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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白到方文山:明月意象的心灵书写与视觉崇拜*

时间:2024-08-31

姜葵骆海辉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从李白到方文山:明月意象的心灵书写与视觉崇拜*

姜葵骆海辉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明月,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经典意象。李白咏月诗化明月入心,独具性灵。当下流行歌曲“中国风”盛行,明月亦成为词作者频繁采用的意象。比之于李白,“中国风”代表词人方文山笔下的明月,已由李白式的心灵书写还原为画面布景;由意蕴追求沦为视觉崇拜。“中国风”在远离低俗,标榜风雅的同时,难免流于另一种形式的媚俗。当古典意象进入流行歌词,不仅是经典的重温和继承,更是文化的解构。这是大众文化语境下必然的文化选择。

李白;方文山;明月意象;流行歌词;大众文化

月亮,是华夏民族最美丽的心结。它,静谧,清朗,浪漫,多情,与民族的审美气质相吻合,是引发民族共通情感的文化符号。月亮,寄托着历代知识分子“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湖》)的人格追求。月亮,是古典诗词的经典意象,迁客思乡,思妇怀远,游侠悲歌,士子忧思,多少柔情缱绻,多少唯美浪漫,多少慨当以慷,都浓缩在这一极富诗性的意象中,传唱古今,更成为当代流行歌曲“中国风”最常用的意象。

在中国文学的长河中,李白是咏月最多也最亲月的诗人。在流行歌曲中,李白的“月亮”意象更被屡屡借用,并生发出愈加丰富的内涵。梅艳芳演唱的《床前明月光》,不仅直纳李白诗句入题,更重章唱诵全诗,承续李白月意,唱尽人世离散。而容祖儿的歌曲《床前无月光》,则用否定命题颠覆李白静夜所思,诗人风流蕴藉的形象被塑造成虚伪和矫饰的典型,遭遇现代观念的挑战。当古典意象进入流行歌词,置于大众文化的语境,其意义会发生怎样的转化?是心灵的书写还是画面的布景?是追求意蕴的深厚还是形式的膜拜?是经典重温还是文化解构?是为了在众声媚俗中以示风雅,还是落入另一种媚俗的窠臼?本文尝试以“中国风”代表词人方文山为例,从“月亮”意象为切入点,探讨李白诗歌的传统意象对流行歌词创作的影响,进而透视大众文化语境下古典意象在文化意义上的继承与转化。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李白的入心之月

余光中这样定位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寻李白》)明月入诗,非李白独创,但咏月最多,最亲月的诗人首推李白。李白在《独漉篇》中以“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表明和月亮心意相通,彼此无猜的情怀。他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浇筑在月光中,与月亮合而为一。正如杨义先生所说:“明月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用的最多的意象之一,这种文学史现象的出现,是与李白对明月意象的灵性魅力的开发,有着深刻的关系。在李白诗的酒、月、山、水四大意象系统中,酒最狂肆,山水最雄奇,而明月最灵妙。他以‘人月相得’的诗学意兴,借那轮高悬苍空的明镜,洞彻肺腑地进行天地对读、自然与人情互释、内心与外界沟通的幻想创造,从而为后世诗词开发了一个韵味清逸而美妙绝伦的灵感源泉。”[1]

李白亲月,因为它是人间情感的寄托。“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首《静夜思》成为思乡的代名词。天涯逆旅,知交零落,寄托友情,则有“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哭晁卿衡》)、“吴洲如见月,千里幸相思”(《送张舍人之江东》)。游子思妇,离合悲欢,闺阁幽怨,则有“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而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一首《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将月辉融入家国体验,悲天悯人的情怀洋溢笔端。“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家园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静流无声,引发黍离之悲。

李白咏月,因之是自然之美的浓缩。天地万物笼罩于皎洁月光之下,平添多少浪漫。“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越女词》),诗人以饱含感情的笔触,将人与自然之美彼此呼应。“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别》)天镜喻月之光明,海楼喻云之奇特,使江上月色云影跃然纸上。“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然。”(《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以夸张之笔,写月色令人沉醉,醉眼朦胧中,夜色不再静谧,山花已是轰轰烈烈地烂漫。

月亮,是李白的自我人格写照:“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古朗月行》)童年的天真向往注定了诗人明净纯粹的心性;“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书写诗人渴望一鸣惊人的政治理想;“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以宏大的意象,雄阔的笔力,寄托了俯仰天地、吞吐八荒的人生抱负。“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送韩侍御之广德》),“赊月”的大胆想象,展示了诗人的狂放不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道出诗人珍重当下,率性而活的生命态度,方不枉对朗朗皓月。“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沧浪之上,青天之中,北斗辉耀,浮云漫卷,一轮孤月高悬,便是诗人天地间傲然独步的自我象征。

李白写月,超越前人之处即在于将月亮人格化,以动态出之,以真性情相见,写出月亮的生命感。月亮不仅是作者生活的静观者,更是主动的参与者,与诗人的生命相伴随,“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宴入中京》),“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明月是值得托付的挚友,一路护送王昌龄迁谪荒远,“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明月是可以关问的无猜知己,“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既可与之坐而论道,谈古论今,引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终极之思,亦不妨乘醉轻狂,想入非非:“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明月是可以呼唤邀约的朋友,与月亮最亲近动人的笔墨,无疑是李白的“邀月”之诗《月下独酌四首》其一,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亮便成为诗人坦诚相见、倾诉孤独的朋友,“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无论自己或醉或醒,亦喜亦悲,且歌且舞,月亮都忠实伴随。既有“醒时同交欢”的沉醉,也有“醉后各分散”的洒脱,更有“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期许和守望。

李白与月悠然兴会,可问月、邀月、赊月、托月。可席月而坐:“扫崖去落叶,席月开清蹲”(《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可乘月而醉:“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月下独酌四首》其四);可对月而歌:“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春日独酌二首》其一);可啼月而悲:“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悲歌行》);可抚月而叹:“抚酒惜此月,流光畏磋跎”(《五松山送殷淑》);可弄月而归:“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游谢氏山亭》)。足见,李白的月亮是高度人格化的,真正做到了“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人月相见,物我合一。

爱在月光下完美——方文山的入画之月

如果说,李白将人类的心灵赋予了月,那么,方文山更追求月亮带来的视觉效果。这是由大众文化的视听语境所决定的。他津津乐道于对画面感的痴迷,并将此归功为乐坛制胜的法宝:“我一开始进入流行音乐界,就已经决定要摈弃传统歌词单纯以描写情绪为主的手法。开始大量使用图像与画面感强烈的文字场景,因为那些相对较为传统的歌词同质性实在太高,了无新意,似乎由谁来写都差不多。在一个行业里,你必须让自己具备不可被取代的能力,才能不被淘汰。”[2]可以说,画面感,是方文山作为一名歌词作者至高的创作原则。“其实我一直偏爱在歌词中经营具画面感的文字,总觉得这样的歌词比较有生命力,因为它有一个扎实的出生,一个可被想象的背景时空。”[3]为突出“中国风”歌词的仿古调性,月光作为古典诗歌的传统意象,率先进入方文山的视线,但仅止于画面背景上的道具,衬托一幕幕人间故事、爱恋痴缠的演绎,正应了《发如雪》所唱:“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一)亲情乡恋的载体

思乡,是流行歌词最常见的主题。但凡思乡,李白的《静夜思》便常被做为标签沿用。方文山的《菊花台》开篇唱到:“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摇晃?”故事主人公为闺中思妇,作者借用“疑似地上霜”的意境,只做了简单的文字游戏,把长夜替代月光。《牡丹江》是一首缅怀乡村童年时光的歌曲,“弯成一弯的桥梁,倒映在这湖面上。你从那头瞧这看,月光下一轮美满。青石板的老街上,你我走过的地方。那段斑驳的砖墙,如今到底啥模样。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故乡的河流在月下静静流淌,弯弯小桥、青石板老街、斑驳砖墙、捕鱼捉虾的欢乐、祖孙的暖暖话语,都在月光下静静展开。“谁在门外唱那首牡丹江?我脚步轻响走向你身旁。思念的光透进窗,银白色的温暖洒在儿时的床。”便是直接化用《静夜思》的意境,为避免过于直白,用“思念的光”“银白色的温暖”写意“明月”,这是方文山最擅长的文字游戏。“牡丹江弯了几个弯,小鱼儿甭上船,咱们不稀罕。捞月亮,张网补星光。给爷爷下酒,喝一碗家乡。牡丹江弯了几个弯,小虾米甭靠岸,咱们没空装。捞月亮,张网补星光。给姥姥熬汤,喝一碗家乡。”此处借李白醉酒捞月的传说,传达孩童的天真和对家人的依恋。

(二)爱情悲欢的见证

月光的皎洁清朗,常常隐喻情感或心性的纯真,在李白那里可以丰富到成为自我人格的写照,融入了浪漫、俊逸、多情、通透、本真、率性的冰雪精神,明月情怀。而在方文山那里,大多局限于表达对纯真爱情的期待与追求。例如:“纯白色的感觉,有一种初恋的美。爱没有杂质的无邪,你的笑像月色倒映在河水。……你的爱是没有阴影的满月,我看透你的世界,了解你的了解”(《满月》),满月的清朗一如初恋的美,透着纯真无邪。“在月光下弹琴,对你心跳的感应,还是如此温热亲近”(《夜曲》),其单纯唯美的画面,颇有《关雎》篇“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娴雅风致。“兰亭临帖,行书如行云流水。月下门推,心细如你脚步碎。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却难拓你的美。真迹绝,真心能给谁”(《兰亭序》),月光下,才子佳人式的古典爱情故事徐徐展开,恋人的美丽,爱情的美好,几近神圣,如对一方碑帖真迹,不容亵玩。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月亮的盈亏常常是人生圆满或缺失的隐喻,李商隐有“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的感慨,纳兰性德有“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蝶恋花》)的悲怆,满月仅有一夕,离散和缺失乃人生常态。月亮,是人间离恨与相思的旁证。李白《春怨》有“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之句,落月与飞花窥见了思妇长夜的寂寞。方文山笔下的明月,也见证着爱情的离合悲欢。“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菊花台》),月亮的清幽、凄冷恰好印证了为爱所伤后的寂寥。“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发如雪》),清寂之月,在爱的感伤中流淌。

(三)民族记忆的符码

方文山的月亮不仅止于表达爱情,也是民族文化的符号,往往和功夫、江湖、武林、茶道、医术、国艺等其他文化元素结合,成为表达民族自豪和少年血性的载体。如“风,缓缓绕过武馆,正上方的月亮,那颜色中国黄”(《双刀》);“双龙取水取月光,我一口饮尽了一夜的风霜。我用降龙十八掌,负面的情绪全部都无法挡”(《降龙十八掌》)。方文山对华人青少年文化圈最大的影响恰是这类热血激荡的创作。

《刀马旦》讲述一位华裔姑娘从香港来到西安古老城墙下的感觉,“明明早上人还在香港,还在九龙茶馆喝煲汤,怎么场景一下跳西安,我在护城河的堤岸。”仿佛穿越时空,不知今夕何夕。“站在古老神秘的城墙,月光摇又晃”,故乡的月光照着异乡游子,月光摇晃,喻身世恍惚,心灵无依。于是穿越变身为戏班的刀马旦,在舞台上后空翻、耍花腔、扎马步,唱一段虞姬和霸王,终于明白无论漂泊多远,挥之不去的是民族血脉的流淌。“一口粮,一张床,一面墙,一扇窗,我洒下一地月光”,无论多么形单影只,故乡的月光始终陪伴。“一匹苍狼一身风霜,走过丝路回家乡”,从香港到西安,这是一场民族记忆的寻根之旅。再如:

月色婵娟,笛声遥远,荒烟蔓草里走来一少年。走过身边,经过家园,一张不会笑的脸。

烽火人间,战鼓连天,远方飞燕,带来的是狼烟。带剑少年,来去之间,幸福的容颜太浅。——《祭魂酒》

我一脚踢飞一串串红红的葫芦冰糖,我一拳打飞一幕幕的回忆散在月光。一截老老的老姜,一段旧旧的旧时光。我可以给你们一张签名照拿去想象,我说啊,屏风就该遮冰霜,屋檐就该挡月光。江湖就该开扇窗,平剧就该耍花枪。扎下马步我不摇晃,闷了慌了倦了我就穿上功夫装。——《周大侠》(电影《大灌篮》主题曲)

在月光下,作者变身为英姿飒爽的带剑少年或功夫小子,反映了当代青年希望借助对历史的想象,获得民族身份的认同。正如《双刀》开篇所唱:“透过镜头重新剪接历史给人的想象”。滕守尧说:“一个符号可以引起深层集体无意识反应,他会调动或激起大量前逻辑的、原始的感受,还会引起许多完全属于个人的感觉上的、感情上的或想象的经验。”[4]月亮作为民族文化的符号,传递出民族自豪感的诉求,也唤起了现代人寻根恋乡的情感共鸣。

尽管有如此深邃的主题为依托,方文山之“月”,功能上,仍然主要作为画面背景,烘托故事主人公的思乡和爱情;内涵上,只是部分沿袭了李白诗歌月亮意象的传统语义,远不及后者意蕴深广。这是由歌词的娱乐性和大众化所决定的。对此,方文山自己已有清醒的认识:“歌词并不是新诗,新诗可以完全不顾虑读者的解读能力,尽情自由挥洒作者所欲表达的世界,但歌词存在最大的功能即是给予听歌者最直接的情绪感受,所以歌词文字理论上越简单越容易理解越好。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你想给予歌词某种形式的深度,就只能从画面感和时空背景上去着力。”[5]方文山采纳古诗词传统意象,既是借用这些受众熟知的语言符号,使其便于市井传唱、坊间流行,又能区别于其他流行歌曲直白的抒情方式,以画面传达,以审美的距离感体现一定的深度,但仔细吟味,难脱方文山自言的“形式的深度”。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月的仿拟与解构

李白将月形象化的语言魅力,似乎激发了方文山的修辞灵感,尝试进行文字模仿与拆解的游戏。他模仿李白“问月”“邀月”“揽月”的写法,写下《兰亭序》:“人雁南飞,转身一瞥你噙泪。掬一把月,手揽回忆怎么睡。又怎么会,心事密缝绣花鞋,针针怨怼。若花怨蝶,你会怨着谁。”掬一把月,仿若把爱捧在掌心。揽月入怀,似是留住美好回忆。此处的“揽月”,已全无李白欲上青天的超逸,只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语言符号。《青花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借李白醉酒捞月的传说,描写一场关于爱的等待,这场等待,正如想要捞起月华流光,注定没有结局,但也正因不企求结局而注定美丽。此处的月亮,仅是一个客体对象,并未注入太多情感。方文山还利用“邀月”意象的深入人心,写成《发如雪》:“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借李白邀月的潇洒之态和月光的清莹朗洁抒发对爱的纯美追求。皎洁的月光辉映着单纯完美的爱情。同样的举杯邀月,还出现在《菊花台》中:“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李白邀月,俊逸轻狂,月与人与影共醉,而方文山化用其意,以自己和湖中倒影叠加成双的形象强调孤独,用“邀明月”这一意象渲染了凄美意境。《千江水》(2010央视中秋晚会歌曲)“千江水,摇晃手中杯,你敬谁?拱桥下,一轮皎洁,对影邀明月”则再次化用李白举杯邀月的诗意,但已沦为命题作文的急就章,流于浅直和生硬的仪式感,缺乏审美创新。

可见,受李白“问月”“邀月”等词的启发,方文山也尝试将“月亮”搭载上一系列动词,使之形象化。尽管在浅俗直白当道的流行歌词界,以看似古典的面貌让人耳目一新,仔细推敲,不过是一种修辞技巧的袭用,止于语法套路的形式模仿。不但未承袭李白明月意义的丰富,反落入语词解构游戏的窠臼。正如方文山自我总结:“《发如雪》歌词中‘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与‘我举杯,饮尽了风雪’两句,即是将‘举杯邀明月’拆分成‘举杯’与‘邀明月’,分别融入歌词中使用,但仅取其诗句的流传度与熟悉感,与原句之意涵已无关。”[6]显然,作者痴迷的是大众文化语境下后现代的形式解构和语词拼贴,自然难以企及李白笔下人月互见、物我交融的艺术境界。

这归因于大众文化市场下“中国风歌曲”的创作动机,方文山指出:“就歌手专辑企划包装而言,‘中国风歌曲’因主题概念明确清楚,MV内容拍摄起来很具画面感和故事性,设定的主轴很容易聚焦,也因此常被拿来当主打歌。再加上在商业演出与个人演唱会上‘中国风歌曲’编舞时有视觉重点,特色容易突出,在媒体报导与分析上比较有话题性。所以在歌手专辑内放上一两首代表性的‘中国风歌曲’,唱片公司一般而言都乐观其成。”[7]可见,方文山们的创作动机主要源自商业考量和市场需求,创作要素以突出画面感、故事性为主,追求视觉效果。因此,他们更痴迷于将文字拆分重组的符号游戏,不在乎意义逻辑的关联,他们更追求歌词营造的画面感和影像叙事的镜头感,甚至因此导致歌词前后逻辑的断裂、意义的跳脱。因此,同样的古诗词意象,出现在流行歌词中,内涵上自然远远不及原诗中意义深广。

反思:当古典意象进入流行歌词

方文山对中国风歌词的界定一语中的:“所谓的中国风歌词,正因为它加入古典元素的用词后,文字上很容易使用到修辞学的技巧,然后这些歌词形成仿古调性的画面,同时也很自然地依附着某个背景时空,使得词意显得较有深度。”[8]流行歌词化用古典诗词意象的动机很简单,一是利用其流传度和熟悉感,而与原句内涵并无太多关联。二是为了添加“较有深度”的标签,完成某种意义上的附庸风雅。这是创作者在大众文化语境下的生存选择。

谈及深度,李白诗歌意象的内涵之深广是方文山远远不及的,李白意象所承载的广阔的人文情怀和社会内涵不是方文山可以比肩的。这是由歌词艺术的规律所决定的。流行歌词的口头传唱方式和娱情遣兴功能,注定它不能像诗歌一类的案头文学去过多地抒情言志,坐而论道,发天地之悲慨,思生命之意味。而为了达到流行音乐的商业化目的,又使他不得不迎合音乐工业流水线的风格要求,注定他的创作不需要刻意追求社会意味的深广和精英意识的崇高。只要能反映普通人的生活,引发芸芸大众的情感共鸣,市井之间能广泛流传则足矣。所以方文山词的意象相对单薄,多表达爱情或乡愁。它不像李白包举宇内、思接千载,将天地兴象的雄浑与自我人格的傲岸、厚重悲慨的现实与超逸高蹈的理想打并入诗。

毕竟,现实不是穿越剧,在艺术成就上,方文山不可能成为李白的化身,也完全不可与李白相提并论。但在创作上,摆脱不了李白诗歌文化符号潜移默化的继承和影响,甚至是刻意的模仿和沿袭。我们将方文山与李白合并研究,并非等量齐观,也无意厚此薄彼,较短量长,而是借流行歌词之一隅,既管窥李白的文化影响,也探讨当代流行文化对传统文学的继承情况,并佐证诗歌和歌词创作规律本质上的差异。尝试总结些许规律,反思创作的成败,对歌词写作和赏鉴或许有所启发。

李白诗歌对流行歌词创作的影响不仅止于方文山,也不仅是沿袭顺承的一面,叛逆与挑战已见端倪。作为文化符号,李白也成为流行文化向经典传统挑战的对象,如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当时的月亮》“当时我们听着音乐,还好我忘了是谁唱。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是一样。看,当时的月亮,一夜之间化作今天的阳光。”现代人对月色朦胧下的谈情说爱已变得麻木和冷漠,爱的表白由谁唱?月亮到底代表谁的心?爱得到底有多深?这些痴情的问题不再被速食时代的人们所关心,撩开李白“当时的月亮”温情的面纱,现代人情的冷漠一夜之间暴露在“今天的阳光”之下,让人不敢正视。

[1]杨义.李白的明月意象思维[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5):117.

[2]方文山.方道·文山流网络日志[EB/OL].www.vrretch.cc/blog/fanwenshan,2005-12-8.

[3]方文山.青花瓷——隐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53.

[4]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232.

[5]方文山.青花瓷——隐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55.

[6]方文山.青花瓷——隐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26.

[7]方文山.青花瓷——隐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11.

[8]方文山.青花瓷——隐藏在釉色里的文字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55.

I22

A

1004-342(2014)01-83-05

2013-08-31

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李白文化研究中心课题(项目编号:LB10-17)阶段性成果。

姜葵(1969-),女,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骆海辉(1968-),男,绵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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