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张春芳
爱·摩·福斯特是二十世纪英国著名小说家,其代表作有《印度之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霍华德别墅》等。其中,《印度之行》是福斯特最后一部小说作品,也是作者最杰出的作品。小说中英国殖民者与印度本土被殖民者之间的对立、文化对立与冲突、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疏远一直是文学评论聚目的焦点,但这部作品也是福斯特运用现代主义创作手法最多的一部作品[1]。乍一看,节奏与小说创作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艺术都是相通的。广泛用于音乐中的节奏在文学作品中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与手法表现了出来。福斯特本人对节奏也发表过自己的见解与评论,阐述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而在小说《印度之行》中,节奏的运用与把握使作品充满了张力,加强了事物之间、人物之间、章节之间的内在联系。在一定程度上,使小说呈现了与音乐作品类似的起伏感与节奏感。
节奏是音乐中的重要元素,但福斯特却把它引入了小说的创作中。他认为,在音乐中,小说很有可能找到与它最近似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节奏。
福斯特把节奏分为两种,一种是简单的节奏,另一种是复杂的节奏。简单的节奏指的是“重现加上变化”。为了对这种简单的节奏进行说明,他引用了法国作家普罗斯特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为例子。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斯旺有好几次在不同的场合都听到了作曲家范德尔所作奏鸣曲的一个片段。开始的时候,它并没有引起斯旺的注意,但在几次之后,突然间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使他获得了精神上的顿悟。福斯特认为,普罗斯特的作品原本会显得比较混乱,但正是那段小乐曲把小说“从内部缝合在一起,使它产生美感并勾起读者的回忆”[2]。在小说中所重复出现的某个片段——其实是与主题相联系的片段—可以充当一种粘合剂的作用,把作品从内部粘连在一起,使作品具有凝聚力,不致显得杂乱无章,而且这种重复出现还会在一定的时候呈现出一些变化,就如同斯旺所听到的奏鸣曲一样。它并不是单一的、一成不变的。它的不断重现以及变化便构成了作品内部的简单化的节奏感,使作品具有连贯性,也同时给作品赋予了一种似音乐一样的起伏感和节奏感。
关于复杂的节奏,福斯特是这样解释的,“小说产生的效果是否能与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整个效果相媲美呢?在演奏这支交响乐时,乐曲一停,为什么我们的耳际仍萦回着那种从来未演奏过的乐声?从第一乐章到慢板,又从慢板到包括诙谐曲和终曲在内的第三乐章,顷刻间全部涌进了心窝,然后又互相交织汇合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这一新的感受,就是交响乐本身。这种效果的获得主要(不是全部)在于三大乐章中各种乐器之间形成的音响关系。笔者把这种关系称为‘节奏性’。”[3]从这一段论述来看,福斯特认为,作品的节奏感在于小说整体情节的发展和它在读者心中所留下的印象。一部小说也可以像一只交响乐一样,给读者营造出余音绕梁的效果,给读者带来感官上的冲击和震撼,使人在读完整部作品之后还会不断地回味,引起他们的思索。这便是小说作品复杂的节奏。
福斯特所说的节奏都运用在了他的两本最重要的小说中,其中之一便是《印度之行》。根据他的定义,我们可以看出在这部小说中他对节奏的运用,而这种创新手法也正是现代主义的一大特色。
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既引用了简单的节奏,也引用了复杂的节奏。在这里,协助节奏出现的主人公是小说的女主角阿德拉。但与《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奏鸣曲不同的是,这里反复出现的是一种客观事物。它在文中重复出现,作用就如同那重复出现的乐曲片段一样,使主人公不断地回忆起它之前所出现的环境,从而对其精神产生影响。阿德拉与穆尔夫人一道来到印度看望未婚夫朗尼,但是朗尼对印度人的粗暴态度和傲慢的举止使阿德拉对这段感情产生了疑虑。她期望见到的是英印之间和谐融洽的关系,但是那种紧张的关系对她和朗尼也造成了影响,“一种虚假的和谐突然在他们之间出现,那和谐像萤火虫身上的闪光一样,照亮的范围很小而且时间短暂。那闪光一会消失了,一会又可能出现,然而唯独那黑暗是持久的。黑夜包围着他们,似乎是绝对的。黑夜本身也是一种虚假的和谐,你看,地球的整个边缘还残留着白日的余光,那微光和天空的星光一起在淡化着夜里的黑暗。”[4](94)显然,作者在这里是在暗示这种看似和谐的虚假性和短暂性。阿德拉和朗尼乘坐的汽车发生了意外,在路上留下了很多的痕迹,“他们先是看到汽车的路痕平滑而清晰,好像在路上刻下一些整齐规矩的菱形,然后再看下去,便乱了套,什么也看不清,当然某种外界的力量会有影响,但主要是由于路上各种物体的印痕太多,难以辨认。”[4](96)
这是这些痕迹第一次出现的环境。然后,它们在阿德拉进入山洞参观之前又再次出现,“那块大石头上有两行爬山的立足点,不知怎么的,竟是这两行立足点使她想到了爱情问题。从前她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类印痕呢?啊,对了,这印痕就是纳瓦布巴哈达的汽车轮子在尘土上描绘出的那种样式。她和朗尼——不,他们两人并不相爱。”[4](168)痕迹的两次出现都是在阿德拉对自己的感情问题感到困惑和迷茫的时候,也成为了唤醒她内心深处真正情感的工具,使她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想法,同样也成为了她在山洞里出现幻觉的催化剂。
小说中另一个重复出现的意象是一只小黄蜂。但是这一意象的运用与上述汽车的痕迹有所不同,它正是验证了福斯特对于简单节奏的论述。它的重复出现产生了变化。穆尔夫人在清真寺与阿齐兹相遇之后回到家里,发现衣帽架上有一只小黄蜂,“‘可爱的小东西。’穆尔夫人对那只小黄蜂说。小黄蜂并没有醒来,然而老夫人的声音却飘逸出去了,加重了这黑夜的不宁。”[4](34)穆尔夫人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曾经告诫儿子朗尼说上帝即是仁爱和爱你的邻居。穆尔夫人对于小黄蜂的爱怜之情正是证明了自己对博爱的信仰。黄蜂在这里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的是印度。虽然它看上去很可爱,虽然拥有保护自己的武器,但自身却非常渺小,无力与强大的外部力量相抗衡。
穆尔夫人和小黄蜂再次出现在小说的第三部分中,但是却出现了变化。她们是作为联系在一起的形象出现在印度教授戈德博尔的脑海中。在庆祝爱神降生的庆典上,戈德博尔在演唱圣歌时,心中涌流着温暖的情感,“于是戈德博尔记起了他在昌德拉普尔见过的那位穆尔夫人,虽然在他看来,她并不是个重要人物。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她的形象偶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没有精心寻找她,恰巧她在那渴望看到众多的偶像之中,她是那么微不足道,但他却用他的精神力量激励她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完美的世界。所谓完美,乃自然之完美,而非人工重建之物。他的理智渐渐模糊起来,于是他记起了曾经见过的那种黄蜂,但却忘了在何处,可能是在一块石头上。他同样热爱那黄蜂,也一样激励着它,他是在仿效爱神。”[4](324)实际上,这个时候穆尔夫人已经去世了,但她和黄蜂的形象再次出现在颂扬爱神的印度人戈德博尔的脑海中,在表现形式上呈现了变化。但这两位老者却分别代表的是英国和印度两方的仁爱精神[5]。他们虽然宗教的信仰不同,但对于博爱与和谐是彼此相通的。这也正是黄蜂再次出现的原因。
这两种东西在作品中的重复出现,以及所发生的变化恰好印证了福斯特对于简单节奏的叙述。虽然它们的表现并不明显而强烈,但是却起到了从内部缝合的作用,使作品在某些重要的方面,尤其在衬托主题上,呈现出巨大的凝聚力。
整部作品首先在结构上就与一曲交响乐相似。它是由“清真寺”,“山洞”和“寺庙”三个部分组成。这三个部分相互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却拥有各自的主题。第一部分的“清真寺”相当于乐曲的序曲部分。它介绍了印度昌德拉普尔这个英国殖民地小镇,展现了各种人物关系,揭示了各自人物的内心世界、行为动机和想法。这里有印度人阿齐兹与英国人穆尔夫人在清真寺的相遇相识,有英印联结聚会的失败,有阿德拉和朗尼感情上的波折,有英印之间无法相容的局面。从整体来看,这一部分的情节和主题呈现是主旋律。它所象征的英印之间的联结和友谊一直是这一部分围绕的重点,同时也为下一个篇章奠定了基础。印度教授戈德博尔在这一部分所演唱的歌曲既衬托了主题,也给它增添了乐感,“这是一支宗教歌曲。我自己在歌曲中扮演了一位挤牛奶的少女。我对牧牛神黑天说,‘来吧!只到我这儿来吧!’可牧牛神拒绝了我的请求。”[4](85)实际上,这里的牧牛神就是第三部分中的爱神。戈德博尔是在表达自己对爱的向往,他不仅希望爱神能来到他的身边,同样也希望爱神能来到所有人的身边。这也正是作者的希冀。
小说的第二部分“山洞”显然是作品的高潮部分,也是产生最多矛盾、碰撞和冲突的部分。阿齐兹带领穆尔夫人和阿德拉去参观马拉巴山洞,阿德拉在山洞里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遭到了阿齐兹的污辱。而这一事件点燃了英印之间的激烈冲突。在法庭的审判中,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双方的矛盾在即将发展到最激烈的时刻,阿德拉的清醒使审判以阿齐兹的无罪而告终。穆尔夫人在回国的途中突然去世,而阿德拉在遭到英国人和未婚夫朗尼的抛弃之后黯然回国。这一事件同样也威胁到了阿齐兹和英国人菲尔丁之间的友谊。与第一部分的歌曲一样,这一部分也有一个主要的声音突出出来,在反映这一部分的主题,那就是穆尔夫人和阿德拉在山洞里听到的回声,“马拉巴山洞的回声和上面说的那种回声全然不同,它是一种非常单调而毫无差别的回声。不管说什么,回音可以把它表示成‘bou-oum或者 ou-boum‘的形式,听起来极其单调。“[4](163)而这种虚无的回声一直在两人的脑海中回荡,直到阿德拉有了清醒的认识之后才消失。
第二部分呈现了作品的高潮部分,充满了矛盾与冲突,对应的节奏是急快而紧张的,就如同一首乐曲中最为激烈的部分一样。
第三部分本身便是以声乐齐鸣的欢庆场面开头,人们载歌载舞,庆祝爱神的降生。戈德博尔教授又唱起了召唤爱神的歌曲,而且大雨倾盆而下,带来生机与活力。阿德拉回到了英国,变得更加仁爱而成熟,英印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阿齐兹的生活也走上了正轨,他和菲尔丁的友谊也恢复了。而小说的结尾部分具有明显的乐感。阿齐兹和菲尔丁一起策马奔腾在平原上。阿齐兹在大声喊出自己对印度独立以及所有宗教结成一体的愿望,”然而他们的坐骑没有这种愿望—它们会转向各奔东西,大地没有这种愿望,它在路上布下重岩,使他俩不能并列而行;他们走出山谷的时候,脚下的茂城便一览无余:那些寺庙,那个大湖,那个监狱,那个神殿,那些飞鸟,那个兵营,那个宾馆,所有这一切它们都没有这种愿望,它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不,你们现在还不能成为朋友!”苍天也在呼叫:“不,你们在这儿不能成为朋友!”[4](369)
这样的结尾既具有一定的音响效果,又会在读者的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营造出余音绕梁的效果。这与福斯特本人对于复杂节奏的阐述相吻合。他一直探究的是文学作品能否与音乐作品一样,能够达到与其同样的效果,这也是他创新的手法之一。我们无法完全地把小说与乐曲相对应起来,只能寻求两者的相似之处。有时,也许看似有些牵强,但两者确有可比之处。而且三个部分之间的音响关系也通过每一部分主要声音的呈现而联系了起来。如果我们抛开文字部分,留心倾听三个部分的声音,便会发现这其中的关系与奥妙所在。他实际上是一部用文字写成的交响乐。
在《印度之行》这部小说中,福斯特对于节奏的运用与自己的论述相吻合。不管是简单的节奏,还是复杂的节奏,都可以在这部作品中得以体现。
《印度之行》通常因其题材而被广泛地看作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但福斯特在当时现代主义浪潮的影响下,在这部作品中也运用了一些现代主义技巧。这也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色,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对于文学创作的创新意识。
[1]Reuben A Brower.The Twilight of the Double Vision:Symbol and Irony in A Passage to India[M].London:Modern British Fiction,ed.Mark Schorer,1986,212.
[2]李新博.《印度之行》:福斯特对人类及世界的探索之旅[J].成都: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1(1).
[3]S.M.Gilbert.E.M.Forster’s A Passage to India[M].New York:Monarch Press,1965,60.
[4]E.M.福斯特.印度之行[M].杨自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5).
[5]殷企平.福斯特小说思想蠡测[J].洛阳: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11).
[6]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12).
[7]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朱乃长,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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