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7-29
摘 要:林徽因与徐志摩互为对方诗歌灵感的“引擎”,他们为现代诗坛留下多组艺术价值很高的酬唱应和与文本互渗的诗作。我们旨在通过细考他们的几组酬唱诗,探究彼此在创作方面产生的多重影响,细致还原或动态呈现他们在诗学观念、诗艺风格、诗题指向、意象意涵等方面存在的关联性、互文性,进而从创作发生学的维度探源林徽因早期诗作的成因及诗情流向或潜匿的情感维度。
关键词:林徽因;徐志摩;诗歌;酬唱应和;文本互渗
林徽因与徐志摩是一对互为因果的诗人,他们不仅有深厚的情谊,还有创作方面的激发影响,更见诗歌的酬唱应和与文本互渗。关于他们的“英伦之恋”,曾有学者以情诗发微进行过诸多方面的考证,也有人借助“琴音”与“钟声”的意象来蕴藉他们的知音相惜。比较客观的追述则见费慰梅以林徽因好友的旁观姿态做出的冷静分析:“多年后听徽因提起徐志摩,我注意到她对徐的回忆,总是离不开那些大文学家的名字,如雪菜(Shelley)、济慈(Keats)、拜伦(Byron)、曼殊斐儿(Katherine Mansfield)、伍尔芙(Virginia Woolf)。我猜想,徐在对她的一片深情中,可能已不自觉地扮演了一个导师的角色,领她进入英国诗歌和英国戏剧的世界,新美感、新观念、新感觉,同时也迷惑了他自己。我觉得徽因和志摩的关系,非情爱而是浪漫,更多的还是文学关系。”考察林徽因与徐志摩之间究竟是情爱重一些还是师友或詩友的关系多一些,无关乎文坛上的八卦逸事,我们旨在从他们的几组酬唱诗考辨彼此创作中所生发过的多重影响,细致还原或动态呈现他们在诗学观念、诗艺风格、诗题指向、意象意涵等方面存在的关联性、互文性,进而从创作发生学的维度探察林徽因早期诗作的成因及诗情流向或潜匿的情感维度。
徐志摩与林徽因在留学经历、审美取向等方面有不少共同点:二人都有欧美名校留学背景,受到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有相近的政治立场,都支持开明民主;在文学活动方面均极具凝聚力、号召力、影响力,对当时的青年诗人亦多有扶持。但徐志摩狂放不羁,富有浪漫气质,对自由的渴盼一以贯之;林徽因更加理智客观,具有东方传统女性的矜持与谨慎。性格的本质差异直接影响到他们的诗歌创作,徐志摩注重灵感袭来的刹那,不乏神来之笔;林徽因的抒情多保持哲思理性的平衡,在与徐志摩的“唱和之作”中始终秉持劝退、婉拒的内心态度。徐志摩对林徽因的影响,早于林徽因后来对徐志摩诗歌创作带来的启发。徐志摩是林徽因诗歌的领路人,她踏上诗途以及审美风格的塑成首先受到徐志摩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是单方面的“受惠”,徐志摩的部分诗作亦受到林徽因影响,他在《猛虎集·序》中提到,他“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是与林徽因的相遇,激发了他的新诗创作。他承认写给林徽因的情诗有七首以上,而实际上可能更多。他们互为对方诗歌灵感的“引擎”,为中国新诗乃至文学史构筑了一道独特生动的风景。
1931年春,因肺病越发严重,林徽因来到北平西郊香山的双清别墅疗养。其间,徐志摩、金岳霖、张奚若、沈从文等好友不时前来看望,彼此间也较多书信往还,时有赠诗。徐志摩以及金岳霖一向鼓励林徽因创作,徐志摩和林徽因之间多有关涉诗歌的讨论,并留下几首在情思上酬唱应和,主题、语境、意象等文本互渗的诗作。在此,以时间为经,以诗情和诗题为纬,将他们的酬唱诗分为两组。
一、琴乐相和 际遇心音
第一组酬唱诗跨度较长,琴音经由数载方得续弦。1920年,徐志摩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转至英国剑桥学习,同年,便对刚认识不久的林徽因展开“用情之烈”的追求,随后几年间他为林徽因写下《月夜听琴》《青年杂咏》《清风吹断春朝梦》等抒发爱情和人生理想的诗歌。出于多方面考虑,林徽因拒绝了徐志摩的追求。1921年10月14日与父亲回国,离开伦敦前,她给徐志摩留下一封信,信中写道:“我怕,怕您那沸腾的热情,也怕我自己心头绞痛着的感情,火,会将我们两人都烧死的。”
1931年,在香山养病期间,徐志摩带诗稿去看望林徽因,她于深夜安静之时读到《月夜听琴》③:“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音波,颤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凄清,/幽冥,草尖的鲜露,/动荡了我的灵府。/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枝头的宿鸟休惊,/我们已心心相印。/休道她的芳心忍,/她为你也曾吞声,/休道她淡漠,冰心里/满蕴着热恋的火星。”这首诗浅吟低唱,深情蕴藉,如独语如告白,牵动起林徽因的情思,于是百感交集中她创作了《深夜里听到乐声》。林徽因喜欢在晚上写诗,夜幕下的宁静让她能沉下心与心灵对话。这首诗笔调纤丽,流动的琴声缠绕着心音,抒情主人公的情态黏合着情思。十载人生梦的点滴过往重新泛起涟漪,诗人彼时心里矛盾重重,她静静倾听并奏响紧闭心扉的“琴声”:“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这首诗叙写爱人离别、各自踏上人生路途又充满感慨与怀念,淡淡哀愁蕴蓄其中,又不乏理性的牵引,情与景的搭配也十分恰当,星夜迷惘正适合内心深处情感的流露。于深夜安静之时,“我”听到远方传来悠扬的乐声,乐声被夜的静衬托得格外生动,引发“稠密的悲思”,于是积压心头的思念再也无法抑制,如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在短短的几个诗歌小节中,诗人将思念的程度,思念时的神态等具体入微地传达出来,读来生动传神。不过,林徽因比徐志摩更懂得克制,很快超脱现实的纠结,寄希望于超现实的梦境:“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你和我,/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恰如温庭筠词中所云:“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此时此刻,诗人多么希望在梦里“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月夜听琴》与《深夜里听到乐声》是相隔八载的酬唱之作,诗思琴瑟相和,相距五年的《偶然》与《仍然》则暗藏情感的对答。1926年5月,徐志摩创作了《偶然》,这首诗初载于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上,署名志摩。诗中,徐志摩把“偶然”这一极为抽象的时间副词形象化,置入象征性的结构中,以“片云”和“水波”这两个在移动中展示美的意象,建构出思想交流和情感对话的场域。诗中“片云”代指自己,成为抒情主体,“水波”指代心仪的恋人,表征了双方情感彼此应和与互动。彼时,徐志摩29岁,情感浪漫活跃如“片云”,林徽因则情窦初开,聪慧灵美似“水波”,荡漾着青春律动之美。尽管双方各具“不同的方向”,但徐志摩用“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偶然》)来隐喻一段没有结果的情缘。五年后,林徽因则以诗句“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情愿》)为这段未果的感情作出注脚。很显然,他们的诗作在文本互渗中存在对话性,构成诗境复调和互文关联。
作为对《偶然》的回应,林徽因于1931年4月创作了《仍然》,发表在1931年《诗刊》第2期。《仍然》共由三小节组成,每一节首句都为“第二人称代词——‘你+动词+像什么”的句子结构开启情感:“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全诗通过排比将“湖水”和“冷涧”“花朵”“书篇”这些意象串连起来。在诗人眼里,徐志摩的情感追随就犹如“湖水”一般广阔和“冷涧”一样的澄清,吸引着她向前靠近。不过,在回应中,已为人妻的她始终保持着对“映影”的“百般疑惑”,对“片云”“水波”意象的回忆尤为冷静、克制和理性。尽管对方犹如花朵的“鲜妍”和花瓣的“温存”,以及智慧的“深思”“心境”和“眼睛”都传递着浪漫气息,但在林徽因的情感世界和思维空间里,“没有回答”和“一片沉静”成为“守住灵魂”最好的方式。除此之外,这首诗在韵律、画面、色彩和结构上,都烙印着新月派诗歌技巧,这与徐志摩的影响不无关系。
二、岁月流逝不居:“山中”的“那一晚”
第二组酬唱诗作多集中写于1931年。1931年4月1日晚,徐志摩创作《山中》一诗,并于4月30日发表在《诗刊》第2期,后收入徐志摩自己编选的诗集《猛虎集》。这时徐志摩回到北平,在好友胡适家中借住,探望中看到林徽因身体欠佳,随后创作出这首介于爱情与友情的诗作。《山中》是徐志摩诗艺才情的又一次深情表达,情感丰富细腻,充溢着关心挂念之情。诗人想要攀附“月色”,化作一阵“清风”,浮动在“你的山中”,让被吹落的那针“新碧”,掉落在“你的”窗前,陪着你静养,伴着你入眠。诗人既节制了浓烈的主体情感,又清丽灵动地抒发了绵绵柔情,虽没有直白化的胸臆呈现,但含蓄隽永的抒情格调,给诗的意境创造,带来了更高的审美向度。全诗每一节都采用“六字+五字”的跨行结构,“静”“影”“景”“静”“抱”“好”“中”“松”“风”“动”“前”“眠”等,韵律感十足。
1931年4月12日,林徽因以“尺棰”为笔名,在《诗刊》第2期发表诗作《那一晚》回应《山中》。两首诗在艺术水平上并无高下之别,不过,通过比较不难看出,林徽因对个体生命的感悟,比徐志摩还多出别样的理性和智慧。林徽因用隽婉、纤丽的诗笔敞开压抑良久的感怀,星夜迷惘间追溯萦绕于心的情思。整首诗结构整饬,色彩鲜明,节的匀称兼容句的均齐,情感回应张弛有致,收放自如。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两岸里闪映着灯光;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诗作开篇柔缓舒放,深情如小夜曲,缓缓道来:“我”和“你”彼此走进对方的心灵但终究还是理智地“分定方向”,诗人先扬后抑,深情回忆“那一晚的”“星光、眼泪、白茫茫的天边”,深情抒怀中融入声、光、影、形,诗绪幻化流转于意象之间。
第一节,诗人用三组“那一晚……”为首的句式,营造出浓郁的情感氛围。“那一晚”作为林徽因笔下有意味的“星夜”意象,包含了更多值得言说但又无法说明的情感内蕴。正是“那一晚”,浪漫的情思在两个人的手心里温存,在两颗爱情之心春潮荡漾的星夜里,心河涌动。当此之际,诗人鼓起“爱”的勇气,打开心房,和“你”牵手相依在密密的星空之下,“星夜”的迷惘,让两个人的愁绪有了短暂的释怀,从诗歌中,他们捕捉到安详的唯美时刻。然而,理性终归还是节制了情感,他们最终理智地分定各自的方向,继续各自的生活。诗的第二节,诗人以四组“到如今……”为首的句式,组织起诗的结构和外在形式,让既往的心灵慰藉和精神影响留存当下,诗人所捕捉的意象皆附着了主体的情感: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濤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诗人至今无法忘记英伦时期的异域交往,她不断游弋于追念、徘徊和摇动之间。在最后一节,诗人使用“那一天……我”和“那一天……你”的对举句式起句,在相互辉映的结构里,表达“我”对“你”的赞许与依恋。整首诗多种修辞手法和诗歌技法交错使用,较之于其1931年写下的《“谁爱这不息的变幻”》《笑》《深夜里听到乐声》《情愿》《仍然》《激昂》《一首桃花》和《山中一个夏夜》,技艺尤高。不仅具有结构上的整饬,也具有色彩鲜明的视觉表现,还有节的匀称、句的均齐,形式和情感的紧密关系,诗人情感回应张弛有致、收放自如。
巧合的是,新月派诗人陈梦家,1929年10月,在《新月》月刊2卷8号上发表了其处女诗作《那一晚》,该诗得到徐志摩的推介。陈梦家的《那一晚》共四节十六行,每一节的首句以“那一晚”起句和“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作为承接诗意的转句,意象清新淡雅,语言朴实,韵律和画面感强。若将两个人的同题诗比较,林的《那一晚》,有明确的诗意指向和特定情感场域,诗歌的情感表现渐进柔缓,通过语言和意象的能指与所指,表现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陈诗更为侧重于爱情来临时的身体感受和当下性体验,直接加入身体语言,如“肩并肩”“手牵住我的手”“身偎身”“乱跳的心”“挨近你的身”。正如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即便“那一晚”是“一生难忘的错恨”,诗人依然对此时此刻的爱情,表示出了刻骨铭心的留恋,用“一万声的我爱你”,对“那一晚”的遗憾和怯懦,作出最后的呐喊。
《那一晚》被认为是林徽因最具功力的佳作,发表后,徐志摩于1931年7月7日以《你去》一诗作为酬唱,再次回应:“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放轻些脚步,/别叫尘土扬起,/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地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远去”。这份感伤、动人、含蓄的情谊在其唱和的诗作中得以真切流露。该诗发表在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附在徐志摩给林徽因的一封信中,是徐志摩写给林徽因的最后一首诗。《你去》全诗采用第二人称为主的视角,借助纯净的语言,通过对“你”会怎么做和“我”要怎么做的抒情性表达,以一种对所爱之人倾诉内心私语和执着追求的态度,宣誓真挚情感的存在。徐志摩的情感是热烈、真切的,正如诗中所言:“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归去……”
《你去》无论是诗的内容,还是诗艺成就,都带给林徽因启迪和灵感,出于对《你去》的回应,她于1931年9月创作了《情愿》。《情愿》原载于1931年10月《诗刊》第3期,收入《新月诗选》(1931年9月出版),诗人一改通篇整饬对举的形式,诗绪围绕“情愿”展开,对那段美好的情感经历作出回应。全诗四节十二句,首节即直陈她对一段情感的态度:“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③。意象“落叶”和“流云”,作为情感的载体,流露出无奈、失落的情绪和感伤,随即而来是“伤心”“怅惘”和“空虚”,以及“温柔”不复存在。第二节“黄昏”意象承载了诗人的心理反映和个人感觉。在第三节,诗人回望自身,以忘掉整个世界的方式,去作别落花似的思绪。最后一节,诗人要忘掉一切,告诉自己所爱的人,也要忘记在“你我”二人的世界里,留下过的美好回忆和情感。整首诗在情感追忆的心理活动中,流畅自如,更加表露出诗人对真情爱恋经历的珍重和不舍,尽管现实世界有世俗的规约和节制,但是心灵的碰撞和情感的交流却是无法阻挡的。
徐志摩飞机失事遇难五年后,林徽因于1936年秋创作同题诗作《山中》,这首诗的场景定格在北平西郊的香山,依然采用秋意下“红叶”“黄叶”“白墙”“青影”“红萝”“黄月”等色彩感鲜明的意象,将其无以言说的情感蕴蓄其中。此时此景,此情此意,已不同于徐志摩《山中》所传递出的诗意内涵,更多的是惆怅和回味。
三、游云何曾驻过往:从云的意象看林徐的诗艺追求
除“山中”外,云是二人酬唱诗作中颇得他们青睐并贯穿始终的意象,通过鉴读徐志摩的《偶然》(1926)、《云游》(1931)与林徽因《仍然》(1931)、《情愿》(1931)中云的意象,可以深入考察他们在诗艺方面互生的和影响以及秉持的个性。
首先,他们笔下的云都是流动的而非静止的意象,“云游”(《云游》)和“流云”(《情愿》)均突出“云”的动态情状。徐志摩在《云游》中以“翩翩”“自在”“轻盈”“无阻拦”的状态描写“云”的动感:“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显然,诗人从“云”的意象中捕捉“游”的动态,落脚点在动作,由具体静止的意象转变为一种动态呈现。“云游”一词颇具古典气息,具有多义性,既指僧人道士等漫游四方,行踪不定;也可以意为如云彩飘动浮游,喻笔势飘忽,无论哪一个意涵都很符合诗人洒脱、率性的气质。从字意看,“流”与“游”一表孤独,一表结伴,《云游》里写道“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徐志摩把林徽因比喻为“云游”,“不经意”“过路”体现了某种“短暂性”,是“點染”而不是“泼洒”。虽然暗含了不舍之情,但亦体现这段交谊的欢快,“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写出林徽因的灵动身姿。云和游搭配一起,体现了徐志摩式的飞动飘逸的美。徐志摩始终热烈追求“爱”“自由”与“美”,与他潇洒自由的个性及不受羁绊的才华和谐地统一。《云游》里形容“飞动”的动词或形容词有“翩翩”“云游”“自在”“轻盈”“逍遥”“飞渡”“飞回”,它们贴切表达出诗人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与独特的个性,“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飞渡万重的山头”,云朵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自由地飞动。与其相近,林徽因笔下的“云”也变成“流云”:“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或流云一朵”(《情愿》),“落叶”与“流云”都浸染着飘零、徘徊、怅惘、游离的情态。
其次,云是他们内心情感投射的客观对应物,投射出诗人隐秘的情感。“我是天空里的一朵云”(《偶然》),徐志摩诗中的“云”简单纯粹,意象澄澈干净,也符合《偶然》整首诗空灵干净的基调,没有任何修饰变形,其诗中云的所有变幻都是为了“偶尔投射在你的波心”。林徽因笔下“云”的意象增加了色彩的修饰,强调“白云”,与“晴空”对照,而“白”似乎也是对前者“偶尔投射在你的波心”的回答:“你舒展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仍然》),这好比两个人在对话:“我在你心中是如何的模样?”“你很美好啊。”林徽因笔下的“白云”勾勒出徐志摩在她心中的形象,明朗纯粹,浪漫天真。
《情愿》的“流云”体现了林徽因内心的复杂忧愁,对徐志摩虽爱仍拒,亦体现出二人于“英伦之恋”的态度倾向。徐志摩内心“轻盈”,一心想要追逐爱情,而林徽因顾虑重重,她的笔下一扫“云游”的欢快、自由、洒脱,诗题《情愿》暗含“我”“情愿”忍受那“流云”的寂寞孤苦,也不要“云游”的快乐:“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帜,/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情愿》)
四、“守住我的魂灵”:林诗与徐诗的内外关涉
在林徽因回应徐志摩的几组诗作中,《仍然》与《情愿》是值得深入比较和鉴赏的两首诗,细读这两首诗,比对其与徐诗文本内外的关联,不仅可以深入考察徐志摩对其诗歌道路及诗风的影响,还可以挖掘出文本之间的密切关联和潜存的对话应答。两首诗声调与节奏相近,基本反映了林徽因早期诗歌的整体创作风貌,但是在情感风格上又各有侧重。从诗题看,“仍然”为副词,表示情况没有变化或保持原状,全诗的落脚点“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与题目相契合;而“情愿”为主观情绪,“情”指流动的情思,“愿”为宁愿,甘愿,暗含有哀戚之意。从发生学视角探寻,《仍然》和《那一晚》的创作灵感来自徐志摩,是其在北京香山疗养时与徐志摩几次会面后所写。1931年徐志摩出版了诗集《猛虎集》,蓝棣之认为这本诗集是献给林徽因的,原因是“献辞即《云游》一诗是对林徽因以尺棰为笔名发表的《仍然》一诗的答复”。《云游》侧重营造浩荡的空间意境,如“天际”“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飞渡万重的山头”“更阔大的湖海”;《情愿》着笔于捕捉细节之物,如“一片落叶”“流云一朵”“一闪光”“一息风”。如果说,徐志摩着眼于整体性的构图,那么林徽因则落点于细节之处进行勾勒。徐志摩的情感热烈澎湃,与诗歌当中“上天入地”的气势相符;林徽因则通过细小的“痕迹”,来体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情思与忧伤。《云游》好比一幅宇宙俯瞰图,《情愿》好比工笔画,“有巧密而精细者”。而且,他们的诗歌除了洋溢着传统古典气韵,还印染有西方浪漫主义与唯美主义的影迹,林徽因的诗歌具有英国古典诗歌的优雅高贵的气质,徐志摩则集拜伦、雪莱、济慈、华兹华斯 “浪漫派之情热”、哈代 “悲观派之阴冷”、波德莱尔“恶魔派之奇崛”为一体,形成了于清丽空灵俏皮中更带一抹激愤哀婉、冷艳情调的独特艺术个性。
从《偶然》到《仍然》《情愿》和《云游》的创作前后间隔五余年,它们完整连贯起一段情感起灭的演化:从“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偶然》)到“我却仍然没有回答”和“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仍然》);“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情愿》)对应“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偶然》);“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云游》)对应“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仍然》)。两首诗在形式上具有商籁体的美学特点,诗中的句式、意象、韵律和诗情以及结构的空间形态都体现了和谐匀称的审美原则。《情愿》的和谐均齐体现在字句、意象、意境的对仗。如前所述,“一片落叶”与“流云一朵”对仗;“澄蓝天”和“大地”对仗;“抱紧那伤心的标志”与“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对仗;“忘掉曾有这世界”与“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形成对仗;“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的“一”形成反复回旋的节奏;结尾“你也要忘掉了我”与上文“忘掉曾有这世界”相呼应。《云游》是在抓住每一首诗特有的“诗感”“原动的诗意”,寻找相应的诗律的话;《情愿》则主要通过对仗来呈现和谐均齐的面貌。《仍然》中,“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构成内在的和谐旋律,通过意象的更迭——“湖水”“花朵”“书篇”来表现同一种动作“舒伸”“展开”“吹展”。换言之,“伸展”的动作经过艳丽繁多的意象的涤荡,得到加强与上升。如果说《仍然》是以抒情对象“你” 作为主导视角,抒情主人公始终处于被动“沉静”,那么这一状态在《情愿》中被颠覆与打破。《情愿》侧重“我”的主体性:“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而且,这首诗不仅句式整齐,意象(“落叶”与“流云”)和意象的空间载体(“大地”与“天空”)也构成了和谐的画面。从“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的“触遇”(相遇),到“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的“忘掉”(分离),体现内在诗情的均齐;亦如《仍然》的开篇从“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到尾句“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从情“动”到情“静”,构成了情感的匀称力量,展现出现代女性繁复而充满张力的情感世界。
两首诗辞藻优美,意象繁密而具体,虽然是在冷却中处理饱满的情感,意象却生动可感,还加注了戏剧性场面。“‘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仍然》),这里不是“‘你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诗人没有直接用抒情对象“你”,而是将无形的情感寄寓转化到有形的“眼睛”,把“你的眼睛”作为“看”的中介,表达出“你”长久凝视和始终追随的状态,如此处理无形中冷凝与节制了“你”“我”之间热烈的感情。“眼睛”在此成为“客观对应物”,是诗人感性“直觉”与理性“意识”的复合体。同样,《情愿》中流动炽烈的情思也是通过具体可感的意象表现出来的,“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流云”“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两首诗都借助知觉化的意象代替了直抒胸臆的传统抒情方式,区别在于情感基调上一个冷静从容,一个哀伤悲戚。林徽因将情感、理智和诗歌意象三者融于一体,在抒情与智性中找到平衡点,规避了浪漫主义诗歌激情有余诗味不足的问题,也未陷落理性与形式的窠臼。在诗歌意象的营构方面,林徽因自觉吸收与融合了中西意象的美学特质,《仍然》与《情愿》中有大量的古典传统意象,“云”“花”“落叶”“冷涧”等意象让她的诗歌萦绕古典气息,同时融入主体生命体验,复合了诗人的感性表达与理性思考,赋予它们以现代的内涵:“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仍然》),这里的“叶叶”即是古典传统手法里的叠字与双关,“叶叶”的读音与“夜夜”双关,与“书篇”搭配在一起,“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如此赋予传统意象“叶”以现代诗情和诗人主观感知。
两首诗在诗歌的形式上均追随诗歌的“三美”主张,体现了建筑的秩序感、对称感、整体感,古典高雅、浑然天成。细微差异在于《情愿》形式上的直视感如同整齐的直梯,而《仍然》有开合与收束,诗歌形式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曲线美,与阿波利奈尔所追求的视觉诗或称图像诗具有暗合之处。林徽因通过对诗节与诗行的灵活运用以及诗歌句式的多种变化,使诗歌具备音律节奏的美感。在绘画美方面,《仍然》由“白云”“晴空”“泉源”“冷涧”组合成清新明丽、轻灵通透的画面,色调纯净明朗,画面具有整体性,风格偏于沉静内敛;而《情愿》呈现的却是“落叶”“飘零”“流云”“落花”的景象,时间定格于秋季、黄昏,颜色更加浓稠忧愁,色调沉重伤感,画面具有破碎感,整首诗仿佛碎片粘贴而成的沙画。两首诗都写到“云”的意象,《仍然》里的“云”是“白云”,《情愿》里的“云”是“流云”。前者注重云朵的颜色,白色淡然从容,一如“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后者“流云”则捕捉云的动态,漂泊游荡,一如诗人孤苦彷徨的心,“流云”与“风吹雨打”构成支离破碎的画面。
从前期提倡新诗格律化到渐渐趋向于自由体形式,新月派诗歌创作观念逐渐发生调整,不变的是诗歌返还内心实现自我表现的功能,林徽因早期的诗路亦体现了这一创作踪迹。《仍然》从“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到“我却仍然没有回答”等一系列动作变化轨迹可以看出抒情主人公的理性思考——從试探到怀疑再到拒绝,我们仿佛看见一名女子在进行思想较量,终究理性占据上风。相距时间较短的两首诗却分明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诗绪情感:在《仍然》中,诗人的情绪是坚毅、决绝、冷静、理智的,而在《情愿》中,则变得浓烈伤感,缠绵悱恻,“再莫有温柔”“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原本的“怀疑”变成了“哀悼”,尽管最后写道“你也要忘掉了我”,却给人一种肝肠寸断之感。林徽因一如美国女诗人莎朗奥兹,忠诚于女性特有的细腻感受;在处理女性复杂的内在情感世界方面,她又与后来的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呈现出女性特有的感受力。
结 语
林徽因与徐志摩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对此,泰戈尔曾留下小诗发出无尽感叹:“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一声:/‘唉!/焕发出美感的辉光”(《赠林》)。然而,两位诗人在诗中通过酬唱记录并赋予这现实的遗憾以诗意的审美,也为现代诗坛留下几组别具魅力的孪生兄妹似的关联文本。林徽因作为徐志摩的情感投射对象和20世纪30年代新诗领域的现代女性,在和徐志摩的诗歌交流中,她不断获得启发,在学习新诗写作的过程中,受徐志摩和新月诗派创作风格和技法的影响较大。虽然浪漫主义在徐、林诗作中有不同的表现,但是林徽因的爱情诗明显地存有早期新月诗派的风格特点,这为她后来的现代主义创作和转向提供了诗学养分和实践积淀。
作者简介:孙晓娅,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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