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9
张 相 宽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自1982年登上文坛以来,阿来已奉献出《阿古顿巴》《蘑菇圈》《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空山》《云中记》等系列经典小说,并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阿来称自己为“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他的小说主要取材于嘉绒地区藏族人民的生活,具有显著的藏族文化背景与特色。从写作题材来看,阿来的小说瞩目世界一隅,反映了中国藏区人民独特的生活,但从艺术成就和影响来看,阿来的小说赢得了广泛赞誉并被广大中国读者和世界读者所喜爱与认可。其小说目前已经被翻译成二十多种国外语言文字。毋庸置疑,阿来的小说具有鲜明的世界性,反映了人类共通的思想情感,从写作技艺上看也已经达到世界水准。在此,笔者试从藏地书写、生态观念与创作方法三个方面探讨阿来小说抵达世界的途径,分析其小说的深厚意蕴与审美特征。
文学创作的源泉是熟悉的生活与不竭的想象力,而故乡,作为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作家对之最为熟悉,对之也往往怀有最为深厚的感情,当作家走上创作道路,故乡也往往成为他们重要的描写对象。当然,作家小说中的故乡不是纯粹的地理学概念的故乡,它含有文学想象的成分,带有某种程度的虚构性质,是作家的文学原乡。提到作家的文学原乡,人们会想到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贾平凹笔下的商州、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等。随着阿来长篇小说《空山》(包括《随风飘散》《天火》《达瑟与达戈》《荒芜》《轻雷》《空山》6部长篇构成,又称“机村史诗”)《云中记》以及其他以“机村”为故事背景的中短篇小说的出现,毫无疑问,“机村”已经成为阿来文学原乡的标签。之所以要创作出“机村”这一文学地理,也许并不是阿来有意要和上述其他作家一样要建立具有自己特色的文学王国,但由于他对“机村”的认识及系列作品的创作,却或者又是在无意之中构筑了一个极具特征的、将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文学标识。而且,包括“机村”系列在内的阿来小说,由于其高超的艺术成就,虽然其内容聚焦于西藏一隅,但却具有世界性眼光,其小说蕴含鲜明的世界性元素。
截至目前,阿来的长篇小说除了“机村系列”6部、《云中记》之外,还有给他带来极高声誉的荣获茅盾文学奖的《尘埃落定》和说唱色彩浓郁的《格萨尔王》,这9部长篇小说均为藏地题材。《尘埃落定》发表于1998年第2期的文学期刊《当代》,并于同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为阿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反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嘉绒地区土司制度的崩溃及其更为久远的历史,这部小说为人们认识地区政治制度和管理体制的变迁、藏区人民命运翻天覆地的转变提供了独特的窗口。无论阿来是否在主观意愿上要用编年史的形式反映出嘉绒地区的历史、现在与未来,但在《尘埃落定》之后的小说创作的确在客观上体现了这一特征。阿来的“机村史诗”系列于2004年至2008年陆续出版,基本上是以时间为序,反映了嘉绒地区人民生活的历史变迁,如改革开放以来嘉绒地区人民生活水平的变化以及随之而来面临的诸种问题。而出版于2019年的《云中记》更是紧跟时代,瞩目当下,反映了汶川地震期间及其之后藏区的一个村落——“云中村”被地理灾难毁灭的事件,事实上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机村史诗”系列作品的延续。
阿来之所以青睐于“机村”这一文学地理,一个主要原因是“机”在嘉绒方言中具有“根子”的意思,而将“机村”设置为自己小说故事发生的重要空间,意为阿来想要通过这一文学原乡来揭示出农村生存与发展的“根本”,希望将“机村”塑造为乡土中国基层单位的一个典型。同时,阿来认为现在的农村正在经历一次根本性的变革,不像之前农村生活或农业文明的循环性变革,而是在城市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影响下,农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而且这次变革不只是西藏在变,中国的所有农村都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改变,阿来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创作记录这次农村历史性巨变。在呈现农村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阿来是要通过自己的小说反映西藏之“根”,该“根”是根本之根,生命之根与文化之根,反映出藏地人民的生命本色与本质,要将西藏民族的“优根”保存下来,继承并发扬开来。同时,在阿来看来,“机村”之根也是中国乃至世界的生命与文化之根,阿来的眼界是开阔的。
阿来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具有超越性,应该具有通过特殊性抵达一般性的特质,而他出色的文学才能使他能够将“机村”或者西藏塑造为中国与世界的缩影。由此,我们也看到阿来的小说的确能够感动不同族群、不同国家的读者,得到国内外读者的广泛喜爱。阿来小说除了关注亲情、友情、爱情等具有普遍性的永恒的文学主题之外,更为重要和独具特征的是他写出了藏区人民在一个相对封闭和保守的环境下,他们生存的困窘、命运的曲折、生命的坚韧、人性的质朴和不断向外拓展并且逐步迈向和创造了一个开放的、充满了现代气息的新时期、新生活的过程。就“机村系列”长篇小说来看,《随风飘散》写了具有贵族出身背景的单身女人桑丹和她的私生子格拉的充满不幸的生活,桑丹饱经摧残以致精神失常但仍不失其美丽,母子两人既受村人的照顾同时也备受村人歧视,而对于小说的另一主人公恩波来说,这又是一部关于罪与赎罪的小说。《天火》反映了由于天灾人祸带来的自然生态危机,提出面对生存困境人类应该如何选择的问题。《达瑟与达戈》既是一部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揭示了“外面”的世界对“山里”人民的生活、思想观念的诱惑和冲击。《荒芜》中机村的森林被砍伐,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屡屡发生,土地被冲毁,为了继续生存下去,村中的老年人竭尽力量试图保存现有的土地,年轻人则尝试到峡谷中开疆辟土。《轻雷》写一个高中生为了改变自己物质窘迫的现状,自甘放弃高考,铤而走险,最后因为违法贩卖林木被捕入狱。《空山》则把视野主要转向当下,此时机村相较过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村子成了旅游胜地,村里也有了时尚的酒吧,村里的年轻人在寻找着各种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可以说,阿来的小说反映了人类所共同面对的一些生存难题,也体现出他对现实的思索和对人性的拷问。此外,小说中的机村还通过各种现代性事物如拖拉机、水电站、手机等与“外面”世界的联系日渐紧密,这也是阿来小说打开藏区封闭区域,不断往外拓展从而抵达世界的途径。
写出人类的普遍性情感和认识是阿来的创作理想,而他之所以能够达到这一成就,与他的人生道路和创作追求有密切关系。阿来是出生在乡村后来又居住在都市的创作出具有本土性和世界性经典作品的代表性作家之一。阿来1959年生于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嘉绒地区,在马尔康成长、求学,曾做中学教师、《新草地》编辑,1996年离开生活了36年的阿坝定居成都。阿来在阿坝时已经有比较好的阅读和创作积累,1998年出版的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尘埃落定》其实完成于1994年。但是,离开乡村,或者说“不是离开,是逃避,对于我亲爱的嘉绒,对于生我养我的嘉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记忆”[1],更有利于阿来站在外在于乡村的角度反观乡村,更能够反思和看清乡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某种程度上说,走出故乡,由接触新的世界而开拓眼界是作家提升自己思想高度和蓄积写作情感的途径。此外,阿来在2005年3月曾经应邀去美国考察其少数族裔的生存状态及乡村的生活情景,并由此思考中国乡村的生存现状和出路。当时,阿来在异国他乡陷入沉思的时候就开始了《达瑟与达戈》的写作。生活是写作的源泉,眼界的开阔与否将会影响一个作家创作深刻性的高低。对阿来来讲,走出故乡,能在更高的位置上对之进行反观和思考。阿来的人生选择和创作道路赋予他更深厚的精神涵养和更开阔的文学视野,为他能够创作出经典作品奠定了基础。
作为具有藏族出身背景的作家,阿来对西藏怀有深厚的感情。阿来爱西藏,写西藏,但是同时,也正是由于他致力于写出人类普遍性的写作追求,使得他的小说具备了超越地域和民族限制的可能,赋予他小说以鲜明的世界性元素和品格。
人在世界上不是孤立的存在,他生存于大自然之中,大自然为人类提供生存所必需的物质基础,同时也成为人类的审美对象,与人类的精神生命息息相关。当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形成良好的生态关系时,人的物质生存条件得到保障,人的精神生命也得以维护。反之,当人类与大自然的生态关系遭到人为破坏,人的生存保障遭到威胁,人的精神生命也会萎顿颓败,腐朽丑陋。我们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宁静,或者欣赏高山大川巍峨险峻,但无论如何,此时的南山和高山大川都要在良好的生态情境之下,唯有如此,优美的大自然才能与人的生命相契合,人的精神生命才会健康美好。自有人类以来,人类就与大自然构成了复杂的对立统一的关系,人类既可以借助于人类自身的力量维护大自然的美,欣赏大自然的美,但同时也有可能因为错误利用了自身的力量以至于损害大自然的美,破坏大自然的美。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当人性的自私与贪婪占据上风时,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也就会愈来愈严重。令人遗憾的是自然生态的遭受破坏已然成为一个严峻的现实,优美的村庄正面临危机。那么,文学何为?
作为关注人类精神生命与情感状态的文学创作,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有很多作家对大自然尽情讴歌,创作出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就中国古代文学来说,诗歌和散文是正统,咏物诗或山水游记更是颇多经典之作。但就小说来说,中国古典小说重在故事讲述,不重视景物描写与心理刻画。对于人物的心理刻画,古典小说也主要是通过白描,通过肖像描写、动作描写或对话描写来显示人物心理活动。古典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往往是在小说人物眼中呈现的,所谓“移步换景”,景物是随着人物变动而展示的。中国古典小说很少对景物做生命和哲理的理解。对此,阿来深有同感,认为“中国文学向来是没有自然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金瓶梅》全是写人跟人的”,而国外作品不同,“西方文学当中是有自然文学传统的。尤其是美国,有很多自然文学作家”,“他们作品的思想性很高,他们对于自然的态度和关注是我们中国作家需要去学习、去吸收的。我去美国的时候,常常不愿意去那些游客爱去的景点,我就希望能去这些自然文学作品中所写到的地方去看、去听、去想”[2]。阿来出生在藏区,那里原始优美的生态环境给阿来以重大影响,但优美的生态环境长期以来遭到严重破坏,而且不仅仅是藏区,整个人类社会的自然环境都面临危机。阿来在自己小说中曾经将目光投向历史,比如《尘埃落定》写出了20世纪前五十年藏族土司制度的情状及其毁灭,但阿来不是一个对现实无感的作家,他更愿意贴近现实,写出对当下生活具有现实意义的作品。由此出发,阿来也在文学中关注了生态问题并表达出自己的生态观念。他说:“今天,我们的社会问题很多。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我们跟自然的关系问题,就是生态问题。空气污染、水污染,有这么多时刻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重要问题,但是很多作家还是在自己的文学中假装视而不见。我们今天的社会过度消费物质产品,进而对生存的环境造成了破坏和瓦解。基于这个观察与认识,我写了《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2]《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被称为阿来的“山珍三部曲”,写出了藏地大自然的美好、人情的质朴以及人与自然物的精神沟通与生命相依。
不只是“山珍三部曲”,阿来的多数小说都写出了大自然的美好,同时也写出了人的破坏力量和人性的扭曲,写出大自然面临的隐隐的威胁,以至于每当美的自然物出现之时都会让人忧虑其是否将会受到人类的虐杀。比如,《达瑟与达戈》中猴群的出现及其惨遭杀戮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在小说中,机村里的村民和森林里的猴群已经和谐相处了千年之久,千年来机村人和猴群好像订立了契约友好相处,在机村人的心里,猴群是人类的“亲戚”,本应互相依存。然而,在一个深秋时节,一切都不同了,机村人对猴子痛下杀手。而猴子的厄运并不能归因到达戈身上,尽管达戈为了送给恋人一台留声机而违反了猎人应该有的慈悲之心。事情的根本原因在于“外来者”的金钱的诱惑和侵蚀。小说中的“外来者”是机村伐木场的穿蓝工装的工人群体,正是他们所说的猴皮如此漂亮,猴肉味道如此美好,猴骨可以泡药酒治病,正是他们说可以用现钱收购村民打死的猴子,这才引起猴群的被无情枪杀。尽管那一声声枪响和一只只倒下的猴子给机村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但是机村人的行为已经显示出封闭保守族群的淳朴人性在金钱面前的脆弱。外来“文明”对“边城”淳朴人性的侵蚀在沈从文的小说中已经得到了表达,现在在阿来的小说中亦复如是。不仅如此,在“机村史诗”系列小说中,特别是系列之五《轻雷》,小说中的机村人为了贩卖林木赚钱,不惜做出各种违法行为。人们已经被金钱冲昏了头脑,而乱砍滥伐的结果是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泥石流时常发生,加速了具有千年历史的机村的消失。在阿来的小说中,大自然的美与被破坏让人触目惊心而同时又发人深思,它促使人们思考应该如何维护自然的生态平衡,如何让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对阿来来说,写大自然是为了更好地写人。他曾经说过:“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人是出发点,人也是目的地。”[3]文学是人学,这不是秘密,是常识。文学也写历史,写政治,写人的经济生活,但最终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人,反思人。此外,人也是生存在大自然环境中的人,大自然与人时刻相伴,大自然给人提供资源,也是人类生存的舞台,是人类精神的寄托,在文学作品中,它有时也是人精神沟通的桥梁,它与人的思想相通,是人的生命的体现。在阿来的小说中,人与自然在生命深处是息息相通的,不可分离的。阿来笔下的嘉绒地区,地处偏远,又是山村,这里的植物和动物种类繁多,而山民也与大自然的关系极为紧密。同时,阿来对家乡的山水、动植物怀有深厚的感情,他对大自然的书写也极为深入和富有特色。阿来认为人和“大地”之间具有一种深层的感应关系,具体到阿来的小说中就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的感应关系,人和大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特别是《云中记》,小说写地震灾害四年之后的山川树木都恢复了生气与生机,阿巴与山中自然万物息息相通,其中想象仁钦的母亲用“花开”来表示听到了亲人诉说的情节是最为感人的篇章。这种生态观念也赋予阿来小说强大的生命力与宽广深厚的艺术境界。生态问题是人类普遍遇到的问题,而人与自然的生命联系,人与自然之间的审美关系也具有一定的相通性。可以说,阿来小说的生态观念与生态主题是他抵达世界文学腹地的一条重要途径。
阿来是在1982年发表诗歌《振响你心灵的翅膀》登上文坛,在1985年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老房子》。而1985年被称为中国当代文艺的“方法年”,这是因为1985年前后西方的各种文艺思潮和作品输入中国,中国作家争相实验和采用各种新的创作技巧。当时的马原、洪峰、余华、格非、苏童等都写出了自己的先锋之作,在当代文坛也产生了中国的先锋小说流派。正在先锋小说流派风生水起之时开始小说创作的阿来,不可能不受到先锋小说创作技巧的影响,其创作具有鲜明的先锋性质。正如徐坤所言:“阿来的写作可以说是继承了先锋派的叙述手法。”[4]邱华栋对此也有同感,在评价《尘埃落定》时他认为:“也许是在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双重影响下,阿来写出了他自己的这部最重要的作品。”[5]对于同行的观点,阿来本人并不否认,而他自己也曾经说过他的创作既受到了汉语文学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了世界文学的影响。无论是同行的评价还是阿来的夫子自道,仅是从其创作的本身特征来看,阿来的小说也具有显著的先锋性质。
尽管自己的创作具有先锋性,但是,阿来又坚决否认自己是个先锋派。他认为20世纪80年代从国外输入的多种先锋技巧其实也蕴含在中国传统小说的创作之中。对于应该如何看待中国文学和先锋文学或者说世界文学的关系,阿来并未被评论界所流行的批评观念所裹挟而因此失去独立的判断。在某些批评家看来,中国文学即为传统文学,世界文学即为先锋文学,在二元对立的批评框架下将荒诞、象征、魔幻等叙事特征归于世界文学或者说西方文学的发明。阿来认为,一些常被评论界所津津乐道的现代派手法,事实上在中国古典文学《山海经》《西游记》《镜花缘》等作品中都曾经被运用过,就现代作家而言,鲁迅的《故事新编》也体现出奇特幻想的特点。阿来认为幻想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传统,我们应该将之继承和发扬光大。事实上,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流派出现,主要是指20世纪60年代在拉丁美洲出现的具有鲜明怪诞特征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潮流,这一流派的文学世界往往突破生与死、人与鬼、真实与幻觉之间的界限,营造出真假难辨、虚幻恍惚、奇诡神秘的叙事氛围。而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手法,中国古典文学早已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魔幻叙事传统。除了阿来提到的作品之外,其他如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宋元时期话本中的灵怪神仙类小说、明清时期的长篇章回小说《封神演义》等,短篇则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为典型,这些古典小说都具有显著的魔幻特征。由于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创作方法的看重,阿来小说在汲取西方文学创作经验的同时,更为自信和娴熟地挖掘和运用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创作方法,并加以改造创新,从而使得自己的小说既具世界性,同时又保持了鲜明的民族性。
阿来小说的民族性与传统性主要体现在对口头文学特别是藏族口头文学传统的汲取。他说:“我作为一个藏族人更多是从藏族民间口耳传承的神话、部族传说、家族传说、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营养。”[6]藏族的民间口头文学资源极为丰富,作为在嘉绒地区出生和长大的藏族后裔,阿来接受中国口头文学影响的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在日后的创作中,阿来认为要充分认识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的价值。他在提到与民间传说相结合时,认为自己很幸运地“走在前头”,事实上,从中国口头文学传统中汲取创作经验和创作资源的作家颇多,可以说很多作家都是阿来的“同路人”。比如莫言,同样是比阿来年长几岁的50后作家,也同样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登上文坛,他就多次提到自己的创作与中国口头文学传统密切联系。特别是在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其创作理念的日渐清晰,莫言甚至提出向中国口头文学传统“大踏步撤退”的观点。在对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上,阿来的创作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但他绝不是孤独的,只是具体到每一位作家,由于口头文学传统的地域性以及作家们的创作气质的不同,使得他们对口头文学传统的承继显示出各自的独特性。
具体到阿来小说创作与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的承继关系,不妨以其小说中的神话传说故事和古老的歌谣为例加以阐释。不论阿来的短篇小说,仅就其长篇小说来看,其长篇小说几乎都插入了神话故事和古歌,这些神话故事和古歌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具有很重要的审美功能。比较典型的如《尘埃落定》中“世界起源”的神话、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荒芜》中觉儿郎古国的传说,《云中记》中的熊酿制果酒、山神阿吾塔毗战胜矮脚人的故事等,这些神话传说影响了阿来感觉世界的方式并赋予阿来小说以显著的神秘色彩。同时,这些神话传说也是阿来小说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部分,正是觉儿郎古国的传说,才吸引着机村中几个时代“新人”不畏艰难,前往觉儿郎峡谷为机村人的未来寻找新的生存机会。阿来小说中插入的古歌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让人过目难忘。如《达戈与达瑟》中的女主人公美嗓子色嫫用流传于机村的古歌表现她的歌唱天赋和对达戈的深情,《轻雷》中拉加泽里脑际回旋的古歌传达出他的忧郁和伤感。阿来小说中插入的古歌既能增强阿来小说的地域性,同时又有助于抒发小说中人物的情感。
阿来能与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结缘,除了他出生在藏区,在藏区生活经历带来的先天条件之外,也与他后来走上创作道路后的自觉追求有关。1989年阿来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收在“文学新星丛书”里,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都是一套规格很高的丛书,这也促使阿来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学定位,并在若尔盖大草原漫游中坚定了自己从大地、历史与人民当中汲取创作资源与力量的写作观念。之后几年,阿来进入了创作沉淀期,这几年他所做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到民间去”,到乡村去做田野调查,了解地方志与地方史,并意外地收获了很多当地口头文学资源。他从这些口头文学资源中看到了民间文学奇特的想象力和表达方式,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口传文学也有助于他更为深入地认识藏族深厚的历史与文化,成为他小说写作想象力的源泉,为他的小说创作提供写作契机和丰富的写作素材。而阿来的小说创作之所以能够具备独特的风格与深度,正是与他在创作中汲取藏族口头文学创作资源并加以创造性运用分不开的。
藏族民间口头文学传统赋予阿来创作自由的精神、传奇性的故事与人物、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讲述方式等叙事经验和叙事资源。阿来曾感叹新时期一些作家被长期以来强调的所谓“真实性”原则束缚而导致想象力不足,对他而言,值得庆幸的正是藏族民间口头文学为他插上了想象力的翅膀。阿来从藏族民间口头文学特别是藏族民间传说的叙述方式中看到了自由叙事的魅力,因为在民间传说中,小说的叙述者往往会采用在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两个叙事空间中自由穿越的叙述方式。自由的叙述方式在民间口头文学中可谓源远流长。民间口头文学创作的自由性解放了阿来的想象力,因此我们才能看到《尘埃落定》《空山》《云中记》等小说中真实与幻觉相混融的带有几分神秘性的审美境界。从传奇性方面来说,《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却是小说中最聪明的人,这是受到藏族奇人阿古顿巴民间传说的影响,而小说的故事情节也具有浓厚的传奇性。在故事的讲述方式上,阿来是汲取了民间传说和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叙事技巧,以一种说书人的口吻娓娓道来,但又与传统说书体小说拉开了距离。在阿来的小说我们经常看到诸如“君不见,那些想要说点什么的舌头已经烂掉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要到田野里去吧”“这是后话”“还是长话短说吧”“说一件好笑的事吧”等类似传统说书人现身交代故事情节、评价人物和抒发感慨的叙述方式。阿来的多数小说都是由叙述者“我”讲故事给拟想读者“你”或“你们”听,这里的“你”或“你们”又类似传统小说中的叙事客体“读者诸君”。民间传说或说书体小说的叙事方式的借鉴,使得阿来的小说在世界文学叙事经验的映照下呈现出鲜明的传统特质,体现出阿来小说世界性与民族性的交汇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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