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于兆军
(河南大学文学院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开封475001)
唐朝是一个诗的王国,唐朝的天空在一位位伟大诗人的辉映下,显得格外流光溢彩。在这片星空里,李白和杜甫组成的双子星座千百年来一直熠熠生辉,灿若晨星。杜甫一生为我们留下了1400多首诗篇,是中国历史上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诗人。如果说李白的诗是天马行空的灵魂写意,那么杜甫的诗则是沤心沥血的工笔抒怀。从杜甫的诗中我们能听到时代沉重的呼吸,看到他步履维艰的身影,并感受到诗人执著踏实的人生态度、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在动乱四起的不安中,在繁华渐落的清冷里,杜甫心中始终揣着“致君尧舜”的梦。杜甫用他的赤城凝结成的每一首诗篇都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诚如程千帆先生所说:“杜甫以积极的入世精神,勇敢而忠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即使在大局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失去信心。而其所具有的‘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的高妙艺术手段,又足以充分地将这种高贵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在我国诗坛上,杜诗的认识作用、借鉴作用、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都是难以企及的。这就是后人尊之为诗圣,将其作品称之为诗史的理由。”[1]杜甫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是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2]。
杜甫对后世影响深远,在《旧唐书·文苑传》和《新唐书·文艺传》中都列有《杜甫传》。只不过《旧唐书》单独为杜甫立传,《新唐书》则把杜甫列在杜审言家族的传记当中。今天细读《旧唐书·杜甫传》(以下简称《旧传》)和《新唐书·杜甫传》(以下简称《新传》)①,我们不难发现,虽然两传所用笔墨相当,但在杜甫生平记叙的详略、材料的取舍以及对杜甫的评价上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并且两传中都有记载失当的地方。而这些不同之处也正好体现出两唐书不同的文学史观。
杜甫出生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关于杜甫的身世《旧传》的记述比较详细,而《新传》对此则未做记载。杜甫献三大礼赋并被授官之事两传中均有记载,《旧传》云: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新传》载: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然据《旧唐书·玄宗纪》和杜甫的《进三大礼赋表》考证,杜甫献赋应在天宝十载,后被授予右率府兵曹参军。两唐书的记载均有不确切之处。
杜甫的一生,尤其是青壮年时期,一直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为了能够辅弼君王、为国效力,他甚至不辞劳苦,冒着生命危险,拜谒肃宗,肃宗也为他的耿耿忠心所感动。两唐书对此都有记载,且都记载当时肃宗授予杜甫右拾遗官职,然“比之更早的樊晃和元稹则作‘左拾遗’,之后的王洙也作‘左拾遗’。樊晃的《杜工部小集序》:‘至德初,拜左拾遗。’元《铭》:‘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拾遗。’王洙《杜工部集记》:‘天宝末,以家避乱鄜州,独转陷贼中。至德二载,窜归凤翔,谒肃宗,授左拾遗,诏许至鄜迎家,明年收京,扈从长安’”[3],因此两唐书均误。杜甫拜谒肃宗的地点为凤翔,《旧传》记载也有误。《新传》接下来还选录了杜甫《进雕赋》中的一段文字:“先臣恕、预以来,承儒守官十一世,迨审言,以文章显中宗时。臣赖绪业,自七岁属辞,且四十年,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子哀怜之。若令执先臣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鼓吹《六经》,至沈郁顿挫,随时敏给,扬雄、枚皋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忍弃之?”这段文字言真意切,杜甫的拳拳忠心和高度的自信心溢于言表,使杜甫的赤子形象跃然纸上。
拜谒肃宗不久,房琯兵败被罢相,杜甫因上书为房琯求情而忤逆肃宗。《新传》云:
(甫)与房琯为布衣交。琯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杂问。宰相张镐曰:“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谢,且称:“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礼。时论许琯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观其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然性失于简,酷嗜鼓琴。廷兰托琯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琯爱惜人情,一至玷污。臣叹其功名未就,志气挫衄。觊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然帝自是不甚省录。时所在寇夺,甫家寓鄜,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因许甫自往省亲。从还京师,出为参军。
杜甫十年磨一剑,然而一直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被任命为左拾遗,然就在他忠于职守而直谏时,却冒犯了龙颜,并诏三司推问其罪责,多亏宰相张镐极力说情才得以幸免。杜甫的至诚至忠非但没有得到肯定,反而给自己招来了灾祸。这一切在杜甫的心里留下阴影。晚年他在《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和《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等诗中一再提起,并称自己“伏奏无成,终身愧耻”。自此肃宗疏远了杜甫,杜甫的远大抱负也随着他离开朝廷渐渐地化为了泡影。这件事对杜甫影响深远,甚至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旧唐书》记录太过于简单,《新唐书》记录则较为详细、生动,从杜甫被赦免后不卑不亢的谢罪奏疏中,我们看到了杜甫身上不仅有忠诚还有傲骨。
杜甫对严武傲诞无礼之事,《旧传》和《新传》也都有记载:
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
——《旧唐书·杜甫传》
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至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以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
——《新唐书·杜甫传》
杜甫和剑南节度使严武有“世旧”,杜甫曾两度相依。在严武第二次节度剑南的时候,杜甫还做过严武的幕僚,严武还“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杜甫来投奔严武,严武待其不薄,曾几度枉驾到杜甫的草堂。当严武迁黄门侍郎赴诏出蜀时,杜甫从成都送他直到过绵州三十里的奉济驿。由此可以看出杜、严二人友谊非同寻常。严武有恩于杜甫,杜甫心存感激,这在杜甫的诗作中也略窥一二。杜甫在《奉待严大夫》中写道:“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4]1099再看严武逝世后杜甫对他的悼念:“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4]1227在《赠左仆射郑国公严武》又写道:“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4]1099在杜甫的作品中有的只是对严武的推崇和敬重,从来没有流露出对严武的不满。所以很早就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宋·洪迈就曾指出:“甫集中诗,凡为武者几三十篇……若果有欲杀之怨。不应眷眷如此。好事者但以武诗有‘莫倚善题《鹦鹅赋》’之句,故用证前说,引黄祖杀祢衡为喻,殆是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武肯以黄祖自比乎?”[5]就现有文献来看,这个故事的蓝本最早出自唐·范摅的《云溪友议》,有可能是后人杜撰。杜甫也是一位性情中人,任华在《杂言寄杜拾遗中》中就说杜甫:“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6]从杜甫身上我们似乎也能看到李白的影子,所以也不排除杜甫、严武都因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激情行为”的可能性。丁启阵和吴在庆还曾经为此进行了持久论战,最后也是无果而终。
虽然两唐书《杜甫传》中都记载了这一事件,然而认真比较它们又有微妙的不同。《旧传》中描写杜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荡无拘检”、“傲诞如此”,《新传》中仅为“性褊躁傲诞”。更有趣的是《旧传》中的“凭醉登武之床”,到《新传》中却变成了“醉登武床”。“凭醉”与“醉”,虽一字之差,但其中的意蕴却相差甚远。很显然,前者是借酒寻衅滋事之意,而后者则可作酒后失态之解。宋代有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宋祁,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不同而随意删改文字。两书对严武的记载更是前后判若两人,《旧传》云“武虽急暴,不以为忤”可见严武大度宽容;而《新传》则说“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可见严武城府极深且睚眦必报。我们暂且不去考虑此事是否纯属小说家虚构,但从两唐书就该事的记载而言,《新传》对杜甫的感情倾性是显而易见的。
关于杜甫之死,两唐书的记载如出一辙,都云杜甫啖牛肉白酒而卒。此事最早见于郑处诲的《明皇杂录》。王洙《杜工部集记》载:“大历三年春,下峡,至荆南,又次公安,入湖南,沂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尝至岳庙,阻暴水,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具舟迎还。五年夏,一夕,醉饱卒,年五十九。”可见被洪水围困和去逝并非一年之事,元稹为杜甫写的墓志铭中也没有记载此事,可能为小说家之言,不足为信。《旧传》中认为杜甫去世于永泰二年不可信,杜集中有《大历五年追酬高蜀州见寄》诗篇为证,两唐书皆云杜甫年五十九卒,按甫生于睿宗先天癸丑岁,实应卒大历五年。霍松林先生也曾指出:“以绝笔诗《风疾》的写作时期为根据,定为卒于大历五年冬较合理,且为古今多数学者所认同。”[7]
对于杜甫的文学成就,两唐书都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
予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始尧、舜之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之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迨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穠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盖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
——《旧唐书·杜甫传》
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袭沿。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胜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新唐书·杜甫传》
由以上可知,《旧传》对杜甫文学成就的评价完全引用了元稹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的原文,元稹之文首先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杜甫以前诗体的发展流变,看似和杜甫无关,实则为杜甫的评价蓄势,并最终指出杜甫之诗“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旧唐书》借元稹之文对杜甫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并且除此之外未作其他评论,也可见《旧唐书》对元稹的评杜之论推崇备至。平心而论,元稹对杜甫的评价更多是从诗歌的创作入手,而对杜诗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内涵,基本上没有触及,导致了对杜诗的认识不够深入和全面。相比较而言,《新传》对杜甫的评价更高,且更加全面深入,指出了杜甫诗歌“兼古今而有之”,并且指出了杜诗具有诗史的意义。
杜甫诗歌被称为诗史始于唐代孟启,其《本事诗》中称:“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这一说法经《新传》肯定后,在宋代形成了定论,一直流传至今。在对杜甫的评价上,本人无法接受赵化博士的“《新唐书》中对杜甫的评价更是贬多于褒”的观点[8],与《旧唐书》对杜甫的评价相比,《新唐书》不仅没有贬低杜甫,反而对杜甫的赞美有过之而无不及。《新传》除了对杜甫的诗歌成就给予了高度赞美外,对杜甫本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辞:“(杜甫)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毋庸置疑,这一评价又为杜甫的形象增添不少人性的光辉。
总之,两唐书虽然对杜甫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相比较而言,《新传》在《旧传》的基础上对杜甫更加推崇,并且指出了杜甫诗歌“善陈时事”的现实主义特征。《旧传》对杜甫的肯定仅局限于文学方面,而《新传》则在肯定杜甫文学成就的同时,更加称道其忠贞不渝的政治品格及其伤时忧国的儒家情怀。
李白和杜甫无疑是唐朝诗坛上的双雄。虽然他们风格不同,但却有过一度的亲密接触,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种友谊六朝古都开封的禹王台三贤祠可以作证。《新传》中对此还有记载:(甫)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况且从李白和杜甫的诗篇中也能为他们的友谊找到很好的注脚。杜甫在诗中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诗里也有赠别杜甫的诗句:“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9]然而《旧传》中竟有李白讥讽杜甫的记载,此事最早也是出自唐代孟棨的《本事诗》,然而仔细阅读这首所谓李白的诗歌,不难发现其诗格卑下浅露,和李白的诗风有天壤之别,况且《李太白集》中不载此诗。这首诗很可能是后人的伪作,究其原因可能是杜甫曾写下许多仰慕怀念李白的作品,但李白的诗作中提到杜甫的却较少,这就让一些无聊文人有了造谣中伤的可乘之机。
《旧传》在评价李杜时还指出:“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在元稹看来,杜甫是诗歌的集大成者,他的成就是同时代的诗人无人能够企及的。所以在元稹看来,杜甫的成就远在于李白之上,尤其是在排律方面,李白的差距就更大。《旧传》的编者十分赞同元稹对杜甫的评价,并且在最后强调:“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表现出了扬杜抑李的鲜明立场。与《旧传》不同,《新传》采用了韩愈的评价: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可见韩愈在评价李杜时,并未厚杜薄李,而是认为李杜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两唐书《杜甫传》是现存关于杜甫的最有价值的史料,通过以上三方面的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虽然《旧传》和《新传》都有失当之处,但相比较而言,《旧传》多材料的堆砌,加工有些粗糙;《新传》有筛选甄别,对材料的取舍有明确的目的性,评价也比较客观全面。总的来说,《旧传》和《新传》都给予了杜甫相当高的评价。
由于两唐书编撰的朝代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文学风尚不同,使得《旧唐书·文苑传》和《新唐书·文艺传》体现出了不同的文学史观。《旧唐书》推崇元稹和白居易为元和时期的文坛盟主,却对韩愈、柳宗元、李白评价不高,还颇有微词。《新唐书》则奉韩、柳为巨擘,对韩愈的赞美更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称“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10],这种评判之差异显示了由唐末到宋初文坛风尚和文学评论的变迁。王运熙先生就曾指出:“在唐代文人中,《旧唐书》评价最高的是元稹、白居易,对韩愈有所贬抑;《新唐书》评价最高的是韩愈,对元、白有所贬抑。两相比较参照,两唐书编者的不同文派立场就看得更加清楚了。”[11]492王运熙先生随后又在《唐代诗文古今体之争和〈旧唐书〉的文学观中》进一步指出:“《旧唐书》的史臣站在肯定骈体文、近体诗的立场上,因而大力颂扬元稹、白居易,对李白、韩愈则评价不太高,还有贬辞。这种评价,到北宋第二次古文运动胜利,骈体文学长期占优势的地位被推倒以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古文家欧阳修、宋祁所纂修的《新唐书》就是证明。”[11]464
王先生的说法颇有道理,《旧传》崇尚元白,所以对杜甫的评价完全引用了元稹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的原文;《新传》推举韩柳,最后就用韩愈的诗歌为李杜做了定论。然而深入思考,如果仅仅从文体散骈角度,去评价新旧唐书的文学史观,似乎还有一些不足和狭隘。从上文的比较可知,两唐书对杜甫的赞美是异口同声。若仅仅从文体来看,杜甫一生创作最多的是近体诗,几乎占其作品的十分之九,“在现存杜甫诗作中,包括五律六百余首、七律一百五十余首、排律一百余首。”[12]《旧唐书》对杜诗给予较高的评价似乎理所当然,然而为什么《新唐书》的编撰者不但没有贬低杜甫的诗歌,反而不吝溢美之词,给予杜甫更多的赞美呢?笔者认为,两唐书史臣的文学史观并不仅仅是表面上所说的骈文和古文的对立,更有其深层次的内涵。
通过对《新传》和《旧传》的比较我们不难发现,《旧传》更注重杜诗的“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而《新传》不仅赞美杜甫“善陈时事,律切精深”的文学成就,还通过选材和语言努力塑造出杜甫的完美形象,赞美其“伤时桡弱,情不忘君”的高尚人格。由此可见,杜诗价值的发现也是一个从形式到内容的渐进过程,晚唐五代更多是推崇其音律,到了北宋中期才真正发现了其现实主义的“诗史”价值。《旧唐书》编纂者受当时文学风尚的影响,更注重音律这一文学形式,而《新唐书》的编纂者从文以载道出发,更看重思想这一文学内核。简而言之,就是《旧唐书》重文,而《新唐书》重质。而杜甫的诗歌是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结合,文与质的高度统一,所以不仅得到了《旧唐书》的肯定,也得到了《新唐书》的赞美。唐代杜甫诗歌的文学价值也正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发现、挖掘中得以肯定,进而还在北宋中期至南宋引发了“千家注杜”的热潮,并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旧唐书·文苑传》属于过去,而《新唐书·文艺传》则开启未来。
注释:
①《旧传》文字出自中华书局2010年版的《旧唐书》,《新传》文字出自中华书局1975年版的《新唐书》,行文中不再随文加注。
[1]程千帆.唐诗鉴赏词典·序[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5.
[2]闻一多.杜甫[C]//杜甫研究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23.
[3]林颖悠.《唐才子传·杜甫传》笺证[J].杜甫研究学刊,2004(2):55.
[4][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2005:284.
[6][唐]殷璠,等编.唐人选唐诗六种[C].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513.
[7]霍松林.杜甫卒年新说质疑[J].文学遗产,2005(6):139.
[8]赵化.史传中的文学人物——《新唐书·杜甫传》研究[J].杜甫研究学刊,2013(2):15.
[9][唐]李白,撰.(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657.
[10][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韩愈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1]王运熙.中国古代文论管窥.增补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房锐.关于《旧唐书·杜甫传》的探讨[J].杜甫研究学刊,2012(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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