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软实力：生命的感动及其创造逻辑

李 平

（深圳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艺术设计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当代全球化的竞争归根结底是文化的竞争，是文化软实力的竞争。根据传统定义：“文化是人类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总和”，其中可包含器物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等不同层面。而法国生命现象学家米歇尔·亨利则认为，文化就是生命本身，“任何文化都是生命的文化——在生命既构成文化的主体又构成其客体的双重意义上”[1]。应该说，这两个关于文化的定义蕴含着一个对应结构，即：器物→科学文化、制度→意识文化、精神→生命文化，而这个对应结构又可由康德对人类理性的分析得到更深入的阐释。康德将人类理性划分为“知、情、意”三分结构。“知”即求真，遵循知性原则；“意”即求善，遵循道德律令；而“情”即求美，遵循审美自由。由此，文化的整体结构及其不同层面之不同特性可得到一个基本的对应与展开。其中，“感动”是吸引而非说服，是涌现而非规则，是自由而非责任，是“乐为之”而非“应为之”。“情”的自由与欢乐敞开了生命的本体、本质、本源，使人得以本真化地存在。在“情”的感动中，生命被全面激活，创造被全面激发，涌现出最柔软、最丰沛、最鲜活的文化力量。如果说文化“硬实力”是关乎理性原则与道德律令的逻辑力量，文化“软实力”则是源于生命感动与审美愉悦的情感力量。

文化软实力之所以与生命的感动同形同构，因文化软实力正是一种创意力、审美力、情感力，是直接面对人性、面对生命的创造力量，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是一种“以情动人”、“潜移默化”、“寓教于乐”的艺术与审美的力量。而艺术与审美的力量直接激发人生命的感动，并由此价值核心引发当代创意生存之生命—生活—生产—生态的发展逻辑，展开文化软实力之生命感动力→意识穿越力→普世影响力之创造逻辑。

一、文化软实力首先须是一种生命感动力

在当代全球化经济—文化语境中，文化软实力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存在竞争力，一种创意经济、情感经济、生命经济的文化创造力。而文化软实力的核心价值是一种面向人、面向人心、面向人性的感动力。这种感动是由表及里、由外而内、由感性到理性的全方位生命感动。表现在创意产品上，一个茶杯、一部手机、一件服装、一座建筑映入人的五官感觉，首先要让人悦耳悦目。所谓“吸引眼球”正是当前注意力经济最基本的竞争要素，也是艺术形式美大展身手的界面。由“形式追随功能”的现代造物理念到“形式追随情感”、“形式追随市场”、“形式追随生活”的当代创意理念，可以看到形式如何摆脱其附属地位，凸显为呈示与宣示产品功能、价值、文化的首当其冲的象征符号，成为与消费者、市场、社会交流对话的入口标志。其次，生命的感动力要悦心悦情。所谓“心悦诚服”即视觉的感动吸引一定要深入于内心情感的触动，是关联着记忆、传统、爱与善、真与美的生命温度与文化想象。生理与心理、物质与精神水乳交融、共生一体是当代文化创意产品的题中之义。再次，生命的感动力更要悦神悦意。所谓“情境交融”、“天人合一”，将生命的感动展开到人的生存感、历史感、宇宙感等超时空境界。一部电影、一款游戏、一段音乐甚至一幅漫画，无不以各种曲折迂回的情节故事和或隐或显的创作手法而最终祈向“真、善、美”的永恒主题与终极价值。“内容为王”超越“渠道为王”，显示其更内在核心及真实强大的文化表现力与文化竞争力。因为内容——悦神悦意的内容，是更直接关乎生命及生命的感动的。而生命的感动又是直接决定文化实力和市场选择的终极理由。

文化软实力建构基于生命的本真需要及原始事实，是对生命存在现象的探索与表达。生命是一种内在感动，并且就是这种感动性本身。生命的自身—给予、自我—感动是生活世界感性事物与大千现象的本源，是生命之活生生的开端，是生活世界及其生存活动的基因与基础。通过这种原始感动性，生命在与环境交互中对世界作出最本然的反应与最本己的选择。这是生命的第一性现象，感动从生命本身涌现，感动就是不断地触发对象、激活生命、创造世界。

生命的内在性是先验的内在性，生命的情感性是先验的情感性。只有充分强调其先验性，才能超越抽象的、理性的、形而上的传统生命理论，在内在性、情感性、感受性之上打开一个鲜活生动的生命存在及其生活世界、创造世界。也只有在这个本真的生命感受视域，人与物真实的对话与应答、交互与选择才得以自由展开，创意产品、创意文化对文化软实力的创造价值也才能充分实现。德国哲学家韦尔施揭示了感性直观——生命感动的存在价值与创造价值，基于此他阐明了当代消费社会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发展特征与趋势，旨在以“感性学”思维来重构美学，重构现实，重构生活世界。如苹果智能手机之所以如此引人入胜，让人爱不释手，就在于它并非只是一个电子时尚产品，而是它找到了或说创造了与生命同构对话的生命之物的感性存在形式——一个触动生命、表达生命、融入生命的活的产品。以艺术实现技术，以技术展现艺术，这种技术与艺术的水乳交融并非认识论地、分析式地发生在设计之中、之后，而是存在论地、领悟式地发生在设计之先、之前。人们实现的不是单一的通话功能，而是自然交流—自如掌控—自在活动—自由生命等等的全方位综合体验，是可以激活生命感动的生命产品。因此，这是一个不能用一般化设计理论或设计先例解释的独一无二的设计、独一无二的产品，而是原始创造的产品功能之物，更是自由创意的生命感动之物。

创意设计及其文化软实力由此本质直观地涌现，而世界与文化也正按照生命的内在逻辑展现在人面前：“这种对象之看从来都不是一种单纯的看，而是因为它持久地感动自身，所以它乃是一种感受性。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不是被提供给无人称的、空的注视的一个场面，而是一个感性世界；不是一个意识世界，而是一个生命世界。”[1]一个伟大的产品就是一个美好的生命经验。经验是生命的完满状态，一个经验可以是艺术的，也可如苹果手机是产品的、生活的，因此它能超越时空而受到世人普遍爱戴，成为创意激活生命之物。

二、文化软实力又须是一种意识穿越力

在意识形态存在中，人生命的个体性、个别性、随机性、隐密性乃至自由性、自主性、创造性被遮蔽，被束缚，被过滤。政治区割意识形态、经济物化意识形态、商业营销意识形态、乃至科技理性意识形态，共同编织了这个生命过滤的巨大社会网络，实现着对人规范与规训、同化与异化的双重功能。代表社会创意发展与生态文明的文化软实力一定须是社会意识形态的穿越力量与社会进步的革命力量，才能突破传统观念的层层硬壳，突围社会区割的重重局限，最大可能地向着生活、向着生命、向着本真人性、本真物性、本真自然性回归，直抵文化软实力最后也是最本真领地——情感和生命的场所。在这个场所，文化软实力才能展开其精彩演出而将芸芸众生带入其本真生命与生存境地，赢取千千万万受众的心。当代文化软实力对意识形态的穿越正是以创意产品对生活的创意、对生命的感动而完成的。

创意产品之所以具有穿越意识形态、深入生活世界的强大功能，就因其作为关涉人日常生活的器物工具，先在地蕴涵着游离抽象意识形态的生活指向性、市场规律性与消费选择性。优秀的产品设计突破社会意识形态—政治符号、商业意识形态—销售策略、科技意识形态—工具理性、乃至艺术意识形态—形式至上的种种框架，从生活的真实需要、真实问题出发，创造出人喜闻乐见、爱不释手的用具—工具—产品，真正实现人的生命—生活—生存需要。而生活的本真逻辑也正是消费的本真逻辑。市场消费的根本规则与内在制约，最终仍是源自人的生命本性与内心情感；商业消费的交换规律与买卖规则，根本仍是人们心甘情愿的自由选择，而非仅是意识形态的主观塑造。生命本真中人无须依靠观念意识去面对物，而是在感性直观中通达物。韦尔施具体描述了这种感性直观：“作为‘知觉’、‘感知’指的是对诸如颜色、声音、味道和气味等真正的感官属性，为‘认识’服务，然而，用作‘感觉’意义时，它指的是情感走向，以‘愉快’和‘不快’作为评价尺度。‘感知’的第一阶段是‘感觉’，它服从生存的兴趣，‘愉快’与‘不快’这样的评价客观对象的标准，指向的就是对人类的生存需要的满足有益抑或有害。”[2]这也就是说，超越抽象意识，具有颜色、声音、味道和气味的感性直观对象才是直接关联生命的鲜活之物，对其有益或无益、愉快或不快的直观反应就是生命的本能需求与本真感受。因此，对物的自由选择不是依靠抽象的概念，而是源于具体的色、形、质等直接触动感官与内心的感性—审美的东西。在最原始内在的生命场域，人摆脱了意识世界的制约与压抑，穿越了社会化、商业化观念影响，通过情感的自我—感动这一原始事实的确认与回应，本质直观地面对物，实现内心情感与产品之物的应答与对话、调适与选择。通过产品与日常生活相连接、相适应、相融合的上手状态，激活每个人在其生活与生命中的所用、所历、所感、所思、所喜、所爱，还原着并展开着生命的本真状态、本然反应、本性契合。生命对物的感知观察中不但包含了“有益抑或有害”的功能判断，而且包含了“愉快与不快”的审美判断，因此这种感知观察是将生命物质与精神全方位需求融汇贯通的“本质直观”，是与“有益抑或有害”生存密切契合的“愉快与不快”的本能判断与本性选择，因而是先于一切观念的、第一性的生命存在与表达形式。

文化软实力因此与生活—生命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生活—生命世界是文化软实力的母体，文化软实力是生活—生命世界的光辉。意识形态逻辑并不能涵盖消费文化、生活世界与人的全部存在，但文化软实力却永远面向生活世界开放，面向生命存在开放。

三、文化软实力更须是一种普世影响力

全球化是贯通东西、融汇世界的当代发展视野，是新时期世界经济、文化发展的基本框架与交互平台。跨国制造、全球贸易、文化交流等不断将不同国家与民族的生产、生活与生存整合进全球化运动。以创意产业与创意文化为开路先锋，打通了由生命文化→生活文化→消费文化→全球文化的文化软实力全球化扩张与普世化影响路径。文化软实力充沛的生命感动力与犀利的意识穿越力已经为其普世影响力作好了逻辑铺垫与前提准备。在全球化的消费时代，植根生活与生存的优秀产品穿越了政治意识形态、经济社会体制、民族国家界线、地域文化区割而成为风靡全球的通行证。人们使用同样的手机，追捧同样的品牌，观看同样的影片。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乃至文化软实力，只有通过生活—生命产品才可以如此畅通无阻地实现全球化渗透及其影响。

以产品之物为开路先锋的生活世界的全球化扩张还须经由市场的检验与选择。因创意产品与创意文化承载与携带的是日常生活功能及生命价值信息，以创意产品为开路先锋的文化软实力的全球化影响必然是生活价值与生命文化的弘扬与扩张，而文化软实力又必须经受全球市场的检验与消费者的自由选择才能最终进入全球化的经济文化秩序中。只有经受消费市场、生活世界检验与考验并认同接受的产品，才能满足需要，实现生活，创造价值，承载文化，走向世界。这就是植根并融于生活的创意产品作为存在之物的意义所在，也是作为文化软实力的普世影响所在。

当代创意产品的全球化通行推动着创意文化的崛起与文化软实力的扩张。在文化与经济全面融合的消费时代背景下，文化不仅只是满足人们的精神生活，也不仅只是在文化产业的局部实现其经济功能，而是超越了经济、政治、国家、地域等等意识形态及地理边界，全面而彻底地进入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打破了传统与现代、民族与国家、物质与精神、生产与生活的种种传统界线，以其文化与科技、文化与制造、文化与生活水乳交融的创新形态进入全球化的生产—生活—生态—生存中。正是这种具有普世价值的生命—生活—生产—生存文化才具有全球化的渗透力、辐射力、扩张力与软实力。创意产品促动文化软实力的全球化影响，而普世影响力正是检验文化软实力丰沛与否的关键。文化软实力全球化地渗透并影响着消费者的生活方式与文化认同，呈现文化软实力的终级意义。

以创意产品、创意文化为载体的文化软实力，将全世界联系在一起并赋予其崭新价值。如通过产品予以重新排序，建立起某个领域的全球化新秩序。美国人发明了智能手机，并将日本、中国等都依次纳入其制造产业链条。有报道深圳某企业研发出激光电视的核心技术，并由某国际巨头企业代工生产，开始扭转了中国只是世界代工厂的历史。在全球化经济文化大格局中，只有不断提升文化科技核心竞争力，创造更多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优秀产品，才能改变中国制造的低端地位。文化经济的结果是物质产品与文化产品的界线融合，即使人们日常使用的物质产品，也已成为一个充满象征性与带有附加值的创意设计符号。而一个国家的文化形象、文化品格乃至文化软实力、文化影响力又恰恰是以这些与人衣食住行关系最为密切的日用产品为载体来展现的。在消费时代，基础性产品同时具有最强大最普遍的文化渗透力与影响力。应该说，产品是文化软实力的直接载体，同时也是产业转型升级的关键。以产品设计与品牌创造为突破口，由中国制造跃升到中国创造，是当前文化科技创新、经济转型升级、打造文化软实力和民族文化走向世界的重中之重，也是在以创意产品为开路先锋的文化软实力的打造与全球化扩张中保持生机、立于先机的当务之急。相关的问题是，需要全体国民的创造素质提升、全社会的创新环境营造、全方位的创新体制保证、全过程的创新人才教育等来共同响应与奋斗。

生命感动对文化软实力建构的更深层启示是：需由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制度实力等深入到生命创造实力的探索、建构与拓展。因为世界与存在是通过人之生命感动才成为可认知、可体验、可触摸、可操作的。生命感动的“我”是生活与生存真实质感与创造时机的感应者、捕捉者、承诺者与担当者。而生命感动的“我们”，则是民族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合力创造者与发扬光大者。

[1]杨大春.“文化与生命——米歇尔·亨利与科学批判的物质现象学之维”[J].求是学刊，2009，（7）：5-10

[2][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M].陆扬等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