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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钱塘江

时间:2024-08-31

◎ 文 | 秦岭 编辑 | 吴冠宇

杭州钱塘江,蓝得让人沉醉。 摄影/东方IC

“曲尽船头谁执扇,水墨钱塘万卷山。”

这诗好不好,我是不好评价的。我甚至不能说清楚它与历代迁客骚人留在江南的诗词歌赋有什么联系,只是相信,那一定是作者真情实感一刹那的迸发。我从来不会盲从各路方家对一方山水的吟咏,只服从内心的审美。

这是我站在烟花三月的钱塘江边,随口的吟咏。

沧海桑田,吴越不复。我不能像历代江南才子那样书童相伴,执扇画舫,品茗作赋,但我一定是带着与李白、王维、杜牧同样的心境到了这里。那一刻,桐庐、富阳、淳安一带的阴晴变幻,时而像烟雨蒙蒙的泼墨写意,时而像拨云见日的工笔白描。如天鹅般徜徉在江面的画舫,满载两岸油菜花沁人心脾的芬芳,以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兰江的名义,给我传递着一个诗情画意的信息:君不见,一江春水,真当妙处!

写小说的我,就这样被江南山水弄成了半个诗人。

恰巧,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是在杭州的子夜感受到的,空气中隐隐传递着来自西湖特有的气息。当晚,就有两个朋友被这气息吸引了去,他们一定是去寻找早春西湖的表情了吧。杭州的朋友告诉我,江南人把钱塘江谓之美女。那西湖呢?那是美女头上的一枝花儿。我的文化思维局限在于,每每提起江南,西湖必然主题先行、先入为主地控制了我的脑袋。钱塘江何也?姑且忽略不计。让一束花遮蔽了美女的容颜,反思之下,折扇无语。没有钱塘,何有西湖?

毗邻的阁楼上,传来金嗓子周璇的原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与少年时听过的一模一样,而此番懂时,我已到中年。像我这等比许官人还要傻几成的读书人,活该没有像白素贞一样修炼千年的多情女子看我几眼。这样的夜里,我幡然醒悟,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的文化记忆,原来多与钱塘有关的,秦腔剧目《白蛇传》《卧薪尝胆》几乎家喻户晓,陕甘秦腔名家马友仙的一曲“览不尽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我吟唱至今。而明代先贤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让我少时就知道江南有个富春江。此番,舟行钱塘,直至富春江与兰江交汇处,我时时吟起的,竟也是秦腔中的江南。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古人的概括,今人总是难以企及。我想,一定与身处物质世界的我们未曾修炼到“结庐在人境”的心态有关。

此番,我们溯流而上,又顺流而下。在三江交汇的梅城镇,我登上了岸边的古城墙。历史,就在那样一个江雾弥漫的正午,严严实实地包围了我们。在桐庐,我们登上了严子陵钓台,重温了当年“严陵问古”的感人故事,在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物质世界,拜访严公,我内心的波澜如山下的富春江,一桨下去,涟漪绵绵。当我们走进被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环绕的龙门古镇凭吊三国故人孙权的时候,一时不知今夕何夕。遗憾的是,我没有去成“子胥渡”。伍子胥的命运,曾影响过我少年时代对历史的判断和认知,老人家为了躲避楚平王的追杀,四处逃难,最终,是富春江掩护了他。

历史可以成全一段佳话,也可铸就一段悲剧。历史无论成与败,却让富春江不光是一条江了,它的每一滴水,都折射着记忆的魅力,流散着历史的光华,此岸与彼岸,让古人与今人面面相对,时空一瞬,历史和现实,都在这同一条船上。

“怀古桐庐江中月,犹照浮华半思量。”当然又是我的自吟自叹。以倒映在富春江的明月为鉴,我在浮华中思量啥?唯有自问内心。我的内心,阴晴圆缺,遍布阳光,也充满沧桑。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场,源自富阳市庙山坞黄公望结庐处。这里青山交叠,翠竹如瀑,山溪潺潺,静鸟深鸣,一条弯弯的石子曲径,在竹影中忽近忽远,忽浅忽深。黄公望就是在这里隐居七年,创作了堪与《清明上河图》媲美的《富春山居图》。《富春山居图》与作者一样多舛的命运,构成了中国绘画史上的传奇,其中到底蕴含了多少历史密码和文化流转,我不愿重复昨天的故事。要说的是,临出山,我从小径一旁被春草掩埋的枯枝腐叶中,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树枝一米多长,我不知道是何树种,也不知道它何时从树梢掉到大地,它的生命一定是被哪个历史阶段的风吹落大地的,或者,被当下某一天的风挟裹到了大地。再有,说不定是被一只途经的鸟儿,压断而落,而那只傻傻的鸟儿,早已事不关己地飞到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残木腐土,一定见证了黄公望结庐的历史,听惯了富春江水的快乐与呜咽。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位于天津的书房,书房不大,位居海河之畔的原意大利租界区,与袁世凯、冯国璋旧居为邻,我的许多小说都是在那里写的。京城学界名士王彬谓之观海庐,此名至今沿用。同样一个庐,却是此庐彼庐,同样的江河,却是富春江与海河,同样的人间,却是北国与江南。

杭州六和塔 摄影/东方IC

我毫不犹豫地把那根隐隐有些发潮的枝条带到了富阳宾馆。受行李容积所限,我忍痛把枝条拦腰折断,这才带到了天津,又用透明胶布悉心缠裹护理伤口,与一根来自新疆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放在一起。那里,摆放着我从世界各地捡来的寻常之物,我的许多朋友喜好收藏奇珍古玩,而我的书房里多是一文不值的普通石头、羽毛、树枝什么的。我的雅,是那么普通。但你倘要用万贯美玉交易其中一个石头,我死活不肯的。

富春江与塔里木河在我的书房相见了,这样的意义,可能只属于我自己,别人不屑于分享。有学者来访,一番参悟之后,执意要拿走一颗石头,我只说:“喝酒吧。”

在富阳的子夜,我在富春江边坐了足有一个小时,返回宾馆的时候,又一次登上空无一人的鹳山,拜谒了郁达夫故居前那个石头做的故人雕塑,我劝慰郁达夫:“先生,是历史,让你死得诡异。但你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富春江和历史已经成就了你。历史和当下,是不矛盾的。但我不知道,当下,将从怎样的路径,进入历史。”

郁达夫没有说话,我只好轻轻地说:“再见。”

说是再见,但我却无法立即与这方水土告别,我惊讶地发现,钱塘江不光连接了我儿时有关江南文化的记忆,这里的许多碑文、文献居然与我的故乡陇上天水的人文信息有关。且不提诞生于天水的人文始祖伏羲女娲的创世之功给这里的大禹文化带来怎样的影响,唐代天水籍诗人李白的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让这里的天姥山名扬古今;唐代天水籍大儒权德舆在这里留下了名篇《早发杭州泛富春江寄陆三十一公佐》;明代时期曾任苏州知府的天水籍文宗胡缵宗,在江南大地留下了“海不扬波”等墨迹,并为唐伯虎题写墓碑……

“区区此人间,所向皆樊笼。唯应杯中物,醒醉为穷通……”是夜,我细细品味着权德舆留在富春江边的文字,一阵风过来,才知道自己也是喝了酒的。

诗云:“一盅世事钱塘浪,万里江河饮故乡。”这又是我的感悟了。

作别杭州的当天,我选择留下来。车站,我朝北归的朋友们挥一挥手。恐怕谁也不晓得,我到底要带走哪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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