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论自由——基于《自由伦理学》的思考

成海鹰

(汕头大学 粤东高校思政课协同创新中心,广东 汕头 515063)

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由是一种被普遍向往和热烈追求的价值，它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内容之一，也是凡夫俗子探询人生意义的源泉之一。同时，自由也是最容易被滥用、被误读的概念，人们要懂得并了解自由，才能更好地享有自由。从这一点上来说，甘绍平研究员《自由伦理学》这一著作的问世，在研究自由的学术著作图谱中非常清晰地为自由勾勒了一个在伦理学领域的发展脉络，它探讨了自由与伦理规范、伦理智慧、社会生活、科技挑战、未来人类等诸问题的关联。这种探讨的成果在人工智能的时代背景下尤其引人深思：在这个价值判定被不断挑战的人工智能时代，自由也许会着新装出场，人们是否还能认出来？这是关心伦理学发展和自由价值的读者期待从这本书中找到答案的问题，也是人工智能时代自由在理念上需要得到确认的问题。

一、在人工智能的时代背景下，如何解释自由?

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说过：“自由是最美好的东西。”[1]466他真切地认识并体会到人生活在尘世中，会受各种外物的束缚，自由因此受到侵害，但是自由意志是无法战胜的。爱比克泰德非常喜爱引用此一话语，并表达为“我的意愿，即使宙斯也无法让它屈服”[1]17。正是这种对自由的热爱，使他能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保持着自己做人的尊严即像一个人一样活着：活得有理性、有德性、有自由，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托克维尔主张人们把自由视为获得幸福的最佳工具，同时也是获得幸福的最大保障，他提醒人们：“自由带来的好处，只有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才能显现出来，而且这种好处的原因，又经常不容易被人辨认出来”[2]680。还有就是“自由曾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在各种不同的时代，出现于人们的面前”[2]678。也就是说，不管自由以何种面貌出现，它都是珍惜之物。通过托克维尔的观察和说辞，人们看到的是，自由与人们想要得到的美好的东西如幸福等，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但在不同的时代，它的形式会有所不同，人们的理解也大异其趣。的确，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人们都有对自由的向往。在中国的历史发展中，它也许是儒家的“求仁而得仁”，也许是道家的“御风而行”，也许是升斗小民的“天高皇帝远”，或者是现代人“我的人生我做主”的宣言，各有不同。同时，美好、幸福等这些伦理学中大家耳熟能详的概念会让人们更加关注自由在伦理学的学科构建中的地位和作为价值追求在人类价值体系中的排序。甘绍平研究员提出和论证的自由伦理学，作为学科构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值得说明的是他夯实了伦理学研究的基础，即基于自由的伦理学和为了自由的伦理学，有助于人们获得从自由到道德的理论自信与自觉，同时，“自由概念对于人具有根本性的意义”[3]5。

如果借助于西方的相似或相关理论对自由作为概念进行更系统的历史性梳理，人们在获得更丰富理解的基础上，会有更清楚、明确的认识，因为自由是德性论、契约论、功利学说及理性主义都讨论的概念，应用范围也遍及人类生活的各领域。从德性论对自由的认识来说，亚里士多德说过“存在着两种高贵和自由，一种是绝对的，一种是相对的”[4]11。前者是身体和灵魂都自由的自然自由人，后者也许是身体不自由，但是被理性的德性赋予了自由灵魂的人；或者是身体虽然自由，但屈从于欲望缺少理性自省的人。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失去自由的人总是处于“奴役”的状态，在他的《政治学》中指出“我们便明白了奴隶的本性和职能；那种在本性上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他人的人，就是天生的奴隶”[4]7。这句话用今天的语言来理解，就是一个丧失自由与自我之人的可悲在于他是自己命名的奴隶。自由作为价值与德性是密切关联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们在城邦或其他共同体生活，正是基于自由、财富与德性的理由要求平等，以实现社会公正。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亚里士多德早就看到了自由的局限与不足，他说“每个人都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恰如欧里庇德斯所说‘(一切)如愿以偿’，然而这种自由观念是轻率的”[4]187。但这样的生活是有极大吸引力的，人对自由的喜爱有深层的心理因素，正如他所说的“对多数人来说，没有约束的生活比循规蹈矩的生活更加舒心惬意”[4]217。因此，他精细地辨析了自由的内涵包括这两点：一是多数人的意见起主宰作用，二是人们能随心所愿地生活。这两点既防止了对自由的滥用，也可以体现自由的精髓。

自由与功利原理的相关性在于自由可以让一个人更好地谋划自己的生活，“因为没有人能够比他本人更好地判断什么给他带来快乐或不快乐”[5]219。在功利主义奠基者之一边沁的思想体系中，虽然他不谈作为权利的自由、自主，但实际上他所说的快乐作为益处其判定的前提恰恰是当事人的自由，他说“谁会像你那么清楚地知道什么使你痛苦，什么使你快乐”[5]309。这一表述和其中包含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密尔，他类似的表述是：“对于一个人的福祉，本人是关切最深的人”[6]91。在《论自由》一书中，密尔意识到个人自由的重要并着力阐述何以这样的自由越多越好，因为自由精神保障个人的独立人格发展成熟，促成其精神生活的丰富，所以，“必须允许人们在只关他们自己的事情上，在他们自己承当风险的条件下，采取他们自己所认为最好的行动”[6]117。人们所热衷谈论的自由，其内容极其丰富，差异也很大，密尔这样说：“唯一实称其名的自由，乃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道路去追求我们自己好处的自由”[6]14。这是很典型的功利主义的表达，特别强调的是作为自主性权利的自由，“每人应当享有实行行动而承当其后果的法律上的和社会上的完全自由”[6]90。他相信充分的自由有利于个性的发展，对于社会生活也起促进作用。

霍布斯为契约论勾勒了自由的基础理论，即把自由视为人的自然权利。他的具体表述如下：“一般称之为自然权利的，就是每一个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运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因此，这种自由就是用他自己的判断和理性认为最适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7]97他对自由的定义是清楚明白的，他认为：“自由这一语词，按照其确切的意义说来，就是外界障碍不存在的状态”[7]97。沿着霍布斯所开创的自由道路，正如罗素所指出的，在哲学的近代发展中，“关于自由主义哲学的最早的详彻论述，见于洛克的著作”[8]129。罗素此说提醒人们在自由的主题下，洛克的见解也是有奠基作用的。洛克正是在霍布斯的轨道上对自由作进一步的阐释，他看重的是作为能力的自由，他说：“人的自由和依照他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自由，是以他具有理性为基础的，理性能教导他了解他用以支配自己行动的法律，并使他知道他对自己的自由意志听从到什么程度”[9]。

强调自由作为指导原则的重要性及其内容，还是康德《实用人类学》一书的一个主题。他相信人的自由是人的崇高性之所在，是人高于其他存在物的衡量要素。他为世人指出，一个有理性者，在思考活动中必须遵循三条原则：第一，自己思考；第二，站在每个别人的地位上来思考；第三，永远和自己一致地思考[10]。在这些表述中，康德显而易见的理论贡献是通过确立人类生活的指导原则，为世人树立了对人的理性、道德、自由的信念，使人们在经验中就可以领会到这些原则用于指导人类生活的重要性。服膺自由的人，利益各有不同，与他人之间是常常会起冲突的，因此造成人类生活的各种困境在所难免，制定出原则就可以调和冲突、矛盾，并用原则指导行为，提供人们应当如何行动的依据。

可以说，回答什么叫自由，上述这些理论仍然是基础性的，在人类形成关于自由的认识并遵奉其为价值的过程中，这些仍然是进一步研究的基础。有了这些理论铺垫，在《自由伦理学》一书中，作者把自由分为精神自由与行为自由，从伦理学视角讨论的自由，更多是行为自由，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自由对于行为主体而言，是自我决定。其更丰富的意涵如作者书中所指出的“自由伦理学所言的自由，是拥有正常利益需求的作为个体之人的自由，是指当事人能够出于自身的需求、信念和原则行事，即便是为此需要克服阻碍(例如，抗拒多数人的决断)或者承担风险”[3]22。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发展的时代，自由的善好及其现代价值，在于它是道德的前提和基础，也是人们建设美好生活的重要构成。为此，作者坚持并强调的是，“维护个体意志，体现在允许每一个人形成自己对好生活的看法”[3]42。这也是在人工智能的背景下关注自由所包含的现实意义。人工智能是好生活的物质基础和技术支持，自由是价值追求，都能在作者关于好生活的理解中得到体现。“所谓好生活，并不是同一个宏观世界中的统一标准，而是一个个小世界中的具体展现。小世界是由每位当事人用自己的选择行动建构出的微观漫长画卷，只要当事人觉得自己在小世界里尽心竭力、竭其所能，未有重大的不可逆的闪失与无法承受的遗憾，当他觉得来到世上一趟不虚此行、满足遂愿、生有所值，则他所过的人生便堪称一种好生活。”[3]43在这一好生活的判定与衡量中，当事人的心满意足是就遂愿而言，是一种高度的满足感，这也是新技术发展会带来的自由的新形态、新感受。

二、人工智能的发展是否内含对自由的挑战?

马恩经典著作早就提醒人们重视“推动哲学家前进的，绝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推动他们前进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工业的强大而日益迅速的进步”[11]。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西方媒体把中国视为“全速运转的科学巨人”[12]，代表性成就包括：“天问一号”探测器、“嫦娥五号”探测器、“奋斗者”号载人潜水器、“北斗3号”卫星导航系统、量子计算机系统、磁悬浮列车、5G通信基站，等等。最能代表科学技术发展最新成就且深刻影响人类生活方式与生活内容的，当然就是人工智能，可以说，人工智能是科学进步最迷人的成果之一。“以人工智能(AI)为主要标志之一的新技术浪潮提高了人类社会的生产效率，但也使自工业革命以来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社会运行模式受到了极大冲击。”[12]这些内容以“世界跑步进入AI时代”为标题发表绝非耸人听闻[13]，因为人工智能似乎“正让人类拥有重塑和重新设计生命的能力”[14]序。美国前沿学者平克这样说：“科学向人类投射出了新的光芒。古代、理性时代和启蒙运动时期的伟大思想家都诞生过早，未能享受到那些对道德和意义有深远影响的思想，其中包括熵、进化论、信息论、博弈论以及人工智能等。”[15]平克将人工智能发展的意义与人类科学发展的其他伟大成就相提并论，他认为人工智能对道德和意义的深远影响在于它与进化论、信息论、博弈论这些理论是一样的，而且它对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的影响更为直接，也更深刻。它的优势人所共知，如快速地处理大量信息、数据，使社会治理更有序、高效；将人类从危险、繁重、单调、枯燥的劳动和工作中解放出来，有更多时间、余暇从事创造性的事业；带给人们更多生活的便利、舒适；为人的全面性发展提供更坚实的物质基础和技术支持；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人们的观念形态及道德生活；等等。人们的担忧是，这种“智能”如此强大，人类是否有被替代或战胜的可能？即使这一点有杞人忧天之嫌，但从伦理学的视角来看，对于一个社会不断涌现出来的新的生活内容、工作方式，应当进行研究并加以规范。

本文的主题是从伦理学角度探究人工智能作为发展中的技术对自由这种价值的影响，人工智能是否有助于人获得并保有自由。人工智能是机器对人类智能的模仿，在设计上模仿人脑组织结构，在操作上模仿人类的思维运行机制，使人类的智能活动部分能够机器化，机器因此能够完成更为复杂的目标。这种智能虽然日益逼真，甚至以假乱真，终归其中有人工与天然之别。机器人是人形机器，也是人造产品，是人类智能物化的产品。人们对AI的高度关注隐含着对人类未来的担忧，在这个信息多到爆炸的生活世界中，人们的确定性偏好表现为需要对纷乱的生活有清晰的见解。而今天世界被各种力量推动运行，有些清晰可见，有些神秘莫测，其结果正如恩格斯曾经说过的“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而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16]。如今，这条新的发展道路是自然科学的力量所塑造的，也是技术的力量所形成的，而它们深刻地影响到人的存在，如赫拉利所说的“在当代各种重大变革与个人的内在生命之间，其实有着重要的关联”[14]序。没有人不是在时代所提供的背景及其展开的影响下进行自我的生命历程的。科技给人们带来了美好的改变和承诺，就人类生活质量的提高、生活的便利和舒适而言，也许人们的满意度是前所未有的，比如对产品而言，在研发和应用阶段，最受重视的就是用户体验，让使用者获得最好的使用感受与体验，是技术上精益求精不懈的追求。但是其威胁和危险是赫拉利研究的重点，他担心人们一心发展人工智能提高效率，“最后的局面就会是退化的人类滥用进化的计算机，伤害自己，也伤害世界”[14]67。与人工智能技术相关的伦理准则不可缺失，赫拉利还发出了这样的警告，“如果人类无法制定并执行全球公认的伦理准则，科学怪人满街跑将为时不远”[14]113。这样看来，通过高科技的飞速发展改变人类的生活内容和形式，其结果也可能是一种异化。人工智能是否让人类拥有重新塑造生活的能力？科技发展带来的益处造福人类，由它产生的危机也是人类将要共同面对的，有研究者将它称为人类面临的“生存风险”，尤其剑指人工智能，“属于这一类别的一个突出风险是人工智能，研究人员认为，人类无意中开发出的智能机器人可能会对我们实施广泛监控，或者在生理和心理上超过人类。它们将篡夺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主导地位。对许多人来说，这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身而为人的意义”[17]。在被广泛监控的情况下丧失主体性地位，正是失去自由的人所生活的状态。上述警告不无夸张之意，但揭示的正是人工智能发展所内涵的对人类自由的挑战。类似于人工智能的新技术对自由的侵犯，人的行动能力看似被强化，实则是被弱化。可见，应对科技成果人工智能发展所带来的挑战，最大的担忧就是人们是否会丧失自由，此自由是否是彼自由？如何运用？自由的形式与意义是否有变化？在人工智能时代讨论自由，就是把对自由的思考、获得和应用置诸于人工智能的时代背景下，这不是蹭热点。当黑格尔谈论“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这一基本看法时，最喜欢引用一句出自《伊索寓言》的话，“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罢”[18]。黑格尔的这一看法所包含的深意就是每个人毫无疑问都是自己所生活时代的产儿，这一点对马克思影响甚深，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至少两次引用这一说法，他说“生活本身会大声喊道：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19]。这句话出自《伊索寓言》中的故事“吹牛的旅行者”，本身所包含的处事原则和生活智慧是“真正成功的人根本不需要自我吹嘘”[20]。马克思对此的深刻认识是，人都有自己的“罗陀斯”，就在那里跳跃，如果那儿盛开玫瑰花，人们就应该尽情跳舞。也就是说，人应该从自己的时代出发，理解自己的时代，因为“每一时代都以它自己的方法来观察它自己的问题”[21]，如果有可能，还要改变自己的时代。这也是马克思作为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的见解，人们不仅要能解释世界，还要能改变世界，前提是从时代出发。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质，人们当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界定，但是称之为人工智能时代，是从每个人的生活经验中都能得到回应的一种感受。

正是人工智能的发展，让我们可以看到，在21世纪人类生活的道德风景中，人的自由与享受在增加，它们共同构成了独特的风景线，使得人的存在本身大放异彩。自由随着人工智能发展的增加，会带来更多享受生活的事实，因为自由与享受关系密切。首先，人有自由，会更愿意选择享受；其次，享受中如果没有对自由的拥有和体验，也不叫享受。在享受中，对自由的热爱至关重要。随着时代进步和物质财富增多，正像作者所说的“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时代”[3]65。这个全新之意当然包含新科技、人工智能带来的变与新。时代之新固然在于人工智能等技术发展带来的自由增加，也在于人们的观念已经和过去有了很大不同。人之幸运表现为：一方面人们享受的愿望日趋强烈并能得到实现，另一方面是现实增进了人们的自由。所以谈论自由或获得自由，我们都不能离开人工智能高度发展的时代背景。当然，讨论的重点是自由。

曾经，存在主义哲学提出这样一个口号：“别用‘聪明’来形容一个人，要用自由或不自由”[22]。这一学派的灵魂人物萨特说得更明确，“我命定是自由的，这意味着，除了自由本身以外，人们不可能在我的自由中找到别的限制。或者可以说，我们没有停止我们自由的自由”[23]565。他还说“人的存在和他‘是自由的’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23]56。除了自由，关于人存在的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人是以社会性的方式共同生活的。人们“在一起”是一种共同生活，也是社会生活，紧密的社会联系是人类实现成功人生的重要推动力。一个人展开自我生活的能力是学习获得的，也包括探索与模仿。亚里士多德对人的社会属性极为强调，爱比克泰德也明确地指出过“我们本性上都是社会性的动物”[1]121。人隶属于一定的社会组织，拥有各种社会关系，以多种形式参与社会生活。“有的人满足于耕耘自己的土地，有的人满足于饲养自己的马匹，而我则满足于看到自己越来越好。”[1]334爱比克泰德这句话是对自由的人共同生活仍然各自保有自由权利的最好表述。今天，人们更应该关心的是，人工智能的发展是否对此有所促进？

三、人工智能发展会促进自由吗？

“现代经济增长时代的主要特点在于科学技术的应用，它们和资本积累一起带来了国民收入的迅速增长。”[24]这一显而易见的人类生活的事实说明，科学技术是文明形态塑造的主要力量之一，它给人类带来的好处是以人工智能的发展为主要成果，即使是最普通平凡的人也能看到、感受并享受这种技术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人类生活质量的改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技术进步带来的，特别是人工智能在其中的作用正越来越受到重视。未来，人们享受生活的程度将与人工智能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将与计算、数据、搜索、绘图、翻译相关的高科技运用于生活，令21世纪的生活体验别具一格。曾经，科学在人类历史的萌芽发展起因于人们对世界的探索，同时，技术变革以快速的节奏带来影响深远的变化，人类生活必然随之不可避免地改变着。我们可以看到生活中有两点变化无人得以避免：一是技术加速增长，速度快，更新快；二是技术使用的跳跃式改变不是连续、渐进的，而是跳跃撕裂式地作用于人的生活。其实这正是人工智能技术所带来的与以往技术变革不同的人类感受。人工智能与自由的新议题当然也脱胎于文明与社会进步这个主题，如果说各国20世纪的课题都与“城市化”相关，那么21世纪的课题则紧密联系着“人工智能”的发展。

在当代，随着人工智能的广泛运用，谨慎地思考人的处境需要更多的思想资源。密尔曾经说过：“对任何思辨人士，首要问题就是，他的生活理论是什么？”[25]哲学家需要构筑更多的理论，在为他人提供智慧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启示。我们会更自由吗？发展人工智能肯定会带来重大的改变，有些是副作用和消极因素，但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初衷，也不是我们的目标，人们所需要考察的是行为的主要目的及主要效果，只要带来的益处远胜于弊端，则行为就可以得到道德的辩护。

对本节标题的问题进行思考，最基本的两个答案分别是肯定和否定的。肯定的人是多数者阵营，人们无限欢欣鼓舞地迎接这个新时代的到来，相信自己会因此获得更大自由。赫拉利在反对者阵营中，他相信的是“即将到来的技术革命，则可能建立起大数据算法的权威，同时完全推翻关于个人自由的信念”[14]43。随着大数据监测和理解个体的感受，做决定的权力在不知不觉中从个人手里向计算机转移，而人工智能的发展，让一切更容易称心如意。正如前面提到的，每一个理性的个体都希求好生活，也了解自己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这是一个要用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来回答的问题。早在1889年，英国《旁观者》周刊曾经发出警告，认为电力特别是电报的发明会给人类智力带来有害影响。该刊当时称电报这种新的通信方式会影响人脑和行为，人们因为不停接受信息很少思考，最终导致思考能力弱化[26]。从电报发明以后一百多年的历史来看，人类没有因此变得愚蠢，人们因此发明而获益且在社会生活的各方面都有体现。这个材料对于今天的人们反思人工智能作为技术的发展的影响在于，电报的发明，它的影响力和影响面远不及人工智能，因之而产生的思考弱化的担忧尚且存在，那么人工智能这么广泛且深刻地几乎影响每个人的这种技术，对人的思考力、意志力的消极影响是否存在。“我们有时看到社交网络充斥的废话时，也许会认为这种思考能力的弱化已经成为现实。”[26]这种担忧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在人工智能作为技术与自由的关系讨论中，需要更理性的判断。如本书的作者所言，一方面，“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不仅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增强了人类的智慧与感知世界的能力，而且也激发并推出了机器人的道德地位这样一个伦理学的新课题”[3]247。另一方面，“机器人虽然拥有智能，但这种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相差极大”[3]247，人工智能主要模仿人的左脑记忆、运算等功能，也会有简单的推理，但是对于人类右脑的想象力和艺术欣赏鉴赏力则无法模仿。而培养并重视人的想象力正是培养人性的有效方法，人们能够尊重别人的自由与尊严，也是对想象力运用的结果。在不模糊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区别的前提下，《自由伦理学》的作者所关注的是人工智能作为技术与自由的关系，它当然不是简单地促进或阻碍，而是取决于人们对自由的认识和理解，取决于人作为主体的存在，取决于人可以自担其责，也取决于人们对好生活基于自由的理解、接受与选择。在人们所热切追求和渴慕的好生活中，对每一种好生活的设想、规定与理解中，都会包含一种或多种核心价值，该书的作者认为其核心价值是自由，这正是全书的精华所在。自由所以构成了人对自身本性理解的一个基础性概念，它是人之所以能够超拔于自然界而成为拥有精神性禀赋的文化存在的首要资本，因而人的自由、自主决定的能力也就构成了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本质性特征。自由是构成人的全面发展的基础，是道德产生的前提，是社会建构的原则。自由不仅是人类文明成熟程度的标志，也是现代社会正向价值的标尺。正是对自由的热爱，人对自然的恐惧、对特权的臣服、对宗教的迷信、对国家的依附等所有这些从形式到内容的不自由，在现代性的浪潮汹涌中统统被抛弃了。因此，理解自由就是理解人类精神发展史。

当我们观察他人或自我审视时，是否自由的甄别与判断，都需要对自由的认识与理解。甘绍平研究员新作的出版，好似给人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观察他人与自我审视的标杆。虽然人们都热爱自由，但未必能清晰地理解、描述与判断自由，要了解自由并真正理解自由的价值，阅读《自由伦理学》显然是明智的选择。它用更现代的语言来表述的，正是现代人对自由这个古老课题的思考，而且至少表现出了四个特点。第一，《自由伦理学》的内容是丰富的。自由与伦理规范、与伦理智慧、与社会生活、与科技挑战、与未来人类，全书这五篇的内容紧密围绕着自由与伦理的关系展开讨论，既有对伦理学在过去作为一门古老学科梳理规范、提供智慧的回应，也有伦理学在现在关注社会生活和科技挑战的现实关切，更有瞻顾未来，对未来人类的全方位关照。第二，《自由伦理学》的立场是鲜明的。作者坚持人的本性是自由，自由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特征。人类的一切创设都不得违背人的自由本性，道德规范也不例外。自由是一切道德价值的基础与前提，自由为道德奠基。从逻辑上讲，自由先于、优于和高于道德，尊重自由优于行善仁爱。第三，《自由伦理学》的价值是独特的。没有陈辞滥调，也不荒腔走板，厚厚的一本书所呈现的是作者深切地理解了的主题：生命的可贵和尊严的不可侵犯全仰赖于人们对自由作为价值根基的捍卫。只有在自由的大地上，人类才有希望去获得并享受繁茂的、丰富的、好的生活。以自由之名，作者为我们勾勒了人类生活的图景，其中有很多无价的事物，从家庭、社会、国家、所有的社会整合形式，直到人性、宗教、伦理、审美等。“图景”这个概念尤其帮助人们想象在人类生活的构成中有哪些是弥足珍贵并值得为之一生努力的目标。赢得真正的成就，获得成功，并对自己度过人生的方式感到满足，这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追求的人生目标。第四，《自由伦理学》这本书还是有人间温暖的。全书40万字的篇幅，定义明晰、说理透彻、表达流畅，但是字里行间也是有温度和有情感的。其中有一小段话，作者以别样的方式所礼赞的，正是被温情和仁爱覆盖的人生：“每个人来到世上只能享有一次人生。这个世界对待他最好的方式便是让他自由地发展，过自己的生活，遂其意，如其愿，只要当事人并不妨碍他人同样自由地发展。这一点不仅反映了生活最简单最朴素的内在逻辑，而且也体现了好生活的金标准”[3]44。

其实，这样朴素的生活逻辑提供给人们的，正是人们在人工智能时代超越技术的因素来捍卫自由的智慧所在，它会使世界和人的存在本身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