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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中蕴含的印第安生态文化解读

时间:2024-08-31

张明兰

印第安人是美洲土著民族,是美州大陆最古老的居民,他们在漫长岁月里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文化观。现代生态思想家认为,应把美洲土著人看成当代人的楷模,效仿这个楷模才能学会与自然界和谐相处地生活。有学者甚至惊叹美洲土著人已成为理想的生态意识的代表。生态思想家克里考特指出:“……传统的美洲土著人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应当成为当代欧美社会的理想。”[1]“典型的美洲印第安人的世界观,已经包括了生态伦理学并支持着生态伦理学。……他们至少在自然观方面要比文明的欧洲人高尚得多。”[2]尤达认为:美洲印第安人是最初的生态学家。近几十年来,随着全球生态环境的恶化和生态文学的兴起,对印第安文化的研究,挖掘其中蕴含的生态智慧,在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学界成为一个热点。

《珍珠》是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于1947年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部小说,自它发表之日起,便犹如一颗珍珠般散发出隽永温润的光芒。小说不仅因其语言简练、风格明快、情节引人入胜而吸引一般读者,而且因其丰富内涵引起文学研究者们经久不衰的阐释兴趣。《珍珠》的素材来源于作者在墨西哥听到的一则在印第安人当中流传久远的民间故事。尽管斯坦贝克对故事素材进行了重大改编和艺术加工,使其读来就像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但是熟悉印第安人(尤其是玛雅人)文化的读者仍然能从中发掘出它所蕴含的美洲印第安文化内涵。

《珍珠》讲述了在殖民统治下印第安人的生存故事,再现了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道德准则和价值观念。虽然作者没有刻意彰显印第安人尊重大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深层道德,但有着深刻的生态思想和生态忧患意识,热爱大自然,崇尚古朴的斯坦贝克,对印第安人的文化是给予认同和赞扬的。笔者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珍珠》中蕴含的印第安生态智慧。

一 “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是印第安人生态文化的核心。“所谓‘天人合一’是人与天道本性生养、赞化、共运的关系,即人与自然的整一、协调、有机的联系”。[3]在原始生产力条件下,印第安人与动植物之间是一种天然的休戚与共的关系,是相互平等的关系。在各种活动中,印第安人将自己与自然视为一体,认为自己是“大自然之子”,是依靠神圣大自然的力量才得以生存和繁衍的。热爱自然、保护自然、崇尚自然,将个人命运、民族命运与大自然紧密相连成为他们自觉的行为准则。

小说《珍珠》中印第安民族“天人合一”的观念在主人公奇诺的身上中得到集中体现。奇诺和妻子胡安娜是印第安人,住在墨西哥北部的采珠中心托巴斯城。他们以采集珍珠为生,住在茅屋里,过着贫寒安宁的日子。第一章开篇作者就描绘了他们与大自然宁静和谐的生活画面:星星在闪耀,白昼在东方的天边也画上了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鸡在啼鸣,早起的猪群在不停地翻动着小树枝和碎木片,茅屋外面的霸王树丛上,一群小鸟一边嘁嘁喳喳地叫,一面拍打着翅膀;儿子小狗子睡在吊箱里,乔安娜在做早餐,空气中传来玉米饼的香味,邻家的茅屋里也有炊烟冒出。海湾上朵朵云彩泛着红光,还有海潮轻轻拍打的声音,奇诺蹲在门前观望着自己的家园,蚂蚁在地上忙着,山羊走拢来嗅着奇诺,小狗听到他的召唤,蜷做一团躺下。

在斯坦贝克笔下,奇诺的家就是一个自然的王国。生长在这里的奇诺纯朴、天真,身心和大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一家人过着简单淳朴、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与周围人和环境相处和睦。

奇诺与大自然和谐关系被打破是在采到一颗大珍珠之后。珍珠把外界毁灭性的影响带到了奇诺简单的生活中,奇诺欲望膨胀,渴望着卖掉珍珠,过上像殖民者一样的生活:“我们要在教堂举行婚礼”“我们要买新衣服”“也许一支来福枪”[4]。可是珍珠还没有卖掉换来奇诺所希望的物质财富,势利的教士、医生不请自来,店铺老板、珍珠商们都做起了发财的白日梦。珍珠带给奇诺一家的不再是喜悦和憧憬,而是猜忌、恐惧、抢夺、偷袭与追杀。奇诺一家失去了以往的宁静生活,他们的房子被纵火者夷为平地,祖祖辈辈赖以谋生的小船被捣毁,奇诺在和抢夺者争斗时不慎失手杀死了人,一家人只好向京城逃亡。在和邪恶势力的交锋中,奇诺失去的不仅是家园,还有他原本的纯真。他和大自然的关联也逐步被割裂。

第六章充分显示奇诺和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发生了变化。这一章中,为了护住珍珠,躲避追踪者,奇诺和胡安娜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向山里进发,这时大自然也变得阴森可怖:“夜晚风狂烈地吹着,把碎树枝、沙子和小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他们身上……,星星在黑暗的天空显得寒冷。白天高高的太阳倾泻在干燥的叽叽嘎嘎的土地上,以至连植物都格嚓格嚓地响着,表示抗议。”[4]不仅天和地失和了,奇诺与大自然也不再和谐相通:“夜晚的种种邪恶的东西在他们周围。山狗在矮林中嚎叫着、猫头鹰在他们的头上哇哇地叫着。还有一次一只巨大的动物笨重地走过去,一路把矮树丛碰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于是奇诺紧紧抓着那把干活用的大刀柄子,从中得到一种安全感”。[4]从奇诺防御性地抓住刀柄才使自己感动安全这一动作上,揭示了他和自然界的敌对关系。尽管起初奇诺和大自然融洽相处,但他的野心使他与自然界成为敌人。逃离的后半程,追踪者快赶上来了,奇诺决定先下手杀掉他们,抢到他们的来福枪。这时奇诺需要宁静和黑暗做掩护时,可周围的自然界偏偏与他做起对来:“在一个形状狰狞的山峰底下,一个又老又破的月亮把明晰的光和明晰影子移近了山的裂口”“蝉的高亢的金属的鸣声弥漫了山的裂口”“小狗子抽抽噎噎地哭着”。[4]被杀欲支配了的奇诺,成了一架可怕的机器,他用大刀凶恶地杀死了两个追踪者,又抢过来福枪结束了另一个人的性命。在这次搏杀中,奇诺胜利了,保住了珍珠,可是他们的小狗子——真正的珍珠,却被追踪者的流弹击中死亡了。可见,奇诺从白人身上传染来的贪婪和暴力,没有给他带来财富,反而使他丧失了内心的和谐,把他置于与自己的家庭、文化和自然界不和的境地。

在小说的结尾,奇诺认识到了珍珠不再是财富和好运气,而是代表着欲望和毁灭,他毅然决定把珍珠沉入海底。“金黄色的迟暮时分….奇诺和胡安娜并排走着。”“当他们来到水边之后,他们停下来,向外凝视着海湾。”“于是奇诺把胳膊往后一甩,使尽力气把珍珠扔了出去。奇诺和胡安娜望着它飞走,在落日下闪闪发光。”[4]万物皆有其在宇宙中的位置,珍珠沉入海底,发着绿色的、可爱的光辉,变得纯洁美丽;在大自然中奇诺平和满足,但当他离开自然去追寻物质财富与文明时,他便陷入了重重危机、困境,直到他重回大自然。

华兹华斯指出,物欲膨胀不仅伤害了自然,而且也伤害了人本身,使人丧失了他的天真纯洁和美好的心灵。奇诺的故事也启示我们,自然界的运行原则与人的道德原则是一致的,天人合一,共生共荣。

二 “泛灵论”

“泛灵论”(animism)也即“万物有灵论”是印第安民族的宗教信仰。“灵泛论”认为自然界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具有意识和灵性的,认为动物、植物、山水石等无生物,雷电等自然现象也和人类自己一样,是有灵魂、有意志的。

“泛灵论”信仰使得印第安人把自然活动与人的精神活动不加区别。例如,在西北靠捕食大马哈鱼为生的印第安人,就有世代流传的信仰,认为“动物像他们一样,一生中有个性和灵魂,有快乐和悲哀,需要和欲望”。当渔夫捕鱼时向大马哈鱼祈祷,大马哈鱼的灵魂就会告诉它的同类,它们的灵魂将会得到尊重,于是鱼就会源源不断地游来。

根据《圣经》,上帝创造各种动物、植物正是让它们对人类有用。然而,印第安人却把人与自然万物的灵魂摆在了同一位置。印第安人在与自然的相处之中,培养出最初的原始生态保护意识,无怪乎现代的生态批评家认为,“印第安人给白人的永久性礼物之一,就是让他们认识到人在自然中的地位。”[5]

小说中,印第安人的“泛灵论”首先体现在频繁出现的歌曲中。印第安民族是一个爱歌唱的民族,他们在漫长岁月里形成的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在不损害大自然的前提下求得生存和发展的丰富体验,集中而形象地反映在他们的歌曲中。“奇诺的民族歌唱过一切发生或存在的事物。他们给鱼作过歌,给愤怒的海和平静的海作过歌,给光明和黑暗、太阳和月亮作过歌……。”[4]印第安人把海、鱼、太阳、月亮都赋予了灵性和生命来歌唱和膜拜、反映出他们对自然万物的尊敬。

奇诺的名字,印第安语之意为太阳。美洲印第安人崇拜太阳,他们认为太阳是真正的造物主,是万物之灵。小说中的奇诺有着一种超乎本能的领悟力,对环境和事态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他的感官都燃烧般地活跃,可是他的心灵却回到那与万物息息相通的境界,那是他得自他的民族的一种天赋。”[4]纵观全文,每当奇诺产生一种强烈的感情或者直觉时,他便随之在脑海中听到相应的歌曲。例如,一开始他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时,他听到了家庭之歌,明朗又柔和。他采到了珍珠,想象着珍珠会让他一家过上像殖民者那样富足的生活,他脑海里听到珍珠的音乐和家庭的音乐汇合在一起,二者彼此美化着。不怀好意的大夫听到奇诺得到了珍珠,深夜来到奇诺家给小狗子看病时,邪恶的音乐在奇诺的脑子里响着,令他激愤又害怕。在携带珍珠逃亡的途中,危险正在迫近他的家庭,奇诺动手杀掉追踪者时,邪恶的音乐弥漫了夜空,跟热气的嘘嘘声和响尾蛇发出的单调的响声一起歌唱着。小说结尾,奇诺和妻子去海湾放回珍珠时,家庭之歌在他耳朵里像叫喊一样的高昂。

歌曲把奇诺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紧密联系起来,引导他辨别善恶,采取行动。用现代生态整体主义的观点看,这也说明人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人的心境是与外界环境息息相关的。

与奇诺的歌曲相对应的是胡安娜的祈祷。小说中有多次胡安娜祈祷的描述。例如,故事的开头,小狗子被蝎子蛰了,因为没有钱,白人大夫借故忙不给医,一筹莫展的奇诺只好出海采珍珠来救孩子的命,在把小船推下水之前,胡安娜虔诚地祈祷,老天似乎听到了胡安娜希望找到一棵大珍珠的祈祷,当奇诺浮出水面时,手里竟真的举着他们所见过的最大的一棵珍珠。再后来,胡安娜带着孩子来到山洞,危险正在迫近,她悄悄地念着她那祷告和咒语,她的“圣母玛利亚保佑”和她的古老的祝祷,来抵御那些黑暗的非人的东西。小说中这些无时无刻不在的祈祷,反映出印第安人对神灵的敬畏,他们的心灵与神灵相通。

“泛灵论”是最原始的宗教,它集中了印第安人的最高智慧,寄托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以及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它表达了人和神的关联与互动,表达了生命个体对神灵庇护的渴望与诉求。这也是印第安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生态文化理念的一个体现。

“泛灵论”作为印第安文明最核心的宗教,是印第安文明的基础,这种宗教信仰在当代仍具有极重要的现实意义,它教会人们善待上帝所创造的每一个生命,倡导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

三 “大地母亲”

西方传统里,古希腊女神得墨戒尔是大地和丰收女神,女儿拍耳塞福涅被冥王黑帝斯掳走,后成为春之女神。母女二人带给人世间勃勃生机和丰收的喜悦,体现了西方文化中女性和大自然的紧密联系。印第安人也有类似的神话,根据温达特(Wendat)印第安人的传说,地球是一位来自天国名叫安坦茨克的妇女所创造。“伟大的海龟”将她放在背上,并命令其他动物从海底挖土再撒向四方。这位妇女连同她生下的两个儿子,为人类建造了“大地”。这两个儿子分别提出了他们个人对人类生活方式的见解:一个儿子好心地认为人类的生活应当舒适,而另一个儿子则为人类的生活设置了障碍和危险。于是这位母亲进行了平衡,使人类世界成为一块美丽、有序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个充满严峻考验的地方。[6]

这两则故事表达了繁衍的主题,女性养育后代,大地孕育生机,表现了女性力量及其对大自然的影响。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印第安人故事里的母亲力量强大、智慧超群。印第安人认为,妇女代表理智,她们依靠阴柔和智慧来支配地球的灵魂和物质世界;妇女能教育男人,指导未来和预测社会需求。男人承认女人身上存在着生命的原始力量和了解生命法则的能力;妇女不会通过她们掌握的“力量”去控制任何事物,相反,她们会通过“造物主”按照自然法则和自然直觉来行事。[6]当男人处于支配地位时,他们往往背离自然而选择物质财富,因为他们缺乏妇女那种对生命价值的深刻理解;男人将能力建立在兽力基础上,但是妇女凭借其温柔和宽厚,本能地选择和平与稳定,她们的力量是建立在长远的和对人性关怀的基础之上的。[6]

《珍珠》中的胡安娜就是一位具有大地母亲情怀的印第安女性。她名字的含义是“妇女”,也是代表所有印第安女性之意。与奇诺相比,她善思考也更冷静沉着。当儿子被蝎子螯后,奇诺束手无策,而她先向神灵祈祷,又自己用嘴帮儿子吸毒。她还坚持要求去看医生,这在村里简直闻所未闻。在求医无果的情况下,奇诺用拳头砸在医生的门上,这表明奇诺在遇到挫折时只能诉诸暴力与愤怒,结果只能是弄伤自己,是胡安娜镇定地用海藻为儿子治伤。起初,像奇诺一样她也被珍珠唤醒的贪婪所诱惑,但她比奇诺更快地意识到珍珠是一种潜在的威胁。“这颗珍珠就像是一桩罪恶!它会把我们毁掉的,把它扔掉,奇诺。我们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胡安娜准备偷偷地把珍珠扔回海里,奇诺追上夺了回来。胡安娜为此遭到丈夫的殴打。随着小说的情节向前发展,如胡安娜所预言,珍珠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好运,而是接二连三的灾祸。这使胡安娜深信本族社会中的界限、章程和社会习俗是必须遵守的。尽管奇诺千方百计想卖掉珍珠获取财富来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但胡安娜却坚信,如果一切顺其自然,他们的生活会更安静美好。胡安娜在小说中的作用非常重要,她宽厚沉着、富有智慧,她均衡了奇诺的狂热,坚定地保护孩子和自己的家园。印第安女性敬畏神灵、尊重自然、关爱生灵的深层道德在她身上得到充分的体现。显然,胡安娜的形象与印第安传统文化中的“大地母亲”形象相吻合。

印第安文化把女性比作“大地母亲”,男人承认女人身上存在着生命的原始力量,“女性维系着部落的存在、血统的高贵、家谱树的代序以及家族的延续。在她们身上体现着真正的权威:土地、田野和所有属于她们的收成;她们是社会的灵魂,和平和战争的仲裁人……。”[7]女性的这种魔力产生于这片土地,源于神秘的大自然,并始终与之密切相关。印第安人“大地母亲”的生态观在当今时代具有重要意义。它启示人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就像母亲一样,博大无私、孕育生命,但同时又是脆弱、易受伤害的。地球是人类的生命之源,保护地球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印第安人的世界是一个有着自己道德伦理的世界。他们与大自然结合成一体,与自然界的万物交流感情,深刻领会和尊重自然界中所有生命之间的关系,承认自然万物有独立于人类之外的生活领域、生存权利和生态价值,这是他们几千年来繁衍生息的奥秘所在。近年来,自然环境的恶化和自然资源的枯竭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想让现代人类的生命力和文化创造力继续维持下去的话,我们不仅应当积极探究美洲印第安人的生态文化的内涵,而且还应当认真地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学习和借鉴印第安人的生态文化理念,重建人类与自然界的新型生态关系。

[1]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Callicot,J.Baird.Defense of the Land Ethic[M].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

[3]徐行言.中西文化比较[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约翰·斯坦贝克.珍珠[M].巫宁坤,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

[5]威尔科姆·E·沃什伯恩.美国印第安人[M].陆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王红艳.简释北美印第安人节日和生态文化的内涵及启示[J].世界民族,2009(5).

[7]洪学敏.美洲印第安宗教与文化[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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