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不起”的构式化及构式性演化——兼论网络环境对语言发展的影响

薛 扬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一、引 言

“伤不起”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新兴表达式，2011年起开始走红于网络，甚至成为了《咬文嚼字》杂志公布的2011年十大流行语之一。作为一种新兴流行语，“伤不起”引起了一些研究者的关注：杨昊（2011）考察了“伤不起”的语义及来源，分析其流行的原因[1]；卜穗珍（2012）把“伤不起”视为一个词语，对其词源及词义进行了讨论[2]；石文娟（2012）对以“伤不起”为代表的“X不起”结构的形成过程及语用意义进行了研究[3]；刘娟（2013）对“伤不起”结构的由来、特征、意义、功能等进行了探讨[4]，等等。

前人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但仍存在进一步深入挖掘的空间。“伤不起”作为在网络推动下迅速流行的新兴表达式，在网民的创造性使用中获得了独特的意义与功能，其意义与功能既不能通过其构成成分简单相加得知，也不能从现有的其他构式推导得来，应该被视为一个典型的构式。同时，“伤不起”虽然使用时间不长，但这一新兴构式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体现出诸多值得注意的特点。我们认为，从构式的角度考察“伤不起”结构，会得到更加深入的认识，Goldberg构式理论和Traugott &Trousdale构式化理论可以为“伤不起”结构的研究提供新的观察角度与理论支撑。

二、“伤不起”的构式化

（一）能性述补结构“V不起”的形成过程

从结构类型上看，“V不起”为“带可能补语的述补结构否定式”，又称“能性述补结构”。据杨万兵（2006）的考察，早在汉代“V不起”结构就已出现，但当时并不是述补结构，也不表示“可能”，而是“V”与“不起”构成的并列结构。能性述补结构“V不起”的形成与“起”的逐步虚化密切相关。“起”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是“起，能立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指出：“起本发步之偁，引伸之训为立。”杨万兵（2006）认为“起”的意义经历了“站立、起来”——“站立的样子、结果”——“由于身体动作而能使动作对象产生位移等结果”——“更抽象的动作结果”的演变过程，其功能逐渐由实义动词演变为补语成分，语音上也逐渐轻声化。伴随着“起”的虚化，“V不起”经历了一个由并列结构重新分析为能性述补结构的过程，到南唐《祖堂集》时能性述补结构的否定式“V不起”已经出现[5]。

（二）“伤不起”构式的产生

能性述补结构“V不起”是“伤不起”结构得以产生的基础。杨万兵（2006）对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起”的语法意义进行了概括，认为“V得/不起”的语法意义可以归纳为“动作发出者在主观上是否具备实现（或承受）某种动作的能力或条件”[5]。“伤不起”结构早期的用例在语义上并没有超出“V不起”的一般范围。我们对CCL现代汉语语料库进行了检索，只有三条“伤不起”相关检索结果：

①吴涛重伤不起，同时被打的还有陆扬等人。（CCL现代汉语语料库）

②很多经营管理者和一些矿工，对安全投入等问题认识不足，甚至有矿主认为“死得起伤不起，预防成本高，死亡成本低”。（CCL现代汉语语料库）

③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CCL现代汉语语料库）

句①其实是“重伤不起”，并不属于能性述补结构“伤不起”的用例，应当排除。句②和句③的语义并没有超出“动作发出者在主观上不具备实现（或承受）某种动作的能力或条件”的范围。句②中“死得起伤不起”说的是矿主承担得起矿工死亡的结果，却承担不起矿工受伤的结果。句③中“不能伤心，也伤不起”说的是四十岁的人不具备承受伤心的能力。这一阶段的“伤不起”不但用例少，意义上也完全可以从原有的“V不起”结构推导出来，所以我们并不认为这一阶段的“伤不起”是构式。

2011年初，一篇题为《学法语的人你伤不起啊！！！！！！！！》的文章在网络上迅速走红，历数学习法语过程中要面对的各种难题，抒发作者因法语难学而几近崩溃的情绪。文章内容幽默搞笑，被网民大量转载，引发了跟风模仿的狂潮，直接带动了“伤不起”成为网络流行语，不光在论坛、贴吧、微博上到处可见，甚至在“接地气”的新闻报道中也有不少用例。例如：

④以前，先不说商品种类丰富不丰富，单是很多防不胜防的“山寨货”，就让人“伤不起”。（人民网）

⑤牙线强烈建议买加蜡的细一些的，不要买膨胀牙线，因为会被各种金属丝挂住，然后牙线被分割成几条，甚至挂在托槽上，真心伤不起。（人民网）

⑥Facial Fitness PAO小脸神器入手理由：“一胖就胖脸星人”伤不起！（人民网）

⑦希望有越来越多的航线，去一趟上海浦东机场太远了，真心伤不起。（人民网）

⑧相对中国版，韩版“王子团”更为庞大，而且人物设定与中国版也不是一一对应，有观众感觉“脸盲症伤不起”。（人民网）

句④至句⑧中“伤不起”的用法与句②、句③存在明显区别。跟句②、句③相比，句④至句⑧中“伤不起”的含义更为抽象，语义上难以用“动作发出者在主观上不具备实现（或承受）伤害的能力或条件”（即“无法承受伤害”）来解释。如果说句④中的“买到山寨货”可以勉强算作遭受了一种“伤害”的话，句⑤中的“牙线被分割成几条，甚至挂在托槽上”，句⑥中的“一胖就胖脸”，句⑦中的“去一趟上海浦东机场太远了”，句⑧中的“中国版韩国版演员令人脸盲”都难以被看作是一种实质性“伤害”。

那么是不是“伤”的其他含义导致“伤不起”结构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呢？我们并不这样认为。《现代汉语词典》中“伤”共有五个义项：1.[名]人体或其他物体受到的损害：内伤、轻伤 2.[动]伤害；损害：伤了筋骨、出口伤人、伤感情 3.[不成词语素]悲伤：忧伤、哀伤、伤感 4.[动]因过度而感到厌烦（多指饮食）：伤食、吃糖吃伤了 5.[不成词语素]妨碍：无伤大雅、有伤风化。鉴于“V不起”结构中的V应该为一个动词，义项1、义项3、义项5并不具备直接进入“V不起”结构的资格。同时义项4也因语义限制，极少进入“V不起”结构。而且退一步讲，即使义项3可以在特定条件下作为成词语素进入“V不起”结构，也仍然存在语义解释上的困难，因为句④至句⑧中的“伤不起”是一种负面情绪发泄但并不是真正的“悲伤”，例如句⑦不能理解成“去一趟上海浦东机场太远了，无法承受悲伤”，句⑧也不能理解成“脸盲症的观众无法承受悲伤”。我们认为，这些句子中的“伤不起”含义无法根据字面意思及原有构式推导出来，充分体现了语义的不透明性，是新兴的“伤不起”结构应该被视为构式的证明。

（三）“伤不起”构式的形义配对

新构式的产生常常是新形式与新意义配对的结果。从形式上看，在“伤不起”成为网络流行语之前，“伤不起”虽然已经存在于语言中，但使用频率极低①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只查到两例能性述补结构“伤不起”就是一个证明。，属于不常用形式，对广大语言使用者而言也可以算是一个“新形式”。从语义上看，网络流行语“伤不起”的语义与能性述补结构“V不起”差别较大，应该被视为新意义。

卜穗珍（2012）将网络流行语“伤不起”的意义归纳为五种含义：1.容易受伤；2.吃不消；3.令人难以接受（或忍受）；4.无奈；5.惹不起[2]。刘娟（2013）认为“伤不起”的语义经历了一个“身体上不能承受伤害——精神上不能承受伤害——主观上希望得到，但由于需付出的成本太高而无力承担——难以接受、容忍潜在的或已经造成的精神、物质利益等方面的损害和消耗”的发展过程[4]。我们则认为，无论是卜穗珍还是刘娟，都没有准确凝练地概括出“伤不起”的核心意义，而是将句义、语境义、隐含义、临时义等当作“伤不起”的含义，导致归纳出的语义极其复杂。我们认为，新兴构式“伤不起”用例多样，语义抽象，在现实句子中有各种各样的细微差别，但总体而言，其核心语义可以笼统概括为“受不了”。新兴流行语“伤不起”源自能性述补结构“V不起”，但实际使用范围远远超出了“身体伤害”及“精神伤害”的范围，使用范围的扩大导致意义的泛化，作为构式成分的“伤”自身意义被架空，“伤不起”的意义主要通过“不起”体现出来，即“无法承受/承受不了”，体现了构式对于构式成分的压制。另一方面，作为构式成分的“伤”也会对“伤不起”构式产生影响，主要体现在构式的适切语境、附加情感等方面。原有的“V不起”构式虽然表示“不具备实现（或承受）某种动作的能力或条件”，但感情色彩上基本是中性的，并不附带强烈的主观情绪②已经词汇化了的“了不起”、“看不起”等除外。，而新兴“伤不起”构式带有明显的“不满、郁闷、抱怨、无奈”等负面情绪③以“买不起”为例，“买不起”并不必然附带“沮丧、痛苦、失落”等负面情感，所以会有这样的句子出现：所以换个角度，年轻人在大城市，一开始买不起房，也不是坏事，挣来的钱都花出去，花的有水平，花的值，未来才能有更好的倍数收入，才有可能买得起房。（《北京时间》2016.12.10）但是“伤不起”的“不满、郁闷、抱怨、无奈”等负面情绪是不会被语境消除的。例如：*去一趟上海浦东机场太远了，真心伤不起。但伤不起也不是坏事儿，就当锻炼身体了。（自编），我们认为这种负面情绪是“伤”的本义所带来的。

原本使用率极低的“伤不起”结构形式与新产生的附带强烈负面情感的“受不了”语义相匹配，这一形义组配的结果就是“伤不起”的“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

三、“伤不起”的构式性演化

Traugott & Trousdale提出的构式化理论区分了“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即创造“新形式—新意义”(formnew—meaningnew)组配的过程，和“构式性演化”（constructional changes），即单纯的形式变化或意义变化。构式性演化可先于构式化而发生（称为“构式化前构式性演化”，简为“构式化前演化”）并促成构式化。构式性演化也可以后于构式化而发生（称为“构式化后构式性演化”，简为“构式化后演化”）。（Traugott & Trousdale，2013，转引自彭睿，2016）[6]“伤不起”成为网络流行语之后，被网民大量使用，仅人民网上就有11362条包含“伤不起”的用例，新浪微博上则找到17921070条包含“伤不起”的微博④搜索日期为2017.8.10。极高使用频率、网民求新求异心理、主观化表达需要等因素共同推动了“伤不起”构式进一步发展，衍生出新的语义，整个构式也有进一步凝固化的趋势。我们认为这说明了“伤不起”正处在“构式化后演化”的过程中。

（一）“伤不起”构式的语义发展

“V不起”结构通常可以直接带宾语，例如“买不起房”、“吃不起肉”等等，但新兴的“伤不起”构式却不能带宾语，这是与原“V不起”结构的一个显著区别。“伤不起”构式不能像原型构式“V不起”一样带宾语，我们认为这与“伤”的去范畴化有关。刘正光（2006）将去范畴化定义为“在一定的条件下范畴成员逐渐失去范畴特征的过程”，其特征为“在语义分布上，语义抽象与泛化是前提；在句法形态上，范畴的某些典型分布特征（句法/语义特征）消失，范畴之间的对立中性化。”[7]我们认为，“伤不起”构式中构式成分“伤”的语义被架空，意义泛化抽象化，整个构式的动词性减弱，不能直接带宾语，却能够接受“真”、“很”等副词修饰，整个构式更多地体现出形容词性质而非动词性质。

因为“伤不起”不能直接带宾语，本应出现在宾语位置上的论元只能出现在主语位置上，导致主语可以由无生的事物充当。这类主语没有生命，无所谓受得了受不了，“伤不起”构式的语义因此由“受不了”衍生出第二个意义“令人受不了”。例如：

⑨都说夏天的命是空调给的，可是老是开着空调吹，不仅电费伤不起，还易得空调病对身体健康有害。（人民网）

⑩在韩国进口车不敢撞，高价维修费伤不起（人民网）

（二）“伤不起”构式的主观性表达

沈家煊（2001）认为“‘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8]由此看来，“伤不起”构式就属于主观性很强的结构，其所附带的“不满、郁闷、抱怨、无奈”等负面感情色彩充分反映出说话人的感受和态度。“伤不起”构式在网络上的走红也跟其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有关，其所附带的强烈主观情绪满足了网友在网络上直抒胸臆、抒发情感的需要。

同时，“伤不起”构式的实际运用往往还会和“咆哮体”、叠用格式相结合，进一步增强主观化程度，取得更加强烈的情感抒发效果。以最初引发“伤不起”走红的《学法语的人你伤不起啊！！！！！！！！》一文为例，每句句末都连续使用大量感叹号，被称为“咆哮体”，仿佛作者正在声嘶力竭地嘶吼，抒发强烈的个人情绪。“伤不起”构式也常常被叠用，以起到加强语势的效果。例如：

⑪老小区的车友们，今夜无位，明儿赶早！躲过警察、城管和举报，伤不起啊伤不起！（人民网）

⑫连着上8天班，真像是八年抗战啊，终于快要结束了，伤不起啊伤不起！（人民网）

（三）“伤不起”构式的发展趋势

我们认为，在网民标新立异心理与主观化表达需要的共同推动下，“伤不起”构式迅速流行开来，并从2011年至今长盛不衰。在高频次的使用中，“伤不起”构式呈现出内部成分结合越来越紧密的发展趋势，语音上“不”轻声化，功能上常常作为一个整体接受语气副词、程度副词的修饰⑤例如：新买的浴室柜，刚使用了不到10天，面盆就出现了炸裂。商家硬是不承认，遇到这样的商家，我们消费者真伤不起！（人民网）可是，钱花了，事没办好，无论是政府还是群众，都很伤不起。（人民网）。我们预测，“伤不起”构式可能最终会像“了不起”一样，演化为一个带有强烈主观性的词义不透明的形容词。

四、余 论

“伤不起”构式的产生与发展都与网络环境密不可分。轻松随意的语言使用环境，标新立异的网民心理，促进了新词、新语、新表达式的产生，强大的传播效应与影响力又使得网络流行语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走红于网络，为千千万万人所模仿所运用，这是传统语言环境难以企及的。以“伤不起”为例，2011年2月27日至2011年3月5日间的周平均搜索指数仅为44，仅仅过了一个月,周平均指数就攀升到4794，2011年8月28日至2011年9月3日间的周平均搜索指数更是达到了峰值95496⑥数据来自百度指数，在半年的时间内“伤不起”的周平均搜索指数增长了2169倍之多。

网络环境推动了语言的发展，也为语言研究带来了新的思考。比起传统语言环境中的语言发展过程，网络环境推动下的新兴表达式形成、发展、变异的速度往往要快得多，其历时演变过程不是以时代计以世纪计，而是以年计甚至以月计。例如“伤不起”虽然是2011年后新流行起来的表达方式，使用时间只有短短几年，却在极高使用频率、网民求新求异心理、主观化表达需要等因素的共同推动下表现出了语义发展、结构固化的趋势，经历了构式化及构式化后演化过程。我们认为，语言研究者需要将网络语言环境视为传统语言环境的必要补充，对网络环境推动下语言的新特点、新变化更加关注更加敏感，也有必要去探究更适于分析语言细微发展变化的理论与方法，以适应新时期语言研究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