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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塞上

时间:2024-08-31

◎ 文 | 孙喜玲 编辑 | 孙钰芳

喜光耐热又耐寒的沙棘是塞上三边地区极为普遍的植物。摄影/ VCG

渴望到靖边一游已经很久了,那里不仅有我同气相求的文友,更有心驰神往的统万城和无定河。2003年的夏天,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和理由,为音乐剧《王贵与李香香》的改编,我应靖边文化局的邀请,到故事发生的所在地采风。

无定河、统万城

靖边、安边和定边统称“三边”,均属榆林地区管辖。靖边位于陕西以北,和内蒙接壤,紧靠鄂尔多斯草原,古时隶属朔方,是匈奴人的发祥地,至今彪悍的民风依稀可见。汉武帝平定朔方后,曾向此地移民十万人屯边。明洪武年间,也曾有从山西大槐树下向靖边的移民。

通往统万城的路上,沿途生长着一种蓬蓬的毛头柳,在炎炎烈日里洒下团团的绿荫。天很热,塞上的风却是透气而凉爽的。天空湛蓝,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悠然飘过。

途经无定河,下车驻足观赏,但见无定河迂回曲折,清澈碧绿,时宽时窄,时急时缓,古诗般韵味十足地流淌着。无定河因为晚唐诗人陈陶的一首《陇西行》(势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而著名。这条见证了几多历史兴衰、政权更迭的河流,在宽阔的河床上显得十分瘦细,但依旧千折百回,展示着活泼泼的生命力。河两岸的庄稼郁郁葱葱,浓一抹淡一抹的绿,谱写着塞上的田园牧歌,看上去很像一幅幅的油画。随意横陈在田间路边的栅栏疏疏密密,歪歪斜斜,有着地老天荒的沧桑意味,唐代诗人陈佑《无定河》“无定河边暮角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无定河在秦汉以前称奢延河,南北朝时期称夏水、朔方水,唐代因其水势汹涌,卷石含沙,河床无定而称为无定河。在古代,无定河两岸曾生活着匈奴、猃狁、鬼方、犬戎、狄等游牧民族。历史上的无定河流域森林茂密,水草丰盛,牛马衔尾,有着碧水青山的自然景观和兴旺发达的农牧业生产。后来由于连年战乱,屯军开垦,毁灭森林,毛乌素沙漠南移,致使水土流失而逐渐荒凉。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大夏国都统万城,就坐落在距离靖边县城五十公里处。

统万城因颜色的缘故,当地人称“白城子”。建造这座著名城池的是大夏国君赫连勃勃,因此统万城又叫赫连城。当年赫连勃勃路过此地,对统万城一带的风光赞叹道:“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于是在公元413年,兴建都城于此地,历时六年,取“统一天下,君临万方”之意,命名“统万”。据考证,1600年前的统万城周边分布着众多的湖泊、河流、沼泽,直到今天,统万城附近仍有许多以“海子”称谓的地方。经历了历史的风雨剥蚀,统万城只剩了断垣残壁,在强烈的日光下,白刷刷地伫立着,那是历史的残骸,是大夏王朝一绺风干的灵魂。墙身上一条条夯土夹筑的痕迹清晰可见,用手抠一抠,坚硬如石。

不见了雕梁画栋,远去了羌管悠悠,有的只是历史的凝重和岁月的沧桑,只是荒凉大漠一览无余下残留着的些许雄浑气魄。一篇《统万城铭》记录了赫连城当年的辉煌壮丽,成为后人窥探该城旧貌的一条捷径,证明了文章比建筑更可以不朽。如果没有这篇文章,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就在这贫瘠萧索的大漠间,曾经有过一座奢华至极的大夏国都,有过水草丰美,“临广泽而带清流”的繁荣景象。《统万城铭》记载道:

搜文梓于邓林,采秀石于恒岳,九域供以金银,八方献其瑰宝。高构千寻,崇基万仞。崇台霄峙,袖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恍若晨曦,昭若列星。中无昼夜之殊,内无寒暑之别。故善目者不能为其名,博辩者不能究其称,虽如来须弥之宝塔,帝释仞利之神宫,尚未足以喻其丽,方其饰矣。

大夏国在历史上仅存在了二十多年,就被北魏灭掉了。而统万城则毁于北宋年间。其时宋太宗因安定边境政治的需要,下了一道《废夏州旧城诏》:“久困兵锋,盖由白雉之城,深在强邻之境。豺狼因而为援,蛇豕得以兴妖。……其夏州旧城宜令废毁,居民并迁于绥银等州,分以官地给之,长吏倍加抚存。”没有文字记载当年宋兵是如何将这座城池废毁的,想必也颇费了周折。

历史就这样在兴建与毁坏的交替中一步步走过来,也必将继续走下去。

残败的统万城上一个个排列有序的洞穴,成了老鸹们的栖息地,黑色的鸟儿此起彼落在天空中盘旋飞翔,凄厉的鸣叫声回荡在空旷的蓝天下,多少有点伤感的味道。史载赫连勃勃生性残暴多疑,好杀伐征战,却十分崇尚汉文化,人也长得伟岸俊美。还颇有些自知之明,说:“朕无拨乱之才,不能弘济兆庶,……垂之来叶,将明扬仄陋,以王位让之,然后归老朔方,琴书卒岁。”从赫连的这番话和《统万城铭》一文中,不难看出大夏王朝的汉文化水准。闭目想象,不知道这座“中无昼夜之殊”“内无寒暑之别”“温室嵯峨、层城参差、楹雕虬兽、节镂龙螭”的宫殿里曾经上演过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地椒叶、苦豆花、柠条根

这儿是王贵与李香香故事的发生地,过去叫死羊湾,如今叫广养湾。文化局长李君亲自驾车,在一丛一团的沙柳沙蒿中穿行。

到了死羊湾,老乡指着一排已经没有了门窗户牖的土窑洞说,这就是李香香原来的家。那窑洞像是没了牙的嘴巴,大张着,看上去有些瘆人,洞外有几棵野生杏树,密匝匝的挂满了指头肚大的杏子,颜色黄绿相间,已经熟透,摘一颗尝尝,正是童年的味道,是杏子真正的味道,是自离开农村后就再也不曾尝到的味道。李君童心大发,孩子一样爬到树上去摘了起来。

靖边有一种花叫苦豆花,苦豆花结出的豆子是苦涩的,开放的花朵却是美丽的。这里还生长一种奇特野草,叫地椒叶,看上去瘦小黄绿,很不起眼。揪起一把搓碎了,就会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那香味有点接近孜然和花椒,但又绝然不同,羊很爱吃这种草。吃了地椒叶的羊,肉质便有了地椒叶的芳香,当地老百姓在煮羊肉的时候再把阴干的地椒叶当作调料放进锅中,煮出的羊肉毫不腥膻,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拧条根是一种野生的灌木,这种植物非常顽强,不论天有多旱地有多薄,它的根系都能穿透干硬的黄土深深地扎下去,活得青青绿绿,蓬蓬勃勃。因此靖边文友的诗歌集就用了“苦豆花”“地椒叶”和“拧条根”来命名,也只有见过这种植物的人,才能理解那些诗歌集如此命名的深刻含义。拧条根和地椒叶就是陕北人的个性和本质,李香香是这样的个性和本质,我那才华横溢的文友也是这样的个性和本质,都有着苦豆花一样的滋味,有着拧条根一样的顽强和地椒叶一样的芬芳。

看过李香香的旧址,来到老乡弟弟的家中。远远就闻到了牲畜粪便的臭味,门前栓着的大黄狗对着我们一行狂吠起来。院子里有着三孔破旧的土窑洞,两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光着脚丫惊恐地直往母亲身后钻。看得出这是一户比较富裕殷实的人家,一辆三轮,一圈山羊,两头牛,一头骡子。一只土鸡正在饲料盆前悠然地喝水。主妇约莫三十多岁,瘦削黝黑的脸上,深深的皱纹纵横交叉,对着来人呲嘴笑着,露出红红的牙肉。主妇热情地招呼我们进窑去,把晒成半干的杏干从缸里舀了水清洗了待客。想必这些杏干就是农家小孩唯一的零食。摘过杏子的手有些黏糊,我问有水吗,可不可以洗洗手?李君说,嘿,这里的人吃水都困难得要死,哪里有水洗手。我默然,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唐突和奢侈。进了老乡的窑洞拍了几张照片,感觉陕北的窑洞要低矮昏暗些,远没有山西黄土高坡的窑洞宽敞明亮,但无疑是当地最经济实用且冬暖夏凉的建筑,因此想起了在这里流传甚广的清末巡抚王斋堂的《七笔勾》。读来虽是有点非诗非文,却是靖边历史上的真实写照。该文经过民间的传抄,有不少谬误,读来令人捧腹,略作修改于此处道来,算做奇文共赏:

百里遨游,万千沟壑无尽头。山穷秃且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愁,山川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全用土,烈日晒难透,阴雨不渗漏,沙土筑墙头,灯油壁上流,肮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烧茶敬一瓯。剁面调盐韭,待人实亲厚,猪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尽方丢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沙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也将就,毛毡铺炕被褥皮袄凑,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方才入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荣华尽享够,嫖风浪荡不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狰狞口,面皮赛铁锈,黑漆钢叉手,衣裤不遮丑,云雨巫山哪懂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地椒叶,又名百里香,既是优质牧草,也是三边三民烹煮羊肉的上等佐料。 摄影/ VCG

陕西榆林统万城遗址风光 摄影/ VCG

塞外沙丘,鞑靼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心性似马牛,语出不离俅,礼貌谈何周,圣人遍到此地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仪廉耻一笔勾。

当然,《七笔勾》所写已成历史,如今的靖边人已摆脱了贫穷落后的面貌。山珍海味,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已不在话下。剁面成了城里人喜欢的农家饭,靖边县城到处可见“羊肉剁荞面”的饭馆,生意兴隆。尤其是“风干羊肉剁荞面”,通常的做法是把风干的羊肉切成指头肚大的丁,炖成浇头。用带有双把的大刀,左右手同时动作,在擀成半指厚的荞面上麻利地剁下去,剁出的面条又细又匀,煮熟后浇上用地椒叶炖出来的风干羊肉,味道一绝。通常是一盆面条一盆卤,不够再上,管饱为止,不会再另外收钱。剁荞面吃起来口感很好,比山西的手擀面还要劲道,只是比较难消化。剁荞面的剁是靖边地方小吃中一门独特的功夫,非本地人从小训练不能做到。

革命遗址、明长城、毛乌素沙漠

天赐湾、小河、青阳岔等地,曾经是革命根据地,至今保留着红军当年转战靖边时毛泽东、任弼时、周恩来等人居住过的窑洞。前来陪同我参观的人,一路上为我讲解了当年红军在这一带和胡宗南周旋的故事。

到达天赐湾时,已近中午,太阳很毒,经过一段土路的颠簸,感觉又渴又饿。村子里静悄悄,老乡们都下地劳动去了。我们走进一个用高粱杆插着一圈篱笆的院子,篱笆内种着些西红柿之类的蔬菜。有一群鸡卧在墙角下的阴凉里,看到来人,很不情愿地起身躲开来。正当干渴难耐时,猛然发现院角落有一口水井,我连忙让一同前来的文化局工作人员打了半桶井水,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喝到嘴里。四处寻找,在门口又发现了一只马瓢,还算干净,就用它舀了双手捧起大口大口驴饮起来,感觉竟如琼浆一般清凉甘甜。接着其他人也陆续舀了来喝,边喝边说笑得稀哩哗啦。

从天赐湾返回的途中,看了明代长城遗址,可以说到这里才真正见识了塞外风光,那种天空下无边的空旷与荒凉令人丧失了时间概念。长城遗址清晰完好,沿城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烽火台出现。“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记忆中的诗句油然泛起,令人的情绪悲怆慷慨起来。

来到毛乌素沙漠时,已接近黄昏时分,有幸观赏到了大漠落日的瑰丽。沙丘如同一匹随意堆放着的浅褐色绸缎,自然起伏着柔软的皱褶。细腻的沙砾非常纯净。刚下过雨,沙丘踩上去硬硬的很有质感。在沙堆上随意躺卧一气,任沙子钻进鞋子和衣服,直到太阳落山,天色转暗,远处冒起了袅袅炊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车子颠簸着,沿途有浓郁的玉米花香钻进来。

可惜时间匆忙,没有来得及去毛乌素村看看,据当地人介绍,毛乌素村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居住在四围沙山的中间,村民们常年吃的水是从沙漠下渗出来的甘泉水,这样的水质使村里八十多岁老太太的牙齿雪白如银。

于是,去毛乌村素村看看成为我的一个新梦想。

在《靖边县志》上看到一首出自清朝年间的《劝民种树歌》,歌曰:

靖边人,听我说,莫招贼,莫赌博,少犯法,安本业。多养性,勤耕作,把房前房后,山间沟坡,多栽些杨柳榆杏各样树科。这栽树,有秘诀,入土八九分,土外留少些,头年插根深,次年容易活。牛羊不能害,儿童不能折。立罚章,严禁约,年年多种,年年多活。将来绿成林,满山阿——能吸云雨能补地缺,能培风雨,能兴村落。又况那柴儿、杠儿、椽儿、柱儿、檩儿、板儿,子子孙孙利益多。你看那肥美土地,发旺时节,万树浓荫处处接,一片绿云世界。行人荫息,百鸟鸣和,山光掩映,日影婆娑,真可爱,真可乐!

由此可见靖边的绿化问题古已有之,而这首写自清朝的《劝民种树歌》,其内容对于今天的靖边仍然有着现实的积极意义。靖边县出台了种种措施治理荒沙,如禁牧,禁伐,退耕还林等,种植起一条条的防沙林带,成效卓著。但荒凉贫瘠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且和其它地方一样存在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问题,许多农民反其道而行之,白天睡觉晚上放羊,有关部门管不胜管。据当地人说,每年春风刮来时,漫空里黄沙飞扬,十步之外不见人影,依旧是“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要想彻底治理好多年形成的积弊,尚需假以时日。

上帝造物是公平的,给天堂般的江南以难耐的酷暑和阴冷的寒冬,给冰天雪地的北方以丰富的煤炭,而在陕北荒凉瘠薄的土地下,竟然蕴涵着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沿途随处可见山山茆峁间一个个的“鸡点头”在不停地抽出黑色的原油。“西气东输”的枢纽——亚洲最大的天然气净化厂就在靖边,塞上,这个与秦太子扶苏、秦大将蒙田、飞将军李广、匈奴王赫连勃勃、边塞诗人范仲淹以及苏武牧羊、昭君出塞等历史名人典故紧密关联的地方,贫瘠的地表上蕴涵着丰厚而悠久的历史文化,而地表之下蕴藏着丰富的煤炭、天然气、石油、岩盐,历史的巨笔书写到这里,要来一个峰回路转,多少年贫困、滞后、荒凉、原始的靖边,必将成为西部富庶的、具有开发价值和值得观光旅游的黄金地带。

匆匆结束了为期三天的采风,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只带了一小包地椒叶,宝贝似的放在了行李箱里,准备回到江南后,让文朋诗友们开开眼界,闻闻这塞上野草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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