次性空间之间的关联会形成复杂的关系网络[30]。简村和小院这两种场域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不仅是一种空间上的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着两个组织之间的社会关系。科技小院则是在简村这个大场域下的小场域,并在互动的过程中形成相互关联的子场域,不同场域中的行动者和惯习具有差异性,场域中具有主观能动性的行动者是建构主体,惯习是内在逻辑,场域可以影响及塑造行动者和惯习,行动者和惯习同时建构场域的意义[31]131-186。这也为后期小院学生顺利扩展网络,推动场域重叠奠定了基础。科技小院从外而内的实践造就了不同场域交织和不同场域的个体与群体之间相互建构和塑造的过程。简村对科技小院的信任程度决定了在环境层面赋予这个外来农业推广组织行动权利的大小,也决定了科技小院从农村社会中获取资源的数量和种类。

(三)关系嵌入与人际信任的生产

历史记忆赋予科技小院入场的“关系基础”[32]和“总体合法性”,场域关联下的相似性产生认同氛围和信任基础,但是要真正实现由外而内要求更组织和社区在进一步的交往中获得“情境合法性”,而由此建立的利益互惠网络与情感关系便是促使人际信任生成的重要条件。

因此,科技小院通过“利益”和“情感”两种方式来进行差序性嵌入,以“己”为中心向外扩展自身的差序网络。在这个差序网络中,首先科技小院的入场基因和历史记忆都与J家族紧密相关,并且小院入村后开展的各种行动也皆通过J家族开展,由此该家族处于小院的核心圈,并与其发生着紧密的利益互动和情感关联。其次,前街胡同和小院周围的邻居与其具有天然的区位亲近性,容易发生高频率的“串门”“蹭饭”和一系列邻里之间的互助行为,由此也进入了科技小院关系的亲近层。虽然小院身处关系本位的乡土社会,但是其反而以关系为策略打造自身的差序网络,通过家族的“核心层”和基于区位的“亲近层”作为关系网络扩大的切入口,将自己的人际信任一圈圈地向外扩散开来(如图1)。一方面,在增产增量、技术推广、雇佣工人等利益往来方面建立一种具有相对独立性和稳定性的“声望信任”[33]。同时,在日常的人情往来中,小院积极参与公共活动和婚丧仪式,这种情感性关系一如强连带优势理论所说的会产生很强的“情感性信任”,但同时又因为它具有工具性交换的特质,所以双方都必须展现可信赖行为,有欠有还,这样关系才能维系,因此这类关系在工作场域中往往是最值得信任的关系[34],也是人际信任生成的重要环节。另一方面,将科技小院的院落打造成半开放式和半公共性的空间,“来者不拒”的态度也让简村其他的村民获取了亲近小院的渠道,建立了村民对小院普遍的、公共的认同感。小院不仅仅作为小院学生的生活住所,更作为村民进行农业技术交流的半公共活动场所,以此来建立认知—熟悉的信任机制,突破“客人”的距离感与“帮手”的不平等关系,在学生与村民个体层面以及村庄与小院的整体层面形成了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之间的稳定的“人际信任”[35]。社会人际信任与社会资本均来自自愿性社团内部个体之间的互动,是这些推动了人们之间的合作并促使了信任的形成[36]56。

图1 小院的差序嵌入与关系结构

从上述可知外源农技推广组织信任生产的内在逻辑(如图2),简村的历史记忆和既有基础为小院和村庄信任关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这种社区记忆弥散式地沁入简村和小院的互动过程中,形成一种非正式的制度信任。同时,基于场域关联下的相似性进一步推进了认同性信任的产生,其中良好的组织绩效和组织声誉不断地增强二者的利益联结和情感关联,从小院学生与村民个体间的人际信任扩散到小院组织与简村之间的总体性信任。这种人与人、人与组织以及组织与组织之间的信任关系构成了一种多主体、多维度、层层推进的稳定的信任结构。

图2 简村与小院之间的多层信任结构

五、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通过对华北地区外源农技推广组织与村庄长达10年的互动历程来回答,面对乡土社会的“不规则性”与农村社区差序格局的现实时,外源农技推广组织如何破解“内外有别”的入场困境,在嵌入乡土的过程中使用何种策略以获取组织行动的合法性基础与建立技术的“乡土亲和力”,在进入乡土之后又如何获得独立的行动空间而不囿于外在的环境依附以实现“由外而内”的转型的问题。以“场域嵌套”“差序嵌入”和“信任结构”这几个关键概念为突破口来探索外源农技推广组织与村庄之间平衡“深嵌与依附”“浅嵌与独立”的一般路径以及在此过程中总体性信任结构生产的内在逻辑。本文认为,科技小院在入驻简村之后,在关联的场域下通过学习和运用当地的乡土规则来获取自身的合法性身份,在交往和交换过程中建立情感共同体,打破由于信息不对称和空间距离产生的信任阻碍。从生产共识到共享利益,从基于社区记忆形成的既有基础到主动扩散出自我的关系网络,将对单一家族依附的现状变成“双向依赖共存”的现实,最终生产出非先赋性信任的伙伴关系。这种关系既不同于简单的交换关系,也不同于强制性制度关系,使小院既获得了组织环境的外在合法性又保持了自身嵌入的自主性。在这种总体性信任生产的情况下,科技小院获得了在简村的合法性组织身份和合情性行动空间,使个体之间的交往变得不是以个人特性来交往,也不是因成员对群体认同来交往,而是以身份类别来交往,即个人通过群体获得身份[35]。也就是说,科技小院已成为了一个可信任、可依靠的组织符号真正地驻扎在简村社区当中,虽然小院学生轮换驻村,但是村庄对小院的认同不是建立在个体的人的基础上,而是在稳定的总体性信任下对于“科技小院”这个符号的认同与接纳。

总体来说,本文认为外源农技推广组织实现由外而内,获取“乡土亲和力”的关键在于总体性信任的生产,同时这种由外而内不是从“外人”到“自己人”的线性嵌入过程。古典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对社会团结(social solidarity)的分析以及韦伯(Max Weber)对“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的区分都是关于个体与群体之间信任关系的讨论[37-38]。而在乡土社会中信任并非是一种约束性的契约,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39]6,呈现出稳定的、持续的互动状态。这种信任是基于强情感关系下“自己人”范畴的先赋性信任,这种信任的生产方式是天然的、基于血缘关系形成的。而随着村庄边界的开放,流动已经成为一种新的组织方式。在“超级流动”社会的现实下,由外而内的实践便是建构信任的过程,这种后天生成的信任是基于往复的工具性交换和情感往来所扩展的一种社会资本,这种信任关系和身份边界在“由外而内”的实践中更多的是由“生人”转化为“熟人”、由圈外人转为圈内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无限趋近“自己人”身份,但是囿于天然的“关系伦理”和组织自身的独立诉求,仍然无法成为“自己人”,双向依赖、平等契洽的“伙伴”身份是由外而内的最优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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