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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留学教育及文学论争的三次转向

时间:2024-08-31

刘雄平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三十年就是文学论争不断升级的三十年。 从1917 年白话文运动到1949 年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召开,围绕着某种文学主张、文学思潮、文学形式或某个文学派别、作家作品所展开的大大小小的文学论争几乎从未停息过,其次数之多、参与人数之众、程度之激烈、内容之广泛实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所罕见。 对于这些文学论争产生的原因, 研究者更是众说纷纭,大而言之可归结为政治立场、文化认同、历史观念等方面的不同,小而言之可归因于宗派门户、审美趣味、家庭背景等方面的差异,甚至有时就是文人相轻、意气用事、个人恩怨而为之;史料充实、论述详尽、影响较大的专著有《中国现代文学思潮论争史》[1](P3-8)《中国现代文学论争史》[2]《文学的消解与反消解:中国现代文学派别论争史论》[3],相关学术论文更多。 有论者从现代作家的留学专业[4]、留学教育[5]、留学体验[6]来分析论争原由,因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主流群体是一个拥有出国留学者占比高达70%的高知群体,由于留学国别的不同而形成了所谓的“留日派”“留苏派”“留欧派”“留美派”,当他们回到国内涉足文坛时,就难免不发生碰撞和论争。 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的留学时间、国别、学校及所选学科、所学专业进行梳理,我们可以发现约有一半以上的留学者的居留时间在3 年至6 年,1/4 的留学者超过6 年以上,不同时期留学者所接受的“科学”教育状况亦不同——“五四”时期的文学批评家多在“五四”之前出国留学,他们多选择理学、工学、农学、医学等自然科学;20 世纪30、40 年代的文学批评家则多在“五四”之后出国留学,留学日本、俄苏者多选择哲学和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留学欧美者多选择文学、历史学、艺术学、语言学等人文科学。 教育是促成人之为人和人之发展的根本手段,而大学教育阶段(包括本科、硕士、博士阶段)又是个人“三观”形成的关键期,也是其学术方向、职业发展的奠定期。 基于此,本文主要从教育学角度来分析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留学期间所处的地域与文化环境、大学所选学科和专业、 所受科学教育和学术思想的不同,如何使他们形成了不同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并在日后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表现出大相径庭的创作风格和审美趣味。从这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留学时不同的“科学”选择与转向,使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产生了众多文学流派、文学社团,呈现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态势,并引发了从未间断、形态各异的文学论争。

一、留学的自然科学教育与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文学论争

作为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胡适曾自豪地说:“近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与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地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名词就是‘科学’”[7]。 确实,从19 世纪末到“五四”时期,“科学”已从一个古代汉语未有的外来词变成一个现代汉语耳熟能详的高频词,“科学”已由形而下的“器”和“技”提升为形而上的“法”和“道”,开始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 “五四”前后较为激烈的文学论争主要有“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与各反对派(包括“鸳鸯蝴蝶派”“复古派”“学衡派”“甲寅派”等)之间的论争,以及新文学社团之间的论争(如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语丝社派与现代评论派等),参与其中的文学批评主流群体大部分都在“五四”前出国留学过,而且多选择实用性强的理工农医等自然科学专业(详见表1)。

表1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五四”前留学情况一览表①

派别 姓名 国家 留学时间 就读学校 学科或专业 主要文学理论观点文学1914-1915预科郭沫若 日本浪漫主义文艺思想的代表,主张诗人的自我表现、自然流露1918-1923 九州帝国大学 医学1915-1918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医学预科1914-1915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医科部预科郁达夫 日本医学部,后改学政治学科1919-1921 东京帝国大学 经济学1915-1919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主张文学本体论上的“唯真唯美”说和主观主义的文学批评观前期创造社1910-1916理工类成仿吾 日本倡导文学创作的“自我表现”, 肯定文学批评的价值1916-1921名古屋第五中学、冈山第六高等学校东京images/BZ_152_682_1228_685_1228.png帝国大学枪炮制造田汉 日本 1916-1922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先学海军,后学教育中国现代话剧的奠基者之一,早期主张“艺术至上主义”郑伯奇 日本 1917-1926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京都第三高等学校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 哲学科倡导“国民文学”,对“平民文学”“阶级文学”进行反驳张资平 日本 1912-1919 东京帝国大学 地质学科倾向自然主义,表现个性解放,热衷极端的性心理和性关系

上表说明,现代文学批评家出国留学时多选择自然科学,除此之外,“独幕喜剧圣手”丁西林1914-1919 年留学于英国伯明翰大学,学的是物理专业,并获理科硕士学位;中国系统学习西方戏剧艺术第一人的洪深于1916-1919 年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读的是陶瓷工程专业。 像吴宓这样留学美国而选择文学专业的学者非常少,实际上他在赴美留学时也遇到选科的难题,因为他心目中“有杂志与化学二种”,他清楚地感到“化学工业”是确立中国科学的基础,从富国强民的实际需要出发,这门“实学”大有作为,但他同时认识到自己“体弱而不耐劳”,恐怕在这一领域难有建树[8]。 究其原因,一是整个国家因外敌入侵面临救国保种的生存压力,当时政府选派官费留学生理工者占80%的留学政策,使他们为国家、为民族考虑而偏向于选修自然科学;二是知识分子因科举之路被废而面临的生存压力,社会对留学行为的实用性约束和学习方向的期望性导引,也使他们为家庭、为个人考虑而选择实用科学;当时整个中国社会对西方文学的隔膜也导致许多作家留学时不会选择人文社科类专业,更不用说西方文学了。 虽当时也有如胡适由农转文、鲁迅弃医从文、洪深从工转文等,但他们大多是在国外才接触到外国作家作品,并深受其哲学思想、文学观念的影响。 1921 年初郭沫若因打算改弦更张而生出转入文科大学的念头时,成仿吾就不同意。 在后者看来,“研究文学没有进文科的必要,我们也在谈文学,但我们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有科学上的基础知识”[9]。 正是这样一批早期接受过较为完整的中国传统教育、而后留学国外接受了西式现代科学教育的“五四”青年学子,把文学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 他们高举科学、民主大旗,用异域文化思想和学说,对愚昧迷信、封建专制的旧文化和“明道”“载道”“代圣贤立言”的旧文学进行了一场摧枯拉朽的白话文运动,迫使北洋军阀政府于1920 年将白话定为国语,要求小学课本一律使用白话文体。

西式的自然科学洗礼使“五四”文学批评家具有较强的批判意识,他们往往对现存事物不满足,对革命、创新和超越具有强烈追求。 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对折衷派、复古派、国故派、学衡派、甲寅派以及鸳鸯蝴蝶派进行批判的主要理论依据就是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表现在文学上就是文学进化论,因为“文学乃是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学”[10],他们并以此推断文言文是旧文学,其反映的是旧思想、旧道德,并驳斥对方是复古派、守旧派。文学进化论推翻了传统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观念,尤其打破了古典主义静止、固定、模仿、复古的文学观念,复古和模仿丧失了其合法性。 文学研究会在当时文坛上似乎有了号令天下的“垄断”之势,创造社诸人认为非把它“打倒”不可,唯有“开战”才得以证明自己的存在,论争由此开始并持续3 年,充分体现了不唯经、不唯书、更不唯上的现代科学精神。

严谨的自然科学态度使“五四”文学批评家对浮躁、轻率、盲从、迷信等具有相当的警惕和抵制。“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体现了鲁迅的怀疑精神及其科学素养,许寿裳曾说:“鲁迅当初学矿,后来学医,对于说明科学,如地质学、矿物学、化学、物理学、生理学、解剖学、病理学、细菌学,自然是根底很厚。 不但此也,他对于规范科学也研究极深。 他在医学校里不是伦理学的成绩得了最优等吗? 这一点,我觉得大可注意的”。 “惟其如此,他对于一切事物,客观方面既能说明事实之所以然,主观方面又能判断其价值之所在,以之运用于创作,每有双管齐下之妙”。 并说:“鲁迅有了这种修养,所以无论在谈话上或写作上,他都不肯形容过火,也不肯捏造新奇,处处以事实做根据,而又加以价值的判断,并不仅仅以文艺技巧见长而已”[11]。

现代的科学思维方式使“五四”文学批评家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呈现出与中国古代文论的直觉性、体验性不一样的特点,具有更强的分析性、逻辑性。 胡适正是用“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样的逻辑实证方法撰写了《白话文学史》,论证了白话才是中国文学之正宗。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以扎实的材料和深厚的学术功力成为小说研究领域难以替代的样本和典范。 郭沫若并不后悔自己学医,他说学医使他“知道了人体和生物的秘密”,“知道了近代科学方法的门径”,“这些对于从事文艺写作、学术研究,乃至政治活动,也不能说是毫无裨补”[12]。 胡适、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不少学者就时常把心理学、生物学、数学中的算式、方程式、几何图等知识运用到文学批评中来。成仿吾就曾这样论述文学选材的条件:

F 为一个对象所给我们的印象的焦点focus 或外包envelope,

f 为这印象的焦点或外包所唤起的情绪。

那么,这对象的选择,可以把F 所唤起的f之大小来决定,用浅显的算式来表出时,便是我们选择材料时,要满足df/dF>0 一个条件。 如果这微分系数小于零时,那便是所谓蛇足[13](P75)。

扎实的自然科学知识甚至成为有些“五四”文学批评家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确保他们不必非得走文学之路。 成仿吾在与文学研究会论争时就顺便以此来刺痛一下对手,他曾说:“我们创造社成员的同人,最厌恶一般文人社会的种种劣迹,所以我们都怀有不靠文字吃饭的意志。 (因为一靠文字吃饭,就难免不堕落了)虽说是偶然的现象,我们同人中差不多各有各的专门科学,所以决不至于故意相轻,故意瞧他们不起”[13](P47)。 其言下之意即创造社成员不是纯粹的文人,也就不会发生文人相轻现象,即使论争、批判都是基于科学的。 事实上现代作家中确实有不以文为生的多面手:前期创造社主要成员张资平虽写了不少畅销的三角或多角恋爱小说而声名鹊起,但他在大学主要讲授的是《地理学》《地质学》等课程;丁西林号称“独幕喜剧圣手”,但日后影响更大的是其物理成就,他是中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和北大著名的物理学教授,曾以热电子发射实验直接验证麦克斯韦速度分布律,设计了新的可逆摆测量重力加速度值;“新月社”林徽因才华横溢,虽创作了不少诗歌、散文和小说,但她的最大成就是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并成为中国现代建筑学的开拓者,还参与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设计;“学衡派”胡先骕也不只是凭借他在《学衡》上发表的《评〈尝试集〉》《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等反白话文的长篇论文而名噪一时,更有长远影响的是他在中国现代植物科学领域的贡献,他被称为中国现代植物分类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

二、留学的社会科学教育与充满激烈斗争精神的文学论争

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和以西方资产阶级的君主立宪为目标的维新变法运动都无法挽救清朝的崩溃。 辛亥革命之后所建立起来的民国,也没有使中国走上富民强国之路,反而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军阀割据和军阀混战之中,正可谓“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 更让国人震惊的是,中国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在1919 年巴黎和会上的合理要求被拒绝,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由此爆发。 这也促使中国的仁人志士不得不重新反思“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的思想,明白了没有一个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再先进的科学技术也不会给中国带来实质性变化,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随着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的日益尖锐,随着“五四”运动的退潮,现代文学批评家们对自然科学的追求也逐渐转向对社会科学的热衷。 一时间各种社会思潮、政治思想,包括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国家主义、马克思主义都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 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马克思主义吸引了越来越多中国先进分子的关注,并在与其他各种思想的交锋较量中逐渐处于上风。 在文学界,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在1920 年代末提出要进行一场 “奥伏赫变”,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他们不仅以激进的姿态全面批判了“五四”文学革命以来的白话新文学,更是对国民党扶持的“三民主义文艺”进行了猛烈抨击,而他们所应用的文学理论知识和文学批评话语正是来自于他们留学(或游学)国外(主要是日本、苏联)所接触到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普罗(无产阶级)文学(详见表2)。

表2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五四”后留学情况一览表(一)

文学派别 国家 出国时间 留学(游学)经历 主要文艺理论主张姓名茅盾 日本 1928.10-1930.4受通缉流亡日本,从事创作和神话研究、文学批评萧三 法国苏联1920-1922 1923-1924入蒙达日公学,组织“公学世界社”并研讨马列主义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大学以历史唯物主义论思想建立社会-历史批评范式主张“文艺上的革命功利主义”,用文艺、用诗歌当武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叶以群日本 1929-1930就读于东京法政大学经济系,但兴趣在文学。 参加日本无产阶级科学研究会和中国问题座谈会,阅读和翻译了不少左翼文艺论著和进步作品著作有《文艺创作概论》《创作漫谈》《文学的基础知识》,对马克思主义文学原理与文学基本知识作了通俗简明的阐释蔡仪著有《新艺术论》《新美学》等。 对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的相关问题进行梳理、发挥英国 1921-1924 伦敦大学思乃德学院美术部日本 1929-1937先后就读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和九州帝国大学文学部,接触到日译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文艺理论的文献张道藩法国 1924-1926 国立最高美术学院著有《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鼓吹三民主义文艺,抨击普罗文学三民主义文艺陶愚川日本 1917-1919 早稻田大学 撰写《如何突破现在普罗文艺嚣张的危机》,批评普罗作家美国 1920-1923密歇根大学教育学院教育学,获硕士学位卜少夫日本 1930-1937 明治大学新闻科上海“青白社”、南京“开展文艺社”的主要成员傅彦长日本 1917-1919留学日本,考察日本艺术的性质民族主义文艺美国 1920-1923 留学美国,考察美国的音乐叶秋原美国 ? -1927 印第安那大学政治学硕士主张文艺的最高意义就是民族主义,否认阶级社会中民族内部存在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攻击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第三种人刘呐鸥日本1900-1925自幼生长于日本,后入东京青山学院学文学,毕业于庆应大学文科自由人胡秋原日本1929-1931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新感觉派代表,强调直觉和作家的主观感受。翻译弗理契的《艺术社会学》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和普列汉诺夫文艺理论。主张文学与艺术至死是自由的、民主的

上表所列的左翼文学批评家们,无论是20 世纪20 年代末“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倡导者如李初梨、蒋光慈,30 年代“左联”的中坚力量如茅盾、夏衍、周扬、胡风,还是40 年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代表人物如以群,他们在“五四”之后出国留学或游学时就很少选择理工农医等专业,而多倾向选择属于社会科学的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教育学等专业。 他们在留学或游学期间除了专业学习,还经常参加社会活动和政治运动,涉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这从后期创造社的重要文学批评家冯乃超身上可略见一斑。 1921 年他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本科理科甲类,准备学习采矿、冶金或地质知识,可家庭因关东大地震而破产,其富国强兵的思想亦大受打击,从此对理工科失去兴趣,转而酷爱文学。并于1924 年入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哲学科,后转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社会学科。 读书期间他参加日本革命学生组织的马克思主义读书会和艺术研究会,阅读了一些日文、德文的马列著作;他接受过苏联和日本的“左倾”文艺理论,也受到日本福本主义“左”倾思潮的影响。 朱镜我在1927 年大学毕业后入京都帝国大学大学院(研究院)从事马列主义理论研究,撰写了《理论与实践》《科学的社会观》《政治一般的社会的基础》《中国社会底研究》《法底本质》《艺术家当前的任务》等一系列论文。

对社会科学的重视成为1930 年代之社会氛围。 仅1929 年中国就译出了155 种社会科学著作,因此该年被称为“社会科学翻译年”,这些著作大部分是直接或间接地介绍苏联早期文学思想的,文学的意识形态化趋势明显。 当时社会科学丛书的刊行或计划“有现代的《社会科学丛书》、南强的《新社会科学丛书》、北新的《近代社会科学名著译丛》、黎明的《社会科学大纲》、南华的《苏俄研究小丛书》……等等”[14]。 其他以单行本出版的书籍,除开文艺理论之外,就主要涉及辩证法、唯物论、经济学、欧洲的政治思想史、社会主义运动史、西方革命史以及苏俄研究等等,翻译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书籍就有近150 种之多。 正如鲁迅所言:“这回读书界的趋向社会科学,是一个好的,正当的转机,不惟有益于别方面,既对于文艺,也可催促它向正确,前进的路”[15](P241)。 鲁迅也受“革命”的挤压,开始阅读和翻译社会科学论著,并陆续出版了两套丛书《文艺理论小丛书》(1928 年)和《科学的文艺论丛书》(1929 年)。 前者收编了弗里契及日本左翼作家的文艺论文共6 册;后者主要包括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的论著,原计划出14 种,后因国民党查禁,只出了8 种。

20 世纪20 年代末开始的文学意识形态化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意识形态泛化所导致的结果之一。 当“五四”新文化运动从单纯的思想文化启蒙走向政治动员和政党组建时,一种全新的内容被注进了中国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之中,由此开始,政治意识形态将挟现代政党组织之力迅速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16]。 文学的意识形态化在文学观念领域里表现得最为集中、最为鲜明,由此产生的文学批评和文学论争进入了白热化甚至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1920 年代末,中国共产党主导的革命文学、普罗文学以及左翼文学,在文学刊物、文学理论、文学创作和文学队伍等方面,都占据了文学领域的重要位置,并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力。 国民党的宣传部门及一些文艺人士对此感到极为恐慌与焦虑,认为当时的中国文艺界已为“共产派、无政府派,以及保守派”所把持。 为此,国民党当局提出了“以三民主义为思想指导”的三民主义文艺和“以宣传民族精神和意识为使命”的民族主义文学,但这终究只是国民党在文艺上的一种政策意向和口号,既没有形成一套系统的文艺理论,也没有形成具有一定影响的文学社团或流派,总体创作实绩明显苍白。但国民党绝不可能主动放弃文学话语权,为达到全面干预和高度控制的“党化教育”目的,国民党政府或扶持一些报刊、社团猛烈攻击和谩骂普罗文学;或设立“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对图书被认为“不妥”之处任加删改;或查禁刊物、取缔社团、查封出版社和书店。1927-1937 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查禁书目两千多条,其中文艺书刊几近半数[17];而他们最为残酷的方式就是通过逮捕和杀害革命、进步的文化和文艺界人士,实行“文化剿匪”。 “左联”五作家柔石、胡也频、殷夫、李伟森、冯铿就被秘密枪杀,共产党员作家洪灵菲、应修人、潘漠华等也惨遭杀害,一些非党派的文化界人士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

20 世纪20 年代末开始的文学意识形态化使“五四”新文学先驱们重新检讨自己的过去,完成了其政治角色转型。 随着苏联红色政权的建立和国际普罗文学思潮的不断兴盛,以传统为敌对面的个性解放思想开始退潮,阶级的民族的解放思想开始高涨,文学“为人生”“为艺术”的呼声日趋低弱,“为社会”“为民族”“为国家”的声音逐渐成为主流,“五四”新文化运动阵营开始出现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已变成了“革命文学”,他成了一个少谈“文学”、只谈“革命”的中国共产党创始人;胡适由白话文学的“改良主义者”“实验主义者”变成了“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似乎成为这一群体的精神领袖;鲁迅“从革命民主主义者转变成共产主义者,从启蒙主义思想家转变为无产阶级革命家”,并被尊为“左联”的盟主、旗帜;周作人从喧嚣的十字街头躲进了“自己的园地”,从一个热情呼喊思想革命、文学革命的战士、勇士,转变为一个闲话草木虫鱼、鬼神道佛、古今文章、东西学问的绅士、隐士;推崇泰纳的艺术哲学思想和左拉的“实验小说论”的沈雁冰已经被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来剖析社会现实和开展文学批评的茅盾所替代;郭沫若也由追求自由、具有浪漫精神的个人英雄主义者转变成了服从无产阶级革命、歌颂普罗大众的人民英雄主义者;田汉也完成了《我们自己的批判》,抛弃了曾经醉心的西方唯美主义、象征主义和浪漫主义,遵从革命现实主义。

20 世纪20 年代末开始的文学意识形态化使文学派别、文学社团从“五四”时期的同人性质或多或少都染上了政治性、阶级性和党派性色彩。 在“文学即宣传”的特定政治文化环境中,文学家、文学作品乃至文学运动等在一定程度上都成了政治斗争的武器;在“没有同路人,只有同盟者或者说敌人”的政治文化氛围里,文学家试图做胡秋原、苏汶自称的“既非南京的‘民族文学家’又非普罗作家的‘中间群’”的文艺上的“自由人”或“第三种人”,实际上是一种空想,他们既引来了来自左翼革命阵营的批评,其所译所著所编之作更遭到了国民党当局的查禁。 鲁迅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是没有”[15](P440)。 论战之后,自称“自由人”的胡秋原参加了“闽变”,并成为国民党党员,投身国民党官办文宣事业;号称“第三种人”的苏汶与国民党图书检查委员会关系暧昧,杨邨人则干脆脱离中国共产党,他们还在1935 年春组织星火社,攻击左翼文坛,咒骂苏联等。 这也充分证明了鲁迅的真知灼见,诚如罗伯特·A·达尔所指出的:在一个政治化的时代,“无论一个人是否喜欢,实际上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于某种政治体系之外”[18]。 比如抗战时期的“战国策派”的陈铨、雷海宗、林同济等都是西南联大的教授,尽管他们声称抱定“非红非白,非左非右”的立场,但由于其发刊词中提出的所谓“民族至上,国家至上”口号同国民党的“民族主义文学”和统制独裁论基本契合,并且得到了国民党当局的认可。 因此在左翼人士眼中,此派在当时乃至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国民党的“御用文人”,自然也就成了被打击的敌人。

三、留学的人文科学教育与呈现中和争鸣氛围的文学论争

1927 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先后爆发,国共两党合作宣告破裂,阶级矛盾日益尖锐,政治文化成了20 世纪30 年代文学生成、生存和发展的一个重要生态环境,每一个文学生产者都被裹挟其中。 当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极力把文学往“左”转时,当民族主义文艺运动试图把文学往“右”转时,“自由人”“第三种人”坚称“文艺自由论”,现实表明这只是作为一种针对统治者权力政治文化而采取的文学策略,而并不是从无关政治的角度提出的“纯艺术”的文学主张[19]。 明确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是“新月派”“论语派”“京派”文人。 当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共产党人大力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时,当国民党文人鼓吹“三民主义文学”时,“新月派”却反对文学的阶级性、功利性而标举“人性”“健康”和“尊严”;即使在国难当头、大敌当前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论语派”依然提倡幽默、闲适的小品文;即使在抗日战争需要“文章下乡、文章入伍”发挥鼓动宣传作用,需要中国文艺界结成抗日统一战线之时,也还有“京派”成员不合时宜地提出了“与抗战无关论”和“反对作家从政论”。 细致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这些主张“思想自由”“言论出版自由”者多是“五四”后一群心仪欧美文学或与文学密切相关的艺术学、语言学、美学、戏剧等人文科学的欧美留学生,与上述热衷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等社会科学的苏联、日本留学生完全不同(详见表3)。

表3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五四”后留学情况一览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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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上表可见,“新月派”余上沅、徐志摩、邵洵美的留美经历都是很好的说明。 1923 年余上沅得到清华学堂半公费补助留学美国,另一半费用是由父亲朋友资助的,条件是必须学政治。 可他对戏剧更有兴趣,在赴美前夕,甚至公开发表了“我爱文学而尤其爱戏剧”的宣言,全然不顾当时社会上瞧不起“戏子”的传统偏见。 到了美国后,他并没有学政治,而是先在匹茨堡卡内基大学戏剧系攻读,后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专攻西洋戏剧文学和剧场艺术,但终因失去资助,他不得不于1925 年提前回国。 “新月派”的徐志摩、邵洵美亦如此,其家庭本希望他们出去学经济学以继承家业,可两人都醉心于欧美文学,特别是唯美诗歌,更热衷组文学社团、办文学刊物、开出版社和书店。 可以说,热爱文学艺术是上表中欧美留学者的共同之处,而家庭殷实又是他们留学欧美的基本保障,徐家、邵家可谓富甲一方,胡适、闻一多、梁实秋、林语堂、朱光潜、梁宗岱等也都出身名门望族,这也确保他们能入读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巴黎大学、莱比锡大学等世界一流大学,在读完学士后还可继续攻读硕士、博士,能较长时间接受更为系统而专业的大学教育。 他们出身名门、就读名校,有机会与世界名人、著名文人和社会名流接触,如杜威、白碧德、罗素、狄更斯、萧伯纳、瓦雷里等等,正如鲁迅曾不无讥讽地说过:“梁实秋有一个白璧德,徐志摩有一个泰戈尔,胡适之有一个杜威,——是的,徐志摩还有一个曼殊斐儿,他到她坟上去哭过——创造社有革命文学,时行的文学”[15](P137)。 两相比较,留欧、留美者与留日、留苏者不仅在专业选择上差异明显,而且在家庭背景、留学动机、学校名气、留学经历等方面也大有不同。

尽管文学批评界把他们分为“现代评论派”“新月派”“论语派”“京派”等,但实际上有的学者是一人分属几派,如胡适、徐志摩、林语堂等;尽管这些派别名称不同,但其主要成员的留学经历、政治立场、思想倾向和文学观点还是相通的,即受自由、独立的“欧风美雨”长期浸淫,对西方的新人文主义崇拜有加,表现为在政治上试图保持“中”:不偏不倚、不左不右的中立与独立;在文学上追求“纯”:“纯艺术”“纯文学”“纯诗”等。 “现代诗派”诗评家则多受法国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唯美主义的浸润,“新月派”文艺理论批评的代言人梁实秋则是白璧德新人文主义思想的忠实信徒,“论语派”理论批评家林语堂则带有西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名士气、洋气和绅士气。 他们用自己的标尺来审视当时的文坛,自然就是荒歉、混乱、颠倒,在文学争鸣中他们既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功利性、阶级性不满,也对“五四”文学不控制感情而失去纪律与规范不满;他们既对国民党文化的“党化教育”和政治干涉感到愤慨,也对封建复古派的“文以载道”进行讥讽。

由左翼作家组成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及后期创造社、太阳社和以国民党文人为主的上海“前锋社”、南京“中国文艺社”具有较为鲜明的党派色彩甚至官方身份,有成立时间和发刊宣言,有文学刊物和文艺队伍,而上述派别则较为松散、自由。“新月派”虽有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但成员们的政治观和文艺观很不一致,胡适写白话诗,而闻一多、徐志摩倡导新格律诗,抨击白话诗的弊端;“论语派”则只是倡导幽默、闲适的小品文,想创办政治色彩不太鲜明的刊物,包括《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在刊物上发表作品的人员更是复杂;“京派”还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团体,泛指北方除左翼人士之外的主要活动于京津地区的作家。 因此无论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复古派,在20 世纪30年代与激进派进行论争过程中都明显处于下风。他们与“左翼文学”相争则缺乏集团优势,正如梁实秋在《忆新月》所道:“我是独立作战,新月的朋友没有一个挺身出来支持我,新月杂志上除我写的文字之外没有一篇文字接触到普罗文学”[1](P130)。 他们与“民族主义文学”相论则更是充满危险,因为国民党当局动不动就禁言、禁书、禁刊、禁社,上述人员几乎都受过此待遇。

当时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的文学论争无疑呈现出“百家争鸣”的态势,这与其所接受的教育有较大关系。 总体来说,他们既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又得到西方民主、科学洗礼;既深得传统“中庸之道”,不走极端,又深受西方自由之风影响,不吐不快。 实际上,各派各别的批评家们都强调批评的态度应理性、客观、公允,就事论事。 “学衡派”胡先骕在《论批评家之责任》中就指出“以中正之态度,为平情之议论”“勿谩骂”;创造社的成仿吾在《学者的态度》中提出文学家应“以真挚的热忱,持研究的态度,时时刻刻把问题的本体拿稳,放在我们的心头。 因此不可有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不可有攻击人身的论调,不可有捉人话头的毛病”[13](P3);“新月派”的态度是“保持容忍的态度”“喜欢稳健的合乎理性的学说”。 尽管论争时他们免不了宗派之见、意气用事甚至偶尔也会恶语相加、指责谩骂、人身攻击,但与后来的系列文艺斗争和文学运动相比,理论界的批判与自我批判显然学理性和学术化强得多。

随着中国近代以来人们对科学的认识逐步深化,对文学的认识也逐渐科学化,研究者已开始把文学当作一门独立的“科学”。 文学不属于自然科学似乎明显不过了,因为自然科学把人看作物而不是活生生的社会性的人,是把人的身体作为其对象,从人的自然、生物属性方面来“研究”人。 但文学属于社会科学还是人文科学?文学批评应社会科学化还是人文科学化? 这似乎至今尚未有定论。 “社会科学从社会的关系、群体、规范、制度等角度,从人与社会的相互作用来‘分析’人,人文科学是从人的内心结构、意志、情感、心性的自我追求与实现的空间来‘理解、解释’人”[20](P65)。 自然乎? 社会乎? 人文乎?任何试图把文学执于一端的一方都会遭致另一方的辩驳,20 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纷纷扰扰或许都与此有关。 有一种观点认为,“自然科学是以实证、说明为主导的理性的产物,人文科学则是内省、想象、体验、直觉等非理性方法的产物”[20](P81),社会科学是“以客观观察、实验为依据,以逻辑、数学为客观化手段,以社会实践的检验为裁决方式等作为主要内容的科学化的理性思维方式”[20](P106)。学者们用不同的“科学”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来进行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时,得出的结论不尽相同,形成的文学批评范式也自然不同。 当研究者以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文学时,文学就有了“新”与“旧”的区别,亦或存在半新半旧、不新不旧的文学,文学论争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进步与进化的评判和批判,形成的是“逻辑-实证”文学批评范式;当研究者以社会科学方法来研究文学时,文学可能只是“是”与“非”的区别,也就不存在不是不非、似是而非的文学,即无“自由人”“第三种人”,文学论争就转变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争斗和斗争,形成的是“社会-历史”文学批评范式;当研究者以人文科学方法来研究文学时,文学就只是“彼”与“此”的区别,当然也就存在非彼非此、不彼不此的文学,文学论争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审美趣味的争辩与争鸣,形成的是“直觉-体验”文学批评范式。

批判是科学的灵魂,创新是科学的本质。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发生的频繁而复杂的文学论争正是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转型的重要表征,虽有时流于言语谩骂、人身攻击,形成内耗与内卷,但总体来讲还是属于学术争论范畴。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围绕着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文学的人性与阶级性、文学的审美性与功利性、文学的雅与俗、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与革命的关系等文学理论基本问题进行了有价值的探讨,创新了一套与中国古代文论完全不同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体系。

注:

①本文表1、表2、表3 所列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主流群体留学情况,涉及各派重要批评家60 多人,资料主要来源于《中国现代文学辞典》《鲁迅传》《胡适之评传》等辞书、人物传记、年谱、回忆录、研究资料等40 余种,以及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的人物词条。 不同资料的记录可能有时稍有出入,国外地名、校名的音译也有细微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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