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陈岩肖,字子象,号西郊野叟,金华人。生卒年不详,约1151年前后去世。仕至兵部侍郎,著有《庚溪诗话》上、下卷。
《庚溪诗话》历来得到学术界的好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历叙唐、宋诗家,各为评騭。而于元祐诸人,征引尤多。盖时代相接,颇能得其绪余,故所论皆具有矩矱。”[1]1784又云:“其论‘山谷诗派’一条,深斥当时学者未得其妙,而但使声韵拗捩,词语艰涩,以为江西格,尤为切中后来之病。”[1]1784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庚溪诗话》中指出:“惟重在记述本事。其专论诗学,如论江西派末流之弊诸条者,殊不多见也。”[2]69蔡镇楚先生《中国诗话史》也指出该书“如论‘江西格’条,最为确凿”[3]91。吴文治先生在《宋诗话全编》的“前言”中指出:“于唐人诗特重杜甫,于宋人诗则重欧、苏及山谷,对苏诗评价尤高。其称道山谷之诗而斥江西末流之弊,颇具卓见。”[4]前言21因此,《庚溪诗话》具有较高的诗学研究价值。
目前,关于《庚溪诗话》的诗学思想的研究成果较少,汤炳能先生著有《“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读陈岩肖的一则诗话》,只就其中的一则展开论述;董晨有《试论〈西清诗话〉与〈庚溪诗话〉对苏轼评诗的不同倾向性》一文,非专论《庚溪诗话》,而是针对两部诗话中关于苏轼论曾肇的《扈跸诗》的某一段落进行对比研究。另有刘军的硕士学位论文《陈岩肖〈庚溪诗话〉研究》的第二章,论述了《庚溪诗话》的诗学思想,但所论尚浅,而且各节之间的层次结构不够严密。本文认为,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庚溪诗话》中指出的“惟重在记述本事”观点亦不全面,《庚溪诗话》中论诗歌艺术的条目达50余则,占总数81则的半数以上,其价值也不仅仅体现在论江西诗派的一则之中。因此,本文拟从诗歌的本体论、创作论、风格论三方面论述《庚溪诗话》的诗学观点,以《宋诗话全编》所收的《庚溪诗话》二卷为研究依据,各则的顺序依从《宋诗话全编》的编排。
1.肯定了诗歌的记事功能,特别是杜诗的“诗史”功用
杜甫是江西诗派的“一祖”,与江西诗派颇有渊源的陈岩肖自然也推崇杜甫。 在第13则中,陈岩肖称“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4]2790,十分推崇杜诗的记事功能。除此之外,陈岩肖还对蔡絛《西清诗话》关于杜甫的《送重表侄王砯》的论述做了辨析。《西清诗话》认为,如果参照《送重表侄王砯》,不难发现《唐书·列女传》关于王珪的母亲卢氏的记载不仅过于简单,而且有误(1)今本《旧唐书·列女传》《新唐书·列女传》皆未载王珪母。,王珪之母姓杜而不姓卢,是杜甫的姑祖母辈。陈岩肖以诗中的“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与“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半”作为依据,指出:“尚书者,盖指珪也,为尚书妇者,乃为珪妻也。然则少陵所称杜氏,实珪之妻,而史所称乃珪之母也。两事自不同”[4]2791。陈岩肖详析诗句,指出“尚书妇”是王珪之妻,而非王珪之母,王珪妻为杜氏。所以,作为杜甫曾老姑的杜姓女子应为王珪之妻,而不是史料所认为的是王珪的母亲。接下来,陈岩肖又考证道:“余又以唐史珪传考之,珪母乃李氏,亦非卢氏也。然则《西清诗话》非独不详考事实,又并姓氏亦误也”[4]2791。陈岩肖认为,王珪的母亲应该姓李,而不是《西清诗话》认为的姓卢。相较而言,陈岩肖的分析更加清晰,结论更可靠。
除了对名人有所记述之外,杜诗还记载了当时的风俗物价。第14则云:“少陵诗非特纪事,至於都邑所出,土地所生,物之有无贵贱,亦时见於吟咏。如云:‘急须相就饮一斗,恰有青铜三百钱。’丁晋公谓以是知唐之酒价也。”[4]2791丁谓的这个论断,最早出自刘攽《中山诗话》的记载,后来周必大的《二老堂诗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亦有转载,因此尚不足为奇。可贵的是,陈岩肖在与钱申交谈时,以杜诗“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为据,指出太原一带出产的剪刀质量优于钱申故乡毘陵的剪刀,令钱申折服。这能够更有力地说明杜诗的“诗史”特性。
2.推崇诗歌关心现实的精神与悲天悯人的情怀
第19则列举了白居易的讽谕诗《新制绫袄》与《新制布裘》后,陈岩肖评论道:
后诗正与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曰“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同。观乐天前诗,则与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相类,观乐天后诗及子美诗,可与人亡弓、人得之其意同也[4]2793。
白居易认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其讽谕诗关心现实、批判现实的倾向很明显。陈岩肖对此颇为赞赏,指出《新制绫袄》诗“可谓有善推其所为之心”,即能够有所作为,推己及人,同情百姓。但陈岩肖认为这首诗关注的范围仍然太窄,只顾及了洛阳城里的百姓,有些类似于“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的故事,格局太小。而另一首《新制布裘》中的“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则更上一层楼,可与杜甫的“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相提并论,去掉了范围的限制,显得对现实的关怀更加深厚,与“人亡弓、人得之”的普遍关怀的境界相近。
讽谏是诗歌的重要功能,从《诗经》以来就有不少讽刺弊政的诗歌,孔子也倡导“兴观群怨”说。《庚溪诗话》亦表现出对讽谏和警世功用的推重。
1.讽谏君王:诗可以讽、可以怨
陈岩肖认为,诗歌首先应当针对时局发表评论。在第20则中,他高度评价了“坐诗文有讥讽”的苏轼。第28则又云:
蔡攸既与王甫童贯兴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诗寄攸曰:“老懒身心不自由,对书寄与泪横流。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深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徽庙闻之,命邓珙索之,京即录以进呈。上读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师好少休’也”。盖时白沟报不捷,故有是语。观京此语,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纳忠於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诗讽,何太晚也?[4]2798
陈岩肖认为,北宋末年蔡京之子蔡攸和童贯等人是挑起征辽之战的罪魁祸首,宋军将士在三伏天长途跋涉,深入敌境作战,不占天时与地利,而蔡京虽然“深知是役之非”,却没有及时劝谏宋徽宗罢兵。待到前线败报传来,方才作诗以讽,为时太晚,无法尽亡羊补牢之功。陈岩肖批判的重点为蔡京诗讽刺的时效性不强,力度太弱,从反面说明他认为诗歌应该起到及时有力的讽谏作用。
除了针对时局大事发表评论之外,陈岩肖又认为,诗人亦可针对个人的境遇抒发怨愤之情。第39则列举了唐代储光羲《效古二首》:“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中夜起踯躅,思欲献厥谋。君门峻且深,踠足空夷犹。”还有陶翰的《古塞下曲》:“骏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前者是夜深人静之时仍忧虑苍生的士大夫,后者是驰骋边疆却功成不赏的将领,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皆被皇帝疏远。陈岩肖对这类现象也难免感到失望,认为“上之人不可不属通臣下之情”[4]2801。反过来,诗人将怨望之情抒发在诗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陈岩肖看来,不仅臣子应作诗讽谏,反过来君王也要有善于纳谏的容人度量。在第40则中,他以李适之、薛令之和孟浩然为例阐明了这一观点。如孟浩然因在唐玄宗面前自诵诗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玄宗立刻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从此将孟浩然放还,不再录用。陈岩肖认为这个故事说明了唐玄宗缺乏君主应有的容人之量。孟浩然之言,与后代辛弃疾总结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一样,属于典型的文人式牢骚,有夸大之嫌。古往今来的文人皆未能免俗。如谢灵运性格偏激,自命不凡,自谓才能可任丞相之职,其愿未遂,常吐愤懑之言,但宋文帝默许他的牢骚,不去坐实。否则谢灵运不待弃市广州,早已被处以极刑。对比之下,陈岩肖对唐玄宗的批评不无道理。因此,无论君臣都应当客观地看待诗歌中的适度讽谏与抱怨。
2.诗歌还有明理警世的作用
诗歌的社会功用很广泛,在讽谏功用之外,陈岩肖还论及诗歌的哲理性及警世的功用,认为诗歌应有“规戒”之意。
如第37则列举了魏野的《咏啄木鸟》诗,“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喻指仁人志士应像啄木鸟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扫尽奸佞,而不顾个人的安危。“莫因饥不足,翻爱蠹偏多”更加深刻,指出仁人志士在逆境中亦应秉持操守,不改其志,更不可饥不择食,卖身投靠奸佞。这与《古诗十九首》中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形成鲜明的对比。结句“勤勤咏还属,无损好枝柯”,更显仁德之心。陈岩肖总结全诗,指出:“世之贪进,因媒糵他人以售己而伤及善类者,闻之亦少愧矣”[4]2800。由此可见,本诗的“规戒”之意非常明显,属于有为而作。
3.讽谏应该委婉含蓄
陈岩肖在肯定诗歌的讽谏作用时也强调,不管是针对何种对象的规讽,都应遵循“主文而谲谏”的温柔敦厚原则。
上文列举的魏野的《咏啄木鸟》一诗,其规戒之意通过比兴手法道出,引人回味之余又发人深思,深得讽喻之致。
第44则陈岩肖论及苏轼和曾肇的“辛”字韵诗,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观点。陈岩肖指出:“坡为人慷慨疾恶,亦时见於诗,有古人规讽体,然亦讵肯效闾阎以鄙语相詈哉!”[4]2803黄庭坚评论苏轼时认为“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答洪驹父》书)[5]733。《王直方诗话》载:“山谷云:‘诗者,人之性情也,非强谏争于庭,怨氛诟于道,怒邻骂坐之所为也。’”[4]1195他认为诗歌应该是缘情而作,不同意像苏轼那般的过激行为。事实上苏轼也的确因为讽谏过于直接才招惹像“乌台诗案”这样的祸事。陈岩肖的观念则比较接近黄庭坚的看法,认为应当含蓄委婉地讽谏;但他认为苏诗有“古人规讽体”,这个论断不符合苏诗的实际情况,有将自己的观点强行套用于苏诗之嫌,不过毕竟能够表现陈岩肖的论诗倾向。对“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余辛”二句,陈岩肖引《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来解释“椒桂”,指出:“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4]2803。也就是说,陈岩肖认为这是一首比兴体诗,继承了屈原创造的“美人香草”式的比兴象征手法。陈岩肖对苏诗的整体讽谏风貌的认识固然不尽准确,但具体到这一首诗,却没有问题。苏轼并非每一首诗都是“直谏”,对比兴体亦善于驱驰。陈岩肖强调以比兴体进行“规讽”,是对《毛诗序》“主文而谲谏”的继承。
立意是艺术作品的灵魂,立意的创新是一首诗歌能否取得成功的关键。陈岩肖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并予以强调。
立意首先应该追求“高”。在第33则中,陈岩肖指出,韩愈《和裴晋公》一诗中的“秋台风日迥,正好看前山”与苏轼《和陶》一诗中的“前山正可数,后骑且莫驱”两者“语虽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旷优游之意则同也”[4]2799。韩愈与苏轼都表现了“寄情物外”的高致,这是任何时代的诗人都应当追求的。然而,陈岩肖并不满足于此,他认为“高”之外还应该求“新”,后代作家能在前代诗人的基础上自出新意,才是成功的创作。
例如,第35则云:
武陵桃源,秦人避世於此,至东晋始闻於人间。陶渊明作记,且为之诗,详矣。其后作者相继,如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而近时汪彦章藻一篇,思深语妙,又得诸人所未道者。其诗曰:“祖龙门外神传璧,方士犹言仙可得。东行欲与羡门亲,咫尺蓬莱沧海隔。那知平地有青春,只属寻常避世人。关中日月空万古,花下山川长一身。中原别后无消息,闻说胡尘因感昔。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望长年。”[4]2799-2800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通过塑造遗世独立、恬淡安宁的生活境界,表达了对污浊的现实生活的不满,后人常常受其启发,在原作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王维的《桃源行》进一步美化桃花源的自足田园生活;刘禹锡的《桃源行》思路与王维相近,但稍稍添加了游仙的成分;而韩愈的《桃源图》则是一首题画诗,题材虽新,但主旨还是与王安石的《桃源行》一样强调避世。以上几首名作,皆未跳出陶渊明原作立意的窠臼。汪藻的《桃源行》虽然尊重陶渊明的避世主题,但却能够独辟蹊径,开头四句先回顾了秦始皇派遣方士往海外求仙的活动,接下来笔锋一转,进入桃花源那与世隔绝的神仙般的境界,以暗指这种生活远高于类似秦始皇那般的徒劳的求仙活动,这样就将人们熟悉的桃花源生活赋予了更高的意义。结尾又以“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望长年”回应开篇,却不止于将帝王的求仙与桃花源生活进行对比,而是借此进一步讽刺了历代帝王追逐长生不老的荒唐行径,从而升华了本诗的主题。汪藻这首作品能够将众人已经烂熟于心的桃花源主题赋予新的意义,是一首成功之作。陈岩肖能够体会到此诗“思语深妙”的特点,总结其“得诸人所未道”的长处,见识亦不凡。
又如,第36则云:
吴门蠡口濒太湖,乃范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郑毅夫獬有诗曰:“千重越甲夜成围,战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又皆自出新意也[4]2800。
传统观点认为,勾践能灭吴复国,除了他本身具备卧薪尝胆的毅力之外,主要依靠的是范蠡与文种的政治智慧;而郑獬力排众议,认为勾践与范蠡等人固然重要,但若论“画龙点晴”式的头功,还应属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西施。诚然,勾践、范蠡、西施等人的作用无法量化,难以直接加以比较,而且三者是互相融合、缺一不可的。郑獬的创造性在于突破了“红颜祸水”的惯性思维,一反常态地推出了以西施为首功的观点。这种思路与杜牧、王安石在咏史绝句表达与众不同的观点是一致的,因此是“自出新意”的典型,陈岩肖的总结不无道理。
上文所述的立意创新,是针对整篇作品的宏观创新。另一方面,陈岩肖也强调局部的微观创新,即写作方法的创新,具体表现为江西诗派主张的“夺胎换骨”。整体立意的创新,强调“破”,即“自出新意”;局部的创新,则是在“立”的基础上“破”,即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再加以创新变化。
“夺胎换骨”法要求作者有深厚的文化积累,在前人诗作的基础上做出更为精辟、新奇的改变。惠洪《冷斋诗话》卷一引用黄庭坚的言论云:“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6]16换骨法是针对诗语而言,即在理解前人诗作的基础上,用自己的语言去贴合原诗的意境;而夺胎法更多的是针对诗境,要求诗人深入理解原诗意境后,继续将之深化、延伸或转换为另一种意境,然后再用自己的语言将之描绘,呈现出一番新的面貌。
1.换骨法:意同而语异
第32则云:
昔人临歧执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于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时见乌帽出复没。”或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4]2799。
这一则列举的三首诗都表现了分别的双方渐行渐远、依依惜别的深情。三首诗的用意相同,只是各自造语不同,特别是选用了不同的意象载体,王维诗用的是马车飞驰时扬起的尘埃,欧阳詹用的是高峻的城墙,苏轼用的是头上的帽子,这便是“换骨法”的典型例子,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各自使用了不同的意象载体。
2. 夺胎法:意新而语异
换骨法讲究的是理解并继承意境,重点在于语言的创新,而夺胎法讲究的是意境的创新,然后才强调造语的独特性。
第31则云:
晋宋间,沃州山帛道猷诗曰:“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后秦少游诗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僧道潜号参寥,有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于道猷,而更加锻炼,亦可谓善夺胎者也[4]2799。
东晋诗僧帛道猷的笔下,连绵数千里的山峰,中有参天大树林立,虽然环绕着树林的河流边有渡口,但是却四处都看不见人家的茅屋,只有在听到鸡鸣时才能确定有人居住,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恬静的意境。而渡口的出现,由此带来的村居人家生活的痕迹,打破了自然的寂静,为这恬静之地注入了一些生气。接下来,看不见茅屋的疑惑也被鸡鸣声给打破。两次破中有立,给人一种顿悟之感,尤其是最终以一声鸡鸣打破之前的宁静和疑惑,更让人回味无穷。秦观的诗句“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是对帛道猷诗句的夺胎再造,主人公不断向菰蒲深处前进,以为前无去路,但突然而至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切幽静的环境,相比于前者,秦观的诗句少了一分宁静安逸而多了一分深幽之感,从而衬托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意外之喜。而道潜的诗句“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则比帛道猷诗多了一分空旷之感,在偌大一个青翠山林中回响着人家的机杼声,只有这种忽高忽低、时有时无的响声才暗示人家的存在,与前面两人诗句的感觉相比更加空灵含蓄。秦观和道潜创作的诗句是在帛道猷的基础上以夺胎之法达到“后出转精”的作品,因此陈岩肖认为他们是“善夺胎者”。
第48则云:
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造前人未尝道处,自为一家,此其妙也。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后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然近时学其诗者,或未得其妙处,每有所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艰涩,曰“江西格”也。此何为哉?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山谷为祖,宜其规行矩步,必踵其迹。今观东莱诗,多浑厚平夷,时出雄伟,不见斧凿痕,社中如谢无逸之徒亦然,正如鲁国男子善学柳下惠者也[4]2804。
在这一则中,陈岩肖首先指出宋诗与唐诗“俱自有妙处”,继而指出“不必相蹈袭”,从而总结了宋诗的独立的、不可替代的文学史价值,比起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一味标举唐诗、贬抑宋诗,更加客观公正。在这个前提下,陈岩肖总结了黄庭坚诗歌“清新奇峭”的特点,并能“自成一家”。汤炳能先生在《“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读陈岩肖的一则诗话》一文中详细地论述了这一则诗话,除了肯定宋诗相对于唐诗的独特价值之外,还总结了黄庭坚诗歌的清新奇峭、自为一家的风格产生的原因:“一是得之于他的生活经历,二是由于他广泛继承了传统,三是他严肃的创作态度”[7]。
进一步而言,黄诗“自成一家”的关键之处还在于“不拘声律”,这是黄庭坚创作观中比较重要的一点。黄庭坚在《题意可诗后》中说:“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5]1529这是黄庭坚有意识的追求,从而使诗语也变得“奇峭”不凡。《王直方诗话》引用了张耒的言论说明了这一点,即“张文潜云:‘以声律作诗,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谨守之。独鲁直一扫古今,直出胸臆,破弃声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钟声和鸣,浑然天成,有言外意’”[4]1195。这里对黄庭坚“破弃声律”的创作方法大加赞扬,与陈岩肖观点相似。黄庭坚对声律的突破主要体现在拗句与旁韵的使用之中,《崇阳道中》云:“歌奔中夜女,归抱十年雏”。这首诗中的其他韵脚“书”“鱼”“初”都属“六鱼”韵,而“雏”则属邻部的“七虞”韵,是典型的旁用它韵,却未以辞害意。
然而诗歌讲究音律毕竟是合理而成熟的要求,杜甫与黄庭坚等人对拗句与旁韵的使用只是用以丰富创作手段。如果对“破弃声律”予以不恰当地发扬,甚至滥用,便会适得其反。陈岩肖指出江西诗派的末流因为盲目学习黄庭坚,导致“未得其妙处,每有所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艰涩”,对这种现象是持批评态度的。时代稍晚的诗人刘克庄也提出了类似的意见,《后村诗话》卷四说“游默斋序张晋彦诗云:‘近世以来学江西诗,不善其学,往往音节聱牙,意象迫切,且论议太多,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切中时人之病”[8]70。
因此,陈岩肖进一步讨论了如何“避弱忌俗”“自成一家”。他认为,黄庭坚的成功之处在于“自成一家”,而后人学习黄庭坚的目标也是“自成一家”。学习黄庭坚的重点在于领会其创作精神,学习只是一种手段,目的则在于摆脱黄庭坚的影响,形成自己的特点。陈岩肖以吕本中与谢逸为成功的范例,吕本中也是江西诗派的一员,但他区别于陈岩肖眼中的其他“江西格”成员,在学黄庭坚之时尽管也“规行矩步”,踵黄庭坚之迹,但却能保持自己的风格,其诗“不见斧凿痕”,即没有生硬地搬用黄庭坚的创作套路,而是能形成以“浑厚平夷”为主,又伴以“时出雄伟”的特点,是善学而自成一家的典范。吕本中自已强调“作文必要悟入”[4]2898(《童蒙诗训》),曾季狸《艇斋诗话》说“东莱论诗说活法”[4]2635,都说明陈岩肖的看法是准确的。
《庚溪诗话》收录并评论了相当多的宋代普通诗人的作品,这在宋代诗话中并不多见,只有曾季狸的《艇斋诗话》等少数诗话与之相似。对知名作家,诗话作者在评论的同时可能会囿于成见,或者有所顾忌,未必能放开手脚;而对普通诗人,诗话作者的点评可能更加轻松自如,从而容易产生真知灼见。
在对这批普通诗人的点评中,陈岩肖有一个明显的倾向,便是在淡泊名利的基础上,摘录写景状物的诗句,并偏好“清”的风格,以“清”作为主要的审美风尚。
对于“清”这种风格,陈岩肖认为主要通过花、鸟、风、月等给人以清新淡雅之感的景物,展现出一种较为悠闲甚至是清幽的意境。如26则提到郑獬的诗:“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翻山越岭奔波后的夜里突然下起雨,山夜寂静,雨声显得格外清脆;次日继续赶路,涓涓溪流中飘满落花,水向东流花随去,尽管与自己落叶归根的本心不同,但是眼前景色却给人一种清远之感。同样是以春、花、雨等因素为背景,郑獬诗中之境比杜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清淡要更为幽深,而又比李清照“应是绿肥红瘦”的清愁更为闲雅。所以陈岩肖将这两句总结为“语意清绝”,“清绝”是对“清”这种风格的最高评价。
此外,“清”还有种种不同的内涵。
有的偏重于作者的情操修养。如38则论及“清高”。该则提到潘子贱以清德直节退居乡闾近二十年,所居弊屋数间,然自得其乐。因此其诗《咏梅》“九畹蕙兰为上客,千山桃李尽庸人”被陈岩肖论为“句意清高”[4]2801。因为作者的品格高尚,诗中的梅也在“清”之余具有高节。 又如60则论及“清拔”。该则提到卢赞诗“皆清拔可喜”,如《赠鼓琴者》曰:“试将钟子山水意,一洗退之冰炭肠”[4]2807。“清拔”与“清高”相近,“清”中自有一股劲拔脱俗之气。
有的则偏重于审美感受。如53则论及“清快”。该则论谢逸之诗“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觉举头双眼明”为“句意清快,亦自可喜也”[4]2806。满山碧色,映在水中,“清”之外亦有明快之感。又如66则论及“清新”。该则提到许伯的《柳》词五章,“寄意於古,而词语清新”[4]2809。在立意直追古人的基础上又能以自己的语言道之,所以陈岩肖强调“清”之外还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陈岩肖之前,创作领域中,魏晋南北朝诗人便喜欢以“清”形容描绘山水景物,如谢灵运的“山水含清晖”“密林含余清”强调视觉之“清”,左思的“山水有清音”强调听觉之“清”,都偏重于审美感受。文学批评领域也喜欢以“清”论诗,如在钟嵘《诗品》中,“清”共出现了18处,李建松在《钟嵘〈诗品〉以“清”论诗探析》一文总结道:“‘清’范畴在钟嵘《诗品》中的涵义是非常丰富和复杂的,它被用于评论诗歌时,有的是用以指代一种刚健的风格,接近于风骨这样的意义,有的指作品所表现的清丽或清新的风格,还有一些偏重于雅正这样的内涵”[9]。如此说来,“清”有的偏阳刚,如以“清刚”“清拔”概括刘琨诗;有的偏阴柔,如以“清捷”概括班婕妤诗、以“清靡”概括陶潜诗;有的则是中性,如以“清雅”概括谢庄诗。马玥在《钟嵘〈诗品〉“清”内涵初探》一文中指出:“‘清’的核心内涵是明晰省净、纯而不杂和典雅醇正”,“‘清’与钟嵘‘自然英旨’的诗歌美学理想相互照应。”[10]
陈岩肖总结的“清”的内涵,没有钟嵘那么丰富,而是偏于阴柔之美,融合了司空图《诗品》中的“清奇”“冲淡”“沈著”“高古”“典雅”“洗炼”“自然”“含蓄”“超诣”“飘逸”“旷达”等多种近似而相关的风格,将其提炼为一个“清”字,更加凝炼。
陈岩肖在“清”之外,还注重“雄”的风格,显示了兼收并蓄的气象。“雄”的风格主要体现在《庚溪诗话》的前11则中。这11则记录评论了历代帝王诗,在宋代诗话中是很罕见的。其中第1—8则分别评论了两宋诸帝的诗歌,第9则论及汉高祖、武帝、魏武帝、文帝,第10、11则分别评唐太宗与唐宣宗诗。
在这一批帝王诗的评论里,陈岩肖有两大倾向:一是内容上重帝王功业与帝王气象;一是风格上重“雄”“豪”之气。
首先,来看看内容上的“帝王气象”。陈岩肖评论帝王诗,标准是“其诗语与功烈真相副也”[4]2789。第9则列举的刘邦的《大风歌》,意象并非很独特,简单的两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则表现出其戎马半生、建功立业的王霸之气,因而陈岩肖赞赏其“气概远大”[4]2789。第10则论及唐太宗,“既以武功平隋乱,又以文德致太平”,所以陈岩肖评为“辞气壮伟,固人所脍炙”[4]2789。
其次,看风格上的雄豪之气。对这一批帝王诗,陈岩肖以“雄”来概括其整体风格。在陈岩肖看来,“雄”的风格表现为磅礴的气势、高大的志向、恢弘的言辞,这由帝王内心之志决定,而借以承载这类帝王气象的意象反倒属于其次。这种凭借无形的王霸之气凝练而成的“雄”之风格,往往是用豪迈的言辞来表现。
第6则提到宋孝宗的诗作“屹然山立枕中流,弹压东南二百州。狂虏来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靖康之乱后,南宋偏安一隅,宋孝宗践祚之后,也曾力图北伐光复中原,所以陈岩肖评为“辞壮而旨深,已包不战而屈人兵之意矣”[4]2788。其余论汉武帝《秋风辞》为“雄伟”,论唐太宗诗“辞气壮伟”,论宋仁宗诗“言宏大而有激励”,论宋光宗(当时还是太子)诗“其旨宏远”,皆为此类。
陈岩肖论帝王诗的观点也有失之偏颇之处,归根结底就是“诗语与功烈”是否相符的问题。在陈岩肖看来,只要“功烈”,便可以忽视诗语。“功烈”可以使诗歌的气势足够强大,即使诗语只是市井之语也能产生“雄”之风格。如宋太祖赵匡胤的诗句“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陈岩肖评价颇高,认为可以表现出他的“拔乱反正之心”。《后山诗话》也记载了这两句: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我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4]1016。
《后山诗话》作为宋代的诗话,对宋太祖这两句诗也持津津乐道的态度,这里强调的是它与南唐李后主《秋月》诗的对比。现存的李后主诗篇中,未见以“秋月”为题之诗。文中有“秋月”一词的,也只有著名的词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因此徐铉列举的是哪一首作品,不得而知。然而李后主作为著名的词家,即使是随便一首普通的诗词作品,也不会在武人出身的赵匡胤之下。赵匡胤的这两句,从武人的角度来衡量,有可取之处;若放在文人诗中,则只是泛泛之作。赵匡胤凭自己的身份地位,将李煜的作品称为“寒士语”,绝非公论。宋代的诗话,因为身处当朝,对赵匡胤有所追捧,可以理解。他们将赵匡胤与李煜的作品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亦非知诗之言。明代学者胡应麟因为没有设身处地的利害关系,与陈岩肖的评论迥异。他在《诗薮·外编》卷五中评论道:“宋室诸君虽皆留意翰墨,而篇什佳者殊寡。艺祖‘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俚语偶中律耳,弹压徐鼎臣,自是贵势,非以诗也。”[11]198而陈岩肖则认为其“大哉言乎!”两种不同结论的出现主要是因为两者论诗角度的不同,胡应麟作为一个学者关注更多的是作诗之法,而陈岩肖更多的是以宋朝臣子的身份去评论,因此关注的是其功绩,而这种功绩到了明人眼中显然未必值得一提,因此二者结论也就相距甚远。
《庚溪诗话》除了记述诗人轶事之外,还点评了许多作品,在此基础上,陈岩肖提出了自己的诗学观点。首先,在诗歌的本体论方面,强调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以杜诗为代表的“诗史”职能;二是杜诗与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诗中透露出来的悲天悯人情怀;三是重视诗歌的社会功用,诗歌应该起讽谏君王、规戒警世的作用,并且应当委婉含蓄地讽谏。其次,在诗歌创作论方面,陈岩肖强调诗人应力求“自成一家”,整体立意应当高于前人,同时也接受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避俗忌弱”等创作理念,不排斥创作过程中局部立意或技巧的创新,但灵活地学习前人的最终目的仍是形成自己的不可替代的特点。再次,在诗歌风格论方面,陈岩肖同时重视“清”与“雄”这两种对立的风格,显示了刚柔相济、兼收并蓄的气象。作为一部倾向于江西诗派的诗话,《庚溪诗话》在宋代文学批评史与中国诗话发展史上皆有一定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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