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管玲玲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Алексеевич)因其口述文学和复调叙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切尔诺贝利的悲鸣》(1997)是其代表作。口述作为史学的研究方法,近年来在中国兴起了研究热潮,然而,作为文学体裁的口述研究才刚刚开始。口述与诺贝尔文学颁奖词中所言的“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的复调书写关联何在?引入创伤一词,二者关联可见。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我是女兵,也是女人》(1984)、《妈妈,我还是想你》(1985)、《锌皮兵娃娃》(1989)及《二手时间》(2013)共五部作品,合称“乌托邦之声”。它们均以口述著称,记录了切尔诺贝利、二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等重大历史事件。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称“她自己创造了一个将在全世界得到回响的文学门类,必将掀起证人与证词涌现的浪潮”。《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人物情感体验、叙事场景更为多元,相比其他作品,该作的抒情感染力尤为动人。其中贯穿始终的悲鸣,颇具俄罗斯特色。
20世纪人类经历二战、奥斯维辛、南京大屠杀及切尔诺贝利等巨大灾难,其中切尔诺贝利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次。作者历时几年,深入切尔诺贝利,采访各类人物,倾听、记录他们所经历的创伤事件。随着2019年HBO《切尔诺贝利》的热播,该剧的蓝本《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再次成为热点。
口述解决了创伤的不可讲述性问题,其所再现的创伤感受的重复性、延迟性与复调的多元性相契合;创伤的事件性认知特征与复调的时空体一致;平复创伤的方式是复调的对话模式。以此,创伤口述形成了复调特征,在对宏大叙事的消解中,完成了对真相的探寻,展示了复调的多元精神。
切尔诺贝利是人类历史上一次重大创伤事件,文中口述者都提及其不可讲述性。“不知道该如何叙述。”[1]140当代创伤研究中,莫纳宏、赫曼都对创伤概念做过表述,西方当代创伤文学批评的领军人物卡鲁斯,将创伤界定为历史事件对心灵的巨大影响,吉勒总结为“心理创伤是个体对某一事件或持续状况的特殊经验,这种特殊经验导致个体失去统整其情绪经验的能力而遭淹没,并导致个体主观感受到生命、身体完整性和神智健全的威胁。所以,当个体感受到遭受淹没时,该事件或情境将会产生心理创伤,让人感到害怕死亡、消灭、毁坏、精神异常等。”[2]16创伤记忆具有不可讲述性、重复性、时间的延迟性等特征,弗洛伊德的“重复强制”即是今日所言的创伤特征之一。如何叙述创伤,是个重要话题。
当事人出于自我保护和规避二次创伤的本能,害怕谈这件事,[1]140“我没办法讲这些事,没办法用文字描写,觉得好难熬。”[1]020“我们并不会彼此谈起这些事,这个话题只会跟外来的人说起”,[1]139“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那里的经历。我很想敞开心胸说出一切,但又担心我会变得赤裸裸,我不希望变成那样。”[1]028农村医疗服务员“拒绝出卖他们的悲剧或谈论肤浅的哲理。”[1]131主体将痛苦的经验埋藏至记忆深处,虽然日常生活如故,但创伤以碎片化的方式重复返归个人的记忆,困住主体,如幽灵一般重复出现。不谈,并不表示,它不存在,因其时间的延迟性和重复性,它始终逡巡于人心中。因此,如何谈和对谁谈,便成了问题关键。
创伤理论经典文献——弗洛伊德《超越快乐原则》(1920)——将创伤性神经症与梦相比较,认为创伤“如此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瞬间就突破了心理保护机制的防御。”因为创伤“在被感受的时刻,是作为一种引起传统认识论动摇的非经验被铭记的。”[3]5“创伤事件在它发生的时刻没有被充分地体验和吸收,只能延迟地表现在它的持续和侵入式的返回上,因此按照通常途径不能记忆和解释创伤事件。”[3]13创伤脱离了日常线性时间范畴,自带一种使它抵抗叙事结构和叙事时间的力量,持续的重返,在延迟的重复中反复被经历、经验,因此需要一种突破线性时间的方式重组时间。
记忆的情感性、个人性、强烈性及多样性,需要经历者亲自讲述。居民们无法形容切尔诺贝利的感受,诸如,担心、害怕、恐惧、世界末日之感等,唯有哭泣。对那些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士兵和清理人来说,这是一场无处可躲的战争;士兵无法理解,死在切尔诺贝利,不如死在阿富汗。恐惧扎了根,男人因为猫而哭疯。失去孩子的父亲以陌生人视角描述女儿的死亡,悲痛与背叛感纠缠着他。对消防员的遗孀而言,切尔诺贝利与死亡、爱情联系在一起。这种创伤感受类似经历过炮弹袭击的士兵所体验的,像是被一些‘恶魔般的’力量掌控着,被迫聚焦于事件并将之具象化。因为“事件在当时没有被重复吸收或体验,而是被延迟,表现在对某个经历过此事之人的反复纠缠之中。蒙受精神创伤准确地说就是被一种形象或事件控制。”[3]5创伤萦绕不去,在文本中以个体的不同重复或多人的不停返回,才能满足创伤的重复性表达需求,任何第三者眼光的介入都难以进入创伤深处。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以一个事件为焦点,将众多人的感受凝聚一起,展现一时的共在。作家退出,让各种情感记忆之间展开对话。在1995年卡鲁斯主编的文集《创伤:记忆探讨》“序言”中提出,创伤之所以意味着记忆探讨,是因为伤痛太深,难以面对,故而经常以记忆形式存留。这个记忆在作家笔下首先表现为人的情感。“人的情感是不会被纳入历史的。”[1]XIV而作家正是“是写情感的历史。我是灵魂的史学家。”[4]412她着力研究具体情境下的人及其感觉。“女人的战争,是伴随气味、伴随色彩、伴随微观生活世界的战争”。[4]415敞开自己,缓慢而耐心地沉浸历史的记忆,逐层揭示自己的内心感受。“当病人最大可能详细的描述事件,将情感放入词语中时,每一个个体的歇斯底里症状都会立即而永久地消失……”[3]99别人的叙述可能会修正记忆,叙述记忆能改变制作历史。当事人的感受具有真实性,感受性和情感性等特征,更容易打动人。作家抽身叙事之外,不作任何评论,让口述者自行再现,将话语权交给口述者,以此赋予他们表达经验的权利,回应他们自我防御的本能,多维度不停返归切尔诺贝利,这也正是复调的思想交锋之说,只不过他们感受的本质特征是一致的。
复调是巴赫金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时提出的重要概念,在普通人只能被动接受单一的宏大叙事背景下,多声部的复调矫正了单一的有限性。“巴赫金的‘复调’概念与创伤展演有着高度的契合。”[5]161多人口述,是创伤展现、事件延迟的再现。口述的重复契合了创伤的重复,多视角的口述将碎片拼凑成整体。围绕切尔诺贝利而发出的声音,将他们的感受交织叠加成复调。全方位再现了人对一个符号的感性认识,多角度感受历史事件的可能,探求历史的真实。
创伤感受不仅难以描述,而且对创伤的认知也需要时间。“无法理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1]141“我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无法把它放入人类的经验或事件的框架中。”[1]101“创伤事件在它发生之时没有被充分认识到,只是在后来的一些强烈的情绪危机点上成为‘事件’。”[3]6事件摧毁了主体的认知,主体很久不能理解该事件。《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出现的最高频词是:不知道。“人们嘴里说着‘切尔诺贝利’,笔下写着‘切尔诺贝利’,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1]269它超出了人认知的极限,而标语、媒体的宣传,核知识图书的消失让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弗洛伊德所说的士兵之所以不断梦见原初事件,根本原因在于,发生之初幸存者未能完全理解其内容,后不断返回,探究,让这段记忆成为被承认的经验。
对切尔诺贝利发生这一创伤事件,人们有不同的认知。切尔诺贝利变成一个暗号,听到的人都转头盯着你看[1]038,是一个预兆,一个象征。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思维模式都因此改变了。[1]231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座小镇,还失去所有生活。[1]038对当事人来说,是死别与伤痛:爱人的死去,可怕的疾病、孩子的畸形。对一些来说,“白云在天空飘着,苹果花也开得茂盛。”[1]203“对他们而言,家就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1]227切尔诺贝利是家园,避难所、世外桃源、自由之地、远离战争的地方;原子曾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信仰。对士兵,是英雄之地;对那些为避塔吉克斯坦战乱的人来说,这个上帝抛弃的地方,却是安身立命的家园。一些人看到这儿的美,[1]079对一些士兵来说,死亡与自豪关联。切尔诺贝利颠覆了人的感受、生活和思维,心理学家去过切尔诺贝利很多次之后,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所有事物开始瓦解。[1]030二战的孩子、女兵,参加阿富汗战争的人,他们的个人感受、世界观发生了裂变。他们的肉体和/或心灵受到创伤,很久不能适应新生活,永远的失去了欢乐。[6]232母亲被永远的改变了,成为心灵烧焦了的人。《我还是想你,妈妈》孩子的童年到此结束。切尔诺贝利与战争的区别是,这场“战争”没有敌人,回家之后再杀死你,以及你的孩子。但,对一些人来说,切尔诺贝利剥夺了他们生活的传统意义。这之后,我们开始学会说“我”。[1]255切尔诺贝利之后,你必须面对一种个体的生活。整个价值体系坍塌,每个人都开始谈论上帝。有人从切尔诺贝利看到了“更普遍的、更凶猛的问题”,“强迫我思考,拓展了我的心灵。”[1]205切尔诺贝利使人开始领悟生命和苦难的意义。
《二手时间》中不同时代的人对苏联解体的看法是多面,甚至是对立的。当戈尔巴乔夫宣布苏联解体时,对一些人来说,是个人时代的终结:资本主义代替了社会主义,诸多信念发生了巨大的裂变。然而子辈们对父辈们的怀念已经失去兴趣,对《死魂灵》乞乞科夫的评价由批判转向正面。同样,《锌皮兵娃娃》中人们对阿富汗战争的态度也是多元的。
口述聚焦的不仅是对该事件的认知,也聚焦了人性的多元样态。外在社会的全貌全景丰富多元:高层的隐瞒、谎言,反讽的宣传画和媒体报道,多喝伏特加可防核辐射,用铲子对抗原子的认知,戈尔巴乔夫的“顺利”演说。面对灾难,有走私隔离区补助品的,偷窃的,趁火打劫的;也有英雄主义的牺牲。有猎杀动物的,偷运动物的,也有为动物发疯的。有观看烟火的,有那些认为什么都比不上田里未收的马铃薯[1]136的人,有为孩子在沙滩玩落泪的。有不惜代价说出真相的人,有拒绝帮助的人。有急切逃离的,有留恋故土的。有问责,有理解,有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和苏联政府护卫者的辩护。作家并没遮掩人性的善与幽暗。口述展示了一个人身上的多面性,也展现了民族独有的特征。对党证的虔敬,“大家都想保住口袋里的党证”。[1]209清理人和军人的英雄主义理念,听从命令,俄罗斯对苦难有着坚韧的承受力和理解。俄罗斯人始终需要可以相信的东西,有独特的俄罗斯浪漫与幽默,每个人酒后都成了思想家,谈论起俄罗斯文化的事情。这些交汇一起的多元,补充了历史记载材料,原本被宏大叙事覆盖的琐碎感受,都一一得到呈现。人们不是始终如书上那么英雄豪迈,也有各种污泥浊水:尸体运错,相片丢失,各种形式表格。战争中的人性多元,阿富汗战争归来的人什么也不相信了,这就是对宏大叙事的一种瓦解。不仅经历者对自己所做的产生怀疑,就连周围的人,对阿富汗战场回来的人也没有怜悯了。被作家捕捉到的小人物的琐碎形而下,以及熔解并摧毁任何假话的痛苦,[6]407带来了另一种真相。
口述创伤重现了极境的重大历史事件下的认知、微观内心世界的真实,作家以此重组叙事历史的时间,集中瞬间“点”的时间横截面的感受,汇聚所有的空间样貌。这个“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是“出现危机、剧变、出人意料的命运转折;也是在这个‘点’上,人作出决定越过禁区、获得新生活招致灭亡。”[7]237“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事件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7]275时间围绕着事件凝结,在它之上形成凝块,停止了流动。“大屠杀的阅历将个人从建立在行动和选择基础上的传统道德框架中孤立出来。……集中营的绝境在大屠杀受害者的生活和自我中造成了断裂。”[3]39这个事件类似试金石,折射出不同时空下的斑斓色彩。
当口述者将他人作为叙述对象时,口述内容复原了社会和人性的理性的宏观世界。而当口述者倾诉自己的感受,再现的是自己的微观的内在感受世界。口述中的社会、人性的宏观理性世界,与内心感受的微观感性世界交织汇合,形成多元真相、成为复调。阿富汗战争的几个片断在报纸杂志刊出后,各种读者意见反馈过来,这是书的撰写过程,也是参与复调的合声构成。复调的实质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7]27
诗可以怨。卡鲁斯指出,弗洛伊德之所以转向文学来描述创伤经验,是因为文学近似精神分析,致力于探究已知和未知世界的复杂关系,可成为受创者的救赎。“在库尔兹看来,……创伤是一种外来的东西,嵌入心理深处,就像伤口表面愈合,底下溃烂却在扩展,唯有打开创口,重新清洗,才能得到治疗。”[8]16这种打开需要受创者口述感受和认知,不停的回顾,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满足口述者的对话需求,该需求具有平复伤口之功效。
创伤虽然具有不可逆性,但平复也是可能的。“一般创伤的平复要经历三个步骤:首先,受创主体要有勇气回到源初的创伤事件,恢复与过去的联系;其次,受创主体内心试图理解该创伤事件,并将这段创伤经历整合同化进自己的世界观,使经历了创伤的主体能我被自我悦纳;最后,受创主体倾诉创伤,这可以是口头的描述也可以是付诸笔端的写作,或者用行动来倾诉,倾诉意味着受创主体把创伤拉回意识的层面,主人公与过去和解,走出创伤的控制。”[5]170创伤平复的最后一个步骤是让他们倾诉。《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女性们在被遗忘了30年后的老年时,希望与别人诉说,与人共享这段经历。“倾诉作为创伤平复的最后阶段,不是单方面的独白,不能在孤寂中进行,只有拥有亲密的听者,才有可能发生。[7]178”向谁倾诉便成了一个重要话题。
经受创伤之后,他们将感受深埋内心多年,家人也无从知晓他们的内心恐慌。《锌皮兵娃娃》中的阿富汗战争已被定义为肮脏的战争,经历者已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没人需要这段记忆,因为谁不愿被打扰,“人人都想安静的生活,不想听我们说。”[4]300深重的灾难,只给人留下痛苦和悲哀。“对谁说呢?谁会听呢?我们不为人所需要。”[6]01519岁青年头发花白,30岁年轻父亲白头,性别特征消失,每个人的心灵都是备受折磨的。他们只能与自己说话,不会袒露自己的内心。[6]116深夜想起,令人窒息,浑身发抖,回忆是痛苦的,但是不去回忆,也是让人无法忍受的。
作家是他们打开自己的途径之一,他们请求作家,“写写我们的痛苦吧,我们有流不尽的泪水。对你什么都说,也和你一起哭”。[4]324《我是女兵,也是女人》的女性们将作家当作女儿,认为她也是前线姑娘。《二手时间》中作家成为他们倾诉的客体。同样,切尔诺贝利经历者将,“这些全部都给你,你一定要写一本诚实的书。”[1]242作者成为可以倾诉的对象。
口述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深层次的思想交往活动,访谈者通过与受访者的对话交往,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理解并进入他人的感受,受访者向作家敞开自己的心扉。与以各种数据、文献研究历史的方法相比,口述中的事件不是僵化的,不是被动的研究对象,而是与鲜活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当他们与作者口述时,他们坚固的内心自我保护意识和自我审查松懈,不再将人类内心的隐晦阴暗修正为光明澄澈,而是直陈未加修饰的私人生活,因而,其表述也更有人情味、更具体感人。虽然生怕受伤,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敞开了内心世界。在年龄界限消弭的瞬间,作家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他们之间进行了真正的对话。四十年后,这种口述,不仅仅是讲述,而是要揭开人生的奥秘,倾听自己灵魂的声音。“作家变成了一只越来越大的耳朵,在这所有的时间中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所阅读的,是声音。”[4]410作家做的是心灵记录,是一部感情史和心灵故事。作者需要在对经验的他者性的尊重,以及口述能否充分表达的内容之间做一个如履薄冰的平衡。“怀旧访谈能够被用来重新唤起严重孤独和抑郁者的情绪,甚至用作治疗精神病的方式。”[9]42作家最后呈现的文字是具有创造与救赎功效的祈祷,“和我一起在坟前站一会儿,不要撇下我一个人……”[6]246
与作家的口述调整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关系,阅读被重建为一种伦理实践。作者将记忆还给口述者,同时将之传递给读者。文学的虚构鼓励移情性的认同,因创伤的可传递性,创伤的后果能够跨越代际。读者进入见证者、倾诉对象行列,读者在理解创伤事件和受害者时,与口述者建立一种对话的多元关系。理解口述者极限处境下的自我撕裂,读者将口述所述的真相作为真实来接受,缔结了在叙述展开过程中陪伴口述者的承诺,“参与双方进入了一种与见证过程有关的契约或理解”。[3]39《妈妈,我还是想你》中孩子对细节的关注、混乱的意识,使他们不总是能提供对正在发生的事件的解释。孩子被孤零零的置身于残酷的世界,丧失了言说的能力。创伤记忆是碎片的收集,需要事件的亲历者、相关人员共同完成。读者要做的是收集四散的碎片。“拯救或治疗,就它被想象为是可能的这一点而言,被概念化为一种收集播散的碎片和拼凑历史的过程。……可能只要叫出所有者的名字,他或她就能够重新活过来。”[3]64读者的情感与心智灌注进碎片之间的裂缝,将残余物缝合,完成历史记忆碎片的整体拼凑,缝隙填补,事件的意义填补。作家也曾被怀疑能否承担共情之沉重时,甚至被认为不过是为了满足某种自私的念想的人,所以,很多人选择了沉默。在著作片段发表后,有人来信怒斥作家,但,正是藉着作家的文本,他们的声音被读者听见,因此创造出新的倾向对象——读者。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读者的伦理接受检验,读者也成为平复创伤的重要人物。
该书书名为《切尔诺贝利的悲鸣》(Чернобыль скаямолитва),此处的“悲鸣(молитва)”完全可以被理解为“祈祷”。小说一头一尾以爱为名为清理人善终,作者的初衷由此可见。祈祷的人在切尔诺贝利得到自由。锌皮娃娃兵的结尾是母亲的祈祷:“让我经受最悲痛的苦难、最可怕的苦难,只要他能听到我的祈祷、感受到我的爱就行了”。[6]288苦难向谁说?苦难中要么远离神,要么走向神,上帝是可以祈祷的对象。“祈祷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圣事物的口头宗教仪式。”[10]66“成为了个人与上帝自由交流的领域。”[10]27“祈祷现在变成了……一种为了表达个人情感而采取的方式。”[10]37“借助着仪式的语言,内心的交流才得以组织起来。”[10]40救赎的祈祷与平复的倾诉在这方面汇合。“上教堂听人谈永恒的生命,安抚人心”,[1]179戈尔巴乔夫之后,走向教堂的人越来越多,一跪几个小时的人也变多了。他们以祷告,与神对话,获得内心的平静与救赎。“我会轻声说着我的切尔诺贝利祷言。”[1]279安慰或情感释放需要葬礼或祈祷。当人面向上帝时,内心的帷幕被揭开,直面自我,毫无保留地向上帝倾诉,以此回忆、复活他们的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者恩格尔哈特认为:“如果一定要寻找一个为整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所向往又能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世界观的形象,那就是教堂,它象征着互不融合的心灵进行交往。”[7]57
无论是对话,还是祈祷,故事开篇与结尾讲述的都是关乎爱的故事。这奠定了全书的基调,即爱的主题。在创伤中,反思、问责都是为了未来,为了未来能免于再现类似的决定性因素,比如消息封锁,比如国家利益远高于个人利益之上,但是,对那些遭受这一事件的人来说,抚平创伤唯有爱与祈祷。在文中内心稍微平静点的人,都是以爱去看待一切的。每个人有一个他人无法接近的黑渊,唯有爱,才能给人以正视它的力量;也有对方全心的倾听,才能复活那段尘封的记忆,并藉着文字在读者心中复活,以祷告复活苦难中的生命。《安娜·卡列宁娜》中列文无助时,向上帝祷告。该文的祈祷是期待一种对话的模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世界中居于中心位置的,应该是对话;并且对话不是作为一种手段,而是作为目的本身。……只有通过与他交际,采用对话方式,才能接近他,揭示他,准确些说是迫使他自我揭示。”[7]343在巴赫金论述陀氏的作品中复调是对话的狂欢,让所有人参与对话。陀氏的对话,与别尔嘉耶夫的《精神王国》中的兄弟情谊,“你”“我”交往理论气质一致。只有这种弟兄姊妹的对话,才能抚慰苦难中的人们。
总之,英国著名口述史学家汤普逊说:“口述史对公认的历史神话,即历史传统所固有的权威判断发起了挑战,它为从根本转变历史的社会意义提供了手段。”[11]24普通人的经历、情感、认知在历史上都不具有历史研究的价值,因为个人偏见、记忆的主观性等因素会让口述出现史学家们不可原谅的“主次”、前后倒置等现象;作家的编排重组,文字的整理修饰会挪动历史秩序。但他们的口述在复原人类的内心感受方面,有着任何档案、文献资料无法替代的价值。作为一种历史研究方法,口述让那些过去沉默的人、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发声,这扩大了史料来源,其所勾勒的完整的生活图貌,具有书面文献不具有的鲜活性。这种因创伤事件的感受、认知及平复方式构成的复调多元,挑战了宏大叙事的稳定性和历史合法性,引导了小人物的只言片语参与历史的书写。作家说,我只喜爱小人物。“我是以一双人道主义的眼睛,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的。我只对人感到好奇。”[1]XIV小人物的声音是否更接近世界的真相?让普通人也参与历史,享有走进历史的权利,削弱了宏大叙事的话语霸权。《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洗衣女兵、炊事兵、汽车修理工、邮递员等战场幕后人员成为讲述者。《我还是想你,妈妈》这一儿童视角的陌生化使文本获得了冲击力。社会底层人物等人物的各种视角、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合声。真相可能是一种宏大叙事,可以公开;可能是私下的,作家追寻的是后一种。“我是在苦难把小人物创造成大人物的那些地方,收集和追踪人类的灵魂,人就是在哪里成熟起来的。”[4]421渺小的人物们要自己讲述真相。“我原本的企图,就是更深入地探寻人的自然属性,进入黑暗的潜意识中,进入战争的奥秘中。”[4]421《妈妈,我还是想你》中孩子的眼睛观看二战,《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的女人视角,这种迥异于历史记录的感受与认知,拓展了二战、阿富汗历史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重构了历史画面,是对当事人的慰藉与在世者的伦理挑战,也是对真相的探寻。日常生活的点滴琐事、感受的事件性书写,是宏大叙事裂缝间的小叙事,能成为撬动大叙事一元论的支点,消解过去的历史记录。
创伤没有得到平复,再生是不可能的。创伤如何被叙述、被避免,应是口述者、作者和读者共同关注的。“无论是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对于20世纪中如此巨大的‘创伤记忆’,以为不靠文字像碑铭一样建立的反省、清算、消解而生长、置换、超越的能力就可以在下一代人的新的生活方式中悄悄的遗忘、抹去,这除了不真实和不负责任,还说明这个人或这个民族已在历史的惰性中无力无能承担他自己的遭遇从而把无力无能追加在历史的惰性中作为欠负的遗产弃置给了下一代。于是,这个人或这个民族就这样自己注定了自己一再重复的命运。”[12]69-70HBO《切尔诺贝利》的拍摄和《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的口述,是叙述、反思、平复创伤的方式,以及人类能够进行这些行为的证明。当余留的幸存者正在死去、事件正从活人的记忆中消失时,对灾难创伤的记忆,是对真相探讨,继而避免灾难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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