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王大威,邝玉玲
(深圳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民粹主义是拉丁美洲循环往复的政治现象,几乎贯穿了拉美国家的整个现代化进程,几度兴替而连绵不绝,是拉美国家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其对拉丁美洲的影响范围之广、时间之长,是世界上其他地区与国家所无法相提并论的。从20世纪中叶开始,拉丁美洲的民粹主义现象就独步全球,在极端的左右翼民粹主义政治中摆动。拉丁美洲曾是左翼民粹主义的沃土,诞生了查韦斯、莫拉莱斯等一系列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家,西方学界和媒体将这一现象称为“粉色浪潮”(pink tide)。[1]但是与此同时,右翼民粹主义在这片大陆也从未消失。在20世纪90年代,拉丁美洲国家出现了新自由主义与右翼民粹主义相结合的独特现象。2017年左右,巴西等部分拉美国家也从左翼民粹主义转向了右翼民粹主义。尽管经历了左翼民粹主义政治的反扑,右翼民粹主义又重新在多个区域大国兴起。在许多西方学者眼里,新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结合是存在矛盾的。欧美发达国家倡导的新自由主义强调个人自由和经济理性,国家力量从市场中退出。而民粹主义无论左翼还是右翼都强调大众的利益或者全社会的利益,右翼只是更为强调族群的标签,把少数民族和移民作为他者排出圈外。在拉丁美洲,新自由主义与右翼民粹主义却非常巧妙地融合了。右翼民粹主义在拉美普遍采取了新自由主义作为经济发展的指导思想,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现象。拉丁美洲式的右翼民粹主义也被称为新自由民粹主义(neoliberal populism,有时简称neo populism)。右翼民粹主义是拉丁美洲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拉美新自由民粹主义不仅有助于了解拉丁美洲国家社会、政治发展轨迹和现状,还有助于了解拉丁美洲国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与右翼民粹主义相结合独特现象的特征与原因。本文旨在对拉丁美洲右翼民粹主义产生的历史背景进行探析,并探讨孕育拉丁美洲多国右翼民粹主义政治的表现与兴起关键要素。
从某种角度来说,拉丁美洲是一块充满悲情、被域外大国角逐的大陆。可以说,拉丁美洲从未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外界的强权无论是西班牙帝国、美国还是苏联,总是在试图影响这片大陆独立发展的道路。就连这块大陆上面积最大、国力最强的区域大国巴西也难逃域外强国的干涉。作为大国的角力场,拉丁美洲受到域外强国非常极端的政治意识形态以及其所衍生出的各种经济政策的影响。因此,拉丁美洲各国充斥着极端经济政策和两极化的民粹主义政治,很多国家在左翼与右翼民粹主义之间循环性摆动。除了外界(尤其是美国)对拉美政治、经济、社会长期干涉的因素之外,拉丁美洲本身的各种社会经济文化因素也非常有利于极端左右翼民粹主义政治的滋生。
拉丁美洲普遍存在按种族划分阶层的极其不平等的现象,因此拉丁美洲的确存在非常有利于民粹主义运作的社会文化大环境。首先,拉丁美洲不是一个正式的地理单位。现在所谓的拉丁美洲是一个地理外加民族语言文化区块的概念。从地理上看,拉丁美洲包含整个南美洲、中美洲多个小国、墨西哥(属于北美大陆)和加勒比海上的岛屿。从民族文化来看,拉丁美洲属于旧西班牙帝国和旧葡萄牙帝国在美洲大陆的殖民地。绝大部分居民讲拉丁语系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信奉罗马天主教。从这个地理概念诞生的那一天起,拉丁美洲就是一块极端且不平等的大陆。众所周知,无论是北美还是南美的原住民都是“印第安人”(1)这里“印第安人”是一个带有歧义的概念,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误以为到达印度而对当地人的错误称谓。(英语Indian,西语Indio)。所谓的“印第安人”其实在南北美各地区存在巨大差异。在北美,很多印第安人如在中西部大平原上的苏族(Sioux)和西南部的阿帕奇(Apache)呈游牧状态,有的如美国东海岸的塞米诺人(Seminole)则是呈农耕状态。在南美,这里的“印第安人”如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Aztec)、危地马拉的玛雅人(Maya)以及秘鲁的印卡人(Inca)则已经发展出高度物质文明的帝国,拥有大规模城市和非常先进的天文观测设施。但是无论是南美还是北美的印第安人都没有在16~18世纪逃过各种欧洲殖民者的屠杀。西方著名学者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巨作《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从不同角度讲述了那个时代土著是如何被降维屠杀的故事。[2]欧洲的殖民者带来了天然而且无形的武器——病毒,无论是天花还是流感都让南北美的印第安人毫无抵抗手段。太长时间与欧亚大陆的隔阂导致这片大陆上的人口对很多来自欧亚大陆的传染病毫无抵抗能力。再加上欧洲人领先近千年的军事科技(战马、钢制盔甲、火枪、火炮、钢剑),南北美印第安人手中的骨质、石质武器基本上毫无用武之地。当西班牙征服者科提兹(Cortez)带领数百士兵攻打阿兹特克都城时,阿兹特克最精锐的美洲豹部队(ocēlōtl)手中最犀利的武器只有用黑曜石镶嵌的木制大棒“马夸威特”(Macuahuitl)。北美的印第安人则被美国殖民者以种族清洗政策在一个世纪中屠杀殆尽。南美的印第安人在阿根廷全境从中央沙漠到沿海外岛也出现了被完全清洗消失殆尽的惨状。[3]其他区域比如墨西哥和其他中南美洲国家的印第安人则在被大量屠杀和奴役后仍然保持着不小的人口规模,甚至与西班牙殖民者大量通婚。但是总体来看,整个南北美洲的印第安人口减少率超过了90%,而那些幸存者要么被奴役要么与殖民者混血来谋求生存。无论如何,带有印第安血统的拉丁美洲人无论在任何拉丁美洲国家都是该国的底层。拉丁美洲地区国家的上流社会自殖民时代经过了近400年历史仍然是那些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纯种白人。因此在拉丁美洲,不平等是带有种族和血统标签的,是根深蒂固的。
总而言之,从殖民地时期开始,拉丁美洲就孕育着不平等的根源。各国的独立与民主化过程并没有消除拉丁美洲国家的两极分化。国家的主要财富掌握在少数未混血的白人手中。[4]这种极端的不平等和按照种族划分阶层意识为拉美的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都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20世纪80年代对拉美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一方面,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以及第三次信息革命促进了拉美民主化和自由化进程;另一方面,拉美的大多数国家陷入了经济危机之中。这都为新自由主义在拉美的传播和推广创造了良机。20世纪90年代,新自由主义制度的经济改革在拉美国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拉美的民粹主义领导人上台后开始积极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在许多学者看来,新自由主义制度与民粹主义之间存在许多矛盾之处,但在20世纪90年代的拉美,却形成了民粹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结合的独特现象。
在20世纪末期的拉美右翼民粹主义经常被学者称为新自由民粹主义。新自由主义是美国和英国等部分西方发达国家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倡导的一种非常极端的经济发展理论。美国的里根主义(Reaganism)与英国的撒切尔主义(Thatcherism)都是新自由主义经济的代表,它们以去国有化改革和大规模削减社会福利而著称。由于当时还处于西方各国与苏联的冷战时期,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说又被打上了抗击苏联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模式的标签。美国在拉丁美洲大肆宣传这一经济学说,并让其所控制的世界银行以低息贷款来诱惑拉丁美洲国家使用这一经济政策。[5]美国的做法不止在于抗击苏联的影响力,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其实是美国在延续其在拉丁美洲门罗主义霸权的手段,而真正目的是想把拉丁美洲各国转化成对美国俯首称臣的经济殖民地。在新自由主义经济的大旗下,美国蛮横地阻挠了拉丁美洲各国任何自发的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模式,以世界银行的贷款为途径强势介入各国的政治,并阻断各国任何萌芽期的资源国有化政策。任何违反新自由主义经济发展模式的国家都遭到了美国情资部门的有意颠覆,例如20世纪50年代末期的危地马拉以及20世纪60年代的智利和巴西。这种颠覆之所以可以成功,是因为有当地的军事强人和垄断资本作为内应。千禧年后的委内瑞拉和玻利维亚的左翼政府都曾面临这种颠覆性操作。
20世纪90年代初,阿根廷的卡洛斯·梅内姆(Carlos Saúl Menem)和秘鲁的阿尔韦托·藤森(Alberto Fujimori)一起被认为是新自由民粹主义政治在拉丁美洲的代表。[6]梅内姆和藤森两人都在总统任期中相继连任。他们是拉丁美洲右翼民粹主义潮流中早期的成功者。
1.阿根廷及卡洛斯·梅内姆
阿根廷本身就是具有强烈右翼民粹主义倾向的国家。阿根廷长期都是拉丁美洲“最白”的国家,土著印第安人和印第安混血儿都非常稀少,大多数国民是早期西班牙殖民者的后代和在二战前后大量从德国和意大利而来的移民。因此,阿根廷的文化在拉美是最欧洲式的。战后,军事强人胡安·庇隆(Juan Peron)长期把持着阿根廷的政坛。庇隆在阿根廷开启了庇隆主义——一种典型的民粹主义政治。因为其在国内坚定的反共立场,庇隆主义通常会被视为右翼;但是在其他方面它又带有左翼性质,它是支持资源国有化和支持穷人权益的。庇隆主义在阿根廷有大量支持者,而且在阿根廷的政坛是一股长期存在的势力。庇隆虽然以军事强人的身份在政坛发家,但还是最终顺从民主政治。真正将庇隆主义挤下政坛的是一个纯粹的魏地拉(Jorge Videla)军人政权。这个政权从1976年到1982年执掌阿根廷政权近6年,并给阿根廷的经济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包括巨额的外债、资本外逃、不平等加剧等。1983年民选阿方辛(Raul Alfonsin)政府重新上台执政,但是阿方辛政府的一系列调整国内经济的政策均未能给阿根廷的政治经济形势带来转机。阿方辛迫于压力,在1989年总统大选前提前卸任总统一职。梅内姆以右翼正义党的身份参与总统竞选,并获得49%的选票成功当选。有部分学者认为,梅内姆的政治对大众有非常强烈的迷惑性,他在方方面面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庇隆思想的继承人,但在经济领域他却奉行新自由主义的“自由市场”以及美国世界银行在拉美推销的“华盛顿共识”,试图从根本上改革阿根廷的经济。这绝对不是庇隆会采取的政策。但是梅内姆是非常优秀的煽动者和模仿者,他在庇隆主义的基础上进行了自己的民粹主义改革,并将其发展成一种更加明显的右翼民粹主义政治。
如上所述,庇隆主义虽然是民粹主义但同时包含左翼和右翼特征,但是梅内姆则是不遮不掩的右翼民粹政客。在政治语言和政治动员方面,梅内姆在任期演讲中“上帝”(Dios)这一词汇的出现频率非常高。他用宗教语言来笼络阿根廷庞大的天主教势力。同时他对内鼓吹民族主义,提出他将会打造一个“大阿根廷”,一个势力范围和影响力远超国境的强国。梅内姆反复强调阿根廷民族的特殊性,声称阿根廷人是天生的赢家,必会有朝一日建立一个伟大的国家。梅内姆在任期反复强调阿根廷曾经失落,必将在其带领下重新伟大。[7]这的确让人不难想起2016年北美那个所谓“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MAGA)。梅内姆不遗余力地宣传阿根廷的伟大,并将自己和这种伟大进行捆绑。但是在实际经济政策方面,梅内姆是不折不扣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实践者。这种盲目追随美国的政策方针似乎不和阿根廷的庇隆主义传统有任何关系。上台后,梅内姆首先实行了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美洲开发银行统计数据显示,阿根廷在1990—1995年这五年期间,共对123家国有企业进行了私有化改革。[8]大量的国有企业包括石油公司、电信行业、航空公司、医疗设施、铁路、国家天然气、国家公路和海运公司等都落入了外国资本手中。其次,梅内姆政府实施了金融自由化改革,通过“紧急经济法”使外国资本享有与本国资本同等的待遇,从而使得大量的外国企业涌入。在20世纪末,外国资本基本上掌握了阿根廷的经济根基。梅内姆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并没有让阿根廷的经济起死回生。1991年,梅内姆政府为缓解财政赤字进一步推进了带有明确新自由主义色彩的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这一系列政策短暂地缓解了国家的财政赤字。直至梅内姆总统任期结束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国有企业。梅内姆为了赢得第三次总统连任,开始放任一些地方的财政收支,使整个国家赤字再次加剧并又一次陷入债务危机。在其执政末期,阿根廷的通货膨胀率高涨至5000%。[9]最终梅内姆竞选连任的企图以失败告终。阿根廷政坛长期存在的庇隆主义追随者试图把梅内姆这个修正者从历史中抹去。在阿根廷学界,梅内姆被认为是某种半吊子改革者。他开启很多政策却无法自始至终地执行。虽然他的经济改革在初期是有所成就的,但还是以失败告终。[10]
2.秘鲁及阿尔韦托·藤森
新自由民粹主义的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的秘鲁也非常明显。经过12年的军政府统治后,秘鲁在1980年恢复了民主政治。在同时期,“光辉道路”(Shining Path)、图帕克·阿马鲁革命组织(MRTA)等左翼游击队对秘鲁的经济造成非常大的负面影响。[11]国内的混乱使秘鲁的经济陷入困境,通货膨胀率高达四位数。藤森是出生于秘鲁的日本裔移民第二代。秘鲁国内民众喜欢称他为“中国佬”(el chino)。藤森个人也非常乐意接纳这个昵称。(2)可能是秘鲁华裔众多日裔较少的缘故,充当华裔反而对藤森参政有利。藤森并非职业政客出身。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是秘鲁的顶级知识分子,曾经留学美国,并获得威斯康星大学数学硕士学位,回国后长期在秘鲁国立莫利纳大学任教并升任校长。参政的藤森把自己描绘成出身卑微、凭借个人才能获得成功的政治局外人,并声称自己与在经济衰退中表现不佳的老牌政党没有任何关系。在1990年的总统选举中,藤森以新创立的“改革90”运动(Cambio 90)为平台赢得了下层民众的支持从而获得了竞选的成功。
藤森上台后,对现有的政治进行了开疆拓土式的改革。藤森在1992年4月进行了“自我政变”,通过解散议会和中止宪法的方式来增加一些此前议会不会同意和通过的权力。自我政变通常也意味着政府有意向将国家大权独揽于一身。在这里,藤森式右翼民粹主义政治主要利用的是民众对社会不稳定的恐惧。企业主和中产阶级成为藤森的坚定支持者。因此,藤森政权的稳固建立在打击国内左翼的基础上,以专权与打击左翼作为自己的右翼民粹政治基础。这种反左翼民粹主义模式将会是拉美右翼民粹主义的一个长期性特点。左翼被虚构和宣传成为某种国家稳定发展的敌人。藤森的反左翼政治当然得到了域外大国美国的支持,尽管他让秘鲁的民主政治在短期内出现了极速退化。秘鲁的军方也是藤森“自我政变”的坚定支持者。这一现象或规律在拉丁美洲右翼民粹政治中也是非常常见的,即军方对右翼民粹政治的暗中支持。藤森利用“自我政变”强行关闭了国会,暂停了宪法并清洗了司法机构,基本上结束了秘鲁的三权分立架构。[12]虽然藤森关闭国会的决定在国外受到谴责,但他在国内的支持率却持续飙升。民意调查显示,民众对其自我政变的支持率接近80%。[13]大权在握后,藤森就迅速拥抱新自由主义政策。他大幅度推进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创造了“人民资本”的拍卖模式,让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这种拍卖方式获得国有企业的股份。[9]藤森的经济政策在短期看似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首先在通货膨胀率方面,藤森1990年上台后,用一年的时间就将通货膨胀率从四位数下降到三位数。其次,在藤森实行“休克疗法”后,秘鲁的经济增长率除在1998年为负数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增速。在1993—1997年,秘鲁的经济增长率超过了拉丁美洲国家的平均增长率。但是,藤森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只是在短期内奏效,它其实留下了许多长期性负面影响。秘鲁的失业率和收入分配不平等的问题愈演愈烈。过度的开放使秘鲁企业面临着破产和倒闭的压力。同时藤森的政府非常腐败。藤森因2000年的“录像带丑闻”而被罢免并因此入狱,但藤森式右翼民粹主义(Fujimorism)却在之后的秘鲁政治中一直保持着庞大势力。藤森的女儿藤森庆子和儿子藤森健次依然在经营其父亲遗留下来的政治影响力,两人均尝试竞选总统。秘鲁国会中至今存在着类似于阿根廷庇隆主义般的藤森主义派系。这一派系在藤森下台后长期效忠藤森个人和家人。在此可以看到右翼民粹主义的另外一种有趣现象,那就是其对个人派系的培养。无论是藤森还是后来北美的特朗普,都可以在下台后依然对其所在政党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其子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继承其父辈的影响力并继续经营着家族右翼民粹品牌。
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给部分拉丁美洲国家带来了短期的经济快速增长,但是这种经济政策经不起时间和国际局势变化的考验。20世纪80年代,大量实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拉丁美洲国家出现了空前的财政赤字和贸易赤字,通货膨胀率日益严重,外债持续飙升。[14]新自由主义经济的放任发展让拉丁美洲成为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地区之一。收入分配差距过大给拉丁美洲政治带来了潜在的政治不稳定因素,下层民众与少数精英呈对立关系,并且在特定时期做出极端的反应,如墨西哥南部农民因分配不公而发起暴动。[15]众多西方学者后期也承认,新自由主义经济的确为拉丁美洲左翼尤其是后期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打下了基础。[16]
综观阿根廷与秘鲁相继出现的所谓新自由民粹主义政客,可以基本确定这是一群搬弄民粹主义政治的投机者。拉美的新自由民粹主义强人必须讲着民粹主义的语言,同时部署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即去国有化和降低福利。作为右翼民粹主义者,他们标榜反共或反左翼民粹主义,但绝对不会反美。但是就像美国四处推销的美式民主一样,新自由主义经济在拉美非常不接地气,往往换来的是外国资本对本国资源和市场的瓜分。因此,拉美新自由民粹主义必须非常有迷惑性。它必须能够诱导中低阶层将选票源源不断地送给他们。这些拉美新自由民粹主义者以改革者自居,自命非凡地认为他们的政策可以带领他们的国家走出困境并得到经济增长,但是他们的政策往往只能在短期内奏效。
在2017—2019年的拉美“超级选举周期”中,共有14个国家进行了总体大选,其中右翼力量获胜的选举达到了10场,其中,巴西政坛的“边缘人”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的胜选,极大地强化了拉美总体“右转”的趋势。[17]116巴西国内民粹主义政治的变化是近年来南美民粹主义政治浪潮中最为明显的风向标。作为南美的头号大国,巴西在人口、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等多方面都对整个大陆有重大的影响。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力量在巴西都处于垄断执政地位。巴西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出现,并且向来受到美国的打压。1964年,为打压巴西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力量,美国的情资部门还不得不联手巴西军方,在巴西发起了军事政变(葡语:Golpe de 64),颠覆了当时带有明显社会主义倾向的民选政府——若昂·古拉特(João Goulart)总统的政府。1964年在巴西的军事政变和1973年在智利的军事政变让整个拉丁美洲的左翼对美国有很强的反对情绪。但美国的颠覆并不能把在巴西和众多南美国家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连根拔起,甚至由于美国的过度干涉,拉丁美洲后期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反帝反美倾向。在20世纪90年代,巴西左翼民粹主义达到高潮,具有浓厚左翼民粹色彩的卢拉(Lula da Silva)和迪尔玛·罗塞夫(Dilma Rousseff)政府分别在2003年和2011年就任总统职位,在巴西执政近20年。然而,在2016年,卢拉与其左翼民粹政治的继承人罗塞夫被先后颠覆。卢拉和罗塞夫都先后被以贪污罪名起诉并逮捕入狱。此后,巴西的民粹主义政治从左翼转向了更为激烈的右翼民粹主义。具有军方背景的右翼民粹主义强人雅伊尔·博索纳罗赢得大选。这位来自社会自由党的极右翼政客,被称为“热带的特朗普”的个性领袖不知会将巴西带向何方。
分析巴西因何可以从左翼向右翼民粹主义过渡的相关研究成果还比较少。有学者指出,巴西此次“右转”的主要原因是其传统的政治文化以及实行的比例代表制与总统制组合的政治制度。[17]有学者认为,除经济民粹主义损坏经济绩效之外,“敌我话语”造成社会撕裂和政治极化,是巴西右翼民粹主义者博索纳罗成功执政的重要原因之一。[18]也有学者认为,拉美民粹主义主要是包容性的,然而,随着拉丁美洲排外政治的兴起,右翼民粹主义也随之兴起。[19]诚然,文化和制度等原因是右翼民粹主义崛起的重要前提,但笔者认为,危机是导致巴西右翼民粹主义崛起更直接的因素。
首先,巴西当前的右倾现象源于2014年的经济危机。左翼民粹主义挂帅的政治在巴西已经有接近15年的历史,从2002年一直到2016年都是巴西工人党执政,在此期间巴西维持了非常可观的经济增长。工人党的政策的确大幅度地改善了巴西的贫富差距状态,但是自2014年底起,巴西的经济开始下滑,自2015年起步入衰退。巴西的失业率从2014年第三季度的6.8%一路飙升到2018年第三季度的12%。因此巴西的右翼民粹主义转舵的确存在非常强的社会经济背景要素。在2018年的大选中,巴西的中产阶级和各种商业群体选择了现任倾向新自由主义的右翼民粹的政府,他们选择了右翼经济自由化和削减工人福利的竞选平台。
其次,巴西治安危机也是右翼崛起的重要原因。在美国和欧洲,移民和难民危机为当地的右翼民粹主义政治提供了成长的土壤。在巴西,右翼民粹主义政治的主要平台并不是反移民政治,而是经济、治安与政治文化认同。巴西长期都是拉丁美洲治安最坏的国家之一。大面积的贫民窟(favela)遍布各大都市的山头。这种大面积的城市三不管地带常年是犯罪的滋生地。就连201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奥运村的高墙外也是抢劫事件不断。这种社会混乱的确与连续近20年的左翼政府的不闻不问有关。可以说巴西的各阶层人民可能都希望寻找某种强有力的领袖和强人政治来整治社会秩序。
除此之外,巴西左翼政府深陷腐败危机中,给了右翼民粹主义政治太多把柄。巴西工人党从2003年到2016年陆续有高层人物因贪污指控被扳倒。这种高频率的贪污事件的确让工人党民心尽失。最终让左翼政府倒台的是所谓的洗车贿赂事件(Lava Jato)。巴西左翼民粹政治的代表前总统卢拉,在这起事件中被成功起诉和逮捕。尝试庇护他的前总统罗塞夫也因此被巴西国会弹劾,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过渡政府,由巴西民主运动党的米歇尔·特梅尔(Michel Temer)担任总统。时任副总统的米歇尔·特梅尔并非极端左翼民粹主义政治的代表,但是他依然在三年内被以贪污指控逮捕,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激进并受军方支持的右翼民粹主义强人——雅伊尔·博索纳罗。
在2018年10月7日巴西大选的第一轮选举中,46%的巴西民众投票给了博索纳罗并让其成功当选。博索纳罗是巴西进步党的党员,从2014年起连续七届担任国会议员。博索纳罗在2017年宣布竞选巴西总统,并打出了反对国内左翼政治的旗号,基本上是针对现任政府以及卢拉党羽,为了反对而反对。很多西方学者和媒体将博索纳罗比喻成新法西斯主义者并突出其军方背景,但是在巴西相对成熟的民主环境,博索纳罗还不能成为像墨索里尼那样的人物。更贴近实际的是,博索纳罗依然是一个受军方强人光环包裹的右翼民粹主义政治强人。在受军方支持方面,博索纳罗与藤森是非常相似的。博索纳罗的经济与外交政策明显具有亲美新自由主义特色。他以维护中产阶级小业主、保经济强化治安的姿态煽动潜在选民,但是一上任就大力推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他照猫画虎般地学着特朗普激化国内族群身份政治矛盾。[20]虽然南美不存在显著的移民问题,但是还是存在大量黑人人口,他们是曾经葡萄牙帝国黑奴的后代。住在贫民窟里的黑人以及他们的混血儿后代则是博索纳罗强化治安的潜台词,一个美式右翼种族主义民粹主义经典的“狗哨子”(dog whistle)。在上任第一个月后,他开始对巴西退休金制度进行改革。巴西原本的现收现付制(pay as you go system)被博索纳罗在其出自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经济顾问保罗·格德斯(Paulo Guedes)辅佐下进行了强制改革。巴西的退休年龄被大幅提升,各种退休福利被大幅缩减。同时,大企业与退休金有关的税项则被豁免。当然博索纳罗的崛起完全受到了美国的首肯,其当选之后的政策也无处不在模仿美国的右翼政治,包括疫情期间的反封城、反口罩和提前复工。
在巴西,博索纳罗的成功预示着整个国家右倾化。在连续多年的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后,巴西又朝右转了。博索纳罗非常成功地将社会纷争的因子重新注入巴西社会。原本针对贫富差距的社会话题被博索纳罗成功地转向了文化认同。被称为“热带特朗普”(Tropical Trump)的博索纳罗经常被人拿来与美国的特朗普比较。两人的确存在大量相似之处,甚至博索纳罗在一定程度上把美国的右翼民粹政治引入巴西。[21]与北美同时期的政治强人类似,博索纳罗也在巴西塑造了一种“反左文化”并散布大量与国际左翼渗透相关的阴谋论。博索纳罗则自我标榜为反左斗士和人民的英雄、巴西的主权守护者。这种夹杂着种族主义、反左翼政治的右翼民粹煽动和2016年的美国是非常类似的。当特朗普使用推特(Twitter)大肆散布阴谋论时,博索纳罗利用网络平台WhatsApp也做了同样的事。两人煽动的内容其实存在很大的重叠性,比如特朗普强调全球化试图侵犯美国主权的说辞,[12]博索纳罗也制造了非常类似的巴西版本。博索纳罗及其身边的多位顾问高度认同美国右翼的文化战争(culture war)理论。[13]尽管经过八次换党,博索纳罗在其所在的社会自由党中历来都是顺风顺水的,该党主动配合了其极端政见。博索纳罗的崛起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巴西是南美最大的国家,也是实力最强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整体右转似乎预示着这个区域正在出现某种趋势性变化。当然,当前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似乎为这种趋势制造了变数。巴西在民粹主义两个极端中的摇摆可能还会在疫情期间发生,毕竟过度自由化、新自由主义的政策方针和意识形态是无法有效控制疫情的。巴西当前的反智、反科学抗疫政策可能会为右翼民粹主义的退潮埋下伏笔。
自20世纪90年代拉丁美洲的几个主要国家不约而同地走上右翼民粹主义的道路以来,2017年左右,拉丁美洲国家又出现了以巴西为典型代表的“右转”趋势。有的国家是从左翼民粹主义直接转向右翼民粹主义的。右翼民粹主义政治在这些国家的兴起背景和特征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则是这其中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性。无论是秘鲁、阿根廷还是巴西,这些国家在不同时期的右翼民粹领袖的治国政策始终与来自美国的新自由主义遥相呼应。美国的干涉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都对南美多国起到了强烈的影响。[22]南美各国的军事利益集团和美国的情资部门始终可以非常有效地颠覆任何新自由主义的绊脚石。军方的支持让南美的右翼民粹政客无论在任何国家都是非常危险的政治对手。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南美的确可以在短期取得一定的成绩,但在后期其弊端则暴露无遗。就如同美国四处推销的美式民主制度一样,美国的新自由主义思想同样不适合南美的国家发展程度和社会结构。从某种角度来说,新自由民粹主义是美帝国主义地缘政治在该区域的延伸,是门罗主义的延续。[23]众多拉美新时期的右翼民粹领袖则是美帝国主义在拉美的代言人,以美式右翼民粹主义政治为标杆。这些打着反共、反社会主义、反福利主义旗号投身政治的拉美右翼民粹强人往往具有非常强的迷惑性。他们用民粹的语言和宣传来迷惑大众并谋取政治权利,但是到头来他们当选后的施政却常常是言过其实的,并不能让拉美人民全面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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