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罗宝珍,刘庆宇
(1 福建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福州 350122;2 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 201203)
“疫”“疠”是与疫病相关的近义词,“疫”之记述可上溯至商周卜辞,“疠”始见于春秋时期,二词为后世沿用成为疫病常用词。近年来学界多从中医学视角探讨“疫”“疠”的概念内涵[1]33-67及变化[2],阐释“疫”“疠”在上古[3]、中古[4]时期的内涵演变以及向传染病术语嬗变的过程[5],取得了较多成果,但对秦汉时期“疫”“疠”的语义探讨仍存有歧异。秦汉“疫”“疠”各为何义?二者语义有无异同?二者反映的秦汉疫病概念与后世是否相同?本文综合秦汉出土文献、字书、经史、注释、道书、佛经、医药文献,释读上古时期“疫”“疠”词语用例及其语义,阐释其医学内涵,探讨秦汉“疫”“疠”的医学内涵及时人的疫病观,冀有助于中医疫病史研究。
秦汉时期,出现了与疫相关的复音词与词组。
一是两汉时期,单音词“疫”逐渐复音化为“疾疫”“疫病”。《史记·龟策列传》有关于“疫”的卜问,“民病疫”1 见,“民疾疫”15 见,这两类“病(疾)+疫”属于动宾词组;“岁中有疾疫”1 见,此“疾疫”则属于并列式复音词,在东汉后使用频繁。《汉书·文帝纪》文帝诏曰:“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13]47《后汉书·曹褒传》:“时有疾疫,为致医药。”[14]476此外,与“疫”同义的复音词还有“疫病”。《三国志·朱桓传》:“后有疫病,人多死者,县常使埋葬。”[15]上述复音词均为疫之泛称,为后世沿用。
二是先后出现与自然之气、时令相关的“戾疫”“厉疫”“湿疫”“疫气”等词组。《说文·犬部》:“戾,曲也。”戾为会意字,描绘犬从门下生钻硬挤之象,本义指身体“弯曲”,具有“斜(邪)曲” “不正”等核心义。就自然界的气而言,寒暑失序、寒热不节都属于气的“非正”现象,故“戾”引申为乖戾不正、不和之气。《诗·小雅·节南山》:“降此大戾。”郑玄笺:“戾,乖也。”[16]367《汉书·食货志》:“古者天降灾戾,于是乎量资币,权轻重,以救民。”颜师古注:“戾,恶气也。”[13]257与“戾”同样释为“恶气”的同源词有“厉”“沴”。三者均属来母,同属月部,音同可通,秦汉时常可换用。《诗·小雅·节南山》“降此大戾”[16]367,《诗·大雅·瞻仰》则谓“降此大厉”,《毛传》训:“厉,恶也。”[16]424《墨子·尚同》:“若天降寒热不节,雪霜雨露不时,五谷不熟,六畜不遂,疾灾戾疫。”孙怡让注:“戾,沴之假音。”[17]81《墨子·天志》:“疾菑戾疫凶饥则不至。”孙怡让注:“戾作厉。”[17]199《说文·水部》:“沴,水不利也。”沴本指水受阻而流不畅,引申为四时之气受阻而乱。《庄子·大宗师》:“阴阳之气有沴。”注曰:“沴,乱也,同戾。”[18]《汉书·天文志》:“气相伤谓之沴,沴犹临莅不和意也。”[13]328-329恶气为灾,多引发疫病,戾、沴、厉(详见下文阐述)常与“疫”组合成词组“戾疫”“厉疫”。“厉(又作疠)气”“疫气”“疫沴”既指恶气,也往往引申指疫病。曹植《说疫气》阐述:“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19]“疫沴”见于唐代佛经。如《佛说最上意陀罗尼经》:“至于耆年中,年或少或幼,因是疫沴多从夭殁。”如伯3058 号《斋文》:“今者经开龙藏,扫疫沴于他方。”气不和在时令上表现为寒热失序、四时之气失调,往往产生疾疫。《吕氏春秋·季春纪》:“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20]《礼记·月令》:“孟春行秋令,则民大疫。”[12]934四时之气古人也称为“时气”,《释名·释天》:“时,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至也。”[7]3“时气”包括两方面之气:一是应时而至的和顺之气,如陈琳《诗》“节运时气舒,秋风凉且清”[21];另一则是非时而至的不和之气,如《论衡·感类篇》有“阴阳不和,灾变发起,或时先世遗咎,或时气自然”[22]229。后者多致疾疫且危害性极强。《汉书·鲍宣传》卷七十二:“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13]885汉代“时气疾疫”在宋代则简称“时疫”。清代莫枚士《研经言·温疫说》:“古谓贼病为时气,一曰时行,故后世称疫为时疫。”[23]同时,寒暑失序又表现为温度、湿度的反常,由此又细化出“温疫”“湿疫”等疫病类别。如《论衡·命义》:“饥馑之岁,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22]14因温气产生的疫病,后世称为“温疫”;暑湿导致的疫病则称“湿疫”,汉王朝远征南越国的部队“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9]1535,《史记·南越列传》谓“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9]1542。此外,疫病的流行常与水旱、饥荒、虫灾、军队密切相关,形成了“饥疫”“兵疫”等词组。
要之,秦汉时人从流行性与广泛性来界定“疫”的义界,指的是流行于某一区域、群体共患、危害程度不一的疾病。在春秋“气论”的影响下,时人对寒暑失序、四时之气不调与疫病的关系有了初步认识,但并没有彻底取代商周“鬼神施疫”的观念。《礼记·月令》郑玄阐释了秦汉“傩舞逐疫”“磔牲止疫”的原因:“阴寒至此不止,将害及人。所以及人者,阴气右行,此月之中,日行历昴,昴有大陵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随而出行,命方相氏见帅百隶索室驱疫以逐之。而又磔牲以攘于四方之神,所以毕止其灾也。”[12]937郑玄为东汉经学大师,其“厉鬼御气而施疫”的观点可代表东汉时期的主流观念。在秦汉时期,虽对时气致病有了初步认识,对温气致疫、湿疫有了粗浅的分类,但总体而言,“疫”仍是一个内涵模糊的疾病泛称。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释疫》:“今谓疫之为言易也……延易即今语之传染也。病已延易而民皆疾,故谓之疫也。”[24]杨氏认为“役”通“易”,认为疫病有“延易”(传染)性质,这种声训并不符合秦汉疫病认知的实际情况。
秦汉与疾病相关的“疠”有二义:一为恶创(疮);二指疫病。此二义各有来源,出现于不同语境中,语义并不混淆。
“疠”之“恶疮”义见于秦简。睡虎地秦简《封诊式·疠》中本里中士伍丙自述“以三岁时病疠,麋(眉)突”,官府派医丁诊断:“丁言曰:‘丙毋(无)麋(眉),艮本绝,鼻腔坏。刺其鼻不疐(嚏)。肘䣛(膝)□□□到□两足下奇(踦),溃一所。其手毋胈。令(号),其音气败。(疠)也。’”[25]“疠”有眉毛脱落、溃烂,鼻根断绝、鼻腔坏、鼻不嚏,两脚行走不便,手无汗毛,声音嘶哑等症状。张家山汉简《脉书》简15 也有相似记述:“四节疕如牛目,麋(眉)突(脱),为疠。”[26]348秦汉将“恶创(疮)”之“疠”视为皮肤疾患。《急就篇》有“痂疕疥疠癡聋盲”[27],将“疠”与皮肤疾病“痂疕疥”并举;天回医简《逆顺五色脉藏验精神》简10 有“凡壅(痈),其在皮为□,至脉为疠,至肉为痤,至筋为痈,至骨为大痈”[28],疠、痤、痈同为皮肤疾患。此外,秦汉常见“疠疥”“疽疠”连言。《礼记·月令》:“(仲冬之月)行春令,则蝗虫为败,水泉咸绝,民多疥疠。”[12]945-946《本草经集注》言“蟾蜍”可以“治阴蚀疽疠恶疮”[29]。秦汉时人对于“疠”的病因,有两种看法。一是认为由虫所啮,马王堆《五十二病方》有“冥(螟)病方”:“冥(螟)者,虫所啮穿者□,其所发无处,或在鼻,或口旁,或齿,或在手,使人鼻抉(缺)指断。”[26]100上述症状与“疠”相似,当属同一疾患,方中指出其病为虫所啮,“冥(螟)”即所啮之虫。东汉中晚期的《太平经·来善集三道文书诀》卷92《洞极上平气无虫重复字诀》阐述更为直接:“谓疽疠伤疥,尽从腹中三虫之属,皆移主名……故虫逃于内而窃食人。”[30]从字形看,《说文·疒部》谓“疠(繁体作癘)”之声符为“蠆”省声。《说文·虫部》:“蠆,毒虫也。”“疠”之声符“蠆”兼表义,标示其为虫所致。另一看法则认为“疠”由风侵袭所致,形成同义词组“疠风”“脉风”“大风”“恶疾大风”,《素问·风论》:“疠者,有荣气热胕,其气不清,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皮肤疡溃,风寒客于脉而不去,名曰疠风,或名曰寒热。”[31]91《素问·长刺节论》:“病大风,骨节重,须眉堕,名大风。”[31]89《素问·脉要精微论》有“脉风成为疠”[31]39。《武威医简》有“疾大风方”,治疗之后可“皆落,随皆复生……虽折能复起,不仁皆仁”[26]437-438。“恶疾大风”见于《千金方》:“恶疾大风,有多种不同。初得虽遍体无异而眉发已落。有遍体已坏而眉须俨然,有诸处不异好人,而四肢腹背有顽处,重者手足十指已而坠落。”[32]“疠”有虫、风两个病因并不矛盾。就字形而言,风为虫部凡声的形声字,古人有“风动虫生,虫随风化”之说,风、虫有着较为模糊的边界,古人常常混为一谈。
要之,秦汉表“恶疮”之“疠”,指为虫、风所致,眉毛脱落、四肢溃烂的皮肤疾病,不少学者将其视为后世的麻风病。就外延而言,它应是包括麻风病在内的皮肤溃烂类疾病。
值得注意的是,表示“疫病”的“厉”与疾病相关且与“疾”“疫”连言,偏旁类化而作“疠”,与表示“恶疮”的“疠”同形,二者在意义上并无联系:前者指“气不和”而致的疫病;后者为因虫、风而致的恶疮类皮肤疾患。秦汉文献中,二者有各自的语言情境,并不相混。前文已言,属“恶疮”之“疠”多与皮肤病证连言,如“疽疠”“疥疠”“疠风”连言;表“疫”病的“厉(疠)”多与“疾”“气”并举,与“灾”“夭”“丧”并见,与“气”“四时”相关。《山海经·西山经》载:“(英山)有鸟焉……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可以杀虫。”郭璞注:“疠,疫病也;或曰恶创。”[33]118郭注模棱两可,此句谓肥遗之肉食之可治“疠”虫,可见“疠”当指“恶疮”。由于“疫病”是“厉”的引申义,《说文》阐释本义,故没有记录“厉”的这个义项;且具有“疫病”义的后起字“疠”为“恶疮”同形字,故《说文》也没有记录。《说文·疒部》:“疠,恶疾也。”“恶疾”见于《公羊传·昭公二十年》“何疾尔?恶疾也”。何休注:“谓瘖、聋、盲、疠、秃、跛、伛,不逮人伦之属。”[39]此“疠”当指恶疮而言。“恶疮”及残疾类疾病统称“恶疾”,之所以有此称呼,盖因其有危害力大、预后不良之“恶”征;且身体缺损,有悖人伦,为人所恶。《说文》以“恶疾”这一统称释“疠”(恶疮),阐明“大名”与“小名”[40]的种属关系,武威医简中亦称“恶疾大风”。中古时期与疾病相关的“疠”出现了音变与字形的分化。《玉篇·疒部》:“疠,力誓切,疫气也。力大切,恶病也。”“疠”表“疫气”为来母泰韵,表“恶疾”为来母祭韵,语音有别。又谓:“㾢,力代切,恶病也。”《广雅·释言》:“㾢,疠也。”王念孙疏证:“今俗字作癞,并字异而义同。”[41]中古时期另造新字形“㾢”“癞”表“恶疮”。《说文解字·疒部》段玉裁注:“按古义谓‘恶病’包内外言之,今义别制。‘癞’字训为‘恶疮’,训‘疠’为疠疫。”[42]段注指出了“疠”在中古时期的分化,甚确;但其谓《说文》的“恶病”包括了“皮肤疾患”与“疫病”之义,不符合秦汉的语言实际。
梳理秦汉“疫”“疠”的用例及语义,可以窥见三方面信息:第一,就秦汉疫病的概念而言,其范围较之后世更大,即流行于某一时期、某一地域、某些人群(有时及于整个社群)间的疾病类型,包括了后世的传染病与非传染病[43]。商周秦汉的“疫”“疠”杂糅着鬼神施疫与“气不和”的思想,虽记述有“时气疫病”“温气疠疫”“湿疫”,对于疫病内涵并无具体阐释。第二,秦汉“厉(疠)”的“疫病”义经历了词义引申与字形变化过程。其经由“磨刀石——迅猛不和之气(厉鬼)——疫病”的词义引申,字形“厉”因与疾病词连称偏旁类化而与表“恶疮”的“疠”同形。由于语境限制,其与表“恶疮”的“疠”并不相混。中古时期表“恶疮”的“疠”字形分化为“㾢”“癞”。第三,秦汉时期“厉(疠)疠”“疫”词义逐渐趋同,但语用上各有侧重:“疫”着重用流行性与广泛性来阐释疫病的外延;“厉(疠)”则从发病急骤、蔓延迅猛、得病笃重来阐述疫的内涵,更接近于“大疫”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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