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刘 璐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8)
张洁的长篇小说《无字》,是以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要线索,讲述了她和家族几代女人的婚姻遭际,描绘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物的坎坷人生,展现出中国近百年的风云变幻,对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展开了别样的观察审视和长期记录,描摹了一个说不尽演不完的时代。本文分析张洁真爱理想的内涵及其在文学作品中的展现,综合分析真爱理想的文学想象对女性文学创作的影响,进而观察作家张洁的创作转型。
作家张洁在失去母亲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沉寂着,仿佛以蜷缩的方式等待伤痛过去,而后她又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去面对生活、体验人世、感悟人生。她曾说:“母亲去世后,我对人生有了新的觉悟”[1]52。
张洁母亲张珊枝在结婚后不久便被丈夫抛弃,历尽艰辛独自抚养女儿。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经历,注定了张洁会生成一种强烈的对母亲的固执依恋。人们都说世间的母子之情是种最无功利可言的情感,那是接近于上帝之爱的闪着圣洁光芒的一种情愫,是无须索取和偿还的。丧母之前,张洁算是个积极与时代同行的旅者。她对母亲的固恋并非一早就显于表面,而是历经了由潜伏到发作的过程,逐渐认识到母亲才是唯一属于她的精神避难所和最为安全的情感栖息地,而这些都是她在现实的丑与恶的冲击下、在目睹了人生中的鄙陋与缺陷,发觉自己早已无力支撑沉重的爱之后,才猛然间顿悟的。
张洁曾说:“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2]24她把自己柔软的女儿情,把自幼缺失的父女之爱以及人生中种种情爱加在一起去爱与她共生的母亲。也正是因为她的这样一种固恋,在其母过世后,巨大悲痛下的她唯有试图以文字去挽留与母亲有关的一切,荡气回肠的人间至情被张洁尽致淋漓地书写着。长歌当哭、追悔流连,那种极致悲痛的精神状态,也是她在其母过世后沉寂多年的原因之一。
《无字》里着重写了四个人,即吴为及其丈夫胡秉宸、母亲叶莲子,以及父亲顾秋水。其中所涉及到的四代母女,堪称一部女性思想的进化史。
吴为的外祖母墨荷,是一个生存在旧社会的只会沉默的女人,无言地担起命运施加给她的委屈与寂寞。她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中只有叶莲子活了下来,那样一个无声而又倔强着的女人面对着这同样顽强的生命,想来内心终究是无奈多于欣喜。墨荷死前留给女儿的,唯有那未说出口的话和眼角的一滴泪。叶莲子在母亲离死之前的悲嚎,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喊叫,从那以后遇到灾难,她倒是更加闭紧嘴巴。“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3]106。这种寡言,到底是墨荷留下的。
所谓母女之间有一种神奇的缘分,她们仿佛吞下了同一颗命运的果实,人生道路都是那么的坎坷悲凉。作为女儿的叶莲子,奢望着母亲的抚爱,无助如她,不过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作为母亲的叶莲子,面对女儿吴为在情感之路上的一意孤行,纵然眼睛很“毒”的她早已猜到了这段感情最终的灰色结局,也没有对之横加干涉,劝说无果的她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是陪在女儿身边,同她一起去经受他人的羞辱唾骂,为的不过是凭己之力爱护她唯一的骨肉,那是只有一个母亲才能拥有的宽容温暖。在作品中,写到了尚在母亲腹中的吴为对将要来到人世的不安与恐慌,挣扎惊悸中与临产的母亲叶莲子较量了一天一夜,最终依然血淋淋降生的情节。作家运用这样的超验手法,表达了吴为与母亲间生死之交的感情。
吴为最终是疯了,她的疯为多数人所不理解——面对生活固执无言、被当做篮筐的外祖母墨荷没有疯;尝尽人世折磨、一生屈辱隐忍着的叶莲子也没有疯,而她又为什么会疯掉。德鲁兹认为:“当代的精神分裂是一种对社会的彻底拒绝抵抗或彻底的不接受”[4]25。吴为受过高等教育,有自己的想法、判断,但毕竟爱情会使一个人麻木,为了让女儿躲开这劫数,前半辈子都在沉默中的叶莲子,在吴为与胡秉宸的情感较量上,劝尽了话,磕尽了头。可越是读过书的人,就越执拗,吴为的悔迟只能说给母亲的坟墓。这样执念深蛀、悔恨无果的她,除了发疯,没有其他选择。
这几代女子,都是坚持着以自己的方式,深深地爱着母亲,默默地疼着女儿。她们仿佛因爱而生,但面对苦痛,却不喊也不言,内心难过到极致也会咬紧牙关。生来多情而又不喜言语的女子,注定有颗敏感而脆弱的心,也注定会如凤凰般,不是浴火重生,便是葬身火海。
张洁在1979年以自己独特的气息和敏感给复苏中的文坛照进一缕金黄的光芒。在那之前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方舟》,其中渗透着的是她在不同阶段对真爱的理解与诠释。或纯情、或偏执,都是她眼中的现实世界。
钟雨爱的辛苦。“没有你,于是什么都显得是有缺陷的,不完满的,而且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5]84。爱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为了一份恩情,为了世俗的眼光,她与老干部至死都不曾牵过一次手。那时候的张洁,如书中的钟雨一般,始终带有孤独哀痛的理想主义韵味,也许连她们自己也并不清楚真爱究竟是什么。那时她所认定的“真爱”,是无畏、执着、无声的等待,是偶尔偷偷看看你,时常把你放心里,不需要牵手甚至是言语的沉默。
倾尽所有的曾令儿,如她的诞生石祖母绿一般,隐忍坚强,像个战士一样,坚守着磨难带给她的执着和希冀。她在“无穷思爱”中,失去陶陶,放弃左葳,她的充满理想主义的不肯苟且,是不需要人回应的爱。张洁以最悲悯的手笔,书写出内心中那份无言奉献而又执着的爱。是那种只要心中有爱,哪怕你我不再相爱,我也要为心中的理想而活的勇气与执著。
张洁小说中的婚姻观和爱情观历久弥新,在当今的我们看来依然有着极为稳固的现实地位。钟雨有她的哀伤苦痛,但她不曾试图去破坏他人的安宁。曾令儿与曾经伤害她的人共事,只是为了对她眼中的社会做些有意义的事。梁倩等人忍受着悲愤,也不过是在操劳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作品中多处渗透着审丑这一主题,但尽管丑陋、不堪,张洁也都是为了探索所谓“真爱”的内涵。不管审美,还是审丑,她都是为了描绘心中所谓的真爱。围绕着“女性应该勇敢地回归个体的尊严的状态”[6]169这一命题,她笔下众多女子苦苦挣扎、探索、追问着,而这正是张洁在漫长艰辛的心路历程中的疑问与探寻。
从墨荷那里开始,这一条线上的女人们,几十年的挣扎却逃不出一个“命”字、一个“情”字。
那个不会闹、只懂忍的墨荷,是丈夫眼中只管生育的“篮筐”,面对着叶志清的丑恶嘴脸,她能做的不过是幻想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模样的心仪的什么人。出身大家的她逃不过被欺骗下嫁的命运,也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但属于自己内心的爱人。之所以说墨荷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不是因为她心中没有对美好的向往,而是她没有与命运斗争的想法。隐忍、麻痹、认命,一旦做了夫家的“篮筐”便觉得自己只能熬下去的女人,是那个时代的共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但墨荷再可怜,也终究是个有娘家可靠可回的人。与之相比,叶莲子却是个着实没有背景没有依靠的可怜人。
从小连自己母亲都与自己不甚亲近的叶莲子,在母亲墨荷去世后,成了在各种夹缝下偷生的苦孩子。这个打出生起就没过过好日子的女人,幸福终究是与她无缘的。顾秋水给她的不过是几天的甜美日子,以及对这点甜美长长久久的回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苦日子,被迫领着小吴为和顾秋水及他的情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这个只会低头、只懂隐忍的女子,在自己丈夫面前,只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奴仆。可她的执着,她的坚韧,她的努力又使人们看到了她的光芒。
对命运的无力感,在吴为那里同样得到了展现。这位事业有成的作家,从小和母亲尝尽人世苦难,长大后好不容易过上温饱日子,却又因生下一个私生子受尽他人白眼。丈夫胡秉宸对她的无情抛弃,打碎了吴为心中对爱情的建构。吴为越是坚韧执着不屈顽强,内心越是挣扎冰冷痛苦。这样一个一心想翻身的女人,清醒过,挣扎着,可终究还是性格和命运的奴隶。吴为是那么勇敢,她比她的母亲更像是一个战士。从小只能跟随母亲的吴为,缺少了来自父亲的关爱,但也得到了相对较好的教育,同时形成了她独立自强的性格意识,对于两性和婚姻都有着自己的观点。正因心中有着自己理想的爱情,却又遇上了胡秉宸这样反复又没有担当的男人,只会增添她生活的苦痛,幡然醒悟时惨败感自然会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几代母女们都像是温水里的青蛙,认命的,挣扎的,始终无法救人救己。到了禅月身上,终于挣脱了那口热锅,踢翻了命运的魔咒。禅月从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喊就那么理直气壮,像是在对众人宣告:“谁也不要拿捏我!”[1]143一家子的女人,无助挣扎,哪一个都想挣脱,终于拖到禅月这里,命运才放过了拴在这条生命线上的女子们。自由、洒脱、独立,爱,这些长辈们迷惘痛心的命题,从禅月开始终于不再为之苦痛迷茫。
张洁的小说,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都留有明晰的印记,她给了我们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故事。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方舟》,从刻骨铭心的无言之爱到苦痛的爱,从渴望真爱的男子到对他们的厌恶蔑视,这样由审美到审丑的改变,一方面表现了她在理想中的爱情破灭后,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与审视,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了她与现实中男权主义的或多或少的联系,当然这也是那个时代下的她人生中无法逃避的悲哀。也因为自己是经历者,所以在自己的人生经历跌宕起伏的同时,渗透在作品中的观念会随之发生转变,品味作品的主题,仿佛见证了张洁的成长。
张洁也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挣扎纠缠于传统观念长期催眠带来的根深蒂固。她把自己的向往、迷惑写进了书中。从开始对真爱的审美到之后对人性的审丑是一个经过长期晕染的结果。这更像是一个少女的成长记录,人物从钟雨开始便是那么奋不顾身、浪漫执着。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她书写下自己眼中人性的丑陋卑微,所以《方舟》中既写尽了人之丑态,又不乏对女性的同情,对世事的悲愤。
沉寂多年后的张洁眼中看到的不再只是倔强的钟雨,也不只是挣扎的梁倩等人,她不再单纯的审美审丑,讲述她心目中的爱情与男女关系。她是在叙述一个家族中几代女人各自的命运坎途和情感遭际,用更加全面的眼光看待时代变迁下女人觉醒和重生的过程。情感上历经起伏又归于平淡的执笔者最能写进读者的心里,张洁就是这样。这个做得到平稳、理智、安静的直面人生的张洁在历经人生情感的歇斯底里、大起大落后,终于能够沉静下来给我们讲述这些故事,让我们在她的字里行间,走一遭似曾相识却不曾深知的悲凉凝重。
当一切归于平淡,铅华洗尽,哪怕是尖酸刻薄的语言下的生命体验,也不过是不假伪饰的对真爱理想的构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6]168,所谓“无字”,何尝不是因为苦难太过沉重而情感又太过饱满。
叙述手法一直是小说很讲究的一个方面。《无字》分三部,然而这三部并不如我们之前所想,是按照时间的发展顺序来行进的。它不会让你抓住任何叙述上的规律,要想了解它、读懂它,就一定要一页一页的去读。当然,这也是这部小说的特色,频繁变化的时间与场景更加延展了读者想象和填空的空间。
作者有意在创作时把近百年间的事件和时空揉碎碾压成零碎的片段,使历史与现实交替出现,时而插叙、时而顺叙、时而倒叙,场景和时空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三代女人的故事在字里行间穿插叙述,加之小说固有的略显庞杂的人物数量和人物关系,这些对阅读者的阅读能力和理解能力都是不小的考验:既要求阅读者保持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又要求读者在阅读文字的同时将前后出现的片段信息进行重组排序以还原出一个完整的体系架构。而女人们的坎坷悲怆归根结底都在指向对男性文化的拷问、批判,同时也不乏对命运的无奈顺从。文中很多处一个自然段中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但随之改变的却是画面的切换,镜头的穿梭,强烈的节奏感让人应接不暇。
“尽管这部小说现在可以有一百种,甚至更多的办法开篇,我还是用半个世纪前,就是一九四八年那个秋天的早上,吴为经过那棵老槐树时,决定为叶莲子写的那部书的开篇......”[3]1
在叙述技巧方面看得出作者花费了不少心思。故事的开篇选用了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以这种“我了解”的姿态开始了这部小说,在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的同时又增加了故事的直接性和真实性,仿佛我们都是听故事的人。继而张洁便采用了一个全能的视角向下展开,于不经意间将自己过人的才识流露出来。
《无字》中对叶莲子和吴为的着墨是有着偏爱的。从叶莲子的出生到吴为的疯,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笔墨进行讲述,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一桩桩一件件展露在我们眼前。故事采用齐头并进式的叙述,让读者观评吴为的婚姻爱情遭际的同时,深入了解了叶莲子从嘴上无言的秀春成长为生命无限苦涩的叶莲子的历程。阅读的过程中,当我们为其中一个人物揪心难过时,作者笔锋转至另一人物的命运之上,一方面加深了读者对上一人物流连回味,另一方面又让我们陷入了另一批人物混乱的泥潭,使阅读者心中始终回绕着一种难以喘息的压抑感。视角的频繁变化不但没有“搞晕”读者,反而使故事的行进染上了引人入胜的色彩。叶顾之间的情感纠缠与吴胡之间的情感较量形成了一种既能相互呼应又能产生反差的效果,读者也更能通过这样相互穿插的情节对叶氏母女的际遇进行深入的比较分析,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成功的方式。视角的变化不仅没有使故事产生混乱,反而更有利于主题的体现。
关于《无字》中的语言,真的是一个值得深入的着眼点。张洁的语言不乏深刻、犀利,但又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幽默和诗意。一个情感敏锐的书写者必然有力透纸背、深入人心的言辞,这一点在张洁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读张洁的小说,仿佛就是在与同时代的人进行对话,张洁小说的风格有些类似于现在冷幽默的段子手,讽刺是透着幽默的讽刺,怜惜是掺着伤痛的怜惜。
“顾秋水是个骑马的好手,但是会骑马且骑得好不等于就是骑士,就像有张大学毕业文凭并不等于有文化”[3]79。张洁的语言能让读者阅读第一遍的时候忍俊不禁,但细细品来却又那么恰如其是,好像能把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深意都在这不经意的一个笑话中表达出来,形象又贴切的比喻是言语表达的高层次要求,更是作品的点睛之笔,张洁把她的讽刺、她的通透就这样云淡风轻又歇斯底里地表达给了读者。
历经世事看破尘世的张洁一直以来都不缺少的,是那颗敏感又柔软的心,创作《无字》的她,能理智的用文字作为武器去鞭挞小人,更能用那颗少女般的心去爱她所疼惜之人。对于偏爱小碎花的叶莲子,张洁对她进行了这样一番表述:“喜欢小碎花的女人是柔弱的、内敛的、忍辱负重的、欲言又止的、文雅的、优雅的......”[3]88对于叶莲子这株生长在枯井下的向日葵,好多人不喜欢她的无言和软弱,而对于秀春那样一个身世经历苦难远远多于享乐的女子,张洁对她却有着专属于自己的怜惜和疼爱,她懂她,那种感同身受、那种心痛惋惜、那流于纸张上的文字,是给叶莲子那样苦命之人最温暖的礼物。
历经至亲离世的大悲之后,张洁的《无字》中字字都是她对世事的通透和超然的洒脱。她的眼中看到现实中的男人女人、爱情亲情,内心从更高的层面进行审视和感悟。若说每一个作品都是一段历史,那么这本“无字天书”中记录的便是将自身追求和现实社会结合的历史,是无论小说还是现实中都在崛起的女性意识。铅华洗尽、归于平淡的张洁,作品中是专属于她的超脱平和,是刻骨铭心的风淡云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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