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卢楚函
2015年1月15日,柳冠中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摄)
柳冠中,生于1943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我国最著名的工业设计学术带头人和理论家。
初次采访中国“工业设计之父”柳冠中,是在他位于清华美院的办公室。满头银发,格子衬衫,这些结合在他身上显得十分朴实。
年逾古稀的他声音铿锵,语气激扬,聊天也似演说一般,极富说服力和煽动性。而渗透其中的忧国忧民情怀,呐喊疾呼的姿态,更如“老愤青”一般。
设计师的工作,似乎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设计怎么美,另一种是设计怎么实用。今年72岁的柳冠中,则把设计看成一种智慧。在他眼里,设计并非“谋物”,不仅仅是为了美观,不能光靠眼睛;也不能仅仅追求一时的享受,为图便利无所不用其极。“艺术的极端是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的,科技的极端则是会毁灭人类的,而设计是什么?是又要往前走,又要照顾考虑大多数人的感受。”
他提倡的是一种“从物到事”的思维,而设计师在其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因为设计是引导人们行为的,是一种事前干预,你会不知不觉被引领到一条道路上。”柳冠中拿最具代表性的时装秀举例子,“2011年,某国际大牌在北京搞了一场时装发布会,搭建了一个价值800万的台子,装修了一个礼拜,就用了20分钟,然后拆掉了。你真的需要这个东西去展示服装吗?我们的社会有很多类似的假象。现在的设计师都在一味地奉承商业,似乎我们生活在多么富足的时代,随着市场狂欢,帮着商业集团构筑所谓的幸福模式,可这些其实都是商人的理念,制造出来的都是消费黑洞。青年人‘双十一’时血拼,买了多少自己都不用的东西?这是在消费吗,这是浪费。”
消费者的浪费,是设计师的职责吗?在柳冠中看来,是的。他认为设计师的职责重如千钧。“比如,一个茶杯,在企业是产品,在超市是商品,在家庭是用品,不用了是废品。它是有4个环节的,作为设计师,千万别有始无终。设计要做的,不仅是考虑产品做得漂亮、能卖出去,还要考虑产品怎么回收利用。”
因此,柳冠中的很多观点让人有振聋发聩之感,比如:“提倡个人使用,而非私人占有”——把公共体系(如交通)设计好了,大家就不会再去花自己的钱(家家买车),然后制造出污染问题;“21世纪要消灭洗衣机”——如果能从材料设计上改变衣物,根本用不着洗衣机这种又费水又费电的家具;等等。乍一看,这些似乎都远远超出一个设计师应该关心的范围,而在柳冠中那里,设计恰恰是应该从“结局”入手的。
柳冠中的疾呼,以及他工业设计理念的形成,跟他的成长经历有着莫大的关系。
自小喜欢绘画的柳冠中,中学毕业时被老师动员报考艺术类院校,“我父母不愿意,想让我考建筑系,他们觉得艺术不是正经人学的。后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招建筑装饰专业(室内设计),我父母才勉强同意我考”。
毕业后,由于出身问题,他被分到宣武区绿化队,做绿化工人。在那个年代,人们对这个行当充满了鄙夷之情,“远看逃荒近看要饭,仔细一看是绿化队的”。干了4年,吃了不少苦,但长期在基层,柳冠中了解了基层的生活,知道了老百姓的需求。
上世纪70年代,国家让“专业归队”,因为学的是室内设计,他被分到北京市建筑设计院,不久后又被调到一个专门做高规格建筑使用灯具的工厂。“我们调查研究出很多问题,好多设计师做灯只为了好看,结果不好安装、拆卸和维修,闹出了好多笑话。比如人民大会堂的宴会厅,吊灯两三米高,可里面都是白炽灯泡,下面一开宴会,上面的温度达到40多度,所以每次一开会得有个消防排值班,专门观察这些灯。我也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设计不光是好看,更要考虑实际问题。”
让柳冠中在设计界声名鹊起并真正开始工业设计实践的,是1977年参与并主持毛泽东纪念堂灯具设计。当时三四个月时间要解决几十个厅室里的灯,“我不可能设计几十种,只能设计一套,所以就提出一个标准化、组合化的解决方案。最终造出的这套灯,是由五六个小零件组合而成,整个屋顶可以全亮,也可以单个或好几层亮,而每一层都可以局部取下维修,所以说这在结构设计上有了很大的创新。”
后来,柳冠中的研究生论文题目就是《标准化、组合化之美》,文中提出装修不再是表面的装饰美化,而要解决实际问题,这也成为他此后工业设计理念的雏形。
上世纪80年代,中国人对工业设计还闻所未闻,德国的工业设计思想已有了很好的发展。彼得·贝伦斯等一批工业设计和理念建构大师在20世纪初就已经声名鹊起,他们有专门的工业设计学院,培养人才,引领德国设计一步步走向世界。1981年,柳冠中获得了德国的一个奖学金,作为访问学者,赴斯图加特设计学院工业设计系进修。他也是我国工业设计专业最早出国留学深造的学者之一。
留德3年回国,柳冠中开始筹建中国第一个工业设计系。当时,学生上课用的石膏粉都是他跟同事蹬着三轮车运回来的,创系之初的艰难可想而知。之后,他相继提出的“事理学”“生活方式说”“共生美学观”等理论方法,在国内乃至国际设计界都产生了导向性影响,形成了中国自己的设计理论体系。
其中,“事理学”是柳冠中设计理念的核心。他指着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面前的水杯解释:“我设计的不是杯子,而是饮水解渴的方式,它可以是杯子,也可以是吸管,甚至可以是其它方式。不是为了造物,而是为了谋事,这样一想对这个物就会重新认识。”
如今日韩和欧美的设计理念,在工业设计界占据着强势地位,但在柳冠中看来,这些并不适合中国。“前年请英国设计委员会主席来中国讲座,有国内设计师提问:中国设计应该怎么做?对方反问一句:‘那不是你的事情吗?不是我的事情!’中国人习惯跟外国人走,不是不能学,你要学什么?而且是否考虑过中国的自然历史条件、发展阶段,面临的问题跟欧洲是不一样的,中国人只有自己才能解决自己的设计问题,靠西方是没有出路的。”
然而,如果只是简单地继承传统设计理念,柳冠中同样不认同。“现在一提传统设计,很多人就说加上什么四合院、大红灯笼之类的元素。咱们觉得四合院挺好的,但那是封建士大夫时代的,四代同堂,五世其昌,一个老爷,三房姨太太,需要一进院、二进院、三进院,要排座次,省得打架,是解决家庭问题的。我们现在能住四合院吗,有几个人能住,这个时代过去了,这一页翻过去了。可我们还拘泥在这里面。”
柳冠中说,对传统,其实靠的不是继承,而是创新。“你得创新着继承,而不是很幼稚地照搬、模仿。咱们之前也有鲁班、也有《天工开物》,这些都扔掉了,却把传统的表面东西都拿来了。”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问他心目中真正的中国式设计应该怎样,他用日常见到的豆浆机举例:“国内的豆浆机都是按照外国人的原理来做的,类似于打碎咖啡豆之后冲泡的咖啡机原理,做出来的豆浆都是粉粒。但中国传统的豆浆是研磨的,磨出的是纤维状,所以才香。中国式的设计,应该是先搞清豆浆生产的原理,其次制定标准,泡多少豆子、加多少水,最后磨多细,只有建立一个标准才有可能推向世界。因此设计不只是表面功夫,设计的根本是要解决生活的问题和需求。”
“好的设计,永远不做表面的东西,而是要沉淀下来。”他对自己去芬兰设计博物馆的经历印象极为深刻:“你能在一个陈列里看到上世纪30年代小学生书包里放的是什么,40年代士兵的背包里放什么,50年代家庭妇女的抽屉里放什么……这些被保存下来的,才是设计沉淀住的。继承传统靠的就是这种沉淀,而不是炫、不是作秀,而我们现在是把设计当成作秀。”
柳冠中现在的工作重心,一是着手建立中国工业设计的基础数据统计,另一项是推动工业设计教师培训工作。这两项工作共同的着眼点,都来自柳冠中对中国工业设计前途的担忧:国内企业大都在做模仿和翻新,都是表面化的东西。虽然现在国家也从宏观上认识到了要创新,要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但从根本措施上并未完全跟上。“当下在设计领域取得的成就不过是浪花,被阳光一照就有彩虹,很美。但很快就落下来,转瞬就没了,整个海平面的高度才是一个国家最关键的实力体现。”
在柳冠中看来,基础的培养在于教育,而中国的工业设计教育过于呆板僵化,培养的只是打工仔,而非真正的设计者。他常举一个例子:“1995年,我所在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计划并到清华。谈合作时汽车系老师骄傲地说,清华毕业的汽车系学生,有多少到了美国三大汽车公司里面任职,有多少到了高级职位上。他讲完了,我说你67年历史的清华汽车系,为什么就没有给中国造出国产名车来?清华反而变成了留美学生部,都给别人打工去了!”
柳冠中的担心不止于工业设计领域,也有对当下中国发展方式的思考。“我们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生产总值是靠什么换来的,每一美元的国民生产总值耗费的能源是日本的11.7倍,是法国、德国的7倍多,看到这个,你还高兴得起来?”“现在的商业环境是引导你奢侈,引导你浪费,可你们消费了,后代呢?你再怎么绿化,墙上种上草,房顶上种上树,能绿化出老虎来?没有啦!”
采访完,送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离开时,柳冠中边走边讲解清华美院办公楼的格局,说之前整个系的办公室是在一起的,而现在这个新楼,大家的办公室都离得很远,老师们很长时间见不到一面,“其实这就是设计,可能你最初只是想让大家安静地做自己的设计,可一旦化为实物,其他的效果也慢慢体现出来:人情味没了。所以,设计影响着现在,更决定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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