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李 静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还债与说理:试论赵树理的“难题”小说
李 静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传统的文学史研究将赵树理的小说定位为“问题小说”。然而,赵氏小说始终在应对实践中的“难题”,而非观念中的“问题”。他的小说产生于基层工作的经验中,“债”与“理”正是赵树理所要处理的最为急迫的“难题”。具体而言,“债”不仅来自道德化的历史观念和等级秩序,也源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华北农村保护型经纪衰落,盈利型经纪兴起,华北小农普遍无产化的历史命运。摆脱债务的唯一途径是打破旧“理”,创造新“理”。赵氏小说就事说“理”,将新社会建立在农民认可的新“理”之上。只有用“难题小说”来置换“问题小说”,从社会史“迂回”到文学史,才能真正跳出局限于文学史内部审美趣味的“诸神之争”,对赵树理的写作实践做出反思。
债;理;难题;民情;写作实践;反思
每个新社会都有一部苦难的前史。“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人间城郭”在中共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之后,旧貌换新颜,天翻又地覆。农村社会的权力秩序、社会结构和文化惯习“遭遇”革命之后,创生出全新的形态。新政权越出了“一姓一家之兴亡”的宿命,试图重建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并实现国家的现代化。打断旧有的历史秩序意味着占被压迫的大多数在“翻身”的同时也要“翻心”,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唯有如此,新社会才会真正降临。
赵树理在其高度自觉的创作中展现了华北农村由旧到新的历史命运,被誉为“黎明时期的歌手”。传统文学史认为,他始终扎根于大地深处,以执事者(生产者)的视角来书写“问题”①赵树理在《也算经验》总结道:“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参见《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83页。这段著名的引言说明了文学史为何将赵树理的小说定位为“问题小说”。。他的小说借事说理,体察世情,感染人心②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把小说的“神力”概括为“熏、浸、刺、提”,这对理解赵树理的小说有一定的启发。,试图将新政权构筑在普通民众的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上,同时对历史的“债务”和“落后性”进行清理和改造,使新社会之建立变得可能。这与其说是个学术问题,毋宁说是部清偿“债务”进而涅槃的历史剧,有其丰厚的羽翼和细密的肌理。
20世纪前的国家政权需要借助士绅来间接控制乡村,即所谓的“皇权不下县”③费孝通的《乡土社会》以及与吴晗合著的《皇权与绅权》中对此有详细讨论,此处不赘。黄宗智在《华北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指出:“清政府正式的官僚机构,实际上到县衙门为止。统治者深知县级以下的官方指派人员,缺乏操纵地方本身领导层的机关组织,不易执行职务,他们必须在政府权力薄弱的实际情况下执行事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6页。。正如黄宗智所言,“革命前的自然村,既不纯粹是形式主义推想中的面向市场的单位,也不纯粹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阶级对立的单位。它同时是一个散沙似的街坊,分层化了的社团和闭塞的共同体”④黄宗智:《华北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9页。,华北平原上散落的闭塞共同体直到20世纪30年代仍未改变。赵树理的书写对象正是这些闭塞而又有内生政治结构的单位。由于缺乏外部权力的竞争,乡村领袖在现代政权进入之前占据绝对主导的位置⑤根据20世纪初访问中国的弗朗西斯·尼科尔斯的报导,当时中国村庄的头头儿,多是该村公认的自生领袖,一半来自村中最有势力的家庭,参见黄宗智:《华北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2页。经济资本往往能转化为社会资本和政治资本,地主、村长往往合而为一。。在赵树理早期的小说《悔》(1929年)中,陈锦文的父亲将乡间的公举社首①《假关公》(1942年)中,赵树理标注道:“社,旧时代农村按居住情况和宗族关系所形成的区划。头头叫社首,一般由地主充任。”“社首”是赵树理小说中乡村领袖的典型代表,村长、社首和地主往往一身兼任。实际上,与“公举”相反,村庄首事一般是代代相传的,由最富裕户的家长接任,但并非一个稳固的贵族阶层。陈锦文的父亲显然漠视了这背后的权力关系。与尧舜时代公举朝廷相提并论,是“人人都有选举权”的一种表现。社首代表民意,普通百姓服膺这样的权力秩序。
《刘二和与王继圣》(1947年)描写了村长和四个社首在拜亭看戏的场景:“戏开了,他们嫌拜亭上离得太远听不清,叫打杂的又在庙院上半院安排了些桌椅,摆了些梨儿桃儿,然后从拜亭上移下来坐在新座位上。”②《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22页。庙院的上半院被村长和社首占据;社房楼上对面的东敞棚楼是专供妇女看戏的,地主家的继圣他娘和他姨姨来得迟了,“按常理她们只好坐在后边,可是她们这两个人就不能以常理论了:上年纪的老婆们看人家这些贵人们来了,不用等人家开口就给人家躲开;年轻的媳妇们舍不得让开前面的座位,婆婆们就怪她们不懂礼体,催着她们快搬了板凳;十来八岁的小孩们,就更简单——他们连凳子都没有,只是靠栏杆站着,老驴只向他们喊了一声‘往后’,他们便跑到后边去了”,两位“贵人”坐下后“逼得后面的板凳离他们至少也有五尺远”③同上书,第421页。。
看戏的空间布局符合婆婆们所讲的“礼体”,形象地勾勒出传统乡村的权力等级和风俗习惯。礼源于俗,上古部落遵循的规则是习俗,既无法律也非道德。这些世世代代相传的行为定式养成了一方水土的基本性格,即“德”。因此,“德”起初并没有道德判断的意味。直至酋长议事会的选举中,不同部落的“德”互相比较有了高下之分,才产生道德训诫的意味,践行习俗演变为遵守“道德”。准此而论,“年轻的媳妇们”听“婆婆们”的话是道德的养成,“常理”和“道德”背后的不平等关系被掩盖了。
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的考察中指出,传统的乡村精英凭借自身的资本、权力和面子,在租佃、借贷、婚娶和土地买卖等日常事务中保护本村人的利益。他将之称为“保护型经纪”,乡村精英对本村村民扮演着“保护人”的角色。只要乡村领袖可以保障日常生活的正常进行,各归其位的乡村等级秩序就会延续。长工和佃户的阶级再生产也成为自然的“命运”,来自祖先的“债务”变成“良心”约束和“道德”教条,违逆之便要承受“罪恶感”的煎熬。土改史料中频繁地出现翻身过程中农民对地主讲良心的事例④“良心思想——张韩河张金钻对农会主席说;咱可不要东西(果实),好叫咱那孩长得大大哩!道坪孙牛儿感到发不了是命的过,得上些也不顶事。张韩河村付的思想是怕斗错了,财主们身体不好,非用人不行,咱们自家受给一顿还没啦哩,人家用上人,除了工钱还有甚哩!胡髭上的饭,扯毬淡,封建也没有那么压迫过咱……不独新区如此,即使在老地区,农民(以及村干部)翻身的思想障碍也有严重的问题……有个老汉在村长劝说他要地时答复道:‘你们为着俺有地种、有房子住,过好时光,俺都知道。不过呀,你讲的话都白搭了。俺当了一辈子好人,临死还去惹个赖?!’……”,见李放春:《苦、革命教化与思想权力——北方土改期间的“翻心”实践》,《开放时代》,2010年第10期。,农民都希望占有土地,认可地主制下的土地私有权,以土地私有制为基础的阶级压迫关系似乎成为“历史的终结”。这是本文“债”的第一重含义,即天经地义的“常理”掩盖了现实的不平等,活人要对死人承担债务⑤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对“罪感”的伦理观念和宗教观念进行了谱系学分析,他认为“罪感”源于“纯物质领域”,比如债权和债务关系经过“复杂的道德化加工”以后,欠债成为罪孽,变成一个道德观念。因此,尼采主张用权力意志去破除债务,获得生命的解放。这与本文讨论的“翻心”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传统的乡治在近代出现了危机。20世纪以来,国家权力逐步进入乡村,并努力从乡村汲取资源以实现“现代化”转型。杜赞奇指出,清末新政、1928年国民党的闾邻制和1941年日伪政府的大乡制一步步将政治权力、乡村精英和文化网络剥离开来。国家政权的扩大化、理性化和官僚化并没有建立起新的保护型经纪,“现代化”对金钱的饥渴没有为重塑“现代法统”留下足够的时间(事实上,国家政权的扩张需要以民族主义为旗号,但民族主义和现代化的愿景对农民的动员力量却极为有限),频繁地摊派不得不动用非常手段。具体而言,作为“保护人”、拥有威望(“面子”)、财富和人际关系的乡村精英退出了基层政权,利用公职追求实利的包税人乃至恶棍补位,成为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杜赞奇将之概括为盈利型经纪。国家职能越扩大,盈利型经纪相应扩大,民众的被剥夺感愈烈,政权的非法化加剧,官民对立⑥甚至包括曾是保护人而如今参加公职的乡村精英也与普通农民对立,乡村共同体逐步瓦解,保护功能丧失。。总之,盈利型经纪取代了保护型经纪,村治败坏。
赵树理在《有个人》(1933年)中提到闾长的职责有收钱、送钱、区长召集训话、村长召集开会、征集差骡、供应柴草等。闾长负责上传下达,成为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不再对辖区产生保护的作用。民国频繁的临时摊派几乎全由佃户承担,农村无产化的程度加剧,乡村共同体进一步瓦解。“因为每次的公款名目,连秉颖自己也讲不通,而出钱的人偏要寻根究底”⑦《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有个人》里宋秉颖这样的“正派农人”被迫成为闾长后收不齐公款以至于典当自己的土地,被百姓询问时也解释不清收款的缘由,公职对于正派人成为烫手山芋。宋秉颖好不容易“交出闾长”,“一身轻松”,却依然逃不出被剥夺的命运。最终,曾是闾长的秉颖因为息讼会误判十二块钱的债务被迫逃走。《有个人》是部具有典型性的小说,写出了20世纪30年代华北小农普遍无产化的历史命运。
随着经营土地的利润率降低,高利贷成为重要的生财途径。《挤三十——农村旧话之一》(1962年)一文写农村各种高利贷形式和还债形式,“我是被债务挤过十几年的,经我手写给债主的借约(有自己的,也有代人写的),在当时,每年平均总有百余张……”①《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7页。家喻户晓的《白毛女》中黄世仁的狗腿子穆仁智是典型的高利贷经纪人,他的经典台词是:“收租收租,放债放债,我有几样宝贝身边藏:一支香来一支枪,一个拐子一个筐,见了东家就烧香,见了佃户就放枪,能拐就拐,能诓就诓。”穆仁智与《李有才板话》(1943年)里的村长阎富喜同属流氓,互为印衬。阎富喜“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说打就打,说叫谁倾家荡产谁就没法治”②《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页。。在这样的情况下,《福贵》(1946年)里的主人公福贵说受不受都一样,无论怎样劳动都是“堕落”,债务如“滚雪球”一般,破产是无法抗拒的命运,中断现存秩序的“奇迹”似乎永远不会现身。
以上是“债”的实体形态,即盈利型经纪和高利贷掠夺下无法还清的债务,闭塞内向的华北自然村面对国家政权的盲目压榨走向了普遍的破产。而且,对小农经济的无限制的掠夺并不能实现国家的现代化,日益尖锐的人地矛盾和无法还清的债务构成了“没有发展的增长”。传统乡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难题,即旧秩序趋于败坏,而新秩序尚付诸阙如。要清空这笔“坏账”,就必须重建新的“公理”。这里的“理”,不再囿于“算账”的经济理性主义,而是从人的情感结构和伦理道德出发去反转旧理,去想象大多数人的公平、正义和幸福。
八路军到了李有才所在的阎家庄后,告诉老百姓现在民主了,可以自己选村长,结果上台的依旧是地主阎恒元。章特派员完全听信了假民主的阎恒元一伙,反倒让阎恒元霸占了村长、农救会数职,权力比之前更大。对此,李有才的这段板话特别有名:
在传统的物理教学中,实验多以教师“说实验”的方式呈现在学生的面前,一方面,教师考虑课时的安排,认为实验操作太过于耗时,更多的选择教师“说实验”,学生“记实验”的方式,虽见效快,但是严重抑制学生思维的发展和动手能力的提升;另一方面,教师实验教学的能力欠缺,缺少有效的实验教学策略,实验资源的开发能力等,导致实验教学效率低。具体表现如下: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不如弄块板,刻个大名片,
每逢该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些,年年不用换,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烂。③同上书,第172页。
如果原有的债务关系披着道德的面纱,债务人没有“翻心”,那债权者凭借“路径依赖”永远都是合法的统治者,以债务关系为基础的统治结构永远没有自动消解的一天。《福贵》中,老万和福贵的争论体现了这点:福贵争的是新理,而不是一次简单的经济核算。《刘二和与王继圣》(1947年)里,放牛娃二和被村长殴打以后,他的父亲老刘说:“人家不叫咱活了!……要叫我跟人家去算账啦!有理没理且不论,这账怎么敢跟人家算啊?”④《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14页。
“一个文盲,在理解高深的事物方面固然有很大的限制,但文盲不一定是‘理’盲、‘事’盲,因而也不一定是‘艺’盲”⑥《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26页。,颇为巧合的是,赵树理原名赵树礼,后改名“树理”,他的小说暗合了改名的志向。“切身利益在赵树理的虚构境界中是相当重要的”⑦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9页。,赵树理正是通过剖析日常生活里的是非曲直来“劝人”,试图把那些“不言自明”的“常理”从日复一日的习惯中解脱出来,重建“公理”。说理和劝人的实践为召唤新的主体和新的社会关系提供了可能。
“这村跟别处不同,谁有个事到村公所说说,先得十几斤面几斤猪肉,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一大碗菜,吃了才说理。村公所的衙门没钱难进”,小顺说得贵是“吃烙饼干部”,“得贵领一份烙饼,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①《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页。。“吃烙饼说理”是赵树理小说里的一大特色,这也意味着在旧社会没钱即是没理,强权就是“公”理。说理的过程在《李家庄的变迁》(1945年)中得到了完整的展示:
“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打这钟也有两种意思:若是只打三声——往往是老宋亲自打,就是有人敬神;若是不住乱打,就是有人说理。有人敬神,老宋可以吃上一份献供;有人说理,老宋可以吃一份烙饼。”②同上书,第242页。
外来户兼贫农的张铁锁家和李春喜家因为茅厕旁的桑树起了矛盾,闹到村里的息讼会去说理。结果,息讼会完全被村长李如珍把持,他利用固有观念和宗亲关系维护自己以及家族的利益,判处外来户铁锁赔偿200元现洋,还要承担说理的全部费用。铁锁不服要到县里告状,结果被地主李如珍串通六爷陷害,落下480元外债。对此,杨三奎一语道破:“你看村里一年出多少事,哪一场事不是由着人家捏弄?”③同上书,第252页。类似的话也出现在《邪不压正》中,小昌说:“反正账是由人家算啦!金生你记得吧,那年我给他赶骡,骡子吃了三块钱药,不是硬扣了我三块工钱?说什么理?势力就是理!”《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86页。地主主导的“说理”是为了维持自身的既得利益,只要“执迷”于原有的道理之中,翻身就永不可能。在地主土地私有制下,乡村贫富分化愈加严重,再加之频繁的摊派和掠夺,一部分乡村共同体瓦解,旧有的社会关系不再起到制约公权力的作用。担任公职的人不再以提供公共服务为诉求,转而成为盈利机器。传统的乡村权力褪去最后一层保护的外衣,变得“无理”而落后。
与之相对,赵树理的小说中反复写到根据地的司法情况④《抗日根据地的打官司》(1941年)里,平顺县的王克成老汉道出了抗日根据地的司法情形:“不只写状容易!出差、过堂、查地界、下判决都容易。一个星期完了案,地界断清,总共没花够六角钱。”《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9-100页。。通过对农民疾苦的重视和解决,使法律具有了伦理和道德的基础,被农民接受,开始在农村“落地生根”。《李家庄的变迁》文末审判李如珍的“好戏”发生在原来乱判铁锁的龙王庙拜亭中,不同的是执法者成为中共干部。在老根据地政权工作过的县长主持审判,采用了公正公开审判方式,“村里的全体民众站在庙院里旁听”⑤《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57页。,与之前审判铁锁时驱逐旁听的民众形成鲜明对比。公权力不再被暗中“捏弄”,开始接受公众的监督。通过“观看”的剧场效应和生活难题的实质解决,新政权获得了自身的合法性⑥此外,《三里湾》中两次提及的调解委员会调解家庭纠纷,新的政权进入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良师益友的角色,为他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新生活。这也意味着新的政权走进了人们的心灵世界。。
在老百姓的心中“(共产党员)小常是天下第一好人”,村中的土豪、恶霸和劣绅的好日子都因为中共革命走到了头,“共产党不来是他们的世界,来了他们就再不得逞威风了”⑦《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91页。,抽象的政治原则被转化为惩恶扬善的道德判断,群众公认的权威不再来自地主,而是来自现代政党的代表性和高效的执政能力。群众自发地要求共产党员小常作演讲,希望被教化和被组织。值得注意的是,党员不是士绅的复制品,他们与其说是在扮演“启蒙者”的角色,不如说群众和党员之间存在着双向启蒙的关系,他们互相召唤出彼此的革命潜能,并在复杂的斗争情势中将之实现。这种师生辩证法的高明之处在于“学于众人,斯为圣人”,超越于启蒙逻辑之上的政党和人民的关系开始出现。
共产党对群众的启蒙显而易见,这在《李家庄的变迁》中多次提到:“非把这些坏家伙打倒,世界不能有真理”⑧同上书,第296页。,“我看这世界已经变了些了,要不小常这些人怎么能大摇大摆来组织我们”⑨同上书,第306页。,“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这里的世界完全变成我们的了!”⑩同上书,第364页。……对此赵树理总结道:“在人民眼睛上蒙着的布幕取下来了,他们看见了以前所没有看见的。他们看到了在自己的穷困的茅屋以外的东西。”⑪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30页。被动员的群众开始认识到新世界是可能的,铁锁从村庄边缘人到一区之长的转变是群众成长的典型代表。流浪到太原的李铁锁遇到“仇家”李如珍的侄儿李春喜和小喜,本该“分外眼红”,却被他们的“和气”迷惑了,以为对方良心发现,白白给小喜当了一个月的勤务兵,在回乡的路上还给他当随行和挑夫,实实在在又被剥削了一回。直到他在太原城里与中共党员小常相识,终于开始改变。共产党政权用与群众“谈恋爱”①李放春在《苦、革命教化与思想权力——北方土改期间的“翻心”实践》一文中提到的“王元寿访瞎牛”可以作为例证,参见《开放时代》2010年第10期。的方式了解群众的苦处,并运用公权力加以解决。当然,共产党不是从传说中走出来的“青天大老爷”②曾有论者指出赵树理小说与传统清官小说的关系,但笔者强调二者有本质的不同,在此不赘。,“赵树理还向人民指明,他们必须自己动手为平等而斗争,不能把民主当成共产党或八路军的一种恩赐”③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页。,关键在于将群众的本能冲动转变为革命意志。解放群众也是新政权的自我实现,是对自身代表性的达成:“你的真恩人是农救会,”④《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页。“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⑤同上书,第483页。“我代表政党答复你:你跟小宝的关系是合法的”⑥同上书,第492页。,皆是此例。
双向启蒙的另一个面向在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中可以窥得一二。他在文中赞扬学生冈本庸子对《李家庄的变迁》的解读。冈本氏指出,小常成为铁锁和李家庄人们自觉成长的转机,但在其他的场面中,完全没有描写他的活动和个人生活。党的干部并不是人民群众的老师,而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这意味着赵树理的小说不同于个人主义和心理主义的写法,小常和铁锁并不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小常和铁锁在完成为典型人物后“还原”到大背景中了。这说明个人可以悠然自得地生活在与自己息息相通的世界中了,一个与个人毫无矛盾的新社会跃然纸面⑦日本学者州之内彻在《赵树理文学的特色》中认为赵树理的世界是一元化的世界,他没有感受到人与社会的对立,州之内彻认为现代化的宿命一定会导致人与社会对立的痛苦,这是赵树理没能展开的,参见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66-67页。州之内彻的观点将赵树理从特殊的历史环境中抽离出来了,仍对小说做出了本质化的定义。在一个健康的社会中,国家这个庞大的利维坦会进入人的内心。反之,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二分,私人领域的隐秘权力会不断瓦解利维坦的有机体直到死亡。赵树理描写新社会诞生的历史情境,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并不是他面对的主要矛盾。,典型人物在回归整体的时候完成了自我。竹内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点明,小常和铁锁的“还原”是一次螺旋形的上升⑧“采取的是先选出来,再使其还原的这样一种二重性手法,而且在这中间,经历了生活的时间,也就是经历了斗争。因此,虽称之为还原,但并不是回到固定的出发点上,而是回到比原来的基点更高的起点上去。作者的世界并不固定,而是以作品情节的展开为转移的”,见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收于《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77页。吴奔星认为“赵树理写出这样的新人,他的新人也不一定是先进者,不一定是模范人物,而是写出了中国农民正推动历史,和时代潮流一道前进”,参见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上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52页。新是相对的,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小常在启蒙群众的同时,完成了对自己的升华。新社会在扬弃旧社会之后,开启了新的历史。“赵树理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技巧时说,他不喜欢在作品里只写一个中心人物,他喜欢描写整个村子,整个时代。”在赵氏的小说中,不是上帝改造了人,而是革命改造了人,政党也在革命中自我实现、自我调整和自我改造。
赵树理的小说始终没有摆脱两极的评价⑨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中,赵树理彻底被边缘化,近年来左翼文学传统被重新强调,赵树理研究开始增加。,如今更是突兀地站在阅读的“时尚圈”之外。不少论者借此反思特定时代的文学观念,认为“纯文学”的现代装置塑造了特定的审美趣味,“制作”出文学作品的等级。之前研究者的反思性工作或许只是反思的起点,问题的关键不只是对“纯文学”进行意识形态批判,更要对赵树理写作实践做出反思,以期做到更深入地理解左翼文化传统,达到“破中有立”。既然意识形态并不是戳破后自动消失的气泡,而是每个人的永恒寓所,那么我们的讨论就必须溢出纯粹的观念批判之外。质言之,不再用各自本质化的文学标准去将批评置于“诸神之争”的战场,而是从赵树理的写作及其所处的时代再次出发,去理解他为何“这样”(而非那样)写作,同时产生了什么样的实践效果。以赵树理自身的规定性及其诉求出发,回归到他身处的时代中去,进而反身理解他的写作实践。从这个意义上讲,理解永远是批评的第一步。
张颐武认为赵树理写作最后三篇小说时“坚决地拒绝了语言产生的幻想,他认为生活本身是与文学话语完全区别开的一种不断重复的劳动和生产过程的组合…这种劳动乃生存的唯一可靠的手段,是人在世界上获得‘主体’位置的唯一方式。与体力劳动相对立的写作则是幻想性的、虚浮的,它丝毫不能使人获得拯救”⑩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上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73页。。固然,小说并不能够直接改变现实,但以说事为中介,他的小说将切身的经验逐步凝聚成抽象的共识。“劝人”和“翻心”会引起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小说自身没有物质力量,但一旦被群众接受,就可以发挥改造世界的作用①阿尔都塞在《论文革》中指出:“伟大的革命总是懂得在观念和习俗中做出这些区分,并在抛弃过去的‘坏’东西的同时,保留‘好’东西。无论如何,意识形态革命必然不仅仅是观念(或意识形态)上的革命,它还是实践的态度、行为(或风俗)上的革命”,参见吴子枫译自《马列主义手册》第14期(1966年11月-12月号)的译文。因本文未正式发表,参见http://www.wyzxwk.com/Article/lishi/2013/06/302462.html。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更为精彩地写道:“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60页。以上都是对基础和上层建筑二分论的有力反驳。。通过形象幽默的语言和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赵树理把他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传递给民众,说到他们心坎里。
赵树理首先是一名基层干部,“他在生活于革命根据地以来的几十年中,并不只专注于自己所写的大量小说、剧本、曲艺以及论文、杂文等作品,而同时还做了大量的减租、土改、办社、整社、生产等工作,况且后一方面的工作虽然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不竭的原料,但他自己却往往是把这些工作的效果看得比创作的影响还重要,并因而在几十年又还写下过不少对农村各方面工作的种种书面建议和理论探讨文字”②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上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72页。,在工作过程中,他对现实生活的种种矛盾非常熟悉,在小说中提出了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按“户”分配带来的不平等、现代科层制的弊端、不合理的生产计划、分配制度与社会主义理想中间的矛盾、城乡差距的问题,等等。可以说,他的小说是扎根于实际工作的真正“有机”的写作。小说中充满了对矛盾的力学分析,“要真正深刻地认识一个人,一定得在工作中间多次观察……因为在工作中涉及到各人的切身利害关系时,农民才会鲜明的表达自己的态度,看他的动向”(赵树理《做生活的主人》)③《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41页。,一件小事中往往交错着各种不同的利益,没有单一同质的“人群”。现实与观念的缝隙正是他小说展开的空间。上文提到,赵树理小说中的人物在改造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但这个改造过程是相当复杂的。1948年2月中共中央《关于在老区半老区进行土地改革工作与整党工作的指示》明确要求在老区、半老区不再平分土地,而是必要时抽多补少、抽肥补瘦,调剂一部分土地和生产资料给尚未彻底翻身的贫雇农,并允许中农保有较一般贫农所得土地的平均水平为高的土地数量。在新解放区的土改中不再抽动中农的土地。这使得富农混进党的基层组织,土改工作很容易不彻底。写于1948年的《邪不压正》里的小昌本来是长工,土改时能说会道当上农会主任,仗着职权大捞了一把。他不但分了地主刘锡元的家产,还威逼软英与自己的儿子结婚,强行把软英的对象小宝开除出党。范登高外号“翻得高”,利用干部的身份在土改时分的东西多,“翻得高”有了资本后雇起伙计搞贩运倒卖,想方设法赚乡亲们的钱。赵树理在总结《邪不压正》的写作经验时说:“我写那篇东西的意图是,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的各种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赵树理《关于〈邪不压正〉》)④同上书,第194页。不独如此,《李有才板话》里,陈小元当上武委会主任之后耀武扬威,开始向地主看齐。《杨老太爷》里的杨大用仗着自己的儿子参加了革命工作,当了干部,就处处摆老太爷的架势。小说里的这些细节与革命工作的现实是相符的。赵树理拒绝了语言的幻觉和形式上的逻辑推演,而是把写作融进生活,在生活中沉思生活。
戴光中将赵树理“调查研究”式写作的特点概括为:具体问题重于人物形象,客观意义大于主观思想。这种看法很有代表性,如果对“问题小说”的理解过于机械,便很容易把小说看作对政策的图示,却没有看到小说恰恰是对政策的考验和反思。克尔凯郭尔在批判西方形而上学时指出“哲学家建造了观念的大厦,自己却住在茅屋里”,而赵树理讲述的恰恰是茅屋的故事。他对自己的写作拥有高度的自觉,“我不愿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⑤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上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1页。,他的作品均可以口耳相传,有意识地运用通俗化的写作手段去争夺文化阵地。因此,他的小说不再是文坛作家式的对自我意识的书写,而是应对社会提出的“难题”,“问题小说”应当被置换为“难题小说”。
“难题(性)”出自法国思想家阿尔都塞,他在《列宁和哲学》一文中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阿尔都塞所说的“难题性”(problematic)突破了学院哲学封闭的概念体系,在他看来哲学家的哲学只是意识形态的迷梦,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则是产生于马克思主义科学。其科学性源于对客观现实的难题性的思考。难题是历史提给思想家的,具有开放性和实践性;问题则是思想家主观主义和自我意识的产物,是思想史内部观念的演绎和生殖。比如吃饭是个难题,为什么吃饭则是个问题。准此而论,赵树理的小说产生于对具体经验的“难题性”的思考,亦即对社会结构和社会难题的思考。赵树理的作品不只是靠单纯的写作欲望促成的,而是思考和实践的结果(后果),开辟抑或重组了传统的写作空间。“难题”不再是文本内部的生殖,不咸不淡的经验描述,也绝非乌托邦式的想象。他的诉求是干预现实,解决问题。正如《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1条所宣称的那样,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故而,这必然决定了他要考虑实践效果的问题。他在《“总结之外”》引述了一篇《总结之外》的同名文章,“无论干部,无论群众,是否真正接受了我们的宣传?宣言、传单、小册子是否真的有人读?读了是否有所感动?应该是发扬的,是否引起人们的倾慕?应该揭发的,是否引起人们的憎恨?指出的事,是否有人照办……”①《赵树理全集》编委会:《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页。“问(难)题小说”不等同于宣传,它诉说和改变着人们的“情感结构”,上文的算账、说理皆以情感为基础。
打动人心是第一步,在此基础上,赵树理试图做知识分子和农民之间的“翻译”,使得两个圈子以平等为前提产生了交互,交互带来“同情”②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认为法国大革命的失败在于人人都是革命者,试图用抽象的原则与现实决裂,因此他认为任何革命和改革都要正视民情和风俗的合理性。。社会学中的“民情”(mores)是指人们共同运用的理性、语言、宗教、仪式活动等。大众的“民情”被“革命”先锋指认为“落后”,而赵树理小说最重要的主题正是民情(及其由旧到新的变迁),将革命切入日常生活的脉搏,在二者之间建立沟通的桥梁。正如吴舒洁所言“我们可以从赵树理身上看到这种双重性:一方面,作为一名大众化的实践者,他致力于在农民与知识分子之间进行‘翻译’,另一方面,作为一名根据地的文学工作者,他又需要不断在实际的行政工作与文学虚构之间进行转换”③吴舒洁:《从“地方经验”到“历史叙事”——以《李家庄的变迁》为中心》,参见《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以赵树理为中心》会议论文集,第33页,内刊。,赵树理用灵巧的手指修补一张撕破了的蜘蛛网,使社会共识建立在不同的具体经验之上。如果说社会主义的蓝图是光滑的冰面(赵树理本人不拒绝这样的蓝图),闪耀光洁却无从立足,那么赵树理是真正站立在粗糙的地面上的作家,越过了文学形式的“套子”,直接而真诚地面对具体的读者,生产着“新颖”多样的作品④雷蒙·威廉斯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反对将审美情境或诗性语言从社会过程和物质过程中分离出来,强调现实的文化实践的多样性、变异性和关联性,因此强调写作的多样性。。赵树理的有限性成就了他,正如席勒所言,一个忠于自己时代的人,比别人更容易获得不朽的地位。
文学作品既不等于现实,也不等于宣传,真正的艺术作品和现实之间永远存在一个间离效应,这是艺术家和批评家自我反思的空间。倪文尖在解读《邪不压正》时极为准确地指出,拿一个“靠不住”的自己和一个“未完成”的对象对话,这才是真正的反思。对赵树理的写作以及对文学批评的双重反思,将会构成文学研究取得突破的重要资源。
On Zhao Shuli’s“Problematic”Novels:Debt Repayment and Reason
LI J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In th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study,Zhao Shuli’s novels were considered as“question novels”.However,instead of the“questions”from ideas,his creation always responded to the“problems”from practice.His novels were produced from his grass-roots work.“Debt”and“reason”were the urgent“problems”that he must deal with.Specifically,“debt”firstly came from the moral perception and hierarchical order.Then it came from the rural situation in the 1930s that the protective broakerage declined with the rise of revenue broakerage and from the historic fate that the majority of farmers in North China went without productivity.The only way to get rid of“debt”is to establish a new set of“reason”.His novel focuses on the new“reason”by telling stories.By this way,a new society could be built on the basis of identity.Only by replacing the“question”novels with the“problematic”novels and going back to literature through social history,can we step out of the misleading of disputes limited by internal aesthetic state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understand his writing practice reflectively.
debt;reason;problem;mores;writing practice;reflection
I207.42
A
1008-469X(2015)03-0008-07
2015-04-17
李静(1989-),女,山西长治人,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从事文学史和大众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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