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孙智博,安拴军
(1.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海淀 100089;2.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tʂhəŋ35]作为程度副词在辽宁营口、海城,黑龙江省西部(肇源、肇州、林甸、齐齐哈尔、富裕、讷河、黑河、呼玛、塔河、漠河等市县)的古驿道两侧的[1]黑龙江站话覆盖区域,以及吉林省的吉林、长春、四平、辽源等地的使用频率很高。如:
①a.新来那个老师长得[tʂhəŋ35]帅了。(新来的那个老师长得特别帅。)
b.我[tʂhəŋ35]难受了。(我非常难受。)
另外,在辽宁营口、大石桥、海城、辽阳、本溪等地以及黑龙江站话中又存在着 [tʂhəŋ35tʂʅ0]或[tʂhəŋ35ʅ0]的说法,在吉林省吉林市的老派方言中又有[tʂhəŋ35in0]的说法。在各地母语者的语感中双音节的[tʂhəŋ35tʂʅ0]等与单音节的[tʂhəŋ35]为变体关系,功能与意义完全一致,可以在任意情况下替换。如:
②a.新来那个老师长得[tʂhəŋ35tʂʅ0]帅了。(新来的那个老师长得特别帅。)
b.我[tʂhəŋ35tʂʅ0]难受了。(我非常难受。)
在很多母语者的心目中,甚至将[tʂhəŋ35]视作自己地方语言中极具代表性的区别性特点。对于[tʂhəŋ35]的具体分布的考察很可能为移民史的研究提供证据。
另外,张静文(2018)曾发现在闽语中也存在该程度副词。“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发现,‘诚’作为程度副词的用法在闽南语(主要是厦门话、泉州话)等方言中同样存在。例如:诚利眼(非常有趣味)(厦门话)、遮李子诚酸(这个李子非常酸)(泉州话)。”[2]85这样的发现是很有价值的,但作者对这一现象是这样解释的:“现代汉语中的闽南方言来源于近代汉语的北方方言,而在对东北方言的研究中认为其来源也是近代汉语的北方方言。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诚’作为程度副词被使用也是由来自近代汉语的北方方言所决定的。”[2]85对于这段论述我们觉得确实没有必要再去对其进行讨论了。闽语中的“诚”与东北官话中的“诚”更有可能的还是平行创新的结果。
从同音字的中古音韵地位情况来看,现代汉语中的[tʂhəŋ35]音中古来源可能有以下七种情况:澄母曾开三平蒸韵、船母曾开三平蒸韵、禅母曾开三平蒸韵、澄母梗开二平庚韵、澄母梗开二平耕韵、澄母梗开三平清韵、禅母梗开三平清韵。在《集韵》中的小韵分别为:澄、绳、承、枨、橙、呈、成。总计字数105 个(包括异体字)。
我们结合[tʂhəŋ35]的性质和意义,认为[tʂhəŋ35]的本字应是禅母梗开三平清韵成小韵下的“诚”字,而[tʂhəŋ35tʂʅ0](或[tʂhəŋ35ʅ0])则应是“诚是”。此外,若将其本字视作“诚”,也可以在语法化的角度上得到解释(见后文)。下文中,我们将直接把该程度副词及其变体记作“诚”与“诚是”。
吴立红(2006)根据在比较中的比较对象是认知域中的原型还是客观实在中的具体范围或个体,将程度副词区分为“认知参照点是原型”的原型比较程度副词与“认知参照点是现实比较对象”的个体比较程度副词,与王力曾提出的绝对程度副词与相对程度副词类似[3]。
“诚”是一个原型比较程度副词,在使用时不需要比较范围或比较对象的锚定,与“很、太、非常”等属于一类。
1.程度副词“诚”只做状语修饰中心语。语法分布上,与“太”以及东北官话中的“老”的语法分布类似。因为已有其他学者对其分布做过基本描写,如:杨松柠(2011)[4]、朱晓旭(2014)[5]、张静文(2018),故于此则只简列:
③a.外面风诚大了。(诚+形容词)
b.我诚想你了。(诚+心理动词)
c.他诚能吹牛了。(诚+能愿动词)
d.你诚有精神了。(诚+有+抽象名词)
2.在一些地区,“诚”还可以直接修饰复合方位词,表示接近某一方向的极点。如:
④a.我排队排在诚后边了。
b.诚南边有一家小卖部。
3.有些学者认为“诚”的使用中存在“诚+A+N”的情况。如:
⑤a.他诚厚脸皮了。
b.今天诚大风了。
但是实质上,这里的“诚”并不是直接修饰其后的名词短语,亦不是先与形容词构成状中结构再去修饰其后的名词,名词性主谓句本身便可视作是一种判断句的残留,而这也是与“诚”的来源相匹配的。“诚”所修饰的,其实是体词谓语句中起陈述功能的谓语。这种句式的生成方式是这样的:
[5a]他厚脸皮。→ 他诚厚脸皮了。
[5b]今天大风。→ 今天诚大风了。
原型比较程度副词按照比较对象与被比较原型之间差的大小以及说话者本身的主观评价可以进一步分出几个层次,包括:可带有偏离义的超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如:太;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如:非常、特别、极其;中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如:很、怪;低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如:有点儿、有些等。
以往研究者一般将“诚”划入到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中,如杨松柠(2011)、张静文(2018)。从语义上来讲,这样的划分的确是有理由的。但“诚”同其他高级原型比较副词存在本质性差别,即当“诚”进入句子后,绝大多数情况下句尾需要“了”来完句。(对于句尾“了”的性质,有学者视之作语气词,亦有视之作动态助词者。本文不对其做过多讨论,可参见邵敬敏2007《论“太”修饰形容词的动态变化现象》。但我们认为“了”的出现与超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所带有的较强烈的主观判断性有关。后文对“诚”的语法化历程探源亦可与此观点呼应。)这是同且仅同超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一致的,请看:
⑥a.这个发糕很好吃。
b.*这个发糕诚好吃。
⑦a.这个发糕太好吃了。
b.这个发糕诚好吃了。
但“太”与“诚”也同样存在差别,请看:
⑧a.这个发糕也,太好吃了。
b.*这个发糕也,诚好吃了。
这种不一致性与“太”的功能有关。“太”实质上可表示两种含义,即极量义与过量义,当其表示极量义时,句尾“了”的出现更为必要[6]。比较:
⑨a.这孩子长得太好看了。(极量义)
b1.做人太认真会惹人讨厌的。
b2.年轻人不要太气盛。(过量义)
“这个发糕也太好吃了”实质上是一种语用现象,其中的“太”实际上是表示过量义的“太”,在“太”前加上“也”也是表过量义时的专有用法。请看:
⑩a.你也太不要脸了。
b.你也太认真了。
在“太好吃了”之前加上“也”,实质上是以过量表夸张。而在“诚好吃了”之前不可再加“也”正是“诚”没有真正偏离过量义的外显证据。
因此我们更倾向于将“诚”视作仅表极量义的超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也正是因此,产生了下面这种语法差异,即由“诚+A”或“诚+VP”构成的状中结构整体更倾向于做谓语或补语,而充当定语会受到比较大的限制(有一些地区“诚+复合方位词”可以做定语,如:诚东头那家就是老王家)。请看:
⑪a.太在乎头衔的人都没有什么真本事。
b.*诚在乎头衔的人都没有什么真本事。
另外,“诚”本身不可以被否定,请看:
⑫a1.*不诚喜欢蓝莓。a2.诚不喜欢蓝莓了。
b1.不太喜欢蓝莓。b2.太不喜欢蓝莓了。
c1.不很喜欢蓝莓。c2.很不喜欢蓝莓。
杨松柠(2011)在其《黑龙江站话中程度副词“诚”的语义考察及用法探源》(以下省称作“杨文”)曾对这一问题做过探讨。杨文中将程度副词“诚”的形成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由表示实意的形容词“诚”虚化到表示肯定意义的情态副词“诚”;第二阶段是表确定、肯定意义的情态副词“诚”经历了“语义泛化、从描摹语气、状态到锚定程度的认知转向以及句法结构沿袭的发展历程”后形成的,所以“诚”的演变过程大略即是:
⑬a.故君子诚乎此而谕乎彼。(杨文例28:形容词,真诚)
(《吕氏春秋》)
b.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杨文例30:情态副词,确实)
(《楚辞·国殇》)
c.今儿的天诚好了。(杨文例26a:程度副词)
也就是说杨文认为程度副词“诚”是独立语法化而来的,而“诚是”的出现是由虚化的“诚”与由代词发展为判断动词的“是”经常共现而导致的结果,或者可能是“诚”与“诚是”是各自独立语法化的结果。(程度副词“诚”与“诚是”是各自独立语法化的结果这种说法并不是直接出自杨文中,但因杨文的论述中无法排除这种情况的可能,故此列出。)
对于杨松柠(2011)的观点,我们基本认同。但是,杨文的观点是不好解释双音节“诚是”的来源的。所以本文并不认为单音节的程度副词“诚”是由情态副词“诚”直接虚化而来的。我们认为发生语法化的只有因时常共现而最终凝固的“诚是”。而单音节的“诚”是“诚是”的后一音节弱化乃至最终脱落的结果。“诚是”的语音变化过程应该是:表示其后的音节为轻声。另外,这里没有采用中古拟音,并且将“是”记作去声,原因在于该语音变化过程的发生时间一定在近代,详见下文。)在擦音声母脱落的情况下,后一音节已变得十分模糊,由此进一步导致了不同地区由于无法判断本字而出现了不同的增生变异情况,如辽宁地区的“诚子”[tʂhəŋtʂʅ](ʅ>tʂʅ),某些黑龙江站话中的“诚的”[tʂhəŋdə](ʅ>ə>də),以及吉林的[tʂhəŋ35in0](ʅ>i>in)。
提出该假设的主要理由有如下几点:首先,根据我们的考察发现,只要有双音节程度副词“诚是”的地区,便一定会有“诚”,但有单音节程度副词“诚”的地方却未必会有“诚是”。如此一来,我们有理由认为“诚”与“诚是”二者并非各自虚化,因为若果真如此,那么就一定会出现有某些地区只有“诚是”而没有“诚”的情形。
除此之外,“诚”“是”中古同为禅母字,二者成双声关系,语音协调,更加增大了二者紧密联系到一起的可能性。
最后,在中古时期,“是”字已经摆脱了语气词“也”字,成为判断句中必要的系词[7]。请看:
⑭a.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晋《桃花源记》)
b.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
(南朝《世说新语》)
也就是说在中古以后,除非是在书面语中仿古,在口语中“诚”已经失去了独立表示判断的意味,即以后的口语中只会出现“诚是”而不会再单独出现“诚”来表判断。(这里用“意味”一词不等于“能力”。因为在中古之前的判断意味也并非“诚”携带的,以“子诚仁人也!”为例,其判断意义来自于名词充当谓语的判断句式。)如此一来,如果说程度副词“诚”是由情态副词“诚”直接虚化而来的,那么该过程就只有可能是在中古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但我们实际上并不能发现在中古之前的语料中存在例证。
本文认为“诚”与“诚是”的发展历程如下:
⑮a.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
(周《今文尚书》)
b.故君子必诚其意。
(战国《大学》)
c.子诚仁人也!
(西汉《春秋公羊传》)
d.祖宗所立神祇旧位,诚未易动。
(东汉《全汉文》)
e.善哉,子为天问事,诚详且谨。
(东汉《史论》)
f.见炽公阡陌,如卿问栖僧于山,诚是美事,屡改骤迁,未为使也。
(六朝《全刘宋文》)
g.惟卒遇君臣大变,利害之际只争些子,这诚是难。
(宋《朱子语类》)
h.周之一代,礼文皆备,诚是整齐,圣人如何不从得!
(宋《朱子语类》)
在a、b 中,“诚”仍是表示“真诚、诚信”的实词;而在c 中,“诚”已经有情态副词功能,并修饰判断句中的谓语;在d、e 中,“诚”已经开始修饰VP 与AP,但其功能与意义仍然是表示确实、肯定意义的情态副词。中古以后,“是”开始成为判断句中的必要系词,于是“诚是”开始常常共现,见f;而到了宋代,“诚是”开始普遍地后接AP,如g、h。这时开始,“诚是”的判断意味便已经开始模糊,“是”开始逐渐虚化为词内成分。而本文所讨论的程度副词“诚是”便是在此基础上再度虚化而来的。有理由认为,程度副词“诚是”的出现至少要在宋代以后,而单音节的“诚”单用则要更晚一些。
判断词虚化为词内成分是符合语法化的一般路径的。“语法化的一个常见的渐变链条是:词汇词>语法词>附着形式>屈折词缀,从左到右语法化程度逐渐加深。”[8]36现代汉语中还有很多由“是”参与构成的双音节副词,如:倒是、敢是(评注性副词);老是、总是(频率副词);只是、就是(范围副词)等等。而这些双音节副词中的“是”实际上也是“由判断词或焦点标记‘是’经词汇化而来的”[8]36。所以,本是用以表示判断的结构“诚是”最终语法化为程度副词是完全合理的。于是,我们将程度副词“诚”的来源列下:
实词“诚”>表肯定的情态或语气副词“诚”>中古以后常与“是”连用构成的判断结构“诚是”>双音节程度副词“诚是”>单音节程度副词“诚”
我们对“诚”在辽宁省的分布情况进行了考察,发现“诚”在辽宁存在三种表现形式:既有“诚”又有“诚是”、只有“诚”、或没有该程度副词。在原生语言系统中有该程度副词的地区主要集中在辽宁省中南部。
在原生语言系统中有该程度副词的地区主要集中在辽宁省中南部。其中,既有“诚”又有“诚是”的地区包括:营口、大石桥、盖州、辽中、海城、辽阳、盘锦、本溪,所有地区互相接壤;只有“诚”而没有“诚是”的地区包括:鞍山、台安、岫岩、凤城、宽甸,这几地区均与上一种情况中的地区接壤。
只有“诚”的情况的形成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内部演化的结果,即“诚是”中的“是”完全脱落乃至消失,如盘锦可能就已显现出此趋势,在青年人中很少会使用双音节的“诚是”,甚至会有完全不知道“诚是”的存在的情况;二是地缘接触的结果,因为在大多数既有“诚是”又有“诚”的地区,单音节“诚”的使用频率都是高于双音节“诚是”的,由此导致在接触中只有单音节的“诚”被其他方言吸收,岫岩、凤城只有“诚”的说法而没有“诚是”的原因可能如是。
“诚”是东北官话中比较特别的超高级原型比较程度副词,与共同语中绝大多数程度副词存在区别,与东北官话中另一程度副词“老”相似,但“诚”的地域分布远远不如“老”广泛,二者间也存在一定差别。同时,“诚”“老”等词在原型比较程度副词中的量级归类还尚存问题。在来源上,“诚”是“诚是”的减缩形式,而“诚是”是由时常共现的表判断的状中结构语法化而来的。另外,对于“诚”的具体分布区域考察可能会对人类群体学与移民史的研究提供佐证。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