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9
摘 要:经过为新诗“打打边鼓”的尝试,鲁迅于1930年代重拾旧诗,且所作多是对形式要求精密的律绝。近体诗不准通韵,鲁迅后期所作却有三分之一以上出现“合韵”现象,如“魚歌麻”“蒸侵”等,比例之高,实属罕见。对此,既有研究往往止步于“合韵”的表层描述,或重复许寿裳“古已有之”的判断,很少能进一步追问具体缘由,特别是在音理方面的可行性。研究从鲁迅的知识结构出发,在对诸诗韵例作量化梳理的基础上,指出此前一般认为的“出韵”“合韵”,背后隐藏着一层“古韵通转”的基本结构,而这与清末章太炎《成均图》的“韵转理论”之间存在密切关联。对鲁迅而言,“韵脚”从来不是一个细微局部,“韵近可通”本身正暗含了汉字语音、汉语韵文在时间、空间维度“持续通转”的可能。换言之,鲁迅近体诗韵表现出明确的试验性,指向一种对超时间、空间的汉语韵文形象之塑造与想象。
关键词:鲁迅;章太炎;诗韵复古;韵转;《成均图》
鲁迅说过“旧诗本非所长,不得已而作,后辄忘却”,周作人亦曾反复申明“向来不会做旧诗,也并没有意思要去做它”。然而事实上,经过短暂地为新诗“打打边鼓,凑些热闹”③的尝试后,周氏兄弟几乎同步性地,先后于1930年代重拾旧体,且所作多是对形式要求十分精密的律绝。近体诗押韵严格,须一韵到底,不许通韵,二周所作却呈现出一个区别性的特征,即部分地出现“合韵”或“复古韵”现象,如“鱼麻歌通韵”“蒸侵通韵”等,既不符合通行的平水韵,也无法用宋以后官修韵书如《广韵》“独用、同用”来解释。在这一点上鲁迅更具代表性,或者说,集中凸显了本文所要讨论的汉诗(音韵)一面的特质。现在可见的鲁迅旧诗共52题67首,1930年后的近体36题39首,其中有14首即三分之一以上都用到“合韵”。
应该看到,新文学前后“诗韵”形象本就十分复杂,尤其对于重新整理中国文章脉络的鲁迅而言,“韵脚”从来不是一个细微的局部,而是始终与其对汉语言文字、诗文属性的认知(或预期)直接相关。本文集中关注鲁迅1930年代近体诗创作情况,在对诗歌韵例进行量化梳理的基础上,考察其旧体“合韵”现象与章太炎《成均图》呈现的音理脉络间的潜在关联。事实上,相较于鲁迅在旧诗“韵”法上可能展开的复杂思考,此前讨论往往只见“合韵”的表面现象,或复述许寿裳“古已有之”的判断,很少能进一步追问具体理路与缘由,特别是鲁迅对于汉语韵文体式的反思与想象方式。
一、奇特的韵脚:“古音”与“近体”的混搭
鲁迅做律诗常有“出韵”,拙文《鲁迅古诗文的一斑》(见《新苗》第十六册)有云:“鲁迅虽然调平仄,守格律,做近体诗,但他总不肯呆板地受这无谓的限制,例如写给内山完造的诗‘廿年居上海……,歌麻鱼韵通用,依古时歌麻合韵、麻鱼通韵,而做律诗,很是奇特的;寄静农的‘横眉岂夺峨眉治一首,蒸侵通用,也可谓‘古已有之,《大雅·大明》七章,不是林、心与兴合韵吗?”
1943年10月14日,许寿裳得知柳非杞有意编辑《鲁迅旧体诗集》后,在致对方的信中特别提到了自己六年前的一篇旧文③,强调鲁迅律绝的“出韵”特征,肯定《赠邬其山》《报载患脑炎戏作》等依古韵而作律诗,“很是奇特的”。此后,他在《〈鲁迅旧体诗集〉序》(1944年)、《鲁迅的游戏文章》(1947年)等一系列文章中不断重复“依古合韵”说,甚至表述也基本相同。如其所述,“依古合韵”确为鲁迅近体诗的一个鲜明特点。但是,许寿裳在这里只是指出了一个有意思的方向,仍有诸多问题需要深究。
事实上,伴随唐代近体诗歌逐渐定型,“以古行律”或“临韵通用”的做法虽然少见,同样也是古已有之。唐初许敬宗奏请合并一部分《切韵》韵部,宋以后《广韵》《礼部韵略》等规定同用、独用之例。直到近现代柳亚子写作近体诗,依中原音系的词曲音韵放宽韵脚,亦有“律诗用古韵,本来是我的创格”⑥一说。那么自然需要重新提问,许寿裳多次提到的“歌麻鱼韵通用”“蒸侵通韵”在多大程度上可称“奇特”?这类“奇特”韵例在鲁迅近体诗中的比重如何、其“理”何在?许寿裳上溯《诗经》的判断是否足够准确?以上涉及必要的音韵学理与文本分析,直接关系到我们对鲁迅“诗韵”观念的把握,以及经由“古音+近体”这一特殊的“文体现象”所可能打通的更丰富文章形态。
一般来说,就韵文的基本性质而言,不同韵部间所以能够互通,在于特定情况下声音的相近或相同。换言之,汉语言文字的声音随时间、地区发生转移,韵部并非固定不变的标准,由此催生的是不同韵部之间远近关系的变化。以《赠邬其山》一首“歌麻鱼韵通用”为例,即便不论“鱼模歌麻”之间的古今韵转关系,在《切韵》的麻部字中,“麻韵”一部分与鱼部相近,一部分与歌部相近,现在一般分称鱼部麻韵、歌部麻韵。同时,“家”“华”等少数几个鱼部麻韵字,在两汉魏晋一度又与歌部接通,异于其他的鱼韵字。虞万里指出这一部分曾经“短暂”与歌韵相通的韵字,后来逐渐分化出来,“皆是《切韵》系统中的麻(祃)韵字”。即是说,“家”“华”等韵字在先秦时期与鱼部同用,至汉魏与歌部同用,到了《切韵》时代又转入麻部中,呈现出“鱼—歌—麻”的古今音转轨迹,可称作“鱼转歌转麻韵字”。
关于这类“鱼转歌转麻韵字”,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一书论及两汉韵部的通押关系时,指出东汉时期一部分鱼部字,有逐渐转入歌部的趋势,表现在汉魏诗文中“鱼”“歌”之间有过一个“短暂”的交汇,不过也仅限“华”“家”“遐”“茶”“遮”等少数韵字,至于“鱼部其他几类字,如‘徒都居舆等,就绝不与歌部字相押”。也就是说,《赠邬其山》一首之所以能三韵通押,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华”这个韵字的特殊性,如果将其替换成同为麻部的“麻”或“裟”等,虽然“麻(裟)—书—多—陀”也可以说是“鱼麻—歌麻”的搭配,但“鱼”“歌”之间缺少系联,若勉强通押,才是真的“无韵”或“出韵”。换言之,所谓“通韵”也不能泛论,实际更需谨慎,也只有“审音之正”,确认韵字之间在何处有界限、哪里可以通转后,才可能由此延伸,真正解开鲁迅近体诗“韵所以通”的理路所在。
由此重新来看《赠邬其山》一首具体用韵,“书”是稳定的鱼部韵字,与“鱼部麻韵”尤其“鱼转歌转麻韵”的“家”“华”等有区别,不仅1930年前后的国语、方言不相通,并且“书”字与“徒”“都”“居”“舆”等“鱼部其他几类字”一样,自古就“绝不与歌部字相押”。可以说,《赠邬其山》一诗“通韵”方法确实来源于古,然而又非完全的“古已有之”。事实上,由于鱼(模)、歌(戈)与麻部之间的音转完成于不同时段,三韵相通虽然在理论上可行,说明之间存在一组“音近可转”的关系,但是就音韵史的事实而言,几乎不可能“同时”发生。不过,重要的可能并不在是否“韵转”这一事实,而是“家”“华”所处的“边际”位置。就音理而言,这部分麻韵二等字确有特殊音值,作为分界它们同时也是“鱼”“麻”“歌”三韵部的通路。换言之,所谓“古已有之”未必一定要求有所本,而是说,在懂得“音理”自古如斯,以及能够合理运用的前提下,发现“已经发生”与“可能发生”之间几乎必然性的“偶合”。此即章太炎所说,“欲明音理,当知分韵虽如此之多,而彼此有衔接关系。古人用韵,并非各部绝不相通,于相通处可悟其衔接”。③
与此相似的还有《报载患脑炎戏作》一首“蒸侵通韵”,需要说明的是,许寿裳将其直接追溯到《诗经》用韵,就“个例”而言有其自身依据,但如果尝试对鲁迅用韵进行整体考察,那么这种“按图索骥”的做法,显得相对零散,不仅无法解释鲁迅同期其他诗作,还会进一步反向解构鲁迅思路的整体性本身。此外,研究者此前还提出过“方音”“国语”等现实语音说,但是应该看到,民国期间拟定注音符号,“蒸”“青”等是“ㄥ(eng)”,“真”“侵”标作“ㄣ(en)”,尤其注意分别前后鼻音。同时参照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一书的取样调查可知,虽然近代吴语地区普遍不分前后鼻音,绍兴一地却是例外,分辨蒸侵、真庚都很清楚。如此可以基本排除《诗经》古音说、现实语音说两种解释。
鲁迅旧体的“通韵”现象,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至少不能完全用唐韵(《切韵》《平水韵》)、近代北方音(《中原音韵》),包括后来的国语读音(现代拼音、罗马注音等)、吴地方音等方式“发见”其特殊性。事实上,上述韵例,只有在《成均图》及其延展出来的汉字音理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二、《成均图》及其“韵转理论”
章太炎上承戴震、孔广森等清中期音韵学家分析古韵的基本格局,进一步将汉语言文字语音系统的单音独立、互训孳乳并牵连音义等特点糅合在《成均图》分合韵部的脉络当中,奠定了新文学以前甚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古音构拟的可靠依据。就其具体情况来看,章太炎吸收《诗声类》的阴阳对转理论,同时明确指出阴阳对立的“音理”所在,即“阳声即收鼻音,阴声非收鼻音”。而在阴、阳声内部,则根据开口度划分侈、弇(体现在韵腹上),又居中立一轴音,使其处在侈、弇“质变”的极点位置,如,阳声之轴为阳部(注,ɑ),阴声之轴为鱼部(注,u),即“鱼者闭口之极,阳者开口之极”。
不过,“鱼”“阳”二部看似绝远对立,但“阳声弇者,阴声亦弇;阳声侈者,阴声亦侈;阳声轴者,阴声亦轴”③,即是说,基于人的自然发声机理,阴阳、弇侈之间是互相牵连甚至对应的关系,当“鱼”“阳”走到各自的极点,反而能依“轴”实现通转。章太炎这里通过轴音的设置,有意修正了孔广森阴阳对立的说法,“(孔氏)不知有轴音,故是经界华离,首尾横决”。如此,通过“看见”鱼轴、阳轴的平衡作用,如果充分开掘各区间的音色,理论上可以将汉语言文字的元音系统建构为一个自我闭合、“无所不转”的“圆环”结构。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章太炎分析古韵,是从“弇侈”这一相当传统的描述方式入手,与欧洲明确的标音体系相比,推测多而实证少,若干表述之后都显得“含胡”。当他尝试以汉语描述古韵音值,如《国故论衡·二十三部音准》侧重仍在韵部之间的差别性,主要通过强调“疆界”与“可转”确认各部的相互位置,尤其是与高本汉等1920年代掀起的汉字中古音韵研究相比,后者更强调科学、精细的方法,使用国际通用的罗马字母,给予音值一个固定、量化的形象。其间得失,在章太炎与当时的西化学人看来,角度自有不同。章太炎恰恰认为,汉语韵部的丰胜性远过欧洲拼音文字,且二者的发音、构词(字)机制也并不一致,因此,即便近代以来韵部已经简化不少,直接以“罗甸音”或“梵文字母”指认汉字韵部,想要匹配仍然是难以做到的事情,此即太炎所谓“不相值也”。正如《成均图》所显示,基于汉字单音这一“独异性”,实际上它主要是通过叠韵、双声等谐声互训,以建立與确认自身及彼此的意义,这在章太炎所构拟的韵部系统上表现得十分鲜明。汉字的音韵性或曰节奏,至少有一部分是寓于一字或一名(名词)内部,这与西方合音语言的联合数字以成名,依靠多音节的长短、高低等来创造节奏,有很明显的不同。应该看到,就《成均图》而言,可以合韵的前提首先就是“确认若干基本的元音类型”,因此,其与西方语音学具体到1920年代影响汉语音韵学界的“元音类型说”之间,也有对话的可能性。事实上,《成均图》本身就是章太炎与近现代拼音文字体系之间“对话”的成果。同时双方的区别也很明显,汉诗文的押韵主要是基于音近可转,譬如“鱼歌麻”“歌支”“鱼阳”之间的音近关系,而如果按照欧洲语言文字“主元音相同”的要求,则鲁迅《赠邬其山》等一部分“合韵”之作,就只能算作“无韵文”。如前文所述,事实却并非如此,《成均图》从总结大量汉语声音材料出发,提炼出若干基本韵部,并在此基础上实现韵部的合理简化,“学”与“文”在这里呈现出明显的交通。
事实上,鲁迅所作近体诗的“出韵”现象,大体都可以放到《成均图》这一体系中得到解释。下表摘录鲁迅1930年后这部分“可称奇特”的“近体诗韵”,分析其用韵情况如下⑥:
先看上表中同部归并的情况,如“元”并入“寒”、“微”并入“脂”、“文”“魂”“痕”归于“谆”等,合韵思路不在临韵归并,主要反映的是古今韵部间的主从关系(即本音、变音的相对关系),其方向是纵向的而非水平的。如“脂”从“微”来,可并为“脂”,而“之”自“咍”出,则并称“之”等。如此,《成均图》实际是以“古本音”为藤蔓,缘此重新聚合、联络后世支韵(或称变音),这一纵深形态自然不同于《广韵》的同用、独用之说,后者仅依据韵书的既有位置定夺,未触及甚至部分还有碍音理。如,《广韵》“五支”“六脂”“七之”三韵,明确规定相近可通,然而“支”属古本音,“脂”“之”则为后世变音,其本音分别来自“微”与“咍”,但“八微”“十六咍”又相隔为远,之间绝不可通。就此而言,古今韵部间的复杂纵深关系,显然被《广韵》拆解、并置在同一平面,在此基础上总结出的同用规律,很难说反映了语音的真实情况。
事实上,上表最难解释的韵例,既不是“东冬”一类的同部归并,这在清代音韵学家的古韵归并中已有先例,亦非(至少不全是)许寿裳强调的“麻鱼”“歌麻”“蒸侵”等“古已有之”的韵例,后者仍可以上溯至先秦汉魏古韵中寻找类似的经验支撑。鲁迅近体诗韵最为“奇特”的现象,其实是上表中出现多次的“至(质)之(咍)”与“谆(文)侵”等的通用,这在《成均图》中属于标准的“隔越转”,各以阳轴、阴轴为对称关系取得,章太炎称之为“变声”。所谓“变声”是相对旁转、对转等“正声”而言,即便在“无所不转”的《成均图》中,也属于例外情况。③
应该看到,“谆(文)侵”“至之”等通韵,与“鱼麻”“蒸侵”的取径相反,恰恰属于“古代所无,近世才有”的新声。以“至之”为例,从《诗经》到汉魏韵文中二部区分都很明显,后世诗文才逐渐合流。《广韵》收罗古今音类,按唐韵自然将“支”“之”列为邻韵,后世韵书多据此直接将其归并。如此,直到清代段玉裁《六书音均表》考订古音时,才重新梳理各部历史关系,“五支、六脂、七之三韵,自唐人功令同用,鲜有知其当分者矣,今试取《诗经》韵表第一部、第十五部、第十六部观之,其分用截然。且自三百篇外,凡群经有韵之文及楚骚、诸子、秦汉六朝词章所用,皆分别谨严”。从周秦、汉魏六朝到唐宋,“至之”之间的关系由隔越到邻近,其间的发声差异逐渐消失,抑或因为偶然因素的介入,导致对立性特征脱落,至少不再明显。“侵谆(文)”由远及近的历时性脉络,与此例同。事实上,虽未言明具体程序,章太炎显然是有意将这些“例外”(包括历时性的对立、邻近关系)同时收纳到《成均图》中,给出了隔越转的理论阐释。
对早年在民报小学课上习得的知识,尤其是音韵学方面,鲁迅倾向于避而不谈,或称“一句也不记得”⑥。不过,这一知识结构作为必要的积累,实际上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到后来二周特别是鲁迅对于汉字的理解及判断方式。1935年鲁迅《名人和名言》一文指出江亢虎错解“德”字,“(他)说‘德之古字为‘惪,从‘直从‘心……却真不知道悖到那里去了,他竟连那上半并不是曲直的直字这一点都不明白。这种解释,却须听太炎先生了”。根据《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同一词条下鲁迅、朱希祖与钱玄同三人笔记,1908年章太炎释“德”字的思路大致可提炼为:“德训为登,《公羊》‘德来作‘登来。道德当作”,主要还是以段玉裁的古韵分部为准,即“”“德”属之韵,“登”在蒸部,段注“登、德双声,一部与六部合韵又最近”。到了不久后的《成均图》中,章太炎建立起相对成熟的音韵理论体系,这一“合韵最近”被正式解释为成熟的“正对转”,更加侧重汉文字间的音义关联。鲁迅这里指出“却须听太炎先生”,势必要归结到《成均图》所最后呈现的蒸(登)、之()对转的音理上。
三、韵与诗
1934年当《新诗歌》的编辑窦隐夫致信鲁迅,询问新诗应如何作的问题时,鲁迅的答复是“押大致相近的韵”③,次年他又在复蔡斐君信中,将此点解说得更详细,即“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鲁迅当时已久不写新诗,如果考察其同期所作旧体诗韵,同样贯彻了这一标准。事实上,无论新诗或是旧诗,作为汉语韵文的基本形式特征,“相近的韵”“顺口就好”究竟以何为据、如何可能,一度是困扰鲁迅思路的关键。
可以认为,一方面对于宋以后韵书“程式化”的“独用、同用”规范不满,特别批评平水韵体系颇多谬误,这一定程度上属于章氏门人的共识;另一方面,自身又难以找到某种理想化的“押韵”方法,以合理地更新旧诗体式,这也是转向新文学后鲁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搁置或反对旧体的原因。1934年鲁迅在一封回复杨霁云的书信中,谈及当下“写作旧诗”之难,表示“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⑥,但与此同时,他的确也贡献出了相较前期而言更密集的旧诗创作。这是否可以说明,至少鲁迅(自认)可能找到了某种“翻出如来掌心”的方法?
重新回看被许寿裳称为韵法“奇特”的《赠邬其山》一诗,韵字“华—书—多、陀”被理解为(建构为)“一声之转”的渐次扩散过程,结合章太炎、包括后来黄侃的古韵分析来看,以“多、陀”与“书”为两端,“华”为“鱼转歌转麻”之桥梁,“华—书—多、陀”一组有明确的音转关系。这一脉络折射到现代拼音“u-ua-uo”其实也能显示出来。当然,《成均图》本身就是一个圆环结构,“若环无耑,终则有始”,重要的是各部之间的相对关系,从A到B的顺序也可以完全颠倒过来。关键在于,只要建立了这一环形结构,把握住古音的若干基本韵部后,无论选择首先从“鱼”“歌”还是“麻”部切入,都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如此来看,鲁迅旧体诗种种看似“奇特”的韵例,既不符合历代韵书、韵文规范,也无法放到现实通言(如新国音)或吴越方音的框架上解决,只有置于《成均图》所呈现的音理中才能画然可解。质言之,鲁迅基本上是从20世纪初学术界“考古音韵/文学”这一知识背景出发,借助章太炎提炼的“韵理”,主要是“旁转”“近旁转”等,来经营自家的旧诗写作,由此多少也能够折射出鲁迅對于如何应用汉语言文字“写作”与“押韵”的最贴切理解。更重要的是,依照《成均图》的音理看,“音近可通”本身就暗含了在时间、空间上有“重新回流”或“持续通转”的可能。譬如,歌部麻韵只与歌部通,鱼部麻韵只与鱼部通,而鱼转歌转麻的一部分韵字可与鱼、歌二部相通。章太炎的通韵思路实际是倒推、分析古韵各部,而只要古本韵的分理工作基本成型,明确的音值拟写未必一定必要。事实上,在章太炎看来,汉语言文字的声音本来就是遵循一定规律的流动形态,音标构拟最多只能勉强说明某一时代某一地域的现实情况,而当历时、跨地域的音变发生,这套拟音工具很可能丧失其有效性,即永远都谈不上真正的“准确”。因此,相较于章太炎鲁迅显然更看重韵部间的关系(相对位置),而非某一韵部或韵字的音值。其拟音方式主要是描述性的、相对的,即通过围绕某一韵部“上下四旁言之”,而无论后来的音值如何转变,只要转变的圆心不变,就不会逾越这一相对的界限。
具体就在古韵通转在文学上的投影这一方面,鲁迅与章太炎、柳亚子恰为我们提供了三种不同的思路。章太炎致力于“考古音韵”,分部缜密,将清代音韵学家的古韵谱系重新整理、凝聚到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成均图》中。然而,即便批评唐以后韵书的合用、独用不得其法,章太炎日常诗文(尤其律绝)却并未显出来自“学”的沾溉,用韵思路基本上是“取分不取合”,除“东冬”合用这种在唐诗也常见到的情况外,较少有“合韵”或“出韵”之作。如此自然也不违背在《切韵》基础上进一步“放宽”的历代韵书(包括清代《佩文诗韵》《诗韵合璧》等)。大体来看,韵学、韵文两个系统保持各行其道的状态。这与清代音韵学家的做法相仿,即“学”与“诗”,知识理据与审美习惯之间呈现“分离”的状态。柳亚子自承以古韵行律,更多是在寻求一种“个性化”的表达方式,其对“音理”一项并不穷究,似乎也并不认为有研究的必要。譬如,就在柳亚子声称自家沿用古韵写律诗的同时,却又表示“‘胥字能否通转,我也弄不清。横竖我不想改,算他出韵好了”。虽韵法粗疏,甚至可能存在音理上的错误,却可见出诗人天生的率性随意。与此相比,鲁迅以《成均图》音理为通韵的方法,以“学”济“文”,尝试创作一种可以抵抗时间的持久性汉语韵文形态,其用心更郑重、审慎。
对鲁迅而言,《成均图》“韵理”为他提供了一个汉语诗歌形式上最大的“宽假度”,其理论资源大部分受益于章太炎的音韵学,包括作为整体的语言文字之学。不过,鲁迅的接受角度显然还是“文章的”,即“广文路”的意义要远远大过“赏知音”,表现在诗歌用韵方面,就是“弛张合度”。一方面,《自嘲》《答客诮》等独用一韵,可称极狭,自然不逸常轨(包括《广韵》《诗韵》等)。而另一方面,《赠邬其山》“歌麻鱼通韵”,大胆出韵,可稱“奇特”,至于“文侵”(《无题》)、“蒸侵”(《报载患脑炎戏作》)通韵等等,其各自指向的时空背景有异,即便事实上未必“共时”发生,但根据《成均图》却可以认为“理之必有”。因此,对于鲁迅而言,《成均图》的意义更多正在于它所提供的这样一个足够精准(二十三分部严明)、同时也足够自由(通转、旁转之音理)的用韵空间,或曰一种基于“音韵学知识”的想象性建构。而且,《赠邬其山》等用韵思路,亦暗合章太炎《成均图》的理论核心——“不齐之齐”,在规则与规则之外寻找汉语言文字声音的自然韵律,而非单纯的严守一定韵格,或直接不押韵者可以相较。
概言之,鲁迅近体诗韵的“奇特”,一方面在“韵随语音”,即“合理”地放宽了诗韵自由度,另一面也是“音韵复古”,或者说,其借以实现“韵随语音”的方法主要就是通过“复古”,处在章太炎“考古音韵”的思路笼罩下。需要略作延伸的是,章太炎通过对汉语史上既有声音事实的梳理,由归纳而演绎,将字音、意义、形体直接勾连在一起,利用“合韵”(包括对转、旁转)、“分韵”(“古韵二十三部”)建构了一个古今、地域兼收的“汉语韵转图”,其根底在于“语根—本字—同源字族”之间的逻辑关联。其中“音声(字音)”的一面,决定同时也从属于“形体(字形)”与“意义(字义)”。需要注意的是,前文已提到鲁迅在汉字形体方面克服章太炎的“本字”理论,这里谈到其对章太炎音韵学的接受方式,实际上也是首先脱离意义孳乳以及形体演变,选择性地认同太炎在音韵方面的规律性分析,并将这一“音近通转”的规律扩大并应用到整个汉语言文字全体。就此一层面而言,对章太炎语言文字之学的吸收、接受与判断,在很大程度上参与甚至影响到鲁迅对汉文章(这里具体指韵文)“可称奇特”的表现方式。
作者简介:李乐乐,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鲁迅与周作人文章、思想及文学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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