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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背后的真淳——品读痖弦和他的《深渊》

时间:2024-07-29

邢向楠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痖弦(1932—),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后参军并旅居台湾,是台湾著名现代派诗人,与洛夫和商禽合称《创世纪》诗刊的三驾马车,台湾现代派诗歌最早的提倡者和实践者。《深渊》是他在1959年发表的一首长诗,堪称台湾现代派诗歌的扛鼎之作。这一人一诗,让我们看到了在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的碰撞中苦苦挣扎的知识分子的心灵隐痛和自强不息地抗争的倔强背影,也为我们展现了民族化的抒情风格和精神意蕴是如何同西方现代诗艺相结合的。

《深渊》这首堪称“中国的《荒原》”的经典之作,被大陆的读者和评论界长期忽视,这与其是一首来自海峡对岸的诗歌和鲜明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有关。在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评论之中,《深渊》的内涵被解读为对台湾工商业社会的全面批判。将诗中描写到的乱象具体化为50年代的台湾,将诗中所指的对象归结为台湾当时的各种政治势力,这种解读有一定的依据。正如痖弦自己在《现代诗二十年的回顾》中所说“五十年代的言论没有今天开放,想表示一点特别的意见,很难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超现实主义的朦胧、象征式的高度意象的语言,正适合我们,把一些社会意见、抗议,隐藏在象征的枝叶后面。”[1]但如果我们将《深渊》中“对社会的意见”仅仅理解为对50年代台湾社会的抗议,就严重缩小了这首诗的所指,简化了它的文化意义,也让这首诗面临着随两岸政治关系的变化而随时被重评的波折。流沙河在最初介绍这首诗的时候,批评了这首诗中西化的超现实主义风格,他认为这种混杂了阴郁意象、多义朦胧、扑朔迷离的审美风格过于消极,并且称痖弦是台湾故弄玄虚的超现实主义泛滥的推波助澜者。这种批评在今天看来是荒谬的,他完全忽视了这首诗中的通俗易懂的语言和意象,以及痖弦对台湾当时超现实主义弊端的纠正。但是这并不是流沙河一人之过,受时代的影响,超现实主义等现代派风格被抹上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这种审美范式尚未在大陆获得认同的年代,以痖弦、洛夫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恐怕同朦胧诗一样,难逃被彻底否定的厄运。当我们远离政治语境,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待海外华文文学和西方现代美学潮流的时候,这首《深渊》的经典地位就凸显了出来。它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悲悯情怀,揭示了在快速发展的现代工商业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尴尬处境,全面展现了传统和现代、东方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冲击带来的幻灭感和麻木感,最终被痖弦“我要生存,除此无他”的坚决和勇气打动。诗人使用的多重意象和戏剧化的场面描绘,再加上扭曲的叙事,让诗歌具有戏剧张力和丰富的思想内涵。用技术上的繁华来表现质朴的赤子之心,这首《深渊》真可谓“繁华落尽现真淳”。

痖弦的笔名据说暗含于无声的中国仍旧翻涌着潜在的激流的意思。而痖弦的诗歌风格也是如此,在质朴的语言之中蕴含着作者内心深处的愤慨和悲哀,用通俗的语言构成扭曲的叙事,用纷杂的意象来将隐秘的情感客观化,举重若轻地含蓄抒情,经常带给读者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他用儒者的胸怀和冷抒情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巨变之中那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对社会良心的痛苦坚守。也为我们提供了真正实现东西方诗艺之间融合的范本。作为台湾现代派诗歌理论最早的倡导者,痖弦反对全盘西化的理论倾向,对于创作出属于中华民族和汉语的现代诗有自己的理解。他曾经说过“现代中国诗无法自外于世界诗潮而闭关自守,全盘西化也根本行不通,唯一的因应之道是在历史精神上作纵的继承,在技巧上(有时也可以在精神上)做横的移植。两者形成了一个十字架,最后重新出发。……把现代中国人表现感情地、思维地、生活地、哲学地、道德的方式传达出来。”诗人还写道“我们浑厚的文化遗产,值得向全世界自豪,但不可否认,我也在这庞大的积累中,发现某些阻止前进的因素。我们的关键诗,在历史的纵方向线上首先要摆脱本位积习禁锢,并从旧有的城府中大步地走出来,承认事实并接受它的挑战,而在国际的横断面上,我们希望有更多现代文学朝香人,走向西方回归东方。”[2]痖弦这种立足于东方文化精神又开放兼收的诗歌理念在台湾现代诗派中独树一帜,他否定了全盘西化的接受态度,而是倡导中西结合,继承文化传统,保持民族风格。学习西方而不忘东方品格,坚守传统而不自大,这种痖弦式的拿来,为东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范例。

痖弦早期创作风格颇受何其芳影响,节奏甜美、轻柔抒情。1958年之后,逐渐开始深沉厚实。也更多地表现出中华文化精神的“纵的继承”和西方技巧的“横的移植”的完美结合。例如在《乞丐》《坤伶》《上校》等诗歌中,我们看到的是诗人以中国传统诗歌中常见的乞丐、伶人、退伍军人等社会弱势群体为表现对象,对他们的落魄境遇的表现,正是对儒家思想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怀传统的继承,并且更进一步深入人物内心去生动表现其心境,将其视为独立个体,表现了对西方现代人道精神的发扬。而诗作重视叙事因素的运用,通过描摹戏剧化的场面,注重用对话来塑造人物形象,让诗歌语言带上戏剧张力。同时,注重运用东方的意象和口语,带有纯正的中国味道,将东西方的文化精神完美融合,让人们品味属于汉语的现代诗之美。

发表于1959年的《深渊》为痖弦赢得了一个现代诗人的声誉,这首诗充分反映出痖弦对所处的社会生活和文化等各方面的批判和反思。痖弦对于处在东西方文明碰撞中的台湾社会进行了反思,他笔下的时代东方文明的失落,被顶礼膜拜的西方文明在西方现代社会也是昨日黄花。信仰的缺失和知识分子的堕落和失语的沉痛,让这首诗带上了深厚的意蕴和跨越时空的魅力。诗艺上的中西结合,想象新奇,意象充沛紧凑,而且富于跳跃和变化。语言质朴,色彩绚丽,雄浑厚实,荒诞而又真切的风格,值得人细细品读。

《深渊》中所描绘的现实是怪诞而且堕落的。社会的荒淫无耻,人性的堕落和麻木,让人看到台湾社会,或者说整个工业社会的令人绝望的场景。诗人引用萨特的名句“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作为题记,在诗歌中运用大量篇幅来描写生存的不快。时间飞逝,人们在春天迷失,日复一日地重复丝毫没有创造性的生活模式,女人们放纵自己的身体,男人们放弃追寻意义的勇气,在欲望中迷失。一切都丧失了意义,只能“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这种生存是麻木的,是无奈的,正如《如歌的行板》中所说的那样,一切琐碎的细节都是必要的,一切战争的暴力的罪恶都是必要的,人们只能默默忍受并用“世界老这样,总这样”来自我麻醉。

《深渊》中更深层次的痛表现在诗人对文化的失落和知识分子的失语的愤慨。《深渊》的开头“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让人想到艾洛特笔下《荒原》中那个残忍的四月,在春天这个万物滋生的季节,诗人看到的却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艾洛特看到了西方现代社会的堕落,西方文化和宗教的失落,这一切让诗人陷入生存之不快的深渊之中。而痖弦需要面对的,除了荒芜的中华文明传统之外,还有西方现代文化的大力冲击,而那个已经危及重重的西方文化体系让诗人产生了深深的质疑。那些已经失去了其精神内核的文化和宗教,对台湾社会的影响究竟是什么,作为曾经的政权守卫者的诗人无从把握。失去了信仰的台湾人的精神世界一片喑哑,而那些代表着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也集体失声。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容不得知识分子批判的声音,“激流怎能为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粘在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功利化的社会,无法容忍人们对历史真相的坚守、历史罪恶的伸张,对历史的道德性追求。“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的恐惧彻底剥夺了知识分子作为真理的持有者的骄傲,他们的日常变成“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因为“握紧格言的人”是那些手握强权的“坏人”,书生们要生存只能学会委曲求全。那种低声下气的卑微,让我们看到在快速变革的现代社会中知识分子在精神上的自我矮化和自我戕害,不能不让人哀其不幸,而他们“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的卑琐姿态也让人怒其不争。知识分子再无“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神圣性和使命感,只剩下了在这种深渊之中,同所有人一起放纵,为人们提供“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缓解和敷衍。痖弦在对都市各种光怪陆离的荒芜现象的罗列,对社会荒淫无耻、人性麻木堕落的呈现,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郁闷思索,在完成对都市日常生活、现代工业社会的批判的同时,也透露着一种存在主义与中国儒家的互补,将对个人的生存和社会忧患结合在一起,把自身对于现代人生存于绝望的深渊的引动和愤懑同对建设社会文化和未经异化的日常生活的呼唤联系在一起,使存在主义带上了中国特色,不再局限于破坏的、反抗的情绪的渲染,而带上了中国式的务实和乐观。

痖弦诗歌一向被评论界认为甜味的外表,苦味做底子。在深切反思人生中种种困境的同时,用鲜活的口语和泼辣的诗形,形成欧亨利式含泪的笑的风格,并且使用意象和戏剧化场景的描绘来抒情写意,用令人目眩的艺术手法来表现质朴的悲天悯人。痖弦认为诗人的全部工作意义就在于“搜集不幸”的努力,似乎只有在把握人生的负面意义的基础上从痛苦中提炼出喜悦,才能把握存在的价值。他的作品中通俗的语言,对传统诗形的坚守,民谣化的抒情风格让我们品味到苦痛生活中那稍显无奈和荒诞的甜味。简隽而逼真的用词,既真实亲切,又新鲜精炼,时而出现的世俗化的口语、土语,让诗的活泼谐趣跃然纸上,带有民谣味儿的叙事,像歌曲一般上口,旋律讲究,鲜活而诙谐,能够延宕情绪的弥漫时间。例如在《如歌的行板》中,一口气罗列了18个“必要”,语言的灵动、形象与色调兼出,洋溢着生命的美感,让一个固执的老人面对卑琐的日常只能无奈感喟的形象跃然纸上。充分地表现出中国民谣的悲剧风格和叙事功能,继承了中国民间文学轻松泼辣与微言大义并存的风格,有股超脱世俗尘埃、略显忧郁的甜味儿。在这首《深渊》之中,我们再也感受不到他那些歌谣化的诗歌之中的轻松活泼,冷静的语言蕴含深沉的情感,诗人在这里表现出属于现代诗的那种知性化风格。虽然也利用意象来表情达意,但是他完全抛弃了世俗化的土语和口语,用书面化的语言贯穿全诗。诗人用戏剧化的情景将情感曲折表达,例如在描写一个女人的堕落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刚刚失去生命的婴孩机械地放在了草丛之中,而自己随即开始狂欢,通过这个暗色调的场景的描绘,我们也无法分辨这女人究竟是堕落,还是用麻木来反抗社会,在感受到诗人心中无声的激愤的同时,也看到了他对于女人的同情和理解,用喑哑的调子唱出了厚重的歌。诗中出现了猫、鼠、太阳、十字架、蝇、雪橇等多种意象,将其镶嵌在自己的诗句中,而不对其进行苍白说理和隐身,而诗中多次出现的你、我、他的所指的不确定,让诗歌的批判意义具有了某种普适性,让这深渊中一切的罪恶的制造者和受害者不分彼此,引起所有读者的反躬自省。

痖弦诗歌中经常出现“太阳”这一意象。除了象征着光明之外,它还象征着信仰、文化传统和某种“不合时宜”的精神信念。“既然有煤气灯、霓虹灯,我们的老太阳,便不再借给他们使用。”(痖弦《在中国街上》)这一句诗,将太阳这一意象的象征意味更进一步明示。太阳,是属于痖弦这一代人的精神支柱,体现着传统士人的精神操守,在现代社会中显得落伍、笨重、格格不入、寒酸,但是它为那一代人提供的精神能量远非现代文明所比拟的。“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诗人在《深渊》中如此表达内心的不安。深渊之中的太阳,是冷血的,不时发着颤的,却依然在严肃地审视诗人,激起他心中温暖的回忆和前进的力量。现代人的精神信条是欲望,是堕落,是张扬了本性却丧失了神圣和操守的麻木的生活,是别人吃剩下来的生活。诗人却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那样,为了心中那光明的太阳,即使伤痕累累也要继续战斗、勇敢生存。这句诗让我想起在《上校》之中,在叙写了上校凄凉的晚年生活之后,他说“他觉得唯一俘获他的战争,便是太阳。”又一次表现了信仰的力量。身体的伤痛,生活的清贫都无法让人绝望,那为了信仰而献身的生活足以成就生命的价值和美好。虽然现实生活中诗人只能守着一轮冷血的太阳,只能在苍白的深渊中无望地挣扎,但是这太阳终究会冲破黑暗不时露出刺眼的光芒。虽然只是那麦芒大小的存在,也足以让心向光明的人受到鼓舞。这种在绝望之中仍然坚守信仰并且愿意随时为之献身的情怀,让我们感受到作者顽强的奋斗精神,感受到他对深渊的无声抗议。这样的感情,深沉;这样的反抗,力量微小却显得坚持而可贵。这种与生存环境的无声却持久的搏斗的精神,让人动容。

《深渊》作为痖弦的代表作,将他的诗歌执着于表现人生存的种种困境,对知识分子生存悲剧的感慨,对壮士暮年繁华尽失、不再风光,只能在孤独和贫困之中品味人生的凄凉的刻画表现得淋漓尽致。对追寻人生意义时的荒诞的感慨,提醒人们去思考生存的意义。正如在《如歌的行板》中所说,“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这个社会虽然混乱,但是观音的神圣和罂粟的魅惑与堕落永远不可能互相替代。“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的那样远,没有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这句诗让我们看到诗人那种不断追求救赎的姿态,他看到这辆不属于炎热的刚果河的雪橇,这辆可以滑得很远的雪橇,这辆经常被人们忽视的雪橇,就是诗人的意义所在。就是诗人永远不向环境屈服,永远追求远方的生存姿态,感受到“我要生存,除此无他”的坚韧和决绝。

[1]痖弦.现代诗二十年的回顾[J].中外文学,1981(6).

[2]乔以钢.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评(1918-2003)(B卷)(第二版)[M].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364.

[3]流沙河.犹豫的鼠[J].星星,1982(5).

[4]高准.中国新诗风格发展论[M].台湾华冈出版社,1973.

[5]沈奇.痖弦诗歌艺术论[J].华文文学,2011(3).

[6]罗振亚.台湾现代诗人抽样透析——纪弦、郑愁予、余光中、洛夫、痖弦[J].台湾研究集刊,2006(1).

[7]唐小兵.诗人痖弦[J].读书,2008(9).

[8]何言宏,傅元峰,易彬,何同彬.新诗经典的重新确认——谈痖弦的《深渊》 [J].扬子江诗刊,2011(5).

[9]叶橹.《深渊》的意味和魅力[J].扬子江诗刊,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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