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姜英华 胡露露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技术是影响资本和资本有机构成的核心变量,技术和资本的技术构成是理解资本本质、资本增殖和资本管控的必要视角,同时,技术变革和技术迭代,以及资本有机构成水平的提升会推动和改进资本剥削、资本管控和资本治理形式。当今时代是“技术的时代”①刘博:《介入“生活世界”——对“技术时代哲学何为”的一种回答》,《昆明学院学报》2021 年第4 期,第40-45,50 页。,技术不仅表征着一种中介和表达方式,更成为一种存在本体和衡量标准。作为本体和衡量标准的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形成社会、经济和意识形态(正是这些关系构成了生产方式)的总体性力量”②罗斯·阿比奈特:《现代性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政治、技术与社会变革》,王维先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99 页。。这种综合性的总体性力量,并不是完全孤立和独立的状态,而是处于并服务于特定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目的。在西方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由数字资本投资开发并由数字资本家独占和专有的数字技术和数据平台也必然是服从和服务于资本增殖需求和资本主义统治目的的,只是与传统的物质化的技术手段和具体化的技术形态不同,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技术更具数字化的虚拟化属性和特征。
技术内置于资本和资本主义社会有机体之中,一定的技术基础能够满足资本增殖和资本主义的社会统治,同时技术创新和技术迭代也会“昭示出剥削和资本主义控制的新机制”①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02 页。。
目前学界对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技术的属性与特征,尤其是数字技术和资本的数字化是否改变了资本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本质,如何全面认识数字技术与资本主义的关系等几方面。要回答这些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就需要追溯资本主义技术治理的初始形式,并在历史梳理和对比中理解其动态变化和内在逻辑。资本关系和资本主义统治的全方位确权最早是通过强制驱逐、武力镇压和暴力剥夺实现的。资本关系和资本主义的统治一经确立,暴力构序就作为偶然的例外让位于资本构序,加诸于工人身上的“超经济的直接的暴力”就让位于“生产的自然规律”的支配,即工人“由他对资本的从属性去支配”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846 页。。在资本主义生产的进展中,资本起初只是在既有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已定的工艺发展水准上展开生产的,而无涉劳动生产过程和生产方式本身的变革。资本只是将自己直接遭遇到的、已有的和现存的劳动过程置于自身的支配之下并使其从属于资本自身。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和生产规模的扩大促进了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提升和物质生产形态的变革,彻底改变了劳动生产过程和生产方式的性质,与之相应,资本也由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进阶到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阶段。与只是延长劳动时间的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阶段和生产方式相比,“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使得技术过程和社会组织发生彻底的革命”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583 页。。技术过程的革命源于资本对科学和技术的直接开发和调用,它使科学和技术第一次直接服务于资本生产,科学和技术对资本的赋能,“使执行职能的资本具有一种不以它的一定量为转移的扩张能力”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99 页。。更主要的是,日渐壮大的资本力量限定了技术的特定使用目的和方向,表现为机器和自动化机器体系作为技术的对象化和躯体,更确切地说,作为“资本的形式”,其发明和应用为的只是抵制工人罢工,对抗工人提高工资和改善待遇的要求,从而在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中助力资本完全压制和驾驭劳动。此外,由于技术对脑力和体力的替代作用,不仅制造了劳动者脑力和体力的分离,而且改变了整个劳动力市场的关系结构,之前还游离于资本控制和资本统辖范围之外的妇女、未成年和半成年的劳动力,以及儿童等都涌入到资本的劳动力市场,技术赋能助力资本将无产阶级甚至全体社会成员都置于普遍的技术控制和技术压制的环境之中,技术成就了资本的权力意图,技术强化增强了资本对整个社会治理的权力覆盖和权力铺陈。
然而,资本价值增殖的脚步和权力意志的野心是无止境的。资本是一种开放性的社会关系和驱动性的运动机制,开放性使资本需要不断地向外进行空间折叠并接受外界环境的滋养,否则资本将无法生存和维持自身。运动性使资本需要征用“技术创新、科学客观化和图形表现的力量使其能够不断超越由自然和生产性人类的辩证概念所设定的界限”①罗斯·阿比奈特:《现代性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政治、技术与社会变革》,王维先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11 页。。与资本动态化追求最大化增殖的终极目标相比,只是统括全体社会成员还远远不够。在技术演化和扩散化的过程中,生活场域和生活本身也越来越成为技术权力的竞技场和猎获物,伴随着技术的渗透和扩展,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也逐渐成为资本征服和统摄的重要关系领域。由此,资本解锁了与技术新的内嵌融合和同频共振的方式,并通过技术激活和技术赋能扩展、巩固和发展了自身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资本与技术的同构性在资本所创造的巨大的生产力和充裕的社会财富中得到强化和改变,所谓强化是指“在技术的媒介作用中,文化、政治和经济都并入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制度,这一制度吞没或拒斥所有历史替代性选择。这一制度的生产效率和增长潜力稳定了社会,并把技术进步包容在统治的框架内。技术的合理性已经变成政治的合理性”②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导言第7 页。。更确切地说,在资本发展的这一阶段,技术的合理性给予了政治的合理性以最大的合法性支撑,政治的合理性就是技术的合理性,技术的合理性同时也是资本设计和筹划的“一种新型的社会控制形式”③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117 页。。所谓改变,是指资本的这种新型的社会控制形式不仅是“通过技术”而且是“作为技术”来进行自我巩固和扩大的,而“作为技术”就为扩展统治权力提供了足够的合法性,这一合法性同化了所有文化层次。④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126 页。技术的这种支配性和同化作用使一切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都被限制在资本所允许和支配的框架范围内。资本与技术的同构性在资本技术化和技术资本化的缠绕和交融中实现了深度的一体化和同一化。
资本与技术的联袂共谋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发展到了数字化的崭新高度。数字化变革和重塑了“资本外界的内在化进程”⑤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265 页。,它通过数字信息网络使资本主义和非资本主义的任何一个隐匿角落都毫无遗漏地被归并到资本的统摄之下。它不仅稳固了现实世界的不平衡和不对等的控制关系,还使“控制实现于灵活、多变的网络系统之中,从而使它的效力范围远超出由各种社会结构构成的构架严整的场所”①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29-30 页。。它无所不包地量化和算计每一个可能的资本增殖要素。数字化实现了资本生产关系的主体化和虚拟化,借由数字化,资本不仅成为一种主动的、能动的、即时的自我增殖力量,而且还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一种弥散而又隐蔽的操控形式和集权装置,“(a)它对主体的意志与行动施加了压力;(b)它无所挣脱,所有主体都会受其影响;(c)它无处不在,亦即它的影响不局限在社会生活当中某个或某些领域,而是社会生活的所有面向;(d)人们很难或几乎不可能去批评或反抗它”②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南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84 页。。因为人们无意识和不自觉地屈从于资本的技术构序,因此,虽然数字资本开启了新的技术范式,并使它成为人们无从拒绝而又无从挣脱的控制力量,但是人们却无从指认这种数字化的抽象统治力量。总而言之,借由数字技术和技术权力,数字资本从最根本上实现了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完全控制、重新建构和深度治理。
互联网、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等信息通信技术的发展与拓延,标志着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所谓数字资本主义就是指资本主义发展的这一特定阶段,它肇始于20 世纪90年代,并一直持续到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治理是指治理方式的技术化,这里的技术具体表征为互联网、大数据、物联网等数字技术的综合和集成。数字技术的快速推进和蓬勃发展彰显了现时代资本主义社会技术治理的大趋势,数字资本主义社会就是典型的由数字技术架构和治理的社会,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治理遵循数字化的基本逻辑。
数字劳动的平台吸纳得益于金融资本对劳动的实质控制和平台的算法优化对整体社会关系的实质吸纳。数字平台的发展离不开金融资本的开发投资,与实体性的产业资本相比,金融资本虽然不直接参与实际生产,但却能够凭借索取权收割和占有产业资本创造的价值。金融资本追求G-G’速度的最快化、周期的最短化和增殖的最大化,数字平台创新化的商业模式和赢利方式契合了金融资本获利的全部需求,因而备受金融资本投资的青睐。在金融资本逐利所造成的整体经济虚荣实衰的情况下,金融资本投资数字平台的高利润、高增长和高收益弭平了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悖逆式的错位发展,掩盖了实体经济的没落和衰微,造成了整体经济社会生产的“假性繁荣”,“伴随着生产的这种假性繁荣,金融资本更加快速地完成了从简单积累到对各行业剩余价值进行超量剥削的全过程”①吴静:《总体吸纳:平台资本主义剥削的新特征》,《国外理论动态》2022 年第1 期,第116-124 页。。而金融资本对各行业全过程和全覆盖式的超量剥削也离不开数字平台网络化广覆盖和数字化超链接的强支撑。换句话说,金融资本不仅借由数字平台收割剩余价值,更重要的是,金融资本通过数字平台和算法优化打开了全部社会关系,从而实现了对整个社会关系的总体吸纳和实质治理。具体而言,在数字化时代,生产和劳动形态发生了颠覆性重塑和改变,数字平台的大调动力、广集结力和强协调力改变了生产劳动的组织形式,实现了资本全域化的劳动控制和劳动治理。对于由于区位阻隔而处于孤立化和疏离化的传统劳动而言,借由互联网的超时空链接,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解域化的劳动耦合关系,使原本互不连属的生产劳动全部被整合进由资本统一协调统筹的生产过程,这一过程由于加剧了简单劳动之间的触底竞争而优化和扩大了资本对劳动力资源的配置和统控。对于由于信息不对称而处于分散化和游离化的可能劳动而言,依靠数字平台海量的数据和强大的算力,形成了基于需要和需求侧的“零工经济”“一次性员工”“承包商”“随叫随到的工人”等个性化和灵活化的用工模式,这些随叫随到的“流众”式的劳动者受制于数字平台和智能算法而无法逃脱。数字平台本身还催生了诸如“免费劳动”“受众劳动”“产消者劳动”等新型的数字劳动形式,尽管关于数字劳动学界还存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产生的海量数据和数据价值被数字平台和数字资本家专有和独占。除此之外,还有生产信息、图像、符码、知识、情感以及社会关系的生命政治劳动(也可称为“非物质劳动”)等。借由数字平台和智能算法,资本不仅实现了对劳动的双重吸纳(既有形式吸纳,也有实质吸纳),使“劳动过程,从而劳动和工人本身,在所有这些方面都受到资本的监督和支配”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104 页。。更重要的是,资本还“吸纳了作为整体的社会”③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05 页。,从而将劳动过程和社会关系都置于资本的规训和控制之下。
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告别血腥强制和暴力剥夺,数字技术与资本的隐匿媾和生成了一种自由和剥削合而为一的权力技术,这种权力技术演化为一种自我剥削的形式。④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38 页。所谓的自我剥削,就是在数字资本主义的规制下,“剥削不再以异化和自我现实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着我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这是新自由主义的奸险逻辑。因此,过劳症(Burn-out)的初期表现恰恰是亢奋。干劲十足地投身于劳动之中,直至精疲力竭为止。自我实现,实现至死。自我完善,完善而亡”⑤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57 页。。资本将自身的增殖需求和欲望转化为劳动主体自身的进取心和内在约束力,竞争逻辑催生了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吁求,将主体自身的潜力挖掘变成了资本的极致剥削,只不过这种剥削不再是外在显性和消极强制的“你应该”模式,而是内在隐秘和积极激励式的“你能够”版本,基于主体最大潜力的资本剥削能够在隐而不显的关系结构中实现价值效率的最大化和价值增殖的最优化。“自我剥削”不仅将“他者剥削”巧妙地转化为“波及所有阶级”的剥削,而且还在自由的氛围和名义下造成了绝对奴役和自我毁灭。这种自由和自愿同时也是一种完全而绝对的奴役。“功绩至上的主体(Leistungssubjekt)自认为是自由的,实际上却是一个奴仆,是没有主人强迫却自愿被剥削的绝对的奴仆”①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2-3 页。。通过数字平台,数字资本主义完成了波及全体的“自我剥削”的弹性社会建制和总体性的社会整体治理。
工业资本主义的生产时代需要将更多的人打造为生产劳动者以创造财富,随着劳动生产率的跃升和物质财富的丰裕,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急需将更多的人改变成消费者以实现资本增殖。由此,消费进阶到影响经济过程的核心位置,我们甚至可以说,整个数字资本主义社会都“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这样一种境地”②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5 页。,消费成为资本增殖和资本控制的重要领域和方式。资本关系变革的技术过程,就“是资本变革消费模式、劳动生产率和商品化过程的‘虚拟化’过程”③罗斯·阿比奈特:《现代性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政治、技术与社会变革》,王维先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44 页。。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和物联网等数字技术的变革和创新发展的过程,同时也是资本征用数字技术变革消费场域、消费观念和消费模式的过程。
首先,数字化消费和生产一样,同样服务和服从于资本调节和资本控制的深层逻辑。因此,消费社会也是数字资本实行控制的一种程式,消费社会也就是资本控制的社会。“消费社会也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驯化的社会——也就是与新型生产力的出现以及一种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经济体系的劳动性调整相适应的一种新的特定社会化模式”④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63 页。。资本对消费者进行的消费培训和消费驯化并不是基于消费者的真实需要,而是基于资本增殖的全面诉求,由此形成了基于符码创序的消费异化。也就是说,在资本的符号创序中,消费者的消费并不是基于物品本身的结构功能和使用价值,而是基于“由符号话语制造出来的暗示性的结构性意义和符号价值(风格、威信、豪华和权力地位)”⑤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代译序第7 页。。这种符号差序遮蔽人的真实需要,却形成凌驾于真实的人和真实人的真实需要基础上的实力展示和身份认同。异化消费使消费者在消费的和谐氛围和身份的社会认同中被控制和盘剥。
其次,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平台改造了传统实体化的消费场域和消费习惯,将实体化的线下消费转变成虚拟化的线上消费,同时开发增设了诸如网络充值、网络游戏、网络会员等数字化商品和消费模式。消费者由现实的人转化为数据,而消费者现实的消费过程在经由数据收集、整理、分析和智能运算之后也被打包成具有巨大经济价值的数据包被商业化地处理和交易。大数据全天候、动态性和无缝化地追踪、记录和存储个人在网络上的每一次点击、浏览、搜索和购买痕迹,测算、临摹和描绘个人的数字化形象,根据个人的数字化行为习惯描摹个人的数字化图像,全面掌控个人的消费预期和消费偏好,精准预测和引导个人的消费需求和消费行为,从而在消费者商品浏览和购物选择时不失时机地推荐相似商品、搭配组合商品和制造满减诱惑。数字化记忆和智能推送在不引起消费者反感的“软销售”情况下,以毫无痕迹和让消费者毫无察觉的方式操控和引导着消费者的自主选择和自由意志。事实上, 大数据终结了消费者的自由选择和自主意识,人们以为基于自身需要而进行的自由选择不过是资本按照自身的增殖需要通过大数据作出的技术设计,算法歧视和大数据杀熟说明了数字技术设计向资本意向的倾斜。
最后,资本利用技术加速造就了一种过度更新的购物和消费体验。资本的高速循环排斥商品按部就班的更新换代,由此产生了一种商品的“丢弃结构”,商品的“丢弃结构”改写了商品消费正常的更新换代的步调和节律,“道德消费”取代了“物理消费”,它使“我们几乎是在东西坏掉之前就换掉它们,因为创新的高速率,让这些东西在它们的物理寿命结束之前,就已经落伍、不合时宜了”①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61 页。。有些时候,所谓的技术更新和技术赋能并不是为了给人们提供更多的快捷便利和更好的商品体验,而只是把技术赋能和“黑科技”作为商品营销手段来创造新的消费噱头、增加商品的符号价值和附加值。比如,以手机、笔记本电脑等为代表的数字化智能终端设备,刚拿到手或者还没拿到手就已经“过时了”,资本不断用技术加速度淘汰自己的商品和进行自我革命,以增加商品销售额和加速资本运动。此外,广告弹幕、短视频和偶像代言等也是进行消费驯化的有效工具,广告是资本的“一种无意识的一体化调节机制”②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78 页。。它是资本增殖和商品销售逻辑的“糖衣”,通过制造无动机的影象委婉迂回地实现了对消费者欲望逻辑的强制驱动。“广告中作为‘阳谋’出现的无动机是最大的驱动性,无强制是最大的强制,无压迫是最大的压迫。或者换一句话说,叫‘温柔地对你进行掠夺’”③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代译序第14 页。。总之,数字平台造成了消费社会的商品化逻辑和消费行为的数字化解析的大众普及,它不仅隐性地左右和操控了生产和劳动过程,而且使“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艺和技术的统治”①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58 页。,由此造成了技术垄断和技术的一体化支配体制,异化消费是资本统筹社会一体化的规则和工具。
数字技术的加速发展还改写了时空概念,给人们带来了全新的时空体验,由此衍生出超越时空的数字化虚拟交往范式。数字技术和网络平台的交互性和超链接赋予数字化虚拟交往范式以超时空的即时性和便利性,不仅削弱了空间位置在社会交往中的原有地位和作用,使“社会亲近感”与“物理邻近性”之间日渐脱钩,还使两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完全的错位逆转,即“社会联合关系的当下时态的萎缩,和社会联系的大量激增,让人们格外仰赖于沟通传播媒介,并带来了格尔根(Kenneth Gergen)所谓的‘饱和的自我’”②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58-59 页。。社会联系当下时态的萎缩和虚拟联系的大量增加,造成了人们对于数字交往平台的技术依赖,如今,离开使用脸书、谷歌平台,很难想象西方分享新闻和八卦、交友、与家人保持联系、买卖、组织并受邀参加社交活动,分享并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等社交互动的需要会得到满足。监视资本家控制最流行的消息和电子邮件服务,以及分享照片、视频和个人新闻的共享平台,拥有最流行的互联网浏览器和电话计算机操作系统。如果你不使用脸书,你便不会被邀请参加聚会;如果你不使用YouTube,你就无法观看每个人都在谈论的有趣视频。没有这些平台,西方人就无法实现社会参与的目标。个人对数字平台的依赖就像工人对资本家的依赖一样,离开数字平台个人将寸步难行。尽管脸书总是宣称永久免费,并且大多数其他社交媒体网站、互联网浏览器、电子邮件客户端和搜索引擎不需要现金支付,监视资本家也没有向用户支付使用其服务的费用。然而,不涉及现金支付并不意味着没有交易,用户需要将其数据出售给监视资本家以获取访问权限并作为对满足交往需要的回报,而监视资本家将这些数据与其资产相结合,创建面向市场的产品,并从商品销售中获利。③Venkatesh Nikhil,“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a Marx-inspired Account,” Philosophy,Vol. 96, No.3,2021,pp.359-385.
用户向平台和监视资本家出售数据是平台最重要的经济资源,也是平台竞争和制胜的关键所在。基于用户生成内容的数字平台鼓励平台使用者和用户通过各种方式进行自我暴露和自我展示,以获取和掌握足够全面和丰富的用户数据。为此,数字平台还开发利用诸如智能化变装和穿戴、沉浸式体验等方式激发人们的展示欲望,提升人们的展示价值,增加人们的展示数据,壮大数字平台的垄断力量。数字平台为用户和体验者营造了既保护隐私又不侵犯自由的轻松氛围,以使“人们自愿地将自己交付给全景注视……主动为数字化全景监狱添砖加瓦”①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85 页。。这种全景监视的透明社会是单向的,消费者的一举一动都在数字监控之下,而人们却对数字监视无所察觉和一无所知,无意识地让社交媒体牵着自己的鼻子走。透明社会同时也是极致的监控社会,在这一社会中,“交际和商业合而为一,自由与控制不分彼此”②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84 页。。消费者表面上的自由和展示不过是在为资本和资本绩效做免费劳工。在透明社会的绩效逻辑里,数字内容的生产者并不享有内容生产的所有权好处,数字内容的生产者和发布者是在被分配的虚拟土地上耕作自己互联网作物的数字佃农,他们的数字展示和数字交往行为成为为资本赚取利润的免费行为。③尼古拉斯·卡尔:《数字乌托邦》,姜忠伟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年,第38 页。而数字佃农的这种免费行为在自由之感的魅惑和自我展示的蛊惑下愈演愈烈,“当人们不是因为外部强迫,而是出于自发的需求去暴露自己之时,当对不得不放弃个人私密领域的恐惧让位于不知羞耻地展示自己的需求之时,监控社会便趋于完美了”④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79 页。。
在数字化监控趋于完美的社会里,数字化成为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社会运行的支配规则,由此形成了扩张型的数字技术权力,资本通过数字技术赋权,能够对被治理个体的行为进行干预和矫正,甚至在某种程度决定人们在社会关系中的生命显示。具体言之,数字技术在社会交往中的广覆盖和强应用使无法拥有和使用数字化智能设备的人群在社会交往中处于被疏离和被排斥的边缘境地,产生了数字化交往中的弱势人群和边缘群体。更严重的是,在数字化交往方式强势主导的今天,个体生命更多地显示为数字化符号,而不拥有数字化智能设备就意味着有时候是无法显示其个体生命的,这种数字化和大数据的弱显示或不显示严重限制了人们现实的工作、出行、生活、教育和医疗等行动。对于数字技术的强势逻辑,拒绝就意味着无法正常生存和生活,因此,人们只能主动纳入数字技术的围栏并接受数字技术的行为规训。主动纳入就意味着默认或允许数字资本主义对个体的生命活动进行统筹、干预和监控。
数字资本与数字技术同构,共同形塑了一个商品化、同质化、数量化和赋值化的数字化社会。在数字化社会之中,数字平台和大众传媒首先把艺术、政治、宗教、哲学同商业和谐地、天衣无缝地混合在一起,并使这些文化领域具备商品形式的共同特征。⑤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47 页。从而满足了数字资本数字化、赋值化和均质化的量化需求,数字资本与数字技术内嵌形成数字化的商品经济。在数字技术的打磨下,一切个性化、差异化和多元化都被还原为抽象均质的数字“一”,它们在数字化屏幕上显示为相同的数量值并具有一样的经济价值,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点赞文化和流量经济说明个体之间的去差异化和均等化,由此形成了肯定社会和肯定文化。在肯定社会中,“点赞”是最常见也是最普遍的反应形式和评判方式,“脸书一直拒绝引入‘拍砖(Dislike-Button)’,这十分耐人寻味。……‘点赞’比‘拍砖’更快地促成接下来的深入交流。最重要的是,‘拒绝’的否定性无法为人们牟利”①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14 页。,无法促成数字化交往和绩效型社会的形成。
数字资本主义最高明之处还在于它用数字技术打造了隐形的数字技术权力,并用隐形的数字技术权力实行对整个社会的治理。比较经典的技术物神的隐喻描绘了隐形的数字技术治理,它“决定我们的生活,控制我们的行为。由此,一种新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权力笼罩了地球,它关系着我们存在的所有方面,统治着、影响着同时规训着我们——这正是他对我们无情的透视和计算。另一方面,我们却无力地站在程序的对面,因为我们不懂它们。我们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机器’,它们摆脱了我们的控制,所以我们需要经历的,是一个‘不可见的世纪’。根据这样的解释,数字化的机器拥有了大得无边的权力,而且是完全虚无的。它们看穿一切,但自己是无法被看穿的”②克里斯多夫·库克里克:《微粒社会》,黄昆、夏柯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年,第149 页。。数字技术装置形成的这种单向的透明和透视,使人们无从否定和批判,因为人们无法对不可视的力量发动攻势。不仅如此,隐形的数字技术权力和控制还树立起坚固的隐形意识形态操控。一方面,数字技术举起技术合理性的大旗,它使技术合理性带有技术的客观性和必然性的解释框架,因此,人们不再屈从于一种旧式传统的规范性的政治强制,相反,人们受一种“不得不”和“别无选择”的科学性和客观必然性的驱使,“在当代,技术的控制看来真正体现了有益于整个社会集团和社会利益的理性,以致一切矛盾似乎都是不合理的,一切对抗似乎都是不可能的”③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9 页。。因此人们只能按照技术律令行事,实质就是让数字技术的逻辑指挥和安排人们的所有行动。另一方面,数字技术用物质充裕、自主假象等数字化成果消解了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抗意志和离心力,并把数字化的监视和控制偷换成了使用数字平台和资源的必然偿付代价,技术崇拜、技术依赖甚至技术成瘾使人们容忍和宽恕了数字技术带来的负面效应和抑制力量。
最后,在隐形的数字技术权力和意识形态操控的共同作用力下,形成了社会整体性的去批判的肯定性思维。在数字化的支配逻辑下,人们陷入到一种被迫纳入和强制同意的循环怪圈之中,人们已经被抛入数字化的生存境地,数字化已经成为显示生命存在意义的重要方式,失去或拒绝数字化和数字平台的行为必然是弱势和边缘化的,因此个人不得不被迫纳入到平台网络的势力范围之中。并且,算法黑箱和数字技术对算法设计标准的遮蔽,使个人“自愿服从”一种由数字平台制定的框架规则。数字平台让所有想要进入数字网络空间和使用数字媒体资源的用户都不得不放下自由和个性,遵从网络平台设定的前置条件和使用规则,否则,将被排斥在可触及和可使用的范围之外,这最终将意味着处在边缘地带或完全被排除在社会交流系统之外。①姜英华:《数字时代资本逻辑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天府新论》2021 年第5 期,第41-49 页。要么同意加入平台,要么退出灭亡,这种强制性同意实质是不允许否定,拒绝否定,必须肯定。更致命的是,今天,个体之间的趋同性、一体化和一致性包裹着形形色色的数字化外衣而显得个性化、多样性和异质性。事实上,数字技术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它以肯定和顺从来施展控制力和影响力,而不去否定和打压任何的异质性,因为任何的例外和异质全都已经被它调和进可允许和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表面的个性化、多样性和异质性不具备任何的否定性,“它们不会再构成有可能质疑系统内部的外在”②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84 页。,只能不自觉地服务于数字技术和数字平台的监控意图和盈利目的。
尽管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遮蔽了数字技术的意向结构和真正意图,一定程度上缓和和同化了否定意识和反抗行动,但是,数字技术仍然被限定在数字资本主义的结构框架内,数字技术没有改变数字资本主义的“核芯”,技术治理的叠加性风险和系统性灾难就是从消极和否定的方面验证了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治理危机,是对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强有力的否定、反抗和冲击。
首先,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造成了新一轮的全球性剥夺。数字资本主义通过数字平台的去时空化的超链接对全球范围内劳动力的极限卷入,其目的是实现劳动力效率的最大化和劳动力成本的最小化。劳动力效率的最大化是通过劳动力资源的全球整合和优化配置实现的,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外来廉价的劳动力与发达国家和地区劳动力的互补融合,使发达国家和地区的劳动力在竞争逻辑的逼促下表现出更大的劳动热情和更高的劳动效率,而廉价劳动力之间的内卷竞争也极大地提升了劳动力的整体效率。劳动力成本的最小化则主要归功于发展中国家和地区较低的单位劳动力成本,2014 年印度的单位劳动力成 本为美国的37%,而中国和墨西哥则分别为美国的46%和43%。印度尼西亚较高,单位劳动力成本为美国的62%。③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因坦·苏万迪、杨帅泓:《新冠肺炎疫情与灾难资本主义:商品链与经济危机》,《马克思主义现实》2020 年第5 期,第147-155 页。受交通和通讯革命的推动,形成了一个一体化和等级化的全球压迫体系和积累结构。在其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断从发展中国家捕获价值,形成了与生产全球化相联系的全新的国际剥削制度,构成了21 世纪晚期帝国主义的深层结构。它是围绕全球劳动力套利而形成的一种世界性剥削/征用制度,导致穷人产生的价值大量流向富国。①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因坦·苏万迪、杨帅泓:《新冠肺炎疫情与灾难资本主义:商品链与经济危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 年第5 期,第147-155 页。全球劳动的平台吸纳实质是资本更畅通无阻的全球劳动力套利,在数字算法和网络平台的加持下,资本实现了从现实世界和虚拟空间双重维度出发向劳动力寻求极限化利润的目标,数字化不仅强化了资本与劳动力之间已有的不对等和分离,而且还制造和扩大了资本与劳动力之间新型的数字黑箱和落差。
目前,对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而言,计算机、数据处理和平台等相关服务,已经处于数字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前沿并驱动整个全球经济的数字化。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科技巨头已经占领了全球经济最具统治力和支配力的地位,它们是数字时代的先占者和领导者,同时也是数字时代最大的获益者。尤其是经济尚未起步和经济极为落后的国家,网络平台和数字化对他们而言还只是空白,薄弱的经济基础使他们没有更多的资源和机会去接触和享有信息社会的红利,不仅因为他们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间已有的机会不公和贫富之差,而且也因为他们是已经到来的数字时代的落后者和弱势群体,“由于不拥有信息技术和信息工具,他们就不能享受电子政务带来的便利,不能享受网络媒体的信息,不能运用先进的信息工具参与政治生活,等等”②俞可平:《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西方左翼学者关于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若干理论的评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3 年第1 期,第4-22 页。。数字化不仅没有使旧有的贫富差距和结构失衡得到改善和矫正,而且还强化了已有的社会关系和结构的不平等,并制造和导致了新的不平等,资本利用数字化和网络平台的无形力量不断席卷和裹挟这些落后国家的有形财富。“我们很难认为社会富裕程度的差异是上个历史阶段的残留。这种差异显然是由数字资本主义本身造成的”③丹·席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81 页。。总之,失衡性结构、数字化落差和全球性剥夺为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其次,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引致了更严重的过度金融化。平台化和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离不开垄断金融资本的投资,或者说,数字化和网络平台的崛起本身就是垄断金融资本投资的结果,并且,过度金融化也是必然伴生的后果。
金融化趋势或垄断金融资本投资的兴起源于资本的全球化运动扩张、经济停滞以及资本逐利铁律在实体经济领域的碰壁。实体经济资本增殖空间的狭窄性和有限性诱发了资本积累进程中金融投机的倾向,金融资本G—G'的独立化运动和增殖模式最大限度地满足了资本无休止求利的欲求,这一欲求同样推动了金融资本的网络化和平台化投资。一方面,消费者有限的消费能力和资本过剩的生产能力之间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内生的基本矛盾,这一矛盾限制了实体经济投资的回报。并且,实体经济需要一定的生产和成长周期,其投资回报具有周期长和利润空间有限的特点,虚拟经济完全不同的特点为它吸引了大量资本投资,包括抽走了大量本该投向实体经济的资本,形成了虚实脱钩以及脱实就虚的畸形经济发展结构。另一方面,资本投资数字平台的前提是金融资本掌握在少数寡头垄断者手中,数字平台的所有权掌握在这些金融资本家手中。投资的初衷不是为了推动实体经济的发展,而是为过剩的金融资本寻找新的增殖出路和最大限度地分割剩余价值。数字平台的盈利方式和规模效应使它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思考如何吸引更大、更多的注意力和用户群以增加自身的价值,而不是如何拯救疲软的实体经济。数字化和平台早就替代实体经济领域成为最具增殖能力和潜力的投资场域。数字平台和数字商品使用价值的同时性、重复性和分众化只是营造了平台共享的假象,事实上,基于数据平台所开发的共享经济并不以资源闲置和沉淀为前提,它的实际运作过程是从资本估值到资本投注再到资本接盘,共享只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营销广告,目的在于吸引和圈定用户数量进而实现过剩资本的价值增殖。平台经济共享模式的运作方式与虚拟资本G—G'的增殖方式本质上并无二致,其目的始终是为过剩资本寻找增殖方式和增殖出路,而其结果是在转瞬之间实现资本集中和资本积累,从而加速资本得利和垄断资本生成。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化并入金融系统后的金融化已经成为“资本主义扩张与帝国控制的支点”①丹·席勒:《数字化衰退: 信息技术与经济危机》,吴畅畅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7 年,导论第6 页。,通过数字化改造和中介,价值增殖变成了单纯资本所有权的果实和产物,货币资本的最大部门变成了纯粹的虚拟,透过数字化和网络平台的联动和扩大效应,金融资本价值增殖的投机化和赌博化额外增强,造成经济发展整体的虚空和过度金融化。
最后,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酿成了全面性的系统性危机。人们曾对数字化和网络平台给予厚望,甚至理想化地认为利用大数据和智能算法能够缓解和改变生产的社会化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基本矛盾,从而迎来资本主义发展的“无摩擦”的春天。最近,这种脱离现实世界和社会政治经济环境而吹捧的数字化幻梦已经破灭,因为所有权并没有易主,资本家依然牢牢掌握着数字生产资料和平台基础设施的所有权,而各种形式的免费和无酬劳动流向的也只是资本家,越来越多的资本收益也只会集中落入少数垄断数字资本家的腰包。还有人寄希望于大数据和数字平台能够消除生产与消费、供给与需求之间的信息不对称,从而增加资本主义生产的计划性和有序性,这种希望也已被残酷的事实证明是不可能的。数字网络不仅没有起到人们期望的危机解毒剂作用,相反,却被同化到资本主义经济的周期循环之中,成为危机的促进剂。事实证明,“在2007—2008 年那场金融危机中,处于旋涡中心的正是互联网金融……除了金融业,这种情况在其他领域同样发生,比如制造业。今天,互联网已经在多个层次深度嵌入制造业,像生产信息系统、机器人、计算机辅助设计等。尽管数字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得无处不在,或者说正是由于其无孔不入,制造业才出现了大量的产能过剩,并酿成了在2008 年开始的经济衰落”①丹·席勒:《信息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网络与尼克松时代》,翟秀凤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7 页。。
国际金融危机和经济衰落说明,数字化不仅没有缓解危机,反而借力数字网络而四处游窜,成为全球性和全面性的危机。今天,“数字网络已经渗透在军事、制造业、农业、金融、零售、物流、城市管理等所有关键的社会政治经济领域”②丹·席勒:《信息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网络与尼克松时代》,翟秀凤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 页。。因此,在数字化衰退和危机面前,没有任何一个领域能够独善其身。
厘清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的数字化转向,立体呈现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的多维面向,超拔和消解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技术异化,需要从资本根基和技术逻辑以及二者的联袂媾和入手,消除技术异化的根源,遵循技术向善的原则,构建技术赶超的路径,进而探求技术治理的另一种可能的未来图景。
首先,超越资本逻辑,废除数字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根除技术异化的根源。由于数字技术的开发顺从资本价值增殖的逻辑,因此,数字技术开发集中于资本增殖的高利润和高风险的虚拟经济领域和游戏开发方面,而对于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真正的物质消费和实体经济等周期长和回报率低的诸多领域则被高挂悬搁。因此,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数字技术和数字领域只是资本积累和资本增殖新的领域,最大化增殖是资本技术投资的唯一目的。在资本逻辑的统摄下,交换价值规律支配着数字技术的开发和利用。数字资本主义共享经济的实质是为资本寻求高利润的投资领域而不是社会大众的普遍共享。部分数字商品使用权的共享并没有撼动和改变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和不平等关系,数据生产资料和平台的所有权依然牢固掌握在数字资本家手里。
超越西方资本逻辑,不是对资本采取大拒绝的消极片面态度,而是要既约束规约又利用超越,约束和限制资本的负面效应,同时放大和利用资本的积极作用。具体而言,一方面,要扭转和颠覆劳动者与生产资料之间分裂疏离的关系,废除数字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坚持数字内容的生产者同时也是数字内容的享有者,坚持“一般数据”和数字生产资料的共建和共享,遏制数字生产资料的独占、专有和垄断,防止大数据平台的恶性竞争和自然垄断。同时,建立和完善数字技术和网络平台相关的法律法规,防止网络平台通过强制同意条款对个人数据进行无偿占有和非法侵占,保障数据安全和降低数据安全风险。另一方面,限制和防止资本在数字化投资领域的无序扩张和野蛮生长,规约资本,使其朝向有利于提升物质生产率和壮大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向发展,用资本要素和数字技术赋能实体经济,引领其朝向有利于满足和提升人民美好生活品质的方向发展。
其次,强化技术反思,消解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权力的宰制,遵循技术向善的原则。在数字技术与资本互动和一体化建构的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数字技术表现为技术所有者制约、控制和支配他者的强制性力量。数字资本主义按照数字技术的规则、程式和机制运行,数字资本的所有者依据数字技术获取更多的支配和控制权力。
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技术包罗万象的复杂结构隐匿地承载了资本统治的所有秘密,对数字资本主义进行技术分析就会发现,数字技术不仅巩固和强化了已有的强制和合理化原则,更重要的是,在数字技术推动生产力跃迁和物质财富极大丰裕,以及人们生活舒适范围极大扩大的基础上,技术的媒介作用还将经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其他重要维度统统纳入到数字资本主义无所不在的制度框架之中,并用生产效率和经济增长的成就拒斥一切可能的、优化的历史替代性选择和方案。不仅如此,技术无处不在的渗透力还将西方人置于一种普遍病态的技术依赖之中,人们过度依赖着技术和技术应用带来的省事、便捷和效率,失去数字技术的协助,人们就像失去空气一样陷于“去技术化”的技术恐慌和技术焦虑。数字技术没有带来人类适应能力和自我完善能力的提升,其替代作用反而降低和侵蚀了人类机体本来的学习、生存和进步能力,对数字技术长期的沉迷和过度依赖很可能使人类丧失独立思考和全面发展的未来机会。
强化技术反思,超越技术逻辑,不是要退回到落后的前技术世界,而是要将技术从资本逻辑的统摄下解放出来,消解技术权力对社会的操控和宰制,推动技术服务于人的才能的全面发挥和个性的自由发展。解放了的技术将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重新展现其新的发展可能性,这种新的可能性遵循技术发展的向善原则和方向,它“将提供一种对生活机会的扩大,减轻工作的苦痛和困难,抵御自然灾害,征服疾病,改善社会安全状况,扩大联络,增加信息,扩大责任,大大地增加了与精神健康相和谐的物质繁荣,消灭自然、文化和人的异化”①E·舒尔曼:《科技文明与人类未来——在哲学深层的挑战》,李小兵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 年,第382 页。。也将为崭新的文化解释、多面性的工作、人的创造性和自由实践提供新的可能和余地。
最后,发掘技术潜能,扭转数字资本主义技术治理的方向,构建技术赶超的路径。中国要超越西方资本逻辑,强化技术反思,最终目的是挖掘技术潜力,探求和构建中国特色的技术赶超路径。技术就其本质而言首先是一种生产力,但是,作为生产力的技术并不能单独起作用,而是受到与之相关联的生产关系的影响和制约。与之相应,技术治理也绝不是剥离具体应用环境的纯粹技术问题,而是关涉到具体的经济社会关系。技术和技术治理都不是真空内的存在,对其梳理和考察必须将其放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社会关系之中。马克思从资本逻辑的视角出发对资本主义技术选择的逻辑真相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他“第一次揭示了假定的技术律令背后的利益,表明了资本主义的技术唯独与一种从上层控制的异化社会相适应”①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43 页。。数字技术的出场逻辑印证了马克思技术分析的真理性,资本主义在竞争压力和增殖瓶颈的双重倒逼下需要新的投资场域和增殖机会,以维持其自身的统治地位和竞争优势,而数字技术为资本主义保持竞争优势、扩大增殖空间、加强劳动控制和维护统治地位提供了技术支撑,资本主义与数字技术在深度契合的基础上实现了全面的内嵌融合,推动资本主义进入数字技术时代。由于资本逻辑限定了数字技术的选择逻辑和应用指向,因此,西方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治理过程只能是资本剥削的全面布局和技术霸权的全面确立,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由价值淹没在资本增殖和资本霸权的强制之下。
由于技术同时负载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们应该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有机统一”和协同叙事中探究技术和技术治理的真相。“对于技术,不能单纯地给予批评或辩护,而是要结合具体国情,谨慎地、历史地和具体地展开审度”②刘永谋:《技术治理与当代中国治理现代化》,《哲学动态》2021 年第1 期,第43-45 页。。在中国的实践场域中,数字技术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规约下已经在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实体经济发展以及社会治理方面显现出正向功能,就数字技术赋能实体经济而言,激活数据要素潜能,赋能传统产业改造升级,催生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壮大经济发展新引擎的数字经济新优势正在形成并显现。就数字技术赋能社会治理而言,教育、医疗、养老、扶幼、就业、文体、助残等重要领域已经逐步全面开启数字化的普惠服务,全面畅享数字生活的社会建设步伐正在全面加速。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 年远景目标纲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第46-55 页。事实证明,数字技术在生产力方面的优势只有与社会主义制度相结合,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我们要充分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抓住新一轮数字革命带来的机会和窗口,推动和实现技术体系与中国式现代化政策体系的协调发展,加快数字化发展,建设数字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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