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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韦庄词的叙事性特征及其抒情风格

时间:2024-08-31

沈 芳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韦庄是花间词派的代表人物,其词作有着“情深语秀”的特点,艺术成就颇高。学界中关于韦庄的研究,大多提及其艺术风格、意象使用、思乡情结等,而关于其词作中的叙事性特征却鲜有人涉足。严格说来,韦庄的词虽达不到标准意义上的叙事作品中所呈现的完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但其作品中含有大量的叙事成分,使其词呈现出叙事性强这一特点。夏承焘在其《唐宋词人年谱》中说:“端己词《全唐诗》所录共五十四阕,中见于《花间集》者四十八阕,见于《尊前集》者五阕,见于《草堂诗余》者一阕。”[1]29总的来看,韦庄词的数量在唐宋词人中没有位于前列,但其在晚唐五代词人中依然有着独树一帜的地位。

一、完备的叙事要素与清晰的叙事脉络

吴世昌先生在其《罗音室学术论著》第二卷《词学论丛》中言:“《花间集》的许多作品中有一个特点,即在简短的小令中若隐若现地包含着一些动人的故事。”[2]既然是说故事,则诗词中必然含有叙述故事的成分要素。

(一)叙事要素完备

韦庄词中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叙事要素为其抒情做好了充分铺垫。如《荷叶杯》(其二)[3]36。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整首词描写了主人公与谢娘初识、相约、相别、相思这一全过程。其整个描写,完全具备了叙事诗的诸要素。时间上,作者写到“那年”“如今”“深夜”等词,清晰而具体。人物是主人公与谢娘,地点在花下、水堂,且处于画帘低垂的环境中,事件则是主人公与谢娘的相识、相约直到分别这一完整的过程。全词叙事性极强,且情感表达流畅而自然。

再如《菩萨蛮》二、三首,第二首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3]33词人先描绘了景美、人美、生活美的江南图景,接着表达了浓厚的思乡之情。第三首“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3]33却写了对江南乐事的追忆,用以反衬如今羁旅漂泊的愁苦境地。两首词既用客观的描写记叙了在江南生活时的美好回忆,又真切地表达了自己如今漂泊无依的凄楚之景,将叙事与抒情完美融合,明白晓畅、平易自然。

(二)叙事脉络清晰

罗钢在其《叙事学导论》中说:“在任何叙事中,时间和空间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素,但不同的叙事传统对二者的倚重却各有不同。”[4]韦庄的《荷叶杯》第二首,既有时间顺序的推移,从那年到如今;又有事件的发生发展,主人公与谢娘的相识、相约、相别、相忆;还有空间上的变换,从二人相识相约的花下写到水堂,再到如今的两地相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时间、空间以及事件发展的叙事脉络。

另外,韦庄的《女冠子》二首,叶嘉莹先生在其《唐宋词十七讲》中这样评价道:“有月,有日,有年,我悲哀,我怀念,这是韦庄。”[5]71叶先生重点是说端己词的直接,可这又何尝不是端己用直接客观的讲故事的语言来叙述自己的故事。“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昨夜夜半”都交代了时间,第二首词中“枕上分明梦见”,整首词通篇记叙了梦境。词人极其思念心上人,因此由回忆入梦,觉醒惊觉是梦,既有时间上的推移,又有由思念到入梦直至梦醒的完整情节,叙事结构井然,逻辑合理。

二、独特的叙事视角与多样的叙事手法

韦庄词的叙事描写与我们通常所见的现当代叙事作品的表现方式也无不同,也会借用独特的叙事口吻和叙事视角以及多种表现手法,以此营造出其词极富技巧性的叙事性艺术特征,显示出炫人耳目的华彩和魅力。

(一)独特的叙事视角

韦庄诗词中出现大量的第三人称,却极少出现第一、第二人称。之所以出现此种现象,是由于作者要将自己和诗词中的叙述者或抒情主人公剥离开来,由读者通过阅读作品感受到作者的形象,通常可以称之为“隐含作者”。申丹在其《何为“隐含作者”?》一文中解释说:“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写作者的形象。”[6]韦庄虽是无意识地用这一叙事视角进行创作,然却借“隐含作者”这一视角达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使作品更好地传达出了他自己的意志和情感。

《菩萨蛮》其一“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其四“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其五“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女冠子》其一“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天仙子》其三“人寂寂,叶纷纷,才睡依前梦见君”等词句中均出现第三人称。这些第三人称的出现,恰好满足了抒情主人公的思恋对象这一角色。若选用第一或第二人称,就容易造成作者与叙述者、与抒情主人公的高度融合,从而失去一种观察和描绘的全知视角,使其艺术表现力大打折扣。而韦庄用隐含作者这一独特视角,则可以洞悉词中男女主人公的复杂曲折的情感,极大地增强其艺术感染力。

除此之外,韦庄还用“代入式”的叙述口吻来增强其诗词的抒情性和感染力。作者通过揣摩、体味、感受女性的情感和思想,并以此描绘抒情主人公的情态。以其词《思帝乡》[3]43为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词语言浅显易懂,表现了女子想要自由选择爱人的愿望。全词以女性的口吻诉诸了自己的内心独白。因此才能真切地流露出女子遇到风流少年时渴望与其结合的向往与期待,也表现了在对待婚姻爱情时的热情大胆、一往无前。

(二)多样的叙事手法

研究韦庄词的叙事艺术,不能忽视的就是其词中所运用的多种叙事手法。通过这些叙事手法的点缀,能实现端己词叙事抒情的完美融合,体现出别样的艺术价值。

一是对面着笔。韦庄对这一手法的运用可谓是驾轻就熟,《浣溪沙》[3]32就是其中的代表: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清初学者沈雄《古今词话》载:“举乾宁进士,以才名寓蜀,蜀主建羁縻之,夺其姬之善词翰者入宮。因作《谒金门》‘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云。”[7]韦庄为思念宠姬创作了包括《谒金门》在内的多首词作,《浣溪沙》也是其中之一。上片前两句先开门见山地传达出男主人公化不开的相思之情,从己方着墨。接着第三句“想君思我”转入对方角度,想象自己思念的人也在思念着自己。“锦衾寒”一词更是将二人难以相聚的凄凉愁苦化为实质,让人产生感同身受之感。下片先追忆往昔,随后表达出对未来的希冀,情真意切。这首词不单单从对面着笔,而是从双方展开叙述。且全词采用白描手法,不加粉饰,用推己及人的新意句法来诉说婉转动人的相思之情,直白中又蕴含着曲折的情思,感人肺腑。

另一首《更漏子》(钟鼓寒),其中也运用了对面着笔的叙事方法。上阕从女主人公的视觉着笔,用“钟鼓寒,楼阁暝”“深院闭,小庭空”等昏暗、冷色调的语词营造出一种孤独寂寞的氛围。词的下阕展示了时间的推移,“钟鼓寒”三句,是月亮刚刚升起的薄暮时分,那么“深院闭”三句,就是万家灯火已灭的深夜,而“烟柳重”三句,则是初露曙色的黎明。这一系列时间的推移,展示了思妇等待情郎时由希望到失望的度日如年般的无奈。最后三句“闲倚户,暗沾衣,待郎郎不归”,作者画龙点睛,站在思妇的角度,帮思妇道出相思时无可奈何的伤心。运用这种对面着笔的手法,使自己感他人之感,能推己及人地为对方道尽内心的万般真情,也使作者想要传达的感情成倍地放大,有效的回响。

二是联章叙事。夏承焘、吴熊和先生指出:“把二首以上同调或不同调的词按照一定方式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套曲,歌咏同一或同类题材,便称为联章。”[8]在我们熟悉的词人中,苏轼四首《渔父》,秦观《调笑令》十曲,均是质量上乘的叙事联章词。韦庄继承了前辈们的创作特点,他的连联章体叙事,也为后人所称道。最著名的要数其《女冠子》二首[3]45: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这两首词均为怀念旧欢所作,由于联章词叙事性强的特点,使两首词构成了一段完整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主人公曲折的心路历程。第一首上阕开头写“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点明时间如此精确,足以见主人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心上人。后两句则回忆惜别时女子不忍分离、暗自垂泪的特殊情态。下阕“空有梦相随”讲述因回忆而渐入梦境的过程,这是一种自然反应,叙述清晰,逻辑关系合理。第二首全词记叙梦境,且梦中也回忆到与心上人分别时的场景。“空有梦相随”一句将两首词联结起来,主人公思极而梦,梦醒失落,叙事情节自然合理,悲伤之情成倍增加。

另《花间集》所录韦庄的《菩萨蛮》五首,也被看作是联章叙事,此五首词都是作者晚年羁旅蜀地而回忆旧游所作。其《菩萨蛮》五首词,虽非一时一地所写,但均为怀念之作,怀念心上人,怀念江南,怀念洛阳,怀念李唐王朝。可以说,韦庄将自己的男女爱情与家国情怀紧密连在一起。由第一首“美人和泪辞”至第五首“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层层递进,情感得到了一次次升华。故俞平伯先生云:“韦氏此词凡五首,实一篇之五节耳,而选家每割裂之:如张氏词选,周氏词辨,成氏唐五代词选,均去其《劝君今夜须沉醉》一首,大约以其太近白话,俚质不雅也。”[9]端己《菩萨蛮》五首联章体,景、事、情交融呼应,章与章之间联系自然,使得事与事、情与情之间的线索有迹可循,叙事意味浓厚。

三是外貌、动作、心理等细节刻画。韦庄的部分词之所以能达到类似记叙文的叙事效果,其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如语言、动作、心理等细节描写不可或缺。如《谒金门》[3]39:

春漏促,金烬暗挑残烛。一夜帘前风撼竹,梦魂相断续。//有个娇娆如玉,夜夜绣屏孤宿,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

这首词作者看似描写了女子的深闺寂寞,实则何尝不是表达了自己对心上人的思念。词的上片写道,春夜里,更漏急促,灯烛将灭,女子却一次次挑起残烛。帘外风声摇曳,扰人梦魂。“促”字不仅显示时间飞逝,还暗示女子心绪不宁。一个“挑”字,从行动中描写出女子彻夜不眠,思绪纷乱的无奈。下片由女子的外貌描写入手,将女子放入上片凄清孤寂的环境当中。“孤”字直接点明女子孤独寂寞的心绪,“闲抱琵琶”是上阕“挑残烛”动作的连续,表明她孤寂难眠时只能抱起琵琶,寻找往日的欢乐回忆。最后一句又从外貌着墨,仿佛看见女子怀抱琵琶、眉心若蹙的凄凉景象,女子的满面愁容与哀怨情状跃然纸上。

其另一首《思帝乡》[3]43也用了外貌、动作、环境等描写来衬托女子闺情。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

开头两句生动描写女主人公因无心梳妆而使如云的发髻散落、钗环低垂,斜倚枕匣的动作衬托出女子慵懒、无力的情态。“翡翠”二句写了漏长更深、女子孤枕难眠的愁苦。最后两句表达女主人公对心上人的依恋之情,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执着追求。整首词从外貌到动作,再到环境的刻画,烘托出女主人公化不开的相思之情以及渴望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的强烈愿望。韦庄用诸如此类等细节描写,描摹出词中女主人公鲜明的形象,刻画出女性复杂细腻的心绪变化,渲染出对心上人浓浓的相思之情。

三、清疏自然、情真意深的抒情风格

韦庄的词虽与温庭筠一样,都喜以女性爱情为主题,但韦词逐渐以浅近直白的风格突出自己的主观情感,比之温词而又有所进步。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这样评价:“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10]此句重在突出李煜词的艺术成就,然“淡妆”一词不难看出其对端己词清疏自然这一词风的精确把握。

(一)平易晓畅的语言

如同样写女子对心上人思念的《菩萨蛮》,温词是“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3]7上片前两句用华美的语言描述妇人雍容、美丽的形象。后两句也只能看出她慵懒、迟缓的动作。下片继续写她对镜梳妆的一系列动作,最后一句中的“双”字才暗示思妇独守空闺的乏味孤寂,这也是温词典型的密丽风格。而韦词则写“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3]34词一开头就开门见山地点明所思之人远在洛阳,而结尾更是直白地写了对心上人的思念。整首词语言直白,不加藻饰,用白描手法叙述相思之情,通俗易懂。《思帝乡》(春日游)一词,读起来更是既直白又浅显。从开头到结尾用平常讲故事般的语言叙述了女主人公想象与风流少年的一见钟情以及想要与之结合的向往与期待。虽浅显直露,但感染力不减分毫。就像吴熊和在《唐宋词通论》中评价韦庄词的语言特色道:“韦庄词语言明秀而口语化,抒情意味增强。”[11]

(二)清新疏朗的意象

杨海明在《唐宋词史》中精辟指出:“在《花间集》中,韦庄的词风因其情真意深和清畅疏朗的特色,是独树一帜的。”[12]这一点从他使用意象的特点上就足以证明。韦庄词中多用山水风月、莺雁杨柳等自然意象,描写时所用形容词大都清新明丽,且意象排列疏朗而不密集。如《菩萨蛮》其二,词中仅用了“春水”“画船”“雨”“皓腕”“霜雪”四个意象,使整首词直笔而下,造语自然。再如其《女冠子》二首,两首词统共就用了“泪”“月”“枕”“桃花”“柳叶”五个意象,用语极简,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自然。

(三)真诚直率的情感

之前讲了端己词叙事性强这一显著特点,然高超的叙事技巧也是为了抒情而服务的。就像朱光潜在其《论诗》说:“诗也有叙事的,但是它的‘事’也是通过情感的放大镜的,它决不叙完全客观的干枯的事。”[13]端己所作之词,直抒胸臆,直接表达自己的主观情感。《荷叶杯》开头有云“记得那年花下,深夜。”毫不避讳地说与美人深夜在花下相识的情景,直率而明确。另外,他不仅用这种主观、直接的方式写自己的感情,当他站在女子的角度,以女性的口吻写爱情时,更是大胆直接,真率自然。还是拿《思帝乡》(春日游)来说。“春日游”,用春天这一万物复苏、蓬勃生长的环境暗示游春之人感情的萌发。“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一句,多情、热情、深情地写出了女主人公心中涌现萌动的惬意激情。最后几句表达了托付终身的决心、不计后果的畅想。所以叶嘉莹先生评价韦庄时说:“韦庄表达的是直接的真率的感情,是主观的抒情,这是把词从客观的没有个性的歌词,推进了一步。”[5]97既肯定了端己词语淡而情深的强大力量,也承认了其在中国词史中的重要地位。

韦庄词具有完备的叙事要素与清晰的叙事结构,并在创作中使用独特的叙事视角与多样的叙事手法,使其词独树一帜。韦庄词的叙事性特征承前启后,在词学史上有着承接、转化、生发的独特地位,为后人的诗词创作提供了一个继往开来的范型。其情真意深、清疏自然的抒情风格更是中国词史到了晚唐五代时期的一大进步,极具艺术品质和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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