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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提摩太与晚清洋务派官僚之间的文化博弈

时间:2024-08-31

杨秀敏,牛云平

(1. 河北经贸大学 外国语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61; 2.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2)

1870年李提摩太受英国新教浸礼派的派遣来中国传教,他以一个拯救者的心态,迫切希望以“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为手段,来最终实现对中国人的“灵魂拯救”,完成“中华归主”的传教使命。但在与晚清洋务派官僚之间的文化博弈中,李提摩太的传教努力往往事倍功半,因为以李鸿章、张之洞为代表的洋务派对于他的“打包兜售”的做法始终存有戒心。他们对于作为传教手段的“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基本上是接受的,甚至是欢迎和感恩的,但对于李提摩太的“灵魂拯救”的传教目的,始终保持警惕和抵制心态。在这种情况下,李提摩太的任何传教努力都会“大打折扣”。李鸿章和张之洞等人是晚清外交史上的关键人物,他们与李提摩太之间的文化博弈,成为我们从微观上了解晚清中西方文化交流与冲突的一个关键切入点。

一、李提摩太的妥协与坚持

李提摩太在1870年来到山东,最初两年在烟台传教,但收效甚微。他很快就意识到外国传教士通常采用的直接灌输的说教方式在中国根本行不通,虽然他每天都满怀希望地去布道,工作态度也勤勤恳恳,但这种传教方式毫无成效,这使他非常沮丧。“我了解到,当地很多做生意的人一起立了一个誓约,表示绝不进礼拜堂去支持外国人的布道。因而,那些参与聆听布道的,大部分是来自农村的、偶然路过的流浪者,他们出于好奇,来看看外国人及其野蛮的服饰。在烟台的前两年,我尽力尝试以街头布道的形式传播福音,但取得的成效却不值得一提。从那以后,我开始实施‘寻找上等人’的计划。”[1](P32)直接传教的失败迫使李提摩太意识到必须寻求新的传教策略。很快,他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要想靠近“上等人”的灵魂,传教士就必须首先要帮助官僚阶层解决迫在眉睫的现实困难,即一方面要帮助官僚阶层对普通民众实施“肉体拯救”,解决百姓的病痛温饱;另一方面还要以“西学”架起与官僚阶层沟通的桥梁,满足他们在心智上对西学的好奇与渴求,通过对他们进行“心智拯救”来谋求中国的政治和经济改革,从而为传教事业减少阻力铺平道路。如果缺少了“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这两种手段作为中间铺垫,传教士就根本无法靠近中国人,尤其是对社会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上等人”,更谈不上去实现所谓“拯救中国人灵魂”的目标。

在中国45年的传教活动中,李提摩太利用“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方式成功地融入晚清的社会生活中。他通过赈灾、治病、设立孤儿院和学校、创办报刊,举办科学演讲和有奖征文等活动成功吸引了官僚阶层的关注,并与当时众多上层官僚保持着密切联系,对晚清社会生活发挥了深刻影响。对于作为传教士的李提摩太来说,在“肉体”“心智”“灵魂”三种救赎中,显然“灵魂拯救”才是最终目的,而“肉体”和“心智”只不过是辅助手段,但在现实面前,他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在“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方面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但是他仍然希望将“灵魂”的拯救“夹带”其中。但事实上,晚清官僚一直对李提摩太的企图心知肚明。针对“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等活动,他们对李提摩太保持着友善态度和感激之情,甚至多次延请李提摩太参与到俗世政务的改革与管理中,但一旦涉及宗教问题,他们就会立马翻脸,“忘恩负义”地斩断李提摩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企图。在这种拉锯战中,李提摩太也始终不忘他的传教使命,在面临重要抉择时,头脑清醒地坚守着自己的立场。以下两个典型事例,清楚地表明了李提摩太“妥协”背后的“坚持”。

李提摩太晚年在回忆录中,提到了他与洋务派重要代表性人物张之洞之间的接触。 张之洞在1882年出任山西巡抚期间,一上任就开始积极筹划一系列改革措施,谋求政务和经济上的变革。他在太原府的衙门旧档里,发现了李提摩太给前任巡抚曾国荃提过的一些关于修筑铁路、开挖矿藏、开办工业和制造厂等方面的建议后,便派一个代表团找到李提摩太,问他是否能够放弃传教工作,参与山西的政务改革,将自己的观点付诸实施。李提摩太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给代表团)的回答是,尽管我理解改革的价值,但我不是个专家。中国的改革要想顺利进行,引进大量各个领域的外国专家,是十分有必要的。……不论物质上的进步多么急迫,传教士所从事的工作仍然是更重要的,我不能完全离开崇高的传教职位去从事低级世俗工作。因此,我谢绝了巡抚的好意和报酬。……不久,他被改任湖广总督,驻武昌。他还没有忘记在山西时我给他提的建议。他建立了一座钢铁厂,开始修筑铁路,开办各种工业和现代学校。这些都是我在山西时向他提议的。他又一次邀请我参与他的幕府,而我又一次拒绝了。我也有一种感觉,在这邀请下面,仍然遗留着强烈的排外情绪,我担心那会在工作中导致过多的摩擦。”[1](P150-151)从李提摩太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张之洞的确有魄力和有眼光,头脑清醒、办事认真,为了推动洋务,他敢于大胆起用外国传教士参与到政务的管理和改革之中,但前提是要求李提摩太放弃传教。而李提摩太虽然对中国当时的“民生”问题比较关切,也对如何改革地方政务,如何推动中国的洋务运动有一些切实的见解和主张。但归根结底,作为传教士的李提摩太没有在张之洞的盛情延请下妥协,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坚守着自己来华传教的最初设想和底线,不为所动。

另一个事例是发生在义和团运动之后,在山西大学的建立和管理问题上。根据李提摩太的记载,1900年,义和团杀死了很多传教士和教徒,仅在山西教案中,就有数千名传教士和当地基督徒被杀。1901年,李提摩太参与了山西教案的善后处理工作。他提议从赔款中拿出五十万两,在山西建立一所西式大学,因为他认为教案发生的根本原因是教育的落后,建立西式学校可以改变人们的无知和迷信,从而避免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建立山西大学。山西大学在章程中规定,大学分中、西两个学部:中学部由中国人负责管理,教授中国传统学问;西学部由李提摩太负责管理,期限为十年,主要教授西学。在筹建大学的谈判过程中,山西巡抚岑春煊派一位道台找到李提摩太,希望得到李提摩太的承诺,在大学的章程中加上永远不在学校中教授基督教的条款,对此,李提摩太反应强烈。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我是决不会同意这种建议的,因为我觉得,如果接受了这样的条款,就意味着承认传教士们所传授、所信仰的东西对这所大学毫无价值,也就等于承认对传教士和本地基督徒的屠杀是正义的。”[1](P283-285)双方就此进行了长达8个小时的谈判,虽然清政府的这位道台非常聪明、很有耐力,也不乏谈判技巧,但李提摩太自始至终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就是不肯让步。

综上所述,虽然李提摩太积极建议地方官员采取各种改革举措,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帮危扶困、救济灾民、创建学校,但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他所谓的“开化民智”,以接近官僚阶层,取得官僚的信任,为传教创造条件。作为一个传教士,李提摩太决不甘心仅仅从事对中国人的“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在与洋务派官僚阶层的博弈中,他非常清楚自己来中国的目的,也决不会单单去为了改变中国的贫穷落后,推动中国的政治经济变革而放弃自己的传教使命。

二、官僚阶层的妥协与坚持

在清王朝上层官僚阶层中,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曾国荃、丁宝桢、翁同龢、恭亲王、庆亲王、袁世凯等都曾与李提摩太有过接触,其中尤以李鸿章、张之洞与李提摩太的联系最为密切。梳理史料我们发现,在这些人与李提摩太的交往中,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明显的“两面性”。凡是属于“肉体拯救”和“心智拯救”层面的问题,一般来说,他们都会采取朋友般的支持态度,有时会主动提供方便,甚至提供一定的资助,与李提摩太成为很好的“工作伙伴”;但是一旦涉及“灵魂拯救”这个根本问题时,他们立马就会一脸冷漠,毫不妥协。

在上文事例中提到的张之洞对李提摩太的态度,就非常具有代表性。他一方面迫切想从西方人那里寻求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出路,另一方面又对基督教心存芥蒂,极力排斥。

李鸿章与李提摩太的交往就更为频繁。通过对史料的详细梳理,我们从中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官僚阶层在与外国传教士交往当中所采取的基本态度。

李提摩太与李鸿章的最初接触就是从“肉体拯救”开始的。1875年,李鸿章带领一帮人在烟台准备签订《烟台条约》,当时,李提摩太正负责照料浸礼会在烟台的医院。由于李鸿章的很多随员和士兵都患上了热病和痢疾,他们便来李提摩太所在的医院治病。李提摩太不仅很快治好了这些人的病,而且还顺带赠送了一些药品给李鸿章,让他分发给他的随员和护兵,这让李鸿章对他产生了最初的好感,为此李鸿章还写了一封信差人送给李提摩太以表谢意。1877年,李提摩太准备去山西赈灾。为了防止在途中遇到拦截或阻挠,他出发之前,向李鸿章寻求帮助,李鸿章欣然答应,给他提供了一张通行证。1878年,李提摩太从英国筹集到的救灾款经电汇到达上海。但由于当时的中国尚无电报,只能通过船只运送银子。李鸿章就帮忙派人将这些银子押送到太原交给李提摩太。1878年,李鸿章上书朝廷称应对参与赈灾的传教士予以嘉奖,“以慰远人慕化之诚”。在这里我们暂且不论李鸿章的表述是否妥帖,但他在一定程度上为传教士争取到了一分尊重,这对于在赈灾中付出了很多努力,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的传教士来说,也是一种安慰。据李提摩太回忆录记载:“上报朝廷的奏章中,为参加赈灾工作的官员请求匾额和顶戴等赏赐,但那些赞助了大量救济金,或者冒着生命危险在极容易感染伤寒病的救灾现场工作了两年的外国人,却不在名单之内。然而,李鸿章却给我们请赐了爵位……只是在阶别上要低得多。”[1](P122)1890年在李鸿章的帮助下,李提摩太获得了担任天津《时报》主笔的机会;1894年,李提摩太准备把他发表在《时报》上的文章结集出版,李鸿章以《西学的重要性》为题为李提摩太的文集作序等。由此可见,李鸿章对传教士在中国积极传播西学、救灾济困、开医院、办报刊之类的活动,多有支持和赞誉,甚至有时候还大胆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公允态度。

但是在宗教问题上,李鸿章始终是谨慎而警惕的。如同李提摩太在同洋务派官僚阶层的拉锯战中始终头脑清醒地坚持他的传教使命一样,李鸿章在与传教士的交往中,在有些时候无论表现得多么友善热情,他的反基督教立场是自始至终、毫不含混、一以贯之的。他对传教士的友善态度,是服从于推动洋务运动这个大目标的,而并不表明他在对待基督教问题上会有任何“让步”。他相信西方文化不过靠的就是军事、经济等硬实力,这正是西方称霸的根基,也正是眼下中国所需,但是他根本无法理解西方的宗教到底能够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实际上的好处,所以对基督教一直保持高度戒备和排斥。1884年,李提摩太去北京会见公使巴夏礼,提出基督教教会正在遭受来自中国的众多官员、士绅和一般民众的干涉、骚扰和迫害。他列举了14项事例来证明上述观点,其中第2条就是:“直隶的李鸿章总督在为一本书作序时,事实上是在排斥基督教”。1877年,李鸿章致信给美国康涅迪格州哈特福德的中国留学事务局,让他们选派资质聪颖的幼童学习法律和矿业,同时指出不要学习传教和医学这些行业。因为中国不需要这方面的人才。1887年,李鸿章在一次会谈中直接向李提摩太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基督教到底能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好处?”[1](P188)1890年,长江流域发生了许多反对基督徒的事件,李提摩太认为导致这些事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清政府的很多书中都有对基督教的诽谤内容。为此,他请求李鸿章“结束针对基督教的各种恶毒的宣传报道。但他(李鸿章)没有采取行动的心思”。[1](P195)关于1895年他与李鸿章的交往活动,李提摩太在其回忆录中失望地写道:“……在他总督任内,二十年时间里,我一直致力于赈灾、出版和中国的改革,但他从来不承认基督教会为中国做了一点好事。针对他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毕德格先生(Pethick,美国人,曾任美国驻天津副领事,后入李鸿章幕府做其私人秘书)概括道:‘谁能从荆棘丛中收获葡萄?’”[1](P241-242)1896年访美期间,李鸿章在纽约各教会领袖欢迎会上说:“若以大道言之,本大臣恒谓基督之福音,实近于吾儒之圣道。……又考贵国人论道之真源,每曰人一而可分为三:人身,一也;人性,二也;人灵,三也。身以医院救,性以学校救,灵以教会救。本大臣素佩督理此事之人竭力尽心,其吃紧为人处,实已一无缺憾。所惜救灵一说,儒教奉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训词以为圭臬,故至今存而不论;本大臣亦不甚了了,不必多言。”[2](P206)以上种种事例清晰勾勒出了李鸿章面对西方传教士的另一种态度。虽然他与西方传教士频繁交往,甚至被视为晚清官僚阶层中最热衷于接受西方文化的人,但是在宗教问题上,他一直坚守儒家文化传统,典型地代表了晚清官僚阶层对基督教的拒斥心态。

三、结语:摆脱困境的不同“药方”

19世纪中后期,晚清官僚阶层与外国传教士之间的文化博弈的实质是对于科学与宗教关系的不同理解。西方传教士认为科学与宗教是相辅相成、并行不悖的。他们给中国开出的“药方”是一种二合一的“配方”:中国既要接受西方的科学又要接受西方的基督教。“科学没有宗教会导致人的自私和道德败坏;而宗教没有科学也常常会导致人的心胸狭窄和迷信。真正的科学和真正的宗教是互不排斥的,他们像一对孪生子——从天堂来的两个天使,充满光明,生命和欢乐来祝福人类。我们就是宗教和科学这两者的代表,用我们的出版物来向中国人宣扬,两者互不排斥,而且是相辅相成的。”[3](P28)德国传教士花之安,则更进一步提出,在这两种“配方”中,基督教比科学更具根本性,中国人只有接受了基督教,才有可能把握西方科学的根本。在《自西徂东》一书中,花之安指出洋务派所做的努力,其实都只不过是徒袭西学皮毛而已。“中国人亦有明白而警悟、谨慎而有为,勤勉而学西国之学者,但学问失其要,徒得西学之皮毛,而不得西学精深之理,虽学亦无甚益耳。”[4](P3)他认为洋务派所提倡的西学之于中国,就如同一些攀爬植物寄生在一棵老树上,虽显一抹葱茏之意,但毕竟攀爬植物没有根而难以为继,而老树也会因为其他植物的寄生日渐枯萎。他说西学根植于基督教,中国人只有接受基督教,才能使西学根深叶茂、果实甜美。“然则中国欲求西国之美好者,须知其从根本而出,其理于何而得乎,非从耶稣道理,何以致此乎?”[4](P3)可以说,花之安的确是敏锐而成功地预言了洋务运动的失败,但是历史证明,中国人并非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在接受西方科学后更深一层地走向对基督教的接受。

对于外国传教士这类兜售基督教的论调,晚清官僚知识阶层自然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晚清社会已经陷入列强环伺的巨大危机之中,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是对于中国官僚知识阶层来说,自身文化传统的内核依然坚不可摧。李鸿章虽然积极倡导洋务,并与外国传教士频频接触,但他始终恪守儒家“未知生,焉知死”的古训,对于基督教没有丝毫让步,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例。对于中国官僚知识阶层来说,即使洋务运动失败了、戊戌变法流产了,但是改变中华民族命运的解药也绝不是转向基督教,而是要以自身文化传统为根基,一直沿着科学民主、求富求强的现实目的继续深入。在这两种观点的对立中,已隐约可见在洋务派和改革派退出历史舞台以后,新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中国未来之路所可能做出的路径选择,同时也可以预见基督教在此后的中国仍然会长期处于被抵制状态。正如保罗·科恩所指出的那样:“十九世纪末,传教士最无成效的说教是向中国人兜售说:西方的知识和制度以及相伴随的富强,都是根源于基督教。”[5](P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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