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黄雪敏,古靖淇
(华南师范大学 城市文化学院,广东 佛山 528225)
疾病是人类的基本经验之一,它贯穿整个人类史,没有一个人能逃脱疾病。疾病在文学创作中往往被用以衬托人物的忧郁、悲惨与孤独,它制约着主人公的气质与情绪,最终在作品的美感层面体现出来。以疾病及其情感、心理体验为书写对象的文学创作,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作者悲剧性人生体验和心灵磨难的真实写照,也是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深层思考。《聊斋志异》作为文言志怪小说的巅峰之作,其中涉病作品共计188篇,占总篇目比例约38%。作者对疾病进行艺术加工,为疾病赋予超越生死病痛的内涵,以疾病隐喻无法超越的欲念本能、无可奈何的时代悲剧以及避无可避的命运之殇,借此探讨生命本质层面的缺憾,展现无法逃脱的命运悲剧,呈现了病态、伤感的美学风格。这反映了蒲松龄对社会和命运认知的渐进、深入与超越的演化过程,展现其深切的悲悯情怀。
就文学生产而言,疾病是一种生物表征,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文学作品中的疾病书写,实则是现实的苦恼和人生困境的表现,是含有作者心态、人生苦难的心理学隐喻。
“本能”,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和欲望,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避或完全摒弃自己的本能。[1]在《聊斋志异》疾病书写中,人性本能通常被过度抑制。当人的本能被长期抑制却无法超越本能时,人便开始走向无可救赎的生命深渊,表现为本能的过度放纵和欲望的极度扩张。这是人绕不开的欲望陷阱,展现了丑陋的生命真相,引发读者痛苦、惆怅和哀伤等复杂的审美感受。
本能作为人类最原始的生命冲动,常常受到主体意识、生命伦理和道德准则的制约和压抑。在长期的压抑下,人如果不能通过合理的途径宣泄这种生命冲动,可能就会开始感到痛苦、焦虑,甚至导致疾病。在《聊斋志异》中,因本能冲动无法得到宣泄进而患病的“患者”不在少数,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便是“相思病患者”。例如,《婴宁》中王子服对笑颦如画的婴宁一见倾心,“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惊鸿一瞥后,“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2]这显然是陷入爱河无法自拔,却又恐无法再见婴宁而产生的相思病。在好友吴生告诉他婴宁是他的表妹且尚未婚配后,他感到自己的感情与冲动可以找到合理途径进行宣泄,便怀揣着迎娶婴宁的希望逐渐康复了。再如,《葛巾》中,常大用在花园中偶遇一年轻女子与老妇人,偷看一眼后被女子的容貌所震惊,却被两人发现。他又羞又愧,“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2]467常大用在花园中总计遇见年轻女郎和老妇人两次,都因顾及礼节而“从容避去”。但就在常大用第二次避开她们时,偷偷瞥了一眼年轻女子,立刻便陷入爱河,“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2]467常大用在社会伦理与道德准则之下抑制自己的人性,他已对牡丹仙女动心,却甚至不允许自己偷偷看她一眼。他既后悔于自己偷看女子的孟浪行为,又害怕女子的家人找他麻烦,再加上对女子的思念,多重情绪交织之下病倒,这足以说明当人的本能无法通过合理途径进行宣泄时,就会对人的心理健康与生理健康产生负面影响。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提出:“人类是从野兽开始的,因此,为了摆脱野蛮状态,他们必须使用野蛮的、几乎是野兽般的手段,这毕竟是事实。”[3]人是欲望的动物。当人类的欲念与本能长时间无法得到满足,就会逐渐朝非自然方向发展,呈现为欲望的扩张与本能的放纵,这可能会导致主体患病、死亡,使人性的丑陋面暴露得淋漓尽致。在《聊斋志异》疾病书写中,具体表现为“失德病”与纵欲过度。“失德病”,即“患者”因品行不端,故灵魂在地狱受罚而在阳间表现为患病。例如,《厍将军》中,祖述舜厚待下属厍大有,多次提拔他,给予他高官厚禄。但厍大有却认为自己大势既去,于是出卖了上级;很快,厍大有便梦见了冥司,冥王命令小鬼用沸油浇他的脚,醒来后“足痛不可忍,后肿溃,指尽堕;又益之疟。”[2]237厍大有受尽祖述舜的恩惠,却因自保的本能出卖了恩人,冥王以沸油浇其足来惩罚他的不义。诚然,自我保护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但厍大有不顾往日的恩情,背叛恩人,这是一味放任自己本能而不顾基本道德的行为。再如,《阎王》中,李久常的嫂子善妒,对丈夫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因此用针刺入小妾的肠中。她对于丈夫的爱已经发展到了病态的地步,连最基本的道义操守也抛之脑后。弗洛伊德指出:“那些从未超越本我的愿望性冲动,甚至还有因压抑而陷于本我的种种观念,实质上都是永恒的;即便经过数十年之后,它们仍然显得象是刚产生的一样。”[1]82由此可见,没有通过合理途径宣泄出来的欲望与本能,终将通过恶性行为进行排解,酿成悲剧。
纵欲过度也是人无法控制自身欲望的一种表现。例如,《莲香》中,桑生无法抗拒狐妖的美貌,不听莲香的劝阻而多次与狐妖李氏交欢,他的身体状况也由此每况日下,从“神气萧索”,到“脉拆拆如乱丝”,最后竟发展到“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2]70桑生沉溺于狐妖李氏的花言巧语之下,一味纵容与发泄自己的淫欲,甚至怀疑莲香是因嫉妒才让他远离李氏。在《土地夫人》中,王炳与土地夫人多次交欢;半年后,王炳病卧在床,无法起身。即便如此,王炳也不控制自己的淫欲,“美人来更频,家人都能见之。”[2]184最后,王炳气绝身亡。再如,《赌符》中,一群好赌的族人与同样好赌的僧人赌博。对此,蒲松龄点评道:“天下之倾者,莫速于博;天下之败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者,如沉迷还,将不知所底矣。”[2]133可见,人一旦过份纵欲,便会陷入不理智的状态,弗洛伊德将这种结果称为“本能走向反面。”[4]
蒲松龄以冷眼看待丑陋的人性,这种审美心态是基于他的人生体验而形成的。蒲松龄生活于明末清初,接连的战乱和天灾让百姓无法生存。在他的幼年时期,满清入关,制造了如“扬州十日”屠城等一系列惨案。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曾描述过这样一个场面:“乙酉,方兵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5]在乱世之下,人们为了生存只能暂且放弃所谓的道德,人性中原始的恶暴露无遗,欲念开始无限膨胀。蒲松龄自幼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传统儒家道德思想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但他的青壮年时期都在战乱与动荡之下度过,这在他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他心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通过塑造一个个被欲望淹没的人物来表达那些不可言语的、哀伤的审美感受,这也昭示了其审美期待,即以疾病书写影射乱世下生命本能的非自然化发展。无论是天然人性的过度抑制化,还是过度抑制后造成的欲念膨胀化,其根本原因都是人的本能欲念与病态、混乱的封建社会之间的矛盾。在冲突之下,人的存在逐渐异化,最终只能走向生命本能的毁灭。蒲松龄以此寄喻他对人的生命存在的悲观心理以及对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深沉思考。
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柏拉图就在《国家篇》《政治篇》中将疾病的隐喻扩展到社会政治领域,他将社会比作家庭和身体,认为机体健康的社会就会井然有序、正常运转。《聊斋志异》写于蒲松龄的壮年时期,即明末清初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最为深重之时。因此,他对社会的不公与黑暗深有体会。他在《聊斋志异》疾病书写中,以揭露社会之悲剧作为审美创作目标,以表现布衣之怒火作为审美创作心态。换言之,疾病书写在一定程度上隐喻了社会的不正常发展,是我们窥探社会风气的洞口。同时,“患者”的发病身亡隐喻了人们面对无法选择之时代、无法逃脱之思维的无奈与绝望,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他们面对社会苦难与生命悲剧的终极选择。
如,《连城》中,乔生爱慕史孝廉之女连城,但史孝廉却欲将连城嫁于盐商之子王化成。连城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一病不起,需要一钱男子的胸部肉作为治病的药引。此时,作为未来丈夫的王化成态度极为恶劣。于是,走投无路的史孝廉只能放出消息:“有能割肉者妻之”;乔生听闻后,“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2]114正当史孝廉要将连城嫁于乔生时,王化成大怒,甚至要去报官。因而史孝廉只能再将连城嫁给王化成,听闻这个消息的连城旧疾复发而亡。在这个故事中,一对有情人因种种原因只能阴阳相隔,间接说明了社会的不堪。首先,乔生只是个穷小子,而王化成是家财万贯的盐商之子。因此,史孝廉不顾女儿的意愿,甚至未曾考察王化成的人品便强硬定下了这门婚事,足以说明史孝廉的专制与贪财。其次,连城病重时,王化成作为未来丈夫不施以援手,当她被乔生救活后却不愿退婚,可见他是不仁不义且好色之人。再次,王化成听闻连城即将嫁给乔生便愤怒地要去报官。但史孝廉并没有与不仁不义的王化成对峙公堂,而是再次选择将女儿嫁给王化成。这个决定辜负了乔生的救命之恩,也导致了连城的死亡。虽说连城最后死而复生,但这毕竟只是作者美好的想象。在现实生活中,许多“连城”就此凋零。连城在这个故事中共发了两次疾病,疾病的苦楚暗示了她所遭受的不公与痛苦。作者以连城的病隐喻百姓伸冤无门、权贵欺压百姓的黑暗社会,通过花季少女连城的毁灭,使作品的悲剧精神充分体现,给人们带来强烈的悲剧审美感。
再如,《叶生》是由社会悲剧造就命运悲剧的典型篇章。叶生极有才华,“文章词赋,冠绝当时”,但是“所如不偶,困于名场”[2]23。叶生凭借自己的才华,有幸得到了丁公的赏识,但再放榜时却又名落孙山。从此以后,他便“形销骨立,痴若木偶”,“服药百裹,殊罔所效”[2]24。最后终于高中,却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就病死了。叶生的疾病是心疾,他至死都想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他无法接受自己极有才华却屡次名落孙山的命运,也不能接受自己无法养活家人的现状。通过科举高中来改善生计、光耀门楣已经成为了如叶生一般的读书人的执念,疾病在此处代表了科考的执念给书生们带来的沉重的心理枷锁。蒲松龄以叶生写自己,也描绘了封建时代如何造就失意文人的命运悲剧。科考对于读书人而言看似只是一个个人选择,但实质上是命运的桎梏。所以书生们通过一次次参加科考以求高中来抗争命运,但绝大部分书生终究只能深陷落榜的命运悲剧之中无法自拔。
从更深层面而言,“患者”病发而亡在一定程度上隐喻了如连城、史孝廉和叶生一般无权无势之人在面对不可回避的生命苦难时所做出的终极选择。人无法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与民族,也永远无法超越自身的时代局限性。面对无法选择、无处可逃的时代与宿命,儒家提倡以隐忍、顺其自然的态度面对之。因此,在生活困顿时,逆来顺受、顺其自然已经成为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虽说蒲松龄在撰写《聊斋志异》时,有意或无意地模糊了故事的时代背景,但总体而言,主人公所处的时代、拥有的思想等都不会超出封建社会的范畴。连城、史孝廉和叶生都是普通百姓,连城尽管百般不愿也选择听从父亲的意见嫁给不仁不义的王化成;史孝廉在王化成的威逼利诱下只能将女儿嫁给他;叶生更是将一生都用在了科考场上,死不瞑目。他们或许有过反抗的心,但他们最终都选择了以顺其自然的态度面对无法抗拒的苦难,直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刻便将生命的毁灭作为自我解脱的终极选择。
从悲剧美学的角度分析,《聊斋志异》中的人物,最大的悲剧并不是面对这个动荡的时代,而是无法逃离这个可怕的命运。一方面,王朝易代带来的战争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是灭顶之灾,人们的财产、土地,甚至是生命都处于风雨飘零之中;另一方面,百姓面对惨烈的战争、不公的社会与凋敝的生命,就算是心怀不满,民族特性也使他们选择顺其自然,表现出最大程度的忍耐与顺受,无数个如叶生、连城和乔生一般的小人物在时代的洪流下静静地死去。他们无法拒绝民族赋予他们的隐忍思维,受限于封建时代下无法轻易改变的平民身份,只能忍受不公的命运,并承担命运所赋予的一切灾难和不幸而活着。无法选择的时代、无法逃脱的思维和无可奈何的悲剧命运,才是普通百姓真正的悲哀。在疾病书写中,这类小人物身份卑微,却带给读者强烈的悲剧审美感受。蒲松龄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作为一名封建社会失意文人的生命体验与现实感受,从而使《聊斋志异》不仅限于世俗娱乐的性质,而进入了具有哲理性的艺术审美的境界。
《聊斋志异》疾病书写,大致可以分为“生理因素”或“心理因素”两种疾病书写类型[6]。蒲松龄结合自身的疾病体验与生命认知,以“患者”命运中的横祸飞灾揭示生命的脆弱与命运悲剧的不可预测性,触及到人类命运本质层面上的缺憾,以人之尊严为审美价值追求,彰显了人的价值和尊严。
灾难会在人们毫无察觉的时候悄然降临,甚至来的毫无理由,它让人们陷入痛苦,甚至使许多善良、美好的生命猝然停止:“人的生存大致说来是一种悲惨、可怜的宿命,它遭受难以胜数的灾祸和不幸的袭击。”[7]例如,《龙戏珠》中,齐东县令徐公家中发现了一只大蜘蛛,好心的徐县令便每天都让奴婢给它些食物。如此过了一年有余,蜘蛛突然来到徐公面前;徐公与家人见此景,非常害怕。紧接着,“雷霆大作,阖家震毙。移时,公苏,夫人及婢仆击死者七人。”[2]327目睹了一切的徐公大病一场,也死去了。此篇中的徐公即徐国珍:“徐国珍,兴学校,恤孤贫,治狱廉明,尤喜息讼,士民悦服,远迩歌颂,汛古遗爱也。?邑顽户诡书积年逋欠,公力除夙弊,设法千馀金赔补,钱粮顿清,至今官民受益焉。城隍庙设主崇祀,亦以志不忘云。”[8]可见徐公生前为人正直、清明。因此“柩发之日,民敛钱以送,哭声遍野。”蒲松龄在“异史氏”中愤愤写道:“闻雷霆之击,必于凶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惨毒?天公之愦愦,不已多乎!”[2]327在中国古代民间的认知中,雷霆是上天对恶人最严厉的惩罚之一。他一方面谴责了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带走了一个廉吏;另一方面,他也通过徐公一家遭受的无妄之灾向读者展示了不可预知的命运悲剧。
在这类故事中,主人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遭受了本不应遭受的厄运。他们或因灾祸而患病,或因灾祸而病情加剧。疾病在此类故事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具有多元化的隐喻作用。
一方面,疾病隐喻了生命之易逝,这源于蒲松龄长期的疾病体验。疾病给蒲松龄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一方面,蒲松龄长年患病,这使他的肉体饱受折磨;另一方面,疾病更是屡次带走了蒲松龄的亲友,给他的精神也带来莫大的伤害。三十岁时,蒲松龄经历了丧父之痛。四十一岁时,其母董氏病逝,他写《降辰哭母》;年近六十,其妻刘氏病逝,他悲痛道:“闻君病方剧,忧心殊炳炳”[9];年近古稀,蒲松龄的稚孙病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伤痛极大地打击了蒲松龄,写“眼泪忍不流,鼻酸不成涕”[9]1923。除了至亲,好友毕刺史突然病故,王如水病情反复直至病亡,袁藩东抱负未成却饮疾而逝。这桩桩件件都使蒲松龄受到了相较于自己患病还要沉重的精神打击。因此,在蒲松龄看来,生命是很脆弱、很短暂的,疾病是横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界线。在《龙戏珠》中,徐公躲过了雷击,却逃不过疾病,他在疾病中带着对家人的思念和对命运的不满挣扎着死去。太守的孩子染上了死亡率极高的天花病,这已是他命运中难逃的一次劫难,于重寅的驴更是加速了他的死亡。人生匆匆不过百年,蒲松龄以“患者”的痛苦甚至是死亡,表达其悲观的生命意识。
另一方面,疾病隐喻了不可预知的命运悲剧,揭露了人生的无常。在《放蝶》和《龙戏珠》中,正是无数个“偶然”注定了一个人的未来乃至是命运。宿命看似必然,实则隐藏于“偶然”之中。蒲松龄深切地体会到现实世界的不圆满,以疾病暗指不可预测的生命悲剧,并指出了一个残忍的真相,即没有人能逃脱疾病,也不可能摆脱生有所限、祸福难测的生命法则,有些命运悲剧注定避无可避。
蒲松龄以此展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悲剧性审美感受,在他的悲观意识基础之上建立了独特的审美价值取向,即以疾病书写隐喻无可避免的命运之殇,从而弱化读者的精神痛苦。他生活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最为激烈的明末清初,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固有的社会秩序所余无几。作为知识分子的他,明白个人力量的有限性,更了解生而为人的苦难,也更能体会到人存在于世界上的悲剧性地位:“北邙芳草年年绿,碧血青燐恨不休”[9]1605,“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9]1574。
《聊斋志异》中也有不少关于惨切社会景象的描写。在他看来,百姓承受的苦难已经太多了,他们所承受的远比文字所描写出来的要更加直接与尖锐。因此,他并不追求所谓的“反抗苦难”,而通过疾病隐喻无可避免的生命悲剧。他在书中塑造了许多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他们承受着悲剧的命运而咬牙生存,却轻易地被疾病、战乱和意外夺走生命。他们不对自己的悲剧负有任何直接的责任,却不可能从根本上逃脱不可预测的灾祸,只得被迫承受了一切。“人的悲剧不仅仅是由于人的道德品质造成的,也不仅仅是由于社会原因造成的,同时还因为人无法从根本上超越自己而造成的。在人之外还有一个更巨大的力量制约着人、人的命运和人的发展,人没有左右自己全部命运的自由性。”[10]人的存在本身就具有不可克服的矛盾。他将这层深刻的生命哲理蕴含在一个个看似“大团圆”的悲剧中,为百姓提供消除这种苦难的方式,帮助他们找到精神的宣泄出口,从而弱化痛苦。这体现了蒲松林深刻的悲悯意识,不同于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他展现了对于“人”的同情与理解,彰显人的价值与尊严。正因为他感受到了人存在的悲剧性,才能通过自然朴素的审美创作手法将其刻画,为《聊斋志异》疾病书写带来无限的思考空间。这层潜伏于鬼怪故事之下的深刻用意,也为疾病书写带来了更广阔的审美空间。
综上所述,《聊斋志异》的疾病叙事及其人物形象塑造,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奇幻绚丽的审美世界,而疾病在其中起到重要的隐喻作用。蒲松龄凭借笔下五花八门的疾病、亦医亦巫的医术、性格立体的各式人物,多角度体现了他对于人性、时代与命运的深层思考,呈现出一种病态、伤感的美学风格,展现了其深切的悲悯情怀。同时,蒲松龄以现实人生的清醒悟性直面惨淡的人生,借鬼怪狐神抒发其在悲剧人生中的心理感受,进而形成了独特的审美趣味,为疾病书写与疾病隐喻构建了更为广阔的审美空间和艺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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