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阮忠勇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王羲之为何“穷名山”、“泛沧海”
阮忠勇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晋书·王羲之传》载王羲之在晚年“穷名山”、“泛沧海”之事。这并非一般的山水之游,而与其道教信仰有关。王羲之所游之“沧海”,很可能在东海中的舟山群岛。
王羲之;道教;名山;沧海
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王羲之终于厌倦了仕宦生活,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誓墓文》,从此他遗落世事,纵情山水,过上了逍遥自在的隐士生活。《晋书·王羲之传》①载:“(王)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徧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游山玩水、射鸟钓鱼、服食求药,让王羲之的晚年生活走向了充实与快乐。
游山玩水本来就是晋人的一种风尚,更与江南特殊的地理环境、玄风的盛行、贵族的经济实力等等密切相关。除此之外,笔者以为,王羲之的名山与大海之游,当又与他的道教信仰分不开。
在世人眼里,王羲之是一位大书法家,殊不知,他也是一位虔诚的道教信徒。
首先,《晋书》王羲之本传中提及的一个人物不可忽视,那就是“许迈”,而许迈的身份乃一“道士”,与王羲之关系密切。
许迈生平及崇道事迹现存于《真诰》、《晋书·王羲之传附许迈传》、《历代真仙体道通鉴》、《云笈七签》、《洞霄图志》等文献中。《晋书·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许迈曾在余杭悬霤山立精舍,“往来茅岭之洞室,放绝世务,以寻仙馆”,父母去世之后,“乃遣妇孙氏还家,遂携其同志遍游名山焉”,他潜心于道术,雅好采药、服食、辟谷等,同好王羲之与之相契,“未尝不弥日忘归,相与为世外之交”。许迈还写信告诉王羲之,“自山阴南至临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及时与王羲之交流修道信息。后来,许迈又致信王羲之,告诉王以道教修炼方法:“夫交梨火枣者,是飞腾之药也。君侯能剪除荆棘,去人我,泯是非,则二树生君心中矣。亦能叶茂枝繁,开花结实。君若得食一枝,可以运景万里,此则阴丹矣。但能养精神,调元气,吞津液,液精内固,乃生荣华。喻树根壮叶茂,开花结实,胞孕佳味,殊常品,心中种种,乃形神也。阴阳乃日月雨泽,善风和露,润沃灌溉也。气运息调,荣枝叶也。性清心悦,开花也。固精留胎,结实也。津液流畅,佳味甜也。古仙誓重,传付于口。今以瀚墨宣授,宜付奇人矣。”②信中的“交梨火枣”为道教所称鲜果,南朝梁陶弘景《真诰·运象二》云:“玉醴金浆,交梨火枣,此则腾飞之药,不比于金丹也。”许迈传授于王羲之的修炼方法不重外丹黄白之术,而求内丹修炼之法——即通过颐养情性、炼食津液等手段,使身中精、气、神凝聚,进而产生内丹果物,所谓“交梨火枣”是也。许迈以上清派的修炼秘诀谆谆以告羲之,足见两人交情非同一般。如王羲之本传所云,羲之常常“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以致“穷诸名山,泛沧海”。
对于王羲之的道教信仰,《晋书》王羲之本传也言之甚明,文中称“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至于王羲之的先人王子晋,在后人的眼里,就是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汉代刘向的《列仙传》述其“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王子晋后来驾鹤而去,决绝人寰,可谓神仙家流,汉末《古诗十九首》就有“仙人王子乔(晋),难可与等期”之言。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对道教尤其痴迷,当孙恩的起义军攻打会稽时,他不作任何准备,而企图叫鬼兵来相助,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③
与王羲之家族世代有姻亲关系的高平郗氏,也是天师道世家。如王羲之妻弟郗愔,《晋书·郗愔传》言其服膺黄老之术:“(郗愔)会弟昙卒,益无处世意,在郡优游,颇称简默,与姊夫王羲之、高士许询并有迈世之风,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世说新语·术解》录郗愔趣事一则,说郗愔相信道教太过虔诚,至使经常腹泻,泻下很多纸团,原来都是先前服下的道符;王羲之的杂帖④也多次提到自己“腹内恶”、腹泻不已等症状,可能也与郗愔一样有服符的习惯。
由上述文字可见,王羲之晚年结交的朋友多为道教信徒。与这些同好一起游山玩水、相互探讨修道经验,自然构成了王羲之生活的一个侧面。
其次,在王羲之的杂帖中,有关王羲之服食(散、药)的材料也比比皆是,如:
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耳。
得足下旃罽、胡桃药二种,知足下至。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知足下谓须服食,方回近之,未许吾此志。知我者希,此有成言。无缘见卿,以当一笑。
服食故不可,乃将冷药,仆即复是中之者,肠胃中一冷,不可如何……
追寻伤悼,但有痛心,当奈何奈何!得吾慰之,吾昨频哀感,便欲不自胜举。旦复服散行之,益顿乏,推理皆如足下所言……
又余年几何,而逝者相寻,此最所怀之重者。顷劳服食之资,如有万一,方欲思尽颐养,过此以往,未知敢闻,言至于今也。
王羲之服寒食散,主观上想延年益寿,但实际效果却适得其反,因为“散”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药,服散不当会致病,轻者沉疴缠身,重者一命呜呼。晋代皇甫谧曾谈到服散不当产生的后果:“或暴发不常,夭害年命,是以族弟长互,舌缩入喉;东海王良夫,痈疽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中表六丧,皆寒食散之所为也。”(《晋书·皇甫谧传》)王羲之本人也承认自己是寒食散的“中之者”(受害者),但寒食散犹如今天的毒品,一旦上瘾,欲罢不能。由于服散太多,又兼服食时间太长,王羲之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我们阅读王羲之的杂帖,发现其谈论书法的文字实在少得可怜,但叙述自己服散后不良反应的文字却处处皆是,现择录数条:
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噉,而犹有劳务,甚劣劣。
吾疾故尔沉滞,忧悴解日。
吾昨暮复大吐,小噉物便尔。
吾食至少,尤劣劣。
仆脚中不堪沉阴,重痛不可言,不知何以治之,忧深,力不一一,王羲之顿首。
仆自秋便不佳,今故不善差。顷还少噉脯,又时噉面,亦不以为佳。亦自劳弊,散系转久,此亦难以求泰。
得书知问,肿不差,乏气。
胸中淡闷,干呕转剧,食不可强,疾高难下治,乃甚忧之。
吾夜来腹痛,不堪见卿,甚恨。
故苦心痛,不得食经日,甚为虚顿。
吾故不欲食,比来以为事,恐不可久。
羲之顿首,君比各可不?仆近下数日,勿勿肿剧,数尔进退,忧之转深,亦不知当复何治?
知足下连不快,何尔耿耿?善将适,吾积羸困,而下积日不断。情虑尚深,殊乏。自力不能悉。看来,王羲之平时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为此他经常向朋友讲述自己的痛苦:或血脉沉滞,或心中烦闷,或脚肿腰痛,或呕吐腹泻,或腹痛厌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王羲之信札中有关服食的内容,可以作为其信仰道教的主要证据,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其他文字中见出王对道教的一往情深,如对西土蜀地的向往。王羲之在《蜀都帖》中写道:“省足下别疏,具彼扬雄《蜀都(赋)》、左太冲《三都(赋)》,殊为不备。悉彼故为多奇,盖令其游目意足也。可得,果当告卿求迎,少人足耳。至时示意,迟此期,当以日为岁。想足下镇彼土,未有动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领、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已驰于彼矣。”这是王羲之给好友益州刺史周抚的一封信。王羲之渴望在周抚任职期间到蜀地一游。他不仅要浏览汶岭、峨眉的山水之奇,甚至欲广异闻,向周打听盐井、火井、日给藤、秦汉的历史遗迹等等。
王羲之为何对巴蜀山水风情魂牵梦绕?笔者以为,这也与王羲之的道教信仰有关。东汉顺帝时张陵创五斗米道于西蜀鹤鸣山(或作鹄鸣山),后传子张衡,张衡传子张鲁。张鲁在四川布道长达三十多年。对王羲之来说,四川无疑是一个值得前往朝圣的地方。这种愿望,一直伴随他走到生命的尽头,如他所言:“吾年垂耳顺,推之人理,得尔,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转欲欲逼耳。以尔,要欲一游目汶领,非复常言。”年垂耳顺,即年龄五十九,此年王羲之去世,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前游汶岭!
道教有许多仪式,斋醮活动即是其一,王羲之的《官奴帖》,很像道家的上章。所谓上章,即道家通常用于人生病时,家人须以一定的仪式陈述愿望,奏告祖宗、尊神以求原谅或保佑,降福消灾。《官奴帖》讲述王羲之孙女玉润遇疾,病情恶化,王羲之认为这缘于自己身为家长,“不能尅己懃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而致,恳求仙道原谅自己的过失。这种上章现象,在王家多有出现,如《世说新语·伤逝》刘孝标注引《幽明录》云,子敬生病,子猷向一天师曰:“吾才不如弟,位亦通塞,请以余年代弟。”很显然,王家谙于道教有关仪式的操作规程。
魏晋之时,玄风大畅,士人奢谈老庄,自我意识渐已觉醒。他们从追求人性的“自然”到欣赏物质的自然,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审美深入过程。东晋士人徜徉于江南的名山秀水之中,游其目,畅其情,不亦乐乎!《世说新语·言语》中,就有不少名士对江南山水的赞美之言:
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楼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想;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山川自相映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原本静态的山川,在魏晋名士的眼里呈现出了勃勃生机,这体现了时人与自然的相亲相契。在著名的兰亭之会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名士们尽情观赏山水之美,他们“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饮酒赋诗,其乐融融。王羲之忘情地写道:“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兰亭诗》)诗人仰望湛蓝的天空,俯察潺潺的清流,他领悟到了宇宙之道的造化之功,老庄的“自然”意味在山水中得到了全面印证!
王羲之曾说:“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岭、峨嵋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不朽之盛事”,语出曹丕《典论·论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王羲之把游观山水与儒家借以“立言”的文章作等量齐观,可见,山水在王羲之心目中占有重要位置。
然而问题并不这么简单。罗宗强先生在论述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时指出:“这时(东晋)在会稽一带聚集着一批著名的士人,王谢家族之外,戴逵、许询、殷融、郗超、孙绰、李充、桓伊;名僧如支遁、白道猷等等,都在这一带活动、交往,不少人有家园在这里。……有不少著名士人都曾任会稽郡的地方长官,成为这一地区士人交往的核心,如王羲之、王凝之、王荟、王述、王愉、纪瞻、何充、郗愔、谢玄、谢琰等人,都曾任过会稽内史。这时士人们的交往的主要内容,一是清谈,包括谈玄和谈佛论理;一是山水游处,这一点我们后面还将详谈;另一便是诗文、音乐、书法、绘画的往还;最后一点便是养生。王谢子弟与人交往,这方面特别明显。”⑤对于东晋士人的交往方式,罗宗强先生的分析全面缜密。但于最后一点——“养生”,罗先生还是语焉不详。
事实上,“养生论”恰恰是魏晋以来文人清谈的话题之一,“养生”也是道教的核心命题。道教的养生,即通过修炼一些养生术以促进健康、延长寿命的一种方法。这些养生修炼的方法譬如有房中术、健身术、外丹术、服饵、导引、行气、存思等。虽然养生的方法名目繁多,而其最终旨归还是追求长生不死。“神仙不死”的念头诱惑着名士王羲之走向自然,栖息皋壤、优游山水。具体而言,笔者以为,王羲之“穷名山”、“泛沧海”,出于以下目的——
首先,为了采药炼丹。对于这一点,《晋书》王羲之本传已言之凿凿——“采药石不远千里”。在王羲之的杂帖里,出现了很多的药名,诸如:
得足下旃罽、胡桃药二种,知足下至,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
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为致子,当种之。此种,彼胡桃皆生也。”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故远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
彼所须此药草,可示,当致。
顷狼毒市求不可得,足下或有者分三两。停须故尔。王羲之在信札中向益州刺史周抚索取的旃罽、胡桃、青李、狼毒、樱桃、来禽、日给藤等皆为药草,为服食所需。譬如“狼毒”一药,中医用其根以祛痰、止痛、消积等。晋·葛洪《抱朴子·杂应》⑥云:“或以狼毒冶葛;或以附子葱涕,合内耳中。”可见狼毒与葛(日给藤)可以合为一剂以治病;“戎盐”,为道教上清派炼丹时的必备成分,葛洪《抱朴子·金丹》中千奇百怪的药物中就有“戎盐”一名:“……第一之丹名曰丹华。当先作玄黄,用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盐、礜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各数十斤,以为六一泥,火之三十六日成,服七之日仙。又以玄膏丸此丹,置猛火上,须臾成黄金。又以二百四十铢合水银百斤火之,亦成黄金。金成者药成也。金不成,更封药而火之,日数如前,无不成也。”
王羲之提及的药物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用于祛除服食的余毒,补养身体,如青李、来禽(花红)之属;一类用于炼丹,如石英、硫磺之类。事实上,道教金丹术士所罗列的药物多得不胜枚举,试看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葛洪的《抱朴子·金丹》与《仙药》中的药物,有丹砂、铅、汞、各种盐类、黄金、白银、五芝、玉石、云母、明珠、牡蛎、雄黄、雌黄、石中黄子、石桂、石脑、石英、石硫磺、松柏枝、大枣、茯苓、荷花等等,这些用以炼丹服食的原材料,既有山里的,也有海中的,若要得到它们,绝对要付出一番心血。
事实上,道教的神仙概念本来与名山大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文》:“仚即‘仙’字,人在山上貌,从人山。”《释名》:“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仙古字作僊,遷也),迁入山也。故制字人傍山也。”仙人为何能长生不老,原因之一便是他们的饮食与凡人不同,上古巫书《山海经》曾传说一些山上有长生树、仙草、仙膏,黄帝与西王母服之而不老:“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山海经·西山经》)郭璞注引《河图玉版》曰:“少室山,其上有白玉膏,一服即仙矣。”汉朝方士的《神农本草经》认为,像茯苓、蟠桃一类都是药之优者,久食使人寿。南朝陶弘景更以为常服茯苓,可以“安魂养神,不饥延年”。而像茯苓、蟠桃之类的“上品仙药”,自然要到山上采集。至于大海,那里烟水浩淼,云霞翻飞,上古以来,种种仙人出没的传说不绝如缕,仙人也在吃海里的“不死之药”,《史记·封禅书》云:“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上有不死之药……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显然,对于痴迷服食的王羲之来说,为采药而入山泛海,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采药,道教徒的炼丹也选择在名山幽僻之处。葛洪在《抱朴子·金丹篇》就说,“作药者若不绝迹幽僻之地,令俗间愚人得经过闻见之,则诸神便责作药者之不遵承经戒,致令恶人有谤毁之言,则不复佑助人,而邪气得进,药不成也。必入名山之中,斋戒百日,不食五辛生鱼,不与俗人相见,尔乃可作大药。”《金丹篇》又云:“合丹当于名山之中,无人之地,结伴不得过三人,先斋百日,沐浴五香,致加清洁,勿远污秽,又不得与俗人往来,又不令不信道者知之,谤毁神药,药即不成。”
葛洪以为,炼丹的地点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名山,因为“凡小山皆无正神为主,多是木石之精,千岁老物。血食之鬼,此辈皆邪气,不念为人作福。但能作祸害。”二是要远离尘俗,“今之医家,每合好药好膏,皆不欲令鸡犬小儿妇人见之。若被诸物犯之,用便无验。又染采者恶恶目者见之,皆失美色。况神仙大药乎?是以古之道士,合作神药,必入名山,不止凡山之中。正为此也。”西晋灭亡后,北方士族仓皇南渡,起先那些贵族还有黍离之悲,但是,面对江南的杏花烟雨、小桥流水、草长莺飞,亡国之痛渐渐烟消云散,于是,他们乐不思蜀,日日徜徉于江南的名山之间,如长山、太白山,大小天台山、括苍山等等,熙熙攘攘,寻药炼丹。《晋书·王羲之传》云:“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如谢安、孙绰、李充、许询、许迈、郗愔诸人,与羲之同好。至于王羲之与这些同好,是否在一起炼丹修道,史无明文,但从王羲之与道士许迈、杜子恭等人的交往事实、及一些讨论服食的信札来看,这种情况存在的可能性很大。
其次,是为了求仙访道。汉末以来,时局动荡,战乱频繁,人命如草。所以对于生的嗟叹、死的伤悼,也就成了时代的最强音。《古诗十九首》有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曹操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陶渊明诗云,“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王羲之也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兰亭序》)!《世说新语·伤逝》中的一个个生离死别的故事,更演绎了悲怆的美丽!由于对死亡的敏感,魏晋名士迷上了道教。
道教的最高理想是得道成仙,追求肉身的永存,精神的逍遥。道教构想的仙境如昆仑、蓬莱之类,无不是现实中的名山胜水在幻想中的升华;至于那些不死的神仙们,也是从神话中的山、水之神转化而来的。中国的道教神仙不死的话题,也总是与山水纠合在一起。
神仙不死的思想在《山海经》中已初露端倪。昆仑神话中的“不死树”、“不死药”、“不死国”、“不死民”等概念,正反映了先民对于超越死亡的期盼,《大荒西经》载:“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郭璞注:“甘木即不死树,食之不老。”《海外南经》:“不死之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大荒”“海外”,一为山、一为海,附上了不死的传奇。在历代文人描述山海的文字间,我们经常会看到神仙来去的踪迹。比如庄子笔下的“藐姑射之山”上的神女,“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展现了山上神女的浪漫与洒脱。正始名士阮籍的笔下也出现了一位有着“大人先生”风范的孙登。《晋书·阮籍传》云:“(阮)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这位居于深山的孙登(后世道教尊之为“孙真人”),乃方外高栖之士,其人半人半仙,能给当世名士嵇康指点迷津,而名士也恨不得以其为师。这些无不说明欲访“地仙”,须入山中。
东晋名道葛洪在理论上对神仙存在的肯定,为东晋登山泛海、寻仙访道风气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葛洪明确提出了神仙实有、神仙可学的观点。他说:“……而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间不见仙人,便云天下比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言哉!天地之间,无外之大,其中殊奇,岂遽有限?诣老戴天,而无知其为上;终身履地,而莫识其下。形骸己所自有也,而莫知其心志之所以然焉。寿命在我者也,而莫知其修短之能至焉。况乎神仙之远理,道德之幽玄,仗其短浅之耳目,以断微妙之有无,岂不悲哉!”(《抱朴子·论仙》)他认为神仙之事幽微玄奥,非常人所能测,但是,“列仙之事,盈乎竹素”,那些神仙,虽然凡人可能不曾目见,但人们不能因此而否定神仙的存在,他说:“故不见鬼神,不见仙人,不可谓世间无仙人也。”以我们今天的知识去判断葛洪的言论,实在有些荒诞。但在东晋,很多文人以为神仙怪异之事都班班可考,如干宝有良史之才,本应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是,他本人却认为《搜神记》中的仙怪内容接近于实录。
正是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下,王羲之也可能相信神仙之实有,从而上山入海求之遍。如他晚年隐居剡(今浙江嵊州)东,缘于金庭一带群山叠彩,更是道教圣地。《道经》曰:“王子晋登仙,是天台山北门第二十七洞天,桐柏山洞中,三十五里,见日月,下见金庭壁,四十里。又曰天台华顶之东门,曰金庭洞天。”又,《剡录·物外馆·道馆》⑦云:“金庭观在剡金庭山,是为崇妙洞天,金庭福地。”《剡录·山水志》⑧云金庭附近“丹池山,积翠缥缈,云霞所兴,神仙之宫也”。可见,王羲之卒隐金庭与道教有关。
至于《晋书》王羲之本传所记载其“泛沧海”一事,论者从来都是轻轻带过,未作仔细探究。文中的“沧海”与“名山”相对,当为“大海”之意。《晋书·王羲之传》也补叙过王羲之欲“东游山海”的愿望。王羲之与谢万的书信云:“比当与安石(谢安)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严可均《全晋文》的有关记述与《晋书》本传的文字略有不同:“比遇重熙(郗昙)。去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尽地利。”“东游”之“东”,是相对东晋之会稽郡而言的,即在会稽郡之东;譬如王羲之晚年隐居的剡县(今嵊州)之金庭,王羲之经常称之为“东”——因为剡县金庭在会稽之东,故名剡县为“东”,在王羲之的杂帖里,“东”字反复出现,如,“吾前东,粗足作佳观,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梦中语耶?”“知欲东。先期共至谢吴处。云何欲行。想忘耳。过此如命。差凉。君可不?……王羲之。”其中的“东”皆指剡县之金庭。毫无疑问,“东游”之“东”定在会稽郡的东向了。会稽之东的“沧海”应为东海,那么,王羲之为何要作东海之游呢?难道他的游玩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别有深意在焉?
陈寅恪先生在著名的《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⑨一文中,分析了天师道的产生与齐国海滨自然地理的密切关系。循此视角,王羲之泛船大海的动机可以迎刃而解。
上古以来,仙人不死的神话总与大海联系在一起。《山海经·海内北经》载有海上蓬莱之事,曰:“蓬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大人之市”即为“海市蜃楼”。其间有城郭市肆,人物往来,飞仙遨游,而景象又瞬息万变。这就引起了古人对于仙境的向往,最先把这种向往付诸实际行动的是有权有势的帝王们,据《史记·封禅书》记载:“自威(齐威王)、宣(齐宣王)、燕昭(燕昭王),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仙境的诱惑促使秦始皇不惜大量的人力、财力派方士徐福寻求。
古称“蓬莱”者,除渤海之“蓬莱”一说外,另有东海“蓬莱”一说。传为西汉东方朔所作的《海内十洲记》载:“蓬邱,蓬莱山是也,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溟)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这里所说的“蓬莱”,就是今天的舟山海域。徐福到“蓬莱”求仙,而“蓬莱”又在东海之舟山,显然,徐福的求仙活动与舟山群岛有了密切的联系,至今当地留有大量的徐福求仙的历史掌故。
舟山群岛,古代称为“海中洲”,“洲”即为水中之岛,“海中洲”,意为海中的岛屿。“海中洲”一词,最早出于晋朝杜预《春秋释例》。《左传·哀公二十二年》云:“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杜预注曰:“甬东,越地。会稽句章县东海中洲也。”杜预所指“甬东”即为今宁波东部之舟山群岛。至于东晋的葛洪,明确提出除了在名山可以炼药之外,也可在“海中大岛屿”——即“海中洲”——进行,葛洪云:“……若有道者登之,则此山神必助之为福,药必成。若不得登此诸山者,海中大岛屿,亦可合药。若会稽之东翁洲、亶洲、纻屿洲,及徐州之莘莒洲、泰光洲、郁洲,皆其次也。”(《抱朴子·金丹》)海中之洲的“翁洲”历来为舟山的古地名。如唐朝时,舟山仍有“翁洲”之称呼,唐《元和郡县图经》曰:“翁洲,即春秋甬东地,其洲环五百里,有良田、湖水,多麋鹿。”
此外,唐代道士杜光庭的《洞天福地记》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之名,并云第七福地为“玉溜山”,并云玉溜山“在东海近蓬莱岛上,多真仙居之,属地仙许迈治之”。“东海蓬莱”乃现在舟山群岛,地仙许迈曾居于此,不知本于何处;不过,杜光庭推出如此结论,当不是空穴来风。既然许迈来过蓬莱仙岛炼丹修道,其好友王羲之与许一道来舟山当也合乎情理。因此,作为道教徒的王羲之,其“泛沧海”的行为,不能视为简单的海洋旅游,而是出于寻仙访道的目的。
注释:
①房玄龄:《晋书》卷80,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010页。本文所提及的一些东晋文人的传记皆出自房玄龄《晋书》。
②张君房:《云笈七签》卷56《许远游与王羲之书》,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473页。
③《晋书·王羲之传附王凝之传》。
④本文提到的王羲之杂帖,皆出自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全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⑤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
⑥本文所引《抱朴子》为晋葛洪著,顾久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⑦⑧录自宋高似孙:《剡录》,清同治九年重刊本。
⑨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3页。
Why Did Wang Xizhi Travel to Mountains and Seas
RUAN Zhong-yong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Ocean University,Zhoushan 316000,China)
According to Wang Xizhi’s Biography in Jin Shu,Wang traveled to famous mountains and seas in his late years,which is actually not the general landscape tours or voyages,and instead is closely concerned with his Taoism beliefs.There is a great possibility that the sea he visited is Zhoushan Archipelago in the East China Sea.
Wang Xizhi;Taoism;mountains;seas
K825.7
A
1008-8318(2011)04-0013-06
2011-06-08
阮忠勇(1970-),男,浙江嵊州人,副教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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