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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羽“辨体”诗论之得失

时间:2024-08-31

吕 娜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0 引 言

严羽是南宋文学史上一位极具卓识远见的批评家,他在《沧浪诗话》《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提出的诗论观点如以禅喻诗、兴趣、妙悟等为历代研究者津津乐道。其中最具提纲挈领作用的还是他的辨体理论,严羽曾颇为自信地说他的辨体诗论是“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诚如沧浪所言,辨体诗论在严羽的诗论中占有重要地位,其对宋人作诗弊病的批评有着巨大价值。然而,“断千百年公案,惊世绝俗之谈”未免太过自信,严羽的辨体理论还是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需要我们仔细辩驳。

1 严羽所辨之“体”

中国古代文论中“体”义有多端,内涵丰富,严羽所辨之体的内涵,当从内外两方面来关照。首先从诗歌内部(诗歌这一体裁)来看,指的是诗歌的体制和体貌(即风格),从诗歌外部来看则指诗与词、文等文类相区别的“本色”。严羽对于诗体的辨别主要体现在《沧浪诗话》中的《诗体》篇和《诗辨》篇。

《沧浪诗话·诗体》篇开篇就说:“风雅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1]41首先这里从诗歌的语言形式出发,包括字句和篇幅的长短及句子和篇章的构架,将诗歌的体制划分为《诗经》内的风、雅、颂,及它的变体离骚、西汉五言诗、歌行杂体、沈宋律诗。既对诗歌的源流做了一个简单的梳理,同时辨别了诗歌的不同体制。《诗体》的第二部分是以时而论也就是描述某一时代的标志性诗风。严羽将诗体按不同时代分为:建安体、黄初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齐梁体、南北朝体、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本朝体、元祐体、江西诗派体等。按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以时而论则也有“一代有一代之诗风”;不过,严羽这里按时区分的诗体显然是一种面对某一时期诗歌面貌的总体“印象”,是一种概括性的论述。这里着重的是共性即时代背景给予诗歌风格的共同的东西,而不是风格的差异性。凡伟大的诗人都有独特的诗风,仿如他们的特殊相貌,人们一眼便能辨识。《诗体》中第三部分是以人而论,从诗人个体诗歌风格特征出发,对诗歌的体貌进行的分类,即以历时的眼光,将西汉至南宋的诗人之与众不同的诗体分为三十六类。《诗体》第四部分严羽所辨别的诗歌之体有“选体”“柏梁体”“玉台体”“西昆体”“香奁体”“宫体”。这里的“选体”“玉台体”“香奁体”都来自于诗文集或诗歌集,因为集影响力很大,《香奁集》《玉台新咏》这些诗集的名称被逐渐“体”化了,如“玉台体”“香奁体”,以代表其绮丽、香艳的内容风格特征。基本上,在中国的古典诗歌里,玉台、香奁、宫体指的都是相类似的诗歌,即绮丽的咏物、抒情诗。正如严羽自己所说“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虽然此体类别较少,但是却可涵盖众多诗歌。《诗体》的第五和第六部分,严羽采用的分类标准较为博杂,具有独特的格律声韵的诗自成一体、不同言数的诗歌也归入专门的诗体,具有特殊体式及创作方法的诗歌也各自析为一体。这两部分的诗体大致上都可以放入我们谓之“杂体”一类,严羽自云其特点为:“不关诗之轻重”“只成戏谑”,因此,从诗歌功能的角度出发,后面两部分诗体远不及前面以时而论、以人而论的诗体尊贵。

严羽《沧浪诗话·诗体》系统地从诗歌内部来辨别诗歌的体貌特征,而《沧浪诗话》的其他部分则是从诗与文等外部文类特征来辨别诗歌之体的。所谓“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这里严羽强调的就是诗歌要有独特的体制。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陆机就在其《文赋》中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2]190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亦云:“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24诗歌的独特体制是吟咏性情的。在宋代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整体风潮中,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重申了诗歌这一本体特征,要求诗歌“须是本色,须是当行”,[1]123诗与文最大的区别即是其当行本色。那么何为“本色”,何为当行呢?《诗辨》中有:“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1]20诗歌的当行本色就在于其有独特的体制内容,与书本无关;吟咏性情有独特的兴趣与逻辑原理无关;而所谓的别趣即如王运熙先生言:“指诗歌中不涉理路,言有尽而意无穷,有一唱三叹之意的一种意趣”。[3]283

2 严羽辨体诗论之得

严羽的辨体诗论在当时的理论批评界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其《沧浪诗话》与此前的诗话有所不同,以辨体理论一脉贯穿,结构全书,成为严格意义上的诗学理论,推动了诗话理论上的成熟。严羽通过辨体,抨击“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等作诗弊病,纠正了宋代诗坛上的不良风气。中国古代诗话注重实践的逻辑,诗话著作的目的是教人们如何作诗,严羽通过辨别家数、比较优劣,明确了学诗宗旨和范本,使得学诗者能够有确定之法可依。

诗话始于宋代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欧阳修自言诗话乃是不经意之作,是用以“资闲谈”的,当中文人轶事与诗歌评论参杂混合,并不算是严格的理论意义上的诗话。此后的诗话里人们看到的是大量具体生动的学诗或作诗的故事趣闻,这些故事的编排是任意的、片段式的,不具备理论体系。《沧浪诗话》中的辨体理论集中体现在《诗辨》中,以辨体理论来结构全书,琐碎的诗话第一次有了中心论点,《沧浪诗话》推动了宋代诗话的理论化。正如许志刚先生所言:“《沧浪诗话》具有完整的理论体系。……《诗辨》是全书第一部分,也是严羽集中阐述自己的理论观点的核心部分。……后四个部分基本是对第一部分所提出的理论在各个不同方面的直接运用。”[4]191《诗辨》篇首先提出“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就是在诗歌当中辨别高下优劣,主张以盛唐为法。后面的《诗评》部分,就依照是否与盛唐诗气象格力相似为准绳品鉴诗歌高下优劣。其次,《诗辨》中提出的“惟悟乃当行,乃为本色”则辨明了诗歌与其他文类不同之处即重在妙悟,非关书也非关理也,《诗法》当中又重申了这一观点。《诗辨》中有“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即是说诗有五个要点,分别是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将体制置于首要位置,之后单列一篇《诗体》辨别不同体制风貌的诗歌,意在呼应《诗辨》中的体制为先。此外,《考证》部分也经常采用辨体思维。正如:“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气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1]241这里严羽通过辨别李白与陶渊明诗歌之体貌风格,认为此诗乃李白所作,虽然缺乏实证,但是从辨体的角度进行考证,为诗歌考证在思维上开辟了新径。

由于受到宋人善理性深思特点的影响,宋诗从一开始写景、状物、咏史、言情、触处即生议论。此外,宋人大都是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其知识结构一般远比唐人渊博融贯,学养也较唐人深厚;因而宋人讲求技巧、法度,以才学为诗,即以人工匠心独运而臻唐人浑成境地。“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逐步发展为诗歌创作中的“宋人习气”,讲究对偶和用事,且诗歌之中议论横生。恰到好处的议论可以使诗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精到的用典可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效,能达到这两种境界又能出奇制胜的非苏轼这样的天才和黄庭坚这样学富五车又能灵活运用所学的大家不可。江西诗派的诗人及其他诗人,虽学习苏黄,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却难以达到苏黄之境界,下劣“诗魔”入其肺腑创作了大量鸡肋之作。对此,严羽给予严厉批评,他在《沧浪诗话·诗辨》云:“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1]26这里严羽强调的是诗歌需有一唱三叹的韵味也就是诗之体。《诗辨》篇有:“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严羽在这里强调的“别材”即“特殊的、别树一帜的体制”或“特殊的内容(吟咏情性)”,无论是体制上还是内容上,诗都与众不同,与书本(书本是指以前的文学或非文学作品)无关。严羽通过辨别诗歌与其他文类的不同,明确了诗歌需具有“别材”“别趣”之体,对江西诗派及其他诗人“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作法进行了深刻批评,对宋代诗坛上的流弊有所纠正。

中国古代向来重视实践的逻辑而非抽象的逻辑,因而大部分诗话著作写作的直接目的并不是为了探讨诗歌发展原理,而是为了教人们如何作诗。宋代诗人们面对庞大的诗歌遗产,该学习哪些?如何学习?这两个问题成为诗人们面对的两大难题。针对第一个问题,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提出“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1]36也就是指出具体的学习范本是盛唐之诗,因为盛唐诗歌具备“兴趣”“妙悟”的诗歌之“体”。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对《沧浪诗话·诗辨》篇解释道:“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这实际上正是严羽对于“如何学习前人诗歌遗产?”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要具备“正法眼”辨别哪些是有“别材、别趣”“吟咏情性”之体的诗歌,然后再将这些诗歌作为学习范本,妙悟诗道。辨尽诸家体制的目的是要以盛唐为宗旨,明确学习范本。相比此前描述式的批评,严羽“辨白是非、定其宗旨”的判断式批评提供的学习作诗的方法更为具体且更有操作性。严羽的辨体诗论波及后世,有明一代受其影响最深,诗论中辨别体制大为兴盛,诸多的诗论家如徐学夷、高棅无不承其余波。清代《红楼梦》中林黛玉教香菱学诗正是采用的严羽所提供的学诗之法,由南宋到清代,严羽以“辨体”为基础的学诗之法已经为广大文人学者所接受,这足以说明严羽“辨体”诗论的影响力。

3 严羽辨体诗论之失

严羽的辨体诗论在很多方面有其独特的过人之处,然而仔细辨之其中还是有失之恰当的部分有待讨论。首先,体的标准本身存在许多矛盾之处,经不起推敲;其次,对于所辨之“体”的优劣判断上过于主观,忽视了审美风格的多样性;此外,辨体的最终目的在于尊体,通过辨体,严羽所尊之体为盛唐之体,而根据文体代变的规律来看,宋代根本不具备产生“盛唐之体的条件”。正如袁宏道所言:“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古不可优,后不可劣”[5]215人事物态,有时而更,前代的辉煌后世难以复制。因此,严羽辨体目的的实现就成为了写在旗帜上的理想与目标。

《沧浪诗话·诗体》部分,严羽辨别了各种体制风格的诗歌,但就辨体的具体标准而言还有许多模糊之处。以时而论诗体时有:

元嘉体。颜、鲍、谢诸公之诗、永明体。齐诸公之诗、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6]53

严羽所说“南北朝体”与“齐梁体一也”表明在他的心里南北朝的诗歌等于绮丽的齐梁诗,了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这并非事实全部。南北朝前后长达一百五十年,并且南朝北朝的风格迥异,南朝绮丽纤细,北朝豪放古拙;期间的两朝虽有交融糅合,但还是以各自特点为主。严羽将南北朝体与齐梁体等而言之,就是将豪放古拙与绮丽纤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视为同一,很显然,这是严羽辨体标准上的漏洞。《沧浪诗话·诗体》部分还有: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曹刘体子建、公干也、陶体渊明也、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

徐陵和瘐信两人同为齐梁宫体诗人,风格靡丽,然而庾信四十二岁出使北朝被羁留,终身想念故国,此后诗风转为悲凉苍劲,与最初的绮丽风格相异,杜甫对此曾有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严羽这里将徐陵和庾信划为一体,忽视了庾信后期诗风的转变,模糊了他所辨之“体”的划分依据。

《沧浪诗话·诗体》部分严羽辨别了不同时代的诗歌所体现的不同诗风,在《诗评》部分又对各体(这里的体指风格)的优劣给出了评价。“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1]151就唐代而言,严羽认为格调最高的还是盛唐诗,按《沧浪诗话·诗辨》部分,严羽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显而易见,严羽对于不同时代风格的诗歌优劣观是:盛唐高于大历,大历高于晚唐。为什么严羽对盛唐诗情有独钟呢?严羽自云原因是盛唐的诗歌“词理意兴”皆备,具有“别材”“别趣”;此外还与严羽自身喜好的审美风格有关系。《诗评》有:“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李杜数公”代表的是盛唐气象浑厚、笔力雄壮的诗风,是一种有着纵横之气、高旷伟长的诗风,因而严羽用“金翅擘海,香象渡河”来形容,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以李杜的高度来俯瞰孟郊、贾岛,他们的诗就像小虫在草丛间鸣吟,风貌格局小巧,表达的是一种狭小、局促的小境界。严羽因不喜小境界小格局的诗歌,就笼统地认为小巧优美的诗歌风格不及高旷壮大的风格,未免太过主观。就审美风格而言二者不存在优劣之分,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境界有大小,不以分优劣”。[7]54美学风格是多种多样的,小虫吟草间未若不及金翅擘海,严羽诗体的优劣之分有失公允。

《诗辨》篇的最后“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严羽辨明各类诗体的目的在于确立学诗的范本目标。然而要以盛唐体为法,从文体代变的规律说来基本不可能。刘勰曾经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8]671不同时代的文学有其培育自身的现实土壤。宋代与唐代的社会现实天差地别,盛唐疆域辽阔,国家安定,文人普遍都有一种骄傲的昂扬之气;宋代内忧外患不断,国家积贫积弱,文人的心理已经由唐代那种积极的外向型心理向内转换,宋人已经不再追求那种壮美宏大之境了,转而欣赏一种练达、平和的老境美,创作心态向内收敛。在这样的心理和现实下,想要创作出具有盛唐风格的诗歌,无异于天方夜谭,即使学得皮毛上的相似,终究达不到骨鲠上的相融,且有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明代诗坛的复古之风倡导诗必盛唐,李梦阳将严羽标举的盛唐诗风奉为圭臬,最终也只是“学不的古,苦心无益”,所作多为拾人牙慧之辞,颇受诟病。严羽倡导的从风格上学习盛唐诗歌对于宋代文人来说是不切实际的,因此严羽辨体之最终目的的实现也就成为了镜花水月。

宋代是一个尊体与破体并存的时代,大多数辨体诗论就产生于二者激烈的斗争中。相比其他零零散散的辨体诗论,严羽的辨体诗论显现出了理论家的自觉,于宋代的文学批评中独树一帜;此外,仔细考究其观点还是有一些偏颇之处,需要我们仔细辨别,力求在对严羽的研究中做到客观公正、视野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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