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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视角下的都市与乡村:20世纪30年代的城乡关系

时间:2024-07-29

耿 达

文化视角下的都市与乡村:20世纪30年代的城乡关系

耿 达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到都市去”与“回乡村去”成为背道而驰的两大社会现象,“乡村破产”和“都市膨胀”为知识分子所广泛关注和焦虑。由此,“建设新都市”和“改造旧乡村”成为解决城乡关系危机的两条路径,并在当时形成两股强劲的思潮。是“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还是“发展乡村以救济都市”抑或是“都市与乡村相互调和”,知识分子都进行了深刻的讨论。当今城乡发展须打破“二元对立”格局,建立“文化共同体”,促进城乡关系协调融合发展。

都市建设; 乡村改造; 城乡关系; 文化共同体

近代中国处于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大转型的历史时期,城乡关系变迁生动地展现了这一转型轨迹及其伴随的“阵痛”。美国学者施坚雅运用“中心地—边缘”的区位理论分析中国市镇经济,为研究近代中国城乡关系提供了理论范式[1]。“施坚雅模式”描绘的中国城乡关系是一个由网络连接的层级结构,中心城市对广大乡村起着辐射作用。何一民对近代中国城乡关系变动的趋势、特点与影响进行了研究,认为近代中国城乡关系存在着“对立与统一”的二重性,“联系性加强与对抗性加剧并存”导致“乡村的残破”和“城市的畸形”,城乡关系“恶性循环”,使近代中国早期现代化低速缓慢发展[2]。黄宗智针对中国农村社会经济的分析概括出“农业内卷化”的概念[3],对认识中国乡村经济提供了理论参照。总体而言,关于近代中国城乡关系的研究主要是基于现代化视野,侧重于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叙述,而对文化方面的研究则较为缺乏。美国学者杜赞奇从“大众文化”的角度论证了国家权力如何通过种种渠道深入社会底层的农村,提出了“权力的文化网络”概念[4],为近代中国城乡关系的探讨拓展了新的视角。

近代中国城乡关系主要是建立在经济和社会的基础之上,但从文化的视角来解读会“别有一番滋味”。实际上,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也主要是从文化的角度来认知城乡发展的。对“都市的想象”和对“乡村的感知”成为近代知识分子改造城乡关系的重要方面。20世纪二三十年代,“建设新都市”和“改造旧乡村”成为中国社会建设的两条主线,都市建设和乡村改造各自形成了强大的思想潮流。两股思潮之间有何关联、对城乡关系发展产生了何种影响?本文从文化角度考察都市和乡村建设的理路,分析近代知识分子对城乡关系的认识,重点探讨“都市建设”和“乡村改造”两股思潮对近代中国城乡关系发展的影响,以为当今中国城乡建设提供思想资源。

一、“到都市去”

1933年5月臧克家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到都市去》,描写“乡下青年”到都市去的兴奋而好奇的心情以及都市流光溢彩的镜像:“那里日夜全是热闹一片,一个人带一张幸福的脸,晚上全不需要月亮,可是你能从地上认取毫芒,你只管随意游走,一步是一个异境,到处预备好了欢迎,这真叫人奇怪,这张天空就是盖着他故乡的那张天空”[5]。诗人所刻画的“乡下青年”对都市的想象与认知,大致透露出近代知识分子的一种“都市眼光”。“都市眼光”是近代中国城乡关系中的重要内容,其作为一种“社会意识”的形成“不仅加速了城乡分离的进程,同时也成为中国现代历史上最特别的现象”[6]。“都市眼光”伴随于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进程,在“都市眼光”下,都市化成为中国现代化的重要标尺。

中国现代都市肇始于19世纪中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通过不平等条约迫使中国开埠通商的口岸。这也就注定了近代中国早期的都市成为了西方列强的商品倾销市场和原料供应地。由此,近代中国都市的发展路线大致由通商口岸——沿海沿江城市——内地交通要道。随着西方资本的不断涌入,近代中国都市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农业经济渐为工商业经济所取代,由过去的相对封闭走向开放,功能也由过去单纯的政治、军事中心成为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活动的中心。

“助长中国都市发展的内在动力在于国内官僚资本与买办资本向都市集中和农村人口向都市集中”[7]。近代中国都市成为吸引力极强的磁场,人口、资本等都纷纷聚集于都市。据“1935年对21个省1 001个县的调查发现,全家离村的农户占总农户的4.8%,有青年男女离村的则占到总农户的8.9%”[8]91。城市经济发达地区是离村农民的主要去向。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的原因一是逃避天灾人祸和兵匪战乱,二是到都市去谋生。除了人口向城市集中,资本也大量向城市集中。社会资本大量流入城市,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一是城乡工农产品不等价交换,造成农村贸易严重入超,致使农村资金大量流入城市;二是日益苛重的地租、田赋、杂税剥削,无条件地以货币形态转移到了城市;三是农村经济凋敝,社会动荡不安,战争此起彼伏,使拥有资金的地主富农携资金入城,致使近代中国出现了大量的离乡地主;四是银行、钱庄等金融机构主要集中于通商口岸城市,其主要职能是为城市“供血”[2]461。劳动力和社会资本的集中推动了城市工商业发展,城市的经济功能增强。

随着人口和资本向城市聚集,如何建设城市成为焦点问题。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推动下,世界兴起了“造城运动”。美国最为突出,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差不多1/4的美国人口由农村向城市移动[9]11-12。中国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也大致经历了“造城运动”。上海、天津、北京、南京、广州、武汉、青岛等新兴都市不断崛起,特别是上海从通商之前的一个小县城发展到20世纪初成为国际化大都市,与纽约、伦敦、巴黎等并驾齐驱。民国时期“拆墙筑路”成为近代中国城市化发展的一道独特风景。1921年,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在上海成立,以促成市政建设为活动宗旨,提出“打倒旧城郭,建设新都市”口号以再接再厉继续运动[10]。城墙是古代城市的防卫体系,在空间上将城市与外界阻隔,城市犹如一座封闭的孤岛。拆除城墙一定意义上加强了城市功能分区和城乡之间的联系。但城市的急剧膨胀带来了许多相关的社会问题,如何加强城市管理、完善城市基础设施、健全城市服务功能是城市建设必然涉及到的问题。

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以欧美市政建设为模板,以董修甲、臧启芳、陈钟声等市政专家为领袖,杭州、福州、成都、重庆、上海、广州、南京、武汉等城市兴起了市政建设运动。市政建设的主要内容是:筑路浚渠,拓宽街道;建设公园,筹建行政中枢;强化治安、整顿风纪;注重市区环境卫生建设;大力推行教育。近代市政建设对20世纪中国城市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重组了城市空间,城市景观有了现代气息;建立了新市制,城市功能更加多元;初步建立了制度化、规范化城市管理体制和机制。“通过建立现代城市体系来实现整个国家的工业化和现代化”成为近代市政建设的主要目标[11]。近代市政专家还十分重视文化的效用,认为“都市是文化之花”,大力宣扬加强公共文化设施建设。1926年到1937年是公园、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体育馆、民众教育馆等公共文化娱乐设施的高峰期,民众不论贫富贵贱皆可进入公共文化场所进行游览、学习、参观、鉴赏、锻炼、娱乐。良好的环境和完备的设施让民众陶醉沉浸于这些公共文化场所之中。

“都市发达了,城乡命运因此而分化。近代的文化类型,都以都市文化来作中心标的”[12]。都市文化的特性,一是在物质方面作为商业中心或工业中心,以“利害关系”为准绳;二是在人口方面,“进城运动”造成人口集中;三是家庭方面,大家庭制度易被瓦解。近代中国城市化发展剥离了古代“城乡无差别的统一”,政治、经济和文化开始脱离农业时代的“乡土性”,城市的独立性和自治性日益彰显。都市文化呈现出“世界性与地方性”、“摩登性与传统性”,“先进性与落后性”并存的过渡形态[13]。而上海作为国际化大都市,“它的生活时尚和步伐紧跟伦敦、巴黎和纽约,它的日常生活与其说与中国其他部分相连,不如说同西方现代都市文明息息相通”[14]。都市文化的先进、繁荣、摩登一面对民众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对周围乡村形成了强有力的辐射效果,人们纷纷弃土离乡,将眼光投向都市,向往都市生活。“繁华的近代经济和都市文化,给市郊农户提供诸多新的谋生途径,也对闭塞守旧的传统观念及生活习俗带来很大触动,并促使其逐渐让位于新的呼应都市文化的思想观念和社会习俗”[15]。都市文化各种各样新奇好玩的文化形式博得了民众的眼球,并逐渐改变着乡民的传统文化生活习俗,传统乡村文化越来越多的受到都市文化的影响,“传统乡村文化向城市迁移,逐步同化,演变为近代城市文化大众化”[16]。

二、“回乡村去”

当人口大量聚集于都市时,出现了两个极为对立的社会问题:“都市的膨胀”与“乡村的偏枯”。人们怀着美好的憧憬和梦想来到都市,却大都过着悲惨的生活。离村进城的农民“离家飘荡天涯一角”,大部分只能住进都市中的棚户。“在上海的边陲,有些仿佛被这种辉煌的都市所摒弃了的地方,它们污秽、荒僻,局促可怜地蹲在高耸云霄的工厂的烟囱底下,显得特别的陋小寒伧,从都市人眼睛里看来,就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都市中的棚户成为“被社会遗忘了的人渣在悲惨痛苦的环境里”[17]。棚户居民在都市中过着“非人”的生活,都市只是充斥着嘈杂的喧闹声,“今日的所谓都市,究竟真实的文化之美,实地没有表现。仅仅诱惑了最多数的人们,发了集中都市的狂热。他们逐年逐月抛弃故乡,群来都市杂沓住居,以致一个都市里面,实现了许多可恐的悲哀,把都市文化的应有美,成了一种恶魔之貌。”欲望、虚伪、卑鄙、恶俗、犯罪充斥着都市,都市“成了恶趣味、没教养、喧嚣、愚恶的修炼场”,“成了个生存竞争的悲惨战场”。“今天的都市早不是文化的建设地,是文化的破环境了”[18]。

但如此同时,乡村危机却日益严重,沦为“文化上的荒凉地带”[19]。乡村破产、乡村崩溃成为知识分子所呼喊的高频词汇。关于中国乡村破坏的状况,大致有贫农失地、赋税繁重、地租太高、金融枯竭、农产衰落、灾祸频仍、农民收入低微、农村教育不振等八点为荤荤大者[20]。中国农村经济的危机日甚,如何救济乡村的偏枯和如何治疗都市的膨胀,成为时人讨论的焦点。张公权《中国经济目前之病态及今后之治疗》、唐有壬《中国经济病态之诊断》、陈光甫《怎样打开中国经济的出路》、章乃器《发展农业金融以巩固经济基础》都对如何救济中国农村经济做了重要讨论。申报月刊社还特召集了一次“中国农村衰落的原因和救济方法”的讲谈会,参加讲谈会的有叶恭绰、王志莘、吴觉农、俞庆棠、祝百英、周宪文、马寅初等。他们都认为中国的农村经济将达到它崩溃的总危机,如何安定农村和如何把都市过剩的资金灌注到偏枯的农村中去,实为急不容缓的要务[21]。

农村崩溃,不单单是经济崩溃,文化也“狂逃般的崩溃着”。“不信,试看现在稍有些知识的份子,那个不想逃村吗?除非没有办法的人,才留在农村度其苦闷的生活。这是农村破产中的一个根本危机,也是救济农村呼号声中的矛盾现象,一方面高唱到农间去一方面却又有一批一批地从乡间到都市来的青年界和教育界等”[22]。人的空心化是导致乡村文化荒凉的根本原因。乡村精英由乡村向城市“单向性流动”,造成了人力资源方面城市对乡村的“吸纳”效应,进而导致了乡村文化衰落、荒漠化及精英匮乏[23]。于是,在知识界兴起了一股“回乡村去”“到农间去”建设乡村、改造乡村、复兴乡村的社会运动。梁漱溟即认为都市过剩的知识分子应该“挪到乡村来”。知识分子下乡有两大作用:一是“为乡村扩增了耳目”,化除乡村的“愚蔽”;二是“为乡村添了喉舌”,为乡村人受到的祸害“呼喊”[24]351。

知识分子呼喊着“回乡村去”、“到农间去”,预设了两个前提。一是都市是个毫无人情和伦理道德的“悲惨世界”,怀念着乡村的田园生活。“乡村在都市严重压迫之下,聪明的人儿,早就从内地跑向外边,虽然,都市的天堂地狱相,越发露骨的会找不了空气与光线。但是都市所以有此种非人间的生活,也许广漠的乡村正在等待根本改造的映征。假定我们对于改造乡村生活感怀志趣,那么我们慷慨丢掉我们的机缘”[25]。二是乡村的崩溃由都市导致,乡村是中国的根基,救治乡村才能复兴中华。“中国近几十年都市发展的事实,恰恰是破坏农村的。农村加速崩溃,便促成了都市的发展”[26]181。“吾国以农立国,以言文化,当以农村为出发点,无涉于农村文化,亦非吾国人之所需,即不得谓之文化”[27]。因此,振兴民族精神之基本工作是提高文化水准,本位文化建设之先决条件是充实国民生活,建设国民经济之首要急务是救济农村贫困,这些成为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基本共识。

由此,为复兴农村运动着想,为解决城市失业问题着想,为个人义务着想,都应当“回乡村去”。所谓“回乡村去”,就是由农村出外求学的青年,学成以后,回到他的家乡去服务。“到农间去”就是领导农民进行乡村改造,美化环境、注重卫生、提高教育、推行农业合作。[28]

20世纪30年代大兴于中国的乡村建设运动就是打着“回乡村去”“到农间去”的旗号救济乡村、改造乡村,从而实现“乡村复兴”和“民族复兴”。梁漱溟、晏阳初、黄炎培、陶行知、高阳等乡村建设知识领袖,在邹平、定县、徐公桥、晓庄、无锡等地进行各种实践,国民政府还成立了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负责指导协调全国乡村建设实验。在此期间,形成了政府机构和民间组织共同参与实践的乡村建设浪潮。虽然乡村建设各派的具体做法不同,文化、教育、政治各有侧重,但“到乡村去”“发展农村经济”却是乡村建设派的基本共识。

乡村建设运动把“改造乡村”作为“复兴民族”的路径,梁漱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是以乡村为基础,中国文化是以乡村为主体。但在近百年历史中,“帝国主义的侵略”和“中国人所作所为”都使“乡村破坏”。梁把近代中国的乡村破坏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界线分成两期:前半期是“跟着近代都市文明的路学西洋而破坏了中国乡村”,后半期是“跟着反近代都市文明的路学西洋而破坏了中国乡村”。但“无论为都市文明之景仰或都市文明之反动,总皆离开乡村说话,不从乡村起手,其结果不破坏乡村不止”。都市文明的路没有走成功而乡村文明亦毁,导致农民受苦,“救济乡村逐为各方面普遍的要求”[24]10-13。但是中国社会的中心问题,不是单纯的“文化失调”,而是整个的“民生恐慌”。乡村与都市是整个社会的两面,并不截然对立,要解决乡村问题而不同时解决都市问题,是不足以树立新的文化、实现新的社会。于是如何处理都市建设和乡村建设的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也成为知识分子争论的焦点。

三、“都市建设与乡村建设的关系”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都市建设与乡村建设几乎同时兴起成为两股强大的思想潮流,并被都市建设派和乡村建设派各自奉为圭臬,竭力推动实践。“到都市去”与“回乡村去”成为近代中国社会建设最为有力的时代呼喊和最为生动的时代图景。然而,到底是采取“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还是采取“发展乡村以救济都市”抑或是“都市与乡村相互调和”,时人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一)“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

都市建设派认为都市是近代工业时代和机械时代的产物,都市文化是现代化的必然要素。“一国文化,每从都市起,又都市每能表征一国之文化”、“不知都市文化不足语现代文化”[29]。竭力主张发展都市的陈序经认为新的文化的创造“与其说是依赖于乡村,不如说是依赖于都市”,提倡把中国的乡村西化起来,“使能调和于西洋的或西化的都市,而成为一种彻底与全盘西化的文化”[30]。陶希圣认为依照历史发展的趋势,必是乡村依赖都市。生产技术越高,都市的重要性越大,农村对于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地位越趋于次要。并且都市发达,才有改革农村的实力,才能谈及改革农村。现在中国多数的都市是商业都市,主要的事业是农村出产物与外来商品的交换,及外来商品深入内地,以致社会生产受损,而商业都市反而繁荣。惟至乡村血液干竭,这种都市亦随之衰落。在这种都市支配下,农村生产纵令发达,也抵不住外货的压迫,农村亦不能发达,故问题的关键在都市而不在农村[31]。

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的着眼点在于都市建设能够促进国民经济较快发展。“都市为一国经济之中心,建设都市,即所以振兴国民经济,凡一国都市繁荣者,其国民经济,恒随之而繁荣”[32]。吴景超认为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的理由有三点:一是近来工业由于外力压迫和内部办理工业徇私舞弊导致衰落不振;二是交通事业不发达,外货畅销于中国;三是农民借款所负利息太重[33]。“农村破产,在中国已经成为有目共睹的事实”,而社会上兴起的救济农村的潮流,很少有人从发展都市着眼去救济农村。不但如此,“社会上还有许多人,误认都市为农村的仇敌。他们以为都市对于农村,不但没有贡献,反可使农村的破产加深”。吴景超强调要有一种“都市意识”,使都市与农村地区“共生共荣”。并提出了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的三条建议:第一,发展都市要兴办工业。中国农村中人口太多,嗷嗷待哺者众,是农村中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农业中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有希望全国的都市从发展工业上努力,那么一部分的农民迁入都市,解决就业问题。第二,发展都市要发展交通。应开设铁路、公路、航路以及空路,使这些散布各处的乡村,与都市有交通上的联络。第三,发展都市要扩充金融机关。中国的都市金融事业只限于都市中,合理的组织,应当把总行设于都市里面,而把支行或代理处分布于内地各处。这样,一方面可以吸收内地的现金,来做生产的事业,一方面又可放款于内地,使农民减轻利息上的负担[34]。

(二)“发展乡村以救济都市”

梁漱溟认为中国的根在乡村,乡村起来,都市自然繁荣。可是如走近代都市文明资本主义营利的路,片面地发达工商业,农业定要被摧残。因为农业不是发财的好道,在资本主义之下,农业天然要受抑压而工业畸形发达,所以此刻唯有到乡村来。救济乡村,亦即救济都市;如往都市去,不但于乡村无好处,于都市亦无好处[35]。

与吴景超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的观点针锋相对,万钟庆认为发展都市必先救济农村,原因有三:第一,农业中并无无路可走,只是不知走。在整个农村计划中,亦自己包括一部分的工业,加之工业的发达,必有赖粮食与原料。第二,发展交通以使内地各乡村与都市联络,但至少须先把外人操持下的交通权收回,并确立产业上保护制度。第三,我国今日都市的畸形膨胀完全由于农村破产之深刻化,在农村经济未能改进以前,希望都市的金融机关将金融送于内地,非但不能,亦且不敢[36]。所以姚溥荪认为中国之工业化必需复兴农村。与其高唱中国工业化,莫若致力于农村建设。固然中国终有走上工业化之必要,但在目前因缺乏强有力之统一中央政府,似不可能。而复兴农村则不独可以提高农村购买力,帮助工业化,亦且可以消弭匪患,澄平政治,似为治平之要图。并且复兴农村之工作在政府指导下可以做,在学术团体倡导下可以做,无需统一之中央政权。故在事实上,在环境上,复兴农村为当今之要务[37]。

其实,时人几乎都认同工业化是中国现代化的必然道路,关键是工业化的展开是“往都市去还是到乡村来”。郑林庄认为在中国还没有都市大规模的工业化,所以应在农业上想工业化的办法,在农村里建设工业的基础。换言之,在农村中培植小规模的农村工业,较都市工业易于设立,因不需大量资本,并且利用农村中过剩劳动力。所以当今的工作是如何将农村与工业界合在一处,而不是分离他们在对立的地位上[38]。“从农业引发工业是我们翻身之路”[24]345,要通过布置工业网来使城乡连为一体。

(三)“乡村与都市之调和”

乡村与都市的关系问题一直困扰着中国现代化建设路径与发展模式的选择,究竟以何为基础?是代表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的乡村还是代表近代西方现代化的都市?都市建设与乡村建设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路径和方向。以吴景超、陈序经等为代表的“都市建设派”,极力主张通过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与之相对的是,以梁漱溟、万钟庆等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主张通过发展乡村以救济都市。两派针锋相对,据理力争,并“埋头苦干”,进行实验。在两派争执不下时,一种调和的声音开始出现。乡村与都市不是各自封闭的系统,乡村与都市之间存在着“连带性”[39],使单纯以乡村或都市作为复兴中国的基础,都具有厚此薄彼的倾向,故而乡村与都市并重,强调二者的互动与联结也成为部分知识分子的主张。

“都市与乡村的各走极端的畸形发展,蕴藏着无限的危机”,“都市膨胀即农村崩溃”,因此,“现社会制度下,都市与乡村既同在日暮途穷中,那么我们的都市改进应向着都市与乡村调和发展的新社会的方向走。都市与乡村不过是整个社会的两方面。乡村得到都市的便利,都市得到乡村的幸福”[12];“都市乡村化,乡村都市化”成为知识分子所设想的一种新的理想状态。即使是竭力主张乡村建设的梁漱溟也认为“乡村与都市不是相反的”,“其实都市与乡村,不应当有很大的不同,不应当是截然两种的东西;而应当调和。尤其不应当同在一大社会里表现矛盾冲突,陷社会于不安”;“都市乡村化,乡村都市化,是未来的新风气新理想”[24]388-389。

乡村与都市的调和关键在于处理乡村与都市、农业与工业的平衡发展关系。《中国经济》杂志的主要发起人邓飞黄从改造农村经济出发,提出了土地国有、农业集团经营、平衡发展与实行统制经济的主张。邓飞黄所强调的平衡发展包括三个方面的:“(一)农产与工业的平衡的发展,中国自来以农立国,现在尤以农村破产为最厉害,固然不可重农业而轻工业,亦不可重工业而轻农业,二者平均发展,中国经济始能繁荣;(二)都市与农村的平衡的发展,关于建设的计划,人口的调剂,交通的设置,文化的普遍,都应当使都市与农村不至于有彼此偏枯之弊;(三)内地与边区的平衡的发展”[40]。强调农村与都市、农业与工业的平衡发展,体现了城乡均衡、农工并重的思想和意图。

四、总结与评价

吉尔伯特·罗兹曼在《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认为“从前现代农村与城市交替发生的协调来看,中国提供了一种稳定的模式。农村与城市之间的鸿沟所造成的问题并不明显”[41]209。但是,在中国向现代化转型这一过程中,都市和乡村间的对立关系确实表现明显:“都市的机器工业发展则农村的手工业破产;都市的资金过剩则农村的资金缺乏,都市的人口益多则农村的人口益少;都市的物质生活愈奢侈则农村的物质生活愈恶劣。总之,中国的都市是农村的剥削者,农村是都市的被剥削者。农村的血汗汇成了都市的银河;农村的骨肉砌成了都市的天堂!这是中国都市与农村最大的矛盾”[7]。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代表了近代中国现代化转型的“一体两面”,两者毫无疑问存在着新与旧的界线,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共融。

都市建设代表了近代世界历史发展的潮流,都市化被视为现代化最主要的衡量标准。中国近代的城市化率由1840年的6.7%曲折发展到1936年的11.2%[42],在差不多一百年里增长了近一倍。“到都市去”所形成的“进城运动”使大量农民背井离乡、进城谋生。都市既是天堂也是魔鬼,农民被都市文化的丰富多姿、异彩纷呈所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但也在都市的棚户区里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悲惨生活。

在近代中国城市化建设水平还较低的情况下,大量农民进城造成了严峻的社会问题:“都市膨胀”与“乡村偏枯”。实质上,都市与乡村都面临着发展危机。近代中国的城市化体现出明显的“弱工业化”,时人所批评的中国城市化是“消费型”而非“生产型”。这导致近代中国的城市化基础脆弱,对外国资本和农村依然具有很强的依赖性,无法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张少薇认为都市生活所以发生问题,完全出于进城运动所致,因此“回乡间去”的运动乃改进都市生活之“治本要素”[43]。而“乡村危机”实际上并不是乡村本身的危机,它是近代以来城乡背离化发展态势下所造成的乡村经济、社会、文化全面衰退危机。它是伴随着工业化、城市化与现代化进程而导致的传统城乡一体化发展模式破解后,乡村社会走向边缘化、贫困化和失序化的一个历史过程。这种“城乡背离化”发展所导致的乡村危机,与传统社会以土地或财富集中而形成的“两极分化”全然不同,整体上呈现“普遍贫困化”的态势[44]。人口向都市集中,资本向都市集中,遂产生都市与乡村的“种种异点及社会的一切恶现象”,时人认为要去掉这些“异点和恶现象”,就要阻止集中的趋势,即“要控制集中的事实”。一方面他们提倡复兴农业,安置兵匪,移民殖边,改良都市状况,扩充郊外区域,提高乡村生活;另一方面改良农村状况,增加都市与附近乡村之交通[45]。

乡村建设以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为目标,旨在以“教化、礼俗、自力”为内核以“团体组织、科学技术”为工具重构中国社会组织构造,以解决中国所存在的“文化失调”问题[46]。具体到经济建设上,梁漱溟认为中国经济建设的方针路线是知识分子领导散漫的农民联合起来组成经济上的自卫与自立,“同时从农业引发工业,完成大社会的自给自足,建立社会化的新经济构造”[24]330。以梁漱溟为领袖呼喊的“回乡村去”的乡村建设运动在复兴农村方面提出了宝贵的理论和具体的实践,但是其依托的农村和农业在当时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在短期内所取得的效益远远比不上人力和资本集中的都市建设。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导致乡村建设和都市建设都不得不中断,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被严重阻断。

近代中国城乡关系打破了传统城乡“无差别的统一”格局,“城乡二元对立”格局逐渐形成并愈发严重。费孝通在《乡村·市镇·都会》一文中认为“从过去历史看,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47]354。这种城乡发展的对立格局是中国经济畸形发展的事实。乡村与都市的差别在中国并不是农业与工商业的差别,由于传统市镇并非是生产基地,乡村根本靠不上都市,“在中国的过去和现在,乡村和都市是相克的”,即“都市克乡村”、“乡村则在供奉都市”[47]357。因此要克服“都市破产、乡村原始化的悲剧”就要使“乡市合拢”,费孝通开出的药方是“乡村和都市在统一生产的机构中分工合作”,在都市方面,是成为一个生产基地,不再“向乡村吸血”;在乡村方面,是“逐渐放弃手工业的需要,而由农业的路线上谋取繁荣的经济”。他认为从缓急先后来看,应先从都市下手,把传统的市镇从消费集团发展成为生产社区,而在乡村要发展“乡土工业”[47]359。

费孝通对中国社会深刻的认识和提出的解决方案依然对当下建设城乡协调发展具有指导意义。新中国改革开放后,中国城市化快速发展了30多年,城市作为“生产基地”的效应已很明显,但是农村在谋取农业经济繁荣的方面则效果不足。根本原因是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依然是建立在对农村的资源剥夺,城乡二元对立的局面没有改变,反而愈加突出。因此,当今农村的根本问题是如何繁荣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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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rban-rural Relations in 1930s from a Cultural Perspective

Geng Da

In the 1920s and 1930s, “go to the city” and “go back to the countryside” has become the two major trends, and the intellectuals were widespread concerned about the “Village bankruptcy” and “urban expansion”. Thu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new cit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old village” had become the two paths for intellectuals to solve the urban-rural relations crisis, and at that time, which formed two shares of strong thoughts. How to deal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development, become the focus of intellectual discussion. Today's urban and rural development need to break the “urban-rural dual opposition” pattern, and construct the “urban and rural cultural community”.

Urban construction;Rural construction;Urban-rural relations;Cultural community

2016-12-21

耿 达,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邮编: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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